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1f\u0016Ɂ�g1926年8月——1927年4月
北京——上海——杭州
八月
去年的八月:在苦悶的齒牙間過日子;一整本嘔心血的日記,是我給眉的一種禮物,時光改變了一切,卻不曾抹煞那一點子心血的痕跡,到今天回看時,我心上還有些怔怔的。日記是我這輩子——我不知叫它什麼好;每回我心上覺著晃動,口上覺著苦澀,我就想起它。現在情景不同,不僅臉上笑容多,心花也常常開著的。我們平常太容易訴愁訴苦了,難得快活時,倒反不留痕跡。我正因為珍視我這幾世修來的幸運,從苦惱的人生中掙出了頭,比做一品官,發百萬財,乃至身後上天堂,都來得寶貴,我如何能噤默。人說詩文窮而後工,眉也說我快活了做不出東西,我卻老大的不信,我要做個樣兒給他們看看——快活人也盡有有出息的。
頃翻看宗孟遺墨,如此靈秀,竟遭橫折,憶去年八月間(夏曆六月十七日)宗孟來,挈眉與我同遊南海,風光談笑,宛在目前,而今不可複得,悵惘何可勝言。
去年今日自香山歸,心境殊不平安,記如下:“香山去隻增添、加深我的懊喪與惆悵,眉,沒有一分鍾過去不帶著想你的癡情。眉,上山,聽泉,折花,眺遠,看星,獨步,嗅草,捕蝦,尋夢——哪一處沒有你,眉,哪一處不惦著你,眉,哪一個心跳不是為著你,眉!”另一段:“這時候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有絕對懷疑的,有相對懷疑的;有部分同情的有完全同情的(那很少,除是老K);有嫉忌的,有陰謀破壞的(那最危險);有肯積極助成的,有願消極幫忙的……都有,但是,眉聽著,一切都跟著你我自身走;隻要你我有誌氣,有意誌,有勇敢,加在一個真的情愛上,什麼事不成功,真的!”這一年來高山深穀,深穀高山,好容易走上了平陽大道,但君子居安不忘危,我們的前路,難保不再有阻礙,這輩子日子長著哩。但是去年今天的話依舊合用:“隻要你我有意誌,有誌向,有勇氣,加在一個真的情愛上,什麼事不成功,真的。”
這本日記,即使每天寫,也怕至少得三個月才寫得滿,這是說我們的蜜月也包括在內了。但我們為什麼一定得隨俗說蜜月、愛人們的生活哪一天不是帶蜜性的,雖則這並不除外苦性?彼此的真相知,真了解,是蜜性生活的條件與秘密,再沒有別的了。
九月十日
國民飯店三十七號房:眉去息遊別墅了,仲述一忽兒就來。方才念著莎士比亞Like as the waves make toward the pebbled shore那首歎光陰“桑內德”尤其是末尾那兩行,使我憬然有所動於中,姑且翻開這冊久經疏忽的日記來,給收上點兒糟粕的吧。小德小惠,不論多麼小,隻要是德是惠,總是有著落的;華茨華斯所謂Little Kindness別輕視它們,它們各自都替你分擔著一部分,不論多微細,人生壓迫性的重量。“我替你拿一點吧,你那兒太沉了”;他即使在事實上並沒替你分勞,(不是他不,也不是你不讓:就為這勞是不能分的。)他說這話就夠你感激。
昨天離北京,感想比往常的迥絕不同。身邊從此有了一個人——究竟是一件大事情。一個大分別;向車外望望,一群帶笑容往上仰的可愛的朋友們的臉盤,向身看看,挨著你坐著的是你這一輩子的成績,歸宿。這該你得意,也該你出眼淚,——前途是自由吧?為什麼不?
九月十九日
今天是觀音生日,也是我眉兒的生日,回頭家裏幾個人小敘,吃齋吃麵。眉因昨夜車險吃唬,今朝還有些怔怔的,現在正睡著,歇忽兒也該好了。昨晚菱清說的話要是對,那眉兒你且有得小不舒泰哪。
這年頭大徹大悟是不會有的,能有的是平旦之氣發動的時候的一點子“內不得於已”。德生看相後又有所憬惕於中,在戲院中就發議論,一夜也沒有睡好。清早起來就寫信給他忘年老友霍爾姆士,他那誠摯激奮的態度,著實使我感動。“我喜歡德生”,老金說,“因為他裏麵的火”。霍爾姆士一次信上也這麼說來。
德生說我們現在都在墮落中,這樣的朋友隻能叫做酒肉交,彼此一無靈感,一無新生機,還談什麼“作為”,什麼事業。
蜜月已經過去,此後是做人家的日子了。回家去沒有別的希冀,除了清閑,譯書來還債是第一件事,此外就想做到一個養字。在上養父母(精神的,不是物質的,)與眉養我們的愛,自己養我的身與心。
首次在滬杭道上看見黃熟的稻田與錯落的村舍在一碧無際的天空下靜著,不由的思想上感著一種解放:何妨赤了足,做個鄉下人去,我自己想。但這暫時是做不到的,將來也許真有“退隱”的那一天。現在重要的事情是,前麵說過的養字,對人對己的盡職,我身體也不見佳,像這樣下去決沒有餘力可以做事,我著實有了覺悟,此去鄉下,我想找點兒事做。我家後麵那園,現在糟得不堪,我想去收拾它,好在有老高與家麟幫忙,每天花它至少兩個鍾頭,不是自己動手就督飭他們弄幹淨那塊地,愛種什麼就種什麼,明年春天可以看自己手種的花,明年秋天也許可以吃到自己手植的果,那不有意思?至於我的譯書工作我也不奢望,每天隻想出產三千字左右,隻要有恒,三兩月下來一定很可觀的。三千字可也不容易,至少也得花上五六個鍾頭,這樣下來已經連念書的時候都叫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