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素心見她神色鬆動了些,又說了幾句終於把她勸住了,然後拿了衣服給她,“你先洗個澡、換身衣服。你呀,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等顧長官來接你,好不好?”
晏婉沒有別的辦法了,隻好點點頭,接過衣服去了盥洗室。
唐素心直到聽到水流的聲音才放下心。她下了樓,到廚房裏去給晏婉下了碗素麵。這邊剛做好,嚴海澄就回來了。兩人對視了一眼,唐素心放下麵,兩人心照不宣地一起去了書房。
關上了書房的門,嚴海澄問:“晏婉醒了?”
“醒了,一醒過來就要去找顧欽,我把她勸下來了。你那邊安排得怎麼樣?”
嚴海澄點點頭。唐素心心裏有點對晏婉抱歉。但大局為重,兒女私情放在國家的麵前,算得了什麼呢?多少同仁誌士,連生命都可以拋去。
“有打探到顧欽的消息嗎?”唐素心問。
嚴海澄的表情嚴肅起來,“重傷,去了京慈醫院。”
“京慈?是東洋人的那間醫院?”
嚴海澄點點頭。
唐素心不無擔心道:“從我和晏婉的交談裏,感覺顧欽這個人是比較同情革命的。而且他治下政治環境也相對寬鬆,方便我們開展工作。但前頭那個顧鉞,一向是鐵血手腕,而且同東洋人走得很近,我怕……”她頓了一下,仿佛想到了什麼,“你看這次會不會是顧鉞要奪回軍權,才找人刺殺顧欽的?”
“確實有這個可能。但醫院周圍已經戒嚴了,打探不到更多的消息,也不知道顧欽是死是活——不管怎麼樣,先穩住晏婉吧。”這個妹妹脾氣有多倔,他太知道了。但他話音才落,就聽見了大門關上的聲音。兩人先是一怔,反應過來一把拉開房門,門口的地板上有水滴成的水跡。
“壞了,晏婉怕是聽見了!”唐素心大驚失色。因為是自己家,便放鬆了警惕,連門外有人都沒注意到。
嚴海澄此時已經衝了出去,但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晏婉坐著黃包車跑遠了。嚴海澄氣得想罵人,唐素心也追了出來,“如果她聽見咱們的話,大概就是去了京慈醫院,咱們去醫院找她!”
濕漉漉的頭發洇濕了晏婉整片後背,她囫圇洗完澡後沒仔細擦頭發,衝出來的時候也沒顧得上穿外套,此時身上不過一件家常的薄衫子。夜晚的風還有幾分涼意,被風一吹,就覺得後背發涼,腦袋生疼。下了黃包車,緊了緊衣服就往醫院裏去,可在醫院大門就被攔了下來。
醫院大門外架起了纏著鐵絲網的木柵欄,設了崗哨,有重兵把守。晏婉剛走近些,就立刻有士兵端起了槍,喝問她幹什麼的?
晏婉假裝腹痛,捂著肚子皺著眉頭,說要去醫院看急診。那士兵卻用槍指著她,“去別的醫院!從現在開始,除了外國人,這裏不許進出!”
晏婉又裝作可憐巴巴地哀求了一會兒。她身上沒多少錢,摘了耳環,把現鈔都往那士兵手裏塞,請他通融。但最後錢被那人拿了,卻依舊不讓她進醫院。
這時候一輛車開過來,士兵看見車牌,不再搭理她,跑過去抬開柵欄。那車緩緩駛進來,經過晏婉旁邊的時候,車子竟然停了下來。車窗不疾不徐地落下,露出了顧鉞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晏老師,這麼巧?怎麼,是哪裏不舒服?”
晏婉剛才在唐素心家裏也隻聽到了他們談話的後麵幾句,唐素心的那句疑問“會不會是顧鉞要奪回軍權,才找人刺殺顧欽的?”此時清晰地浮出來。
晏婉搖搖頭,“不是什麼大事,女人家的小毛病,想來看看急診,誰知道……”她看了眼哨卡,最後歎了一聲,“算了,我去別的醫院吧。”說著轉身走了。她能感到顧鉞的目光一直盯在她背上,強作鎮定地走到街口上了輛黃包車。
顧鉞見她走了,冷笑了一聲,叫人開車。桑悅不滿道:“她消息可真靈通,竟然知道顧欽在京慈。哥哥你怎麼不把她抓起來,也不怕她走漏了風聲?別不是舍不得吧?”
“大魚都抓住了,還怕小蝦溜走嗎?你們學校那校長是個難纏的角色,我抓了她的老師,她很快就會鬧得盡人皆知。那就更打草驚蛇了。”他目下還有重要的事情做,等辦完了手上的事情再來收拾這個小妞。一個沒什麼背景的中學教員,能翻出什麼風浪?
“哥哥你最好說到做到,別最後被她迷了魂——顧欽還不是?”桑悅說得不陰不陽的。
顧鉞哼笑了一聲,沒再說什麼。他如今對女人興趣缺缺,但如果是顧欽的女人,倒另當別論了。
晏婉的心狂跳不止,她不住地偷偷往後看,直到確定了沒人跟上來,才靠回座位裏,長出一口氣。而唐素心和嚴海澄的車,此刻正和她擦肩而過。
晏婉守在軍部門口,從夜晚等到了天明,來來往往的軍官士兵,她竟然一個都不認識。她懊悔不已,平日裏和顧欽膩在一起,連誰是他的心腹都不知道。她怎麼這麼沒心!
還是得想辦法去醫院,也許他們把顧欽軟禁起來,他沒辦法把消息送出去。隻要見到了顧欽,她就知道可以去找誰來幫忙了。可,怎麼樣才能進醫院呢?
她正在茫然無措中,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晏婉回過頭,林曼秋做了一個“噓”的動作,四下裏觀察了一下,趁著無人注意,拉著晏婉到了僻靜之處。
林曼秋快人快語,不待晏婉問,立刻就說了軍部的情況。顧鉞的人已經接管了軍部。張鐵成和顧欽的近衛隊都被抓起來,說是護衛不周,他們中間定然有奸細,所以要羈押候審。而顧欽的親信有的被調開了,有的則被控製了。現在醫院裏駐守的,都是顧鉞以前的部下。因為事發突然,大家都措手不及。知道她和顧欽淵源的人沒幾個,所以她逃過了一劫,她也正在想辦法通知曹司令,叫晏婉安心回家。
晏婉總算是遇到一個能幫上忙的人。謝過了林曼秋,又請找她找一身士兵的衣服。如果不能見到顧欽,她怎麼都放不下心。她必須親自去醫院一趟。
林曼秋猜到她要做什麼,並不阻止,幫著晏婉喬裝成小兵模樣,並囑咐她,“晏小姐,除了大小姐,你不要相信顧家的人啊。”
晏婉點點頭。
白天是沒辦法進醫院的,晏婉隨便在街頭買了兩個包子充饑,圍著醫院轉了一整天。想要從哨卡通過,簡直難比登天,但她發現醫院花園那邊圍牆並不太高,上麵沒有鐵絲網,不過就插了點碎玻璃,她要是小心點,應該能翻進去。
等到天色暗了下來,晏婉便開始行動了。手掌被玻璃割破了幾個口子,但她也顧不上,一跳進院子裏便貓在樹叢裏觀察了一陣。果然,雖然外頭防守嚴密,醫院裏麵卻一切如常。花園裏零星幾