石龍車站裏雖不都是避難的旅客,但已擁擠得不堪。站台上幾乎沒有一寸空地,都教行李和人占滿了,麟趾從她的座位起來,到站外去買些吃的東西,回來時,位已被別人占去。她站在一邊,正在吃東西,一個扒手偷偷摸摸地把她放在地下那個小包袱拿走。在她沒有發覺以前,後麵長凳上坐著的一個老和尚便趕過來,追著那賊說:\"莫走,快把東西還給人。\"他說著,一麵追出站外。麟趾見拿的是她的東西,也追出來。老和尚把包袱奪回來,交給她說:\"大姑娘,以後小心一點,在道上小人多。\"
麟趾把包袱接在手裏,眼淚幾乎要流出來,她心裏說若是丟了包袱,她就永久失掉紀念她父親的東西了。再則,所有的珠寶也許都在裏頭。現出非常感激的樣子,她對那出家人說:\"真不該勞動老師父。跑累了麼?我扶老師父進裏麵歇歇罷。\"
老和尚雖然有點氣喘,卻仍然鎮定地說:\"沒有什麼,姑娘請進罷。你像是逃難的人,是不是?你的包袱為什麼這樣濕呢?\"
\"可不是,這是被賊搶漏了的,昨晚上,我們在船上,快到天亮的時候,忽然岸上開槍,船便停了。我一聽見槍聲,知道是賊來了,趕快把兩個包袱扔在水裏。我每個包袱本來都結著一條長繩子。扔下以後,便把一頭暗地結在靠近舵邊一根支篷的柱子上頭。我坐在船尾,扔和結的時候都沒人看見,因為客人都忙著藏各人的東西,天也還沒亮,看不清楚。我又怕被人知道我有那兩個包袱,萬一被賊搜出來,當我是財主,將我擄去,那不更吃虧麼?因此我又趕緊到篷艙裏人多的地方坐著。賊人上來,真凶!他們把客人的東西都搶走了。個個的身上也搜過一遍,僥幸沒被搜出的很少。我身邊還有一點首飾,也送給他們了,還有一個人不肯把東西交出,教他們打死了,推下水去。他們走後,我又回到船後去,牽著那繩子,可隻剩下一個包袱,那一個恐怕是教水衝掉了。\"
\"我每想著一次一次的革命,逃難的都是闊人。他們有香港、澳門、上海可去。逃不掉的,隻有小百姓。今日看見車站這麼些人,才覺得不然。所不同的,是小百姓不逃固然吃虧,逃也便宜不了。姑娘很聰明,想得到把包袱扔在水裏,真可佩服。\"
麟趾隨在後頭回答說:\"老師父過獎,方才把東西放下,就是顯得我很笨;若不是師父給追回來,可就不得了。老師父也是避難的麼?\"
\"我以?出家人避什麼難?我從羅浮山下來,這次要普陀山去朝山。\"說時,回到他原來的坐位,但位已被人占了,他的包袱也沒有了。他的神色一點也不因為丟了東西更變一點,隻笑說:\"我的包袱也沒了!\"
心裏非常不安的麟趾從身邊拿出一包現錢,大約二十元左右,對他說:\"老師父,我真感謝你,請你把這些銀子收下罷。\"
\"不,謝謝,我身邊還有盤纏。我的包袱不過是幾卷殘經和一件破袈裟而已。你是出門人,多一元在身邊是一無的用處。\"
他一定不受,麟趾隻得收回。她說:\"老師父的道行真好,請問法號怎樣稱呼?\"
那和尚笑說:\"老衲沒有名字。\"
\"請告訴我,日後也許會再相見。\"
\"姑娘一定要問,就請叫我做羅浮和尚便了。\"
\"老師父一向便在羅浮嗎?聽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不錯,我是北方人。在羅浮出家多年了,姑娘倒很聰明,能聽出我的口音。\"
\"姑娘倒很聰明\",在麟趾心裏好像是幼年常聽過的。她父親的形貌,她已模糊記不清了,她隻記得旺密的大胡子,發亮的眼神。因這句話,使她目注在老和尚臉上。光圓的臉,一根胡子也不留,滿頰直像鋪上一層霜,眉也白得像棉花一樣,眼睛帶著老年人的混濁顏色,神彩也沒有了。她正要告訴老師父她原先也是北方人,可巧汽笛的聲音夾著輪聲、軌道震動聲,一齊送到。
\"姑娘,廣州車到了,快上去罷,不然占不到好座位。\"
\"老師父也上廣州麼?\"
\"不,我到香港候船。\"
麟趾匆匆地別了他,上了車,當窗坐下。人亂過一陣,車就開了。她探出頭來,還望見那老和尚在月台上。她凝望著,一直到車離開很遠的地方。
她坐在車裏,意像裏隻有那個老和尚,想著他莫不便是自己的父親?可惜方才他遞包袱時,沒留神看看他的手,又想回來,不,不能夠,也許我自己以為是,其實是別人。他的臉不很像哪!他的道行真好,不愧為出家人。忽然又想:假如我父親仍在世,我必要把他找回來,供養他一輩子。呀,幼年時代甜美的生活,父母的愛惜,我不應當報答嗎?不,不,沒有父母的愛,父母都是自私自利的。為自己的名節,不惜把全家殺死。也許不止父母如此,一切的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從前的女子,不到成人,父母必要快些把她嫁給人。為什麼?留在家裏吃飯,賠錢。現在的女子,能出外跟男子一樣做事,父母便不願她嫁了。他們願意她像兒子一樣養他們一輩子,送他們上山。不,也許我的父母不是這樣。他們也許對,是我不對,不聽話,才會有今日的流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