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東封與殷遺民(2 / 3)

那些先到了開化的程度的,是鄉下人;那些後到了開化程度的,是“上等人”。如問我何所取,則我是站在先開化的鄉下人一邊的。

先開化的鄉下人自然是殷遺,後開化的上等人自然是周宗姓婚姻了。

宋 衛 宋為商之轉聲,衛之名衛由於豖韋。宋為商之宗邑,韋自湯以來為商屬。宋之立國始於微子,固是商之孑遺。衛以帝乙帝辛之王都,康叔以殷民七族而立國。此兩處人民之為殷遺,本不待論。

齊 齊民之為殷遺有二證。一、《書序》:“成王既踐奄,將遷其君於蒲姑。周公告召公,作將蒲姑。”《左傳》昭九:“王使詹伯辭於晉曰:‘薄姑商奄,吾東土也。’”又昭二十,晏子對景公曰:“昔爽鳩氏始居此地,季荝因之,有逄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後太公因之。”《漢·地理誌》雲:“齊地殷末有薄姑氏,至周成王時,薄姑與四國共作亂,成王滅之,以封師尚父。”二、請再以齊宗教為證。王靜安曰:“曰‘貞方帝卯一牛之南□(原文此處為方框)’,曰‘貞於東’,曰‘己巳卜王於東’,曰‘於西’,曰‘貞於西’,曰‘癸酉卜中貞三牛’。曰‘方帝’,曰‘東’,曰‘西’,曰‘中’,疑即五方帝之祀矣。”(《增訂殷虛書契考釋》下六十頁。)然則荀子所謂“按往舊造說謂之五行”者,其所由來久遠,雖是戰國人之推衍,並非戰國人之創作,此一端也。周人逐紂將飛廉於海隅而戮之。飛廉在民間故事中曰黃飛虎。黃飛虎之祀,至今在山東與玄武之祀同樣普遍。太公之祀不過偶然有之,並且是文士所提倡,不與民間信仰有關係。我們可說至今山東人仍祭商朝的文信國鄭延平,此二端也。至於亳之在山東,泰山之有湯跡,前章中已詳論,今不更述。

然則商之宗教,其祖先崇拜在魯獨發展,而為儒學,其自然崇拜在齊獨發展,而為五行方士,各得一體,派衍有自。試以西洋史為比:西羅馬之亡,帝國舊土分為若幹蠻族封建之國。然遺民之數遠多於新來之人,故經千餘年之紊亂,各地人民以方言之別而成分化,其居意大利、法蘭西、西班牙半島、意大利西南部二大島,以及多瑙河北岸,今羅馬尼亞國者,仍成拉丁民族,未嚐為日耳曼人改其文化的、語言的、民族的係統。地中海南岸,若非因阿拉伯人努力其宗教之故,恐至今仍在拉丁範圍中。遺民之不以封建改其民族性也如是。商朝本在東方,西周時東方或以被征服而暫衰,入春秋後文物富庶又在東方,而魯宋之儒墨,燕齊之神仙,惟孝之論,五行之說,又起而主宰中國思想者二千餘年。然則謂殷商為中國文化之正統,殷遺民為中國文化之重心,或非孟浪之言。戰國學者將一切神話故事充分地倫理化、理智化,於是不同時代不同地方之宗神,合為一個人文的“全神堂”,遂有《皋陶謨》一類君臣賡歌的文章。在此全神堂中,居“敬敷五教”之任者,偏偏不是他人,而是商之先祖契,則商人為禮教宗信之寄象,或者不是沒有根據的吧。

原載1934年《國立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四本第三分)

大東小東說

——兼論魯燕齊初封在成周東南後乃東遷

一、大東小東的地望和魯、燕、齊的初封地

《詩·小雅·大東》篇序曰:“東國困於役而傷於財,譚大夫作是詩以告病焉。”其二章雲:“小東大東,杼柚其空。”大東小東究在何處,此宜注意者也。箋雲:“小也大也,謂賦斂之多少也。小亦於東,大亦於東;言其政偏,失砥矢之道也。”此真求其說不得而敷衍其辭者。大東在何處,詩固有明文。《魯頌·宮》,“奄有龜蒙,遂荒大東”,已明指大東所在,即泰山山脈迤南各地,今山東境,濟南泰安迤南,或兼及泰山東部,是也。譚之地望在今濟南。譚大夫奔馳大東小東間,大東既知,小東當亦可得推知其地望。吾比較周初事跡,而知小東當今山東濮縣、河北濮陽大名一帶,自秦漢以來所謂東郡者也。欲申此說,不可不於周初方域之跡有所考訂,而求解此事,不得不先於東方大國魯燕齊之原始有所論列焉。

武王伐紂,“致天之屆,於牧之野”。其結果誅紂而已,猶不能盡平其國。紂子祿父仍為商君焉,東土之未大定可知也。武王克殷後二年即卒,周公攝政,武庚以商奄淮夷畔,管蔡流言,周室事業之不墜若線。周公東征,三年然後滅奄。

多士多方諸辭,其於殷人之撫柔益致全力焉,營成周以製東國,其於守防蓋甚慎焉。猶不能不封微子以奉殷社,而緩和殷之遺民,其成功蓋如此之難且遲也。乃成王初立,魯、燕、齊諸國即可越殷商故域而建都於海表之營丘,近淮之曲阜,越在北狄之薊丘,此理之不可能也。今以比較可信之事實訂之,則知此三國者,初皆封於成周東南,魯之至曲阜,燕之至薊丘,齊之至營丘,皆後來事也。茲分述之:

