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你好!還是前年夏天見過麵,——現在好福氣,胖得不認得啦!”趙老板笑著說。“請坐,請坐,老朋友,別客氣!”
“好說,好說,那有你福氣好,財如山積!——你坐,你坐!”蔣科長說著,和趙老板同時坐了下來。
“今天什麼風,光顧到敝舍來?——吸煙,吸煙!”趙老板說著,又站了起來,從桌子上拿了一枝紙煙,親自擦著火柴,送了過去。
“有要緊事通知你……”蔣科長自然地接了紙煙,吸了兩口,低聲的說,望了一望門口。“就請坐在這裏,好講話……”
他指著手邊的一把椅子。
趙老板驚訝地坐下了,側著耳朵過去。
“畢尚吉這個人,平常和你有什麼仇恨嗎?”蔣科長低聲的問。
趙老板微微笑了一笑。他想,果然給他猜著了。略略躊躇了片刻,他搖著頭,說:
“沒有!”
“那末,這事情不妙啦,趙老板……他在縣府裏提了狀紙呢!”
“什麼?……他告我嗎?”趙老板突然站了起來。
“正是……”蔣科長點了點頭。
“告我什麼?你請說!……”
“你猜猜看吧!”蔣科長依然笑著,不慌不忙的說。
趙老板的臉色突然青了一陣。蔣科長的語氣有點像審問。他懷疑他知道了什麼秘密。
“我怎麼猜得出!……畢尚吉是狡詐百出的……”
“罪名可大呢:販賣煙土,偷運現銀,勾結土匪……哈哈哈……”
趙老板的臉色更加慘白了,他感覺到蔣科長的笑聲裏帶著譏刺,每一個字說得特別的著力,仿佛一針針刺著他的心。隨後他忽然紅起臉來,憤怒的說:
“哼!那土匪!他自己勾結了獨眼龍,親口對我說要造反啦,倒反來誣陷我嗎?……蔣科長……是一百元錢的事情呀!……他以前欠了我二十元,沒有還,前天竟跑來向我再借一百元呢!我不答應,他一定要強借,他說要不然,他要造反啦!——這是他親口說的,你去問他!畢家的人都知道,他和獨眼龍有來往!……”
“那是他的事情,關於老兄的一部份,怎麼翻案呢?我是特來和老兄商量的,老兄用得著我的地方,沒有不設法幫忙哩……”
“全仗老兄啦,全仗老兄……畢尚吉平常就是一個流氓……這次明明是索詐不遂,亂咬我一口……還請老兄幫忙……我那裏會做那些違法的事情,不正當的勾當……”
“那自然,誰也不會相信,郝縣長也和我暗中說過啦。”蔣科長微笑著說,“人心真是險惡,為了這一點點小款子,就把你告得那麼凶——誰也不會相信!”
趙老板的心頭忽然寬鬆了。他坐了下來,又對蔣科長遞了一支香煙過去,低聲的說:
“這樣好極啦!郝縣長既然這樣表示,我看還是不受理這案子,你說可以嗎?”
蔣科長搖了一搖頭:
“這個不可能。罪名太大啦,本應該立刻派兵來包圍,逮捕,搜查的,我已經在縣長麵前求了情,說這麼一來,會把你弄得身敗名裂,還是想一個變通的辦法,和普通的民事一樣辦,隻派人來傳你,先繳三千元保。縣長已經答應啦,隻等你立刻付款去。”
“那可以!我立刻就叫人送去!……不,……不是這樣辦……”趙老板忽然轉了一個念頭,“我看現在就煩老兄帶四千元法幣去,請你再向縣長求個情,繳二千保算了。一千,孝敬縣長,一千孝敬老兄……你看這樣好嗎?”
“哈哈,老朋友,那有這樣!再求情也可以,郝縣長也一定可以辦到,隻是我看孝敬他的倒少了一點,不如把我名下的加給他了吧!……你看什麼樣?”