燕 《史記·燕世家》:“周武王之滅紂,封召公於北燕。其在成王時,召公為三公。自陝以西,召公主之;自陝以東,周公主之。”召公既執陝西之政,而封國遠在薊丘,其不便何如?成王中季,東方之局始定,而周武王滅紂即可封召公於北燕,其不便又何如?按,燕字今經典皆作燕翼之燕,而金文則皆作郾。著錄者有郾侯鼎、郾侯戈、郾王劍、郾王喜戈,均無作燕者。郾王喜戈見《周金文存》卷六第八十二頁,郾王大事劍見同卷補遺。其書式已方整,頗有隸意,其為戰國器無疑。是知燕之稱郾,曆春秋戰國初無二字,經典作燕者,漢人傳寫之誤也。燕既本作郾,則與今河南之郾城有無關係,此可注意者。在漢世,郾縣與召陵縣雖分屬潁川汝南二郡,然土壤密邇,今郾城縣實括故郾、召陵二縣境。近年郾城出許衝墓,則所謂召陵萬歲裏之許衝,固居今郾城治境中[1]。曰郾曰召,不為孤證,其為召公初封之燕無疑也。

魯 《史記·魯世家》:“周公卒,子伯禽固已前受封,是為魯公。魯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魯,三年而後報政周公。周公曰:‘何遲也?’伯禽曰:‘變世俗,革其禮,喪三年,然後除之;故遲。’大公亦封於齊,五月而報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為也!’及後聞伯禽報政遲,乃歎曰:‘嗚乎,魯後世其北麵事齊矣!’”按,今河南有魯山縣,其地當為魯城之原。《魯頌·宮》雲:

後稷之孫,實維大王。居岐之陽,實始翦商。至於文武,纘大王之緒。致天之屆,於牧之野。無貳無虞,上帝臨女!敦商之旅,克鹹厥功。王曰“叔父!建爾元子,俾侯於魯。大啟爾宇,為周室輔!”

此敘周之原始,以至魯封。其下乃去:

乃命魯公,俾侯於東。錫之山川,土田附庸。

此則初命伯禽侯於魯,繼命魯侯侯於東,文義顯然。如無遷移之事,何勞重複其辭?且許者,曆春秋之世,魯所念念不忘者。《宮》:“居常與許,複周公之宇!”《左傳·隱公十一年》:“秋七月,公會齊侯、鄭伯伐許。庚辰,傅於許……壬午,遂入許……齊侯以許讓公。”滅許盡魯國先有之,魯於許有如何關係,固已可疑。春秋隻對許宿二國稱男,男者,“侯田男”也,見近出土周公子明錫天各器,然則男實為附庸。宿介於宋魯之間,《左傳·僖二十一年》:“任、宿、須句、顓臾,風姓也,實司太皞與有濟之祀,以服事諸夏。”此當為魯之附庸。許在春秋稱男,亦當以其本為魯附庸,其後鄭實密邇,以勢臨之,魯不得有許國為附庸,亦不得有許田,而割之於鄭。然舊稱未改,舊情不忘,歌於《頌》,書於《春秋》。成周東南既有以魯為稱之邑,其東鄰則為“周公之宇”,魯之本在此地無疑也。

楚者,荊蠻北侵後始有此號。《左傳》莊十、莊十四、莊二十三、莊二十八,皆稱荊。僖公元年,“楚人侵鄭”以下乃稱楚。金文有“王在楚”之語,知其地必為嵩山迤南山麓之稱。《史記》載周公當危難時出奔楚,如非其封地,何得於艱難時走之乎?此亦魯在魯山之一證也。

且周公事業,定殷平奄為先。奄當後來魯境,王靜安君論之是矣。周公子受封者,除伯禽為魯公,一子嗣周公於王田中而外,尚有凡、蔣、邢、茅、胙、祭。如杜預所說地望可據,則此六國者,除蔣遠在汝南之南境不無可疑外,其餘五國可自魯山縣東北上,畫作一線以括之。衛在其北,宋在其南,“周公之宇”東漸之形勢可知也。

齊 齊亦在成周之南。《史記·齊世家》:“太公望呂尚者,東海上人。其先祖嚐為四嶽,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際封於呂,或封於申,姓薑氏。夏商之時,申呂或封枝庶子孫,或為庶人,尚其後苗裔也。本姓薑氏,從其封姓,故曰呂尚。呂尚蓋嚐窮閑,年老矣,以漁釣奸周西伯。西伯將出獵,卜之,曰:‘所獲非龍非彨,非虎非羆,所獲霸王之輔。’於是周西伯獵,果遇太公於渭之陽。與語,大說。曰:‘自吾先君太公曰:當有聖人適周,周以興。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號之曰太公望。載與俱歸,立為師。或曰:太公博聞,嚐事紂。紂無道,去之,遊說諸侯。無所遇,而卒西歸周西伯。或曰:呂尚處士,隱海濱。周西伯拘羑裏,散宜生、閎夭素知而招呂尚。呂尚亦曰:‘吾聞西伯賢,又善養老,盍往焉?三人者為西伯求美女奇物,獻之於紂,以贖西伯。西伯得以出返國。言呂尚所以事周雖異,然要之為文武師。周西伯昌之脫羑裏歸,與呂尚陰謀修德以傾商政。其事多兵權與奇計,故後世之言兵及周之陰權皆宗太公為本謀。”

循此一段文章,真戰國末流齊東野人之語也。相互矛盾,而自為傳奇。《國語》“齊許申呂由大薑”,據此可知齊以外戚而得封,無所謂垂釣以幹西伯《詩·大雅·大明》:“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駟彭彭。維師尚義,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據此,可知尚父為三軍之勇將、牧野之功臣,陰謀術數,後人托辭耳。凡此野語,初不足深論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