“那裏的話!老兄名下,一定少不得,這一點點小款,給嫂子小姐買點脂粉罷了,老朋友正應該孝敬呢……縣長名下,就依老兄的意思,再加一千吧……總之,這事情要求老兄幫忙,全部翻案……”
“那極容易,老兄放心好啦!”蔣科長極有把握的模樣,擺了一擺頭。“我不便多坐,這事情早一點解決,以後再細細的談吧。”
“是的,是的,以後請吃飯……你且再坐一坐,我就來啦……”趙老板說著,立刻回到自己的臥室。
他在牆上按下一個手指,牆壁倏然開開兩扇門來,他伸手到暗處,一捆一捆的遞到桌上,略略檢點了一下,用一塊白布包了,正想走出去的時候,老板娘忽然進來了。
“又做什麼呀?——這麼樣一大包!明天會弄到飯也沒有吃呀!……”她失望地叫了起來。
“你女人家懂得什麼!”趙老板回答說,但同時也就起了惋惜,痛苦地撫摩了一下手中的布包,又複立刻走了出去。
“隻怕不很好帶……鄉下隻有十元一張的……慢點,讓我去拿一隻小箱子來吧!”趙老板說。
“不妨,不妨!”蔣科長說。“我這裏正帶著一隻空的小提包,本想去買一點東西的,現在就裝了這個吧。”
蔣科長從身邊拿起提包,便把鈔票一一放了進去。
“老實啦……”
“笑話,笑話……”
“再會吧……萬事放心……”蔣科長提著皮包走了。
“全仗老兄,全仗老兄……”
趙老板一直送到大門口,直到他坐上轎,出發了,才轉了身。
“唉,唉!……”趙老板走進自己的臥室,開始歎息了起來。
他覺得一陣頭暈,胸口有什麼東西衝到了喉嚨,兩腿發著抖,立刻倒在床上。
“你怎麼呀?”老板娘立刻跑了進來,推著他身子。
趙老板臉色完全慘白了,翕動著嘴唇,喘不過氣來。老板娘連忙灌了他一杯熱開水,拍著他的背,撫摩著他的心口。
“唉,唉,……珠玉滿懷……”他終於漸漸發出低微的聲音來,“又是五千元……五千元……”
“誰叫你給他這許多!……已經拿去啦,還難過做什麼……”老板娘又埋怨又勸慰的說。她的白嫩的臉上也是一陣紅一陣青。
“你那裏曉得!……,畢尚吉告了我多大的罪……這官司要是敗了,我就沒命啦……一家都沒命啦……唉,唉,畢尚吉,我和你結下了什麼大仇,你要為了一百元錢,這樣害我呀!……珠玉滿懷……珠玉滿懷……現在果然應驗啦……”
趙老板的心上像壓住了一塊石頭。他現在開始病了。他感到頭重,眼花,胸膈煩滿,一身疼痛無力。老板娘隻是焦急地給他桂元湯,蓮子湯,參湯,白木耳吃,一連三天才覺得稍稍轉了勢。
但是第四天,他得勉強起來,忙碌了,他派人到縣城裏去請了一個律師,和他商議,請他明天代他出庭,並且來一個反訴,對付畢尚吉。
律師代他出庭了,但是原告畢尚吉沒有到,也沒有代理律師到庭,結果延期再審。
趙老板憂鬱地過了一個陽曆年,等待著正月六日重審的日期。
正月五日,縣城裏的報紙,忽然把這消息宣布了。用紅色的特號字刊在第二麵本縣消息欄的頭一篇:
奸商趙道生罪惡貫天
勾結土匪助銀助糧!
偷運現銀懸掛×旗!
販賣煙土禍國殃民!
後麵登了一大篇的消息,把趙老板的秘密完全揭穿了。最後還來了一篇社評,痛罵一頓,結論認為槍斃抄沒還不足抵罪。
這一天黃昏時光,當趙老板的大兒子德興從畢家帶著報紙急急忙忙地交給趙老板看的時候,趙老板全身發抖了。他沒有一句話,隻是透不過氣來。
他本來預備第二天親自到庭,一則相信郝縣長不會對他怎樣,二則畢尚吉第一次沒有到庭,顯然不敢露麵,他親自出庭可以證明他沒有做過那些事情,所以並不畏罪逃避。但現在他沒有膽量去了,仍委托律師出庭辯護。
這一天全城鼎沸了,法庭裏擠滿了旁聽的人,大家都關心這件事情。
畢尚吉仍沒有到,也沒有出庭,他隻來了一封申明書,說他沒有錢請律師,而自己又病了。於是結果又改了期。
當天下午,官廳方麵派了人到畢家,把長豐錢莊三年來的所有大小賬簿全吊去檢查了。
“那隻好停業啦,老板,沒有一本賬簿,還怎麼做買賣呢?……這比把現銀提光了,還要惡毒!沒有現銀,我們可以開支票,可以到上行去通融,拿去了我們的賬簿,好像我們瞎了眼睛,聾了耳朵,啞了嘴巴……”唐賬房哭喪著臉,到趙家村來訴說了。“誰曉得他們怎樣查法!叫我們核對起來,一天到晚兩個人不偷懶,也得兩三個月呢!……他們不見得這麼閑,拖了下去,怎麼辦呀?……人欠欠人的賬全在那上麵,我們怎麼記得清楚?”
“他們沒有告訴你什麼時候歸還嗎?”
“我當然問過啦,來的人說,還不還,不能知道,要通融可以到他家裏去商量。他願意暗中幫我們的忙……”
“唉,……”趙老板搖著頭說,“又得化錢啦……我走不動,你和德興一道去吧:向他求情,送他錢用,可少則少,先探一探他口氣,報館裏也一齊去疏通,今天副刊上也在罵啦……真冤枉我!”
“可不是!誰也知道這是冤枉的!……畢家上的人全知道啦……”
唐賬房和德興進城去了,第二天回來的報告是:總共八千元,三天內發還賬簿;報館裏給長豐錢莊登長年廣告,收費五千元。
趙老板連連搖著頭,沒有一句話。這一萬三千元沒有折頭好打。
隨後林所長來了,報告他一件新的消息:縣府的公事到了派出所和水上偵緝隊,要他們會同調查這一個月內的船隻,有沒有給長豐錢莊或趙老板裝載過銀米煙土。
“都是自己兄弟,你盡管放心,我們自有辦法的。”林所長安慰著趙老板說。“隻是李隊長那裏,我看得送一點禮去,我這裏弟兄們也派一點點酒錢吧,不必太多,我自己是決不要分文的……”
趙老板驚訝地睜了眼睛,呆了一會,心痛地說:
“你說得是。……你說多少呢?”
“他說非八千元不辦,我已經給你說了情,減做六千啦……他說自己不要,部下非這數目不可,我看他的部下比我少一半,有三千元也夠啦,大約他自己總要拿三千的。”
“是,是……”趙老板憂鬱地說,“那末老兄這邊也該六千啦?……”
“那不必!五千也就夠啦!我不怕我的部下鬧的!”
趙老板點了幾下頭,假意感激的說:
“多謝老兄……”
其實他幾乎哭了出來。這兩處一萬一千元,加上報館,縣府,去了一萬二千,再加上獨眼龍那裏的四萬二千,總共七萬一千了。他做夢也想不到,有了一點錢,會被大家這樣的敲詐。獨眼龍拿了四萬多去,放了兒子一條命,現在這一批人雖然拿了他許多錢,放了他一條命,但他的名譽全給破壞了,這樣的活著,比一刀殺死還痛苦。而且,這案子到底結果怎樣,還不能知道。他反訴畢尚吉勾結獨眼龍,不但沒有被捕,而且反而又在畢家大模大樣的出現了,幾次開庭,總是推病不到。而他卻每改一次期,得多用許多錢。
這樣的拖延了兩個月,趙老板的案子總算審給了。
勝利是屬於趙老板的。他沒有罪。
但他用去了不小的一筆錢。
“完啦,完啦!”他歎息著說。“我隻有這一點錢呀!……”
他於是真的病了。心口有一塊什麼東西結成了一團,不時感覺到疼痛。咳嗽得很利害,吐出濃厚的痰來,有時還帶著紅色。夜裏常常發熱,出汗,做惡夢。醫生說是肝火,肺火,心火,開了許多方子,卻沒有一點效力。
“錢已經用去啦,還懊惱做什麼呀?”老板娘見他沒有一刻快樂,便安慰他說。“用去了又會回來的……何況你又打勝了官司……”
“那自然,要是打敗了,還了得!”趙老板回答著說,心裏也稍稍起了一點自慰。“畢尚吉是什麼東西呢!”
“可不是!……”老板娘說著笑了起來。“即使他告到省裏,京裏,也沒用的!”
趙老板的臉色突然慘白了。眼前的屋子急速地旋轉了起來,他的兩腳發著抖,仿佛被誰倒懸在空中一樣。
他看見地麵上的一切全變了樣子,像是在省裏,像是在京裏。他的屋前停滿了銀色的大汽車,幾千萬人紛忙地雜亂地從他的屋內搬出來一箱一箱的現銀和鈔票,裝滿了汽車。疾馳地駛了出去。隨後那些人運來了一架很大的起重機,把他的屋子像吊箱子似的吊了起來,也用汽車拖著走了……
一個穿著黑色袍子,戴著黑紗帽子的人,端坐在一張高桌後,伸起一枚食指,大聲地喊著說:
“上訴人畢尚吉,被告趙道生,罪案……著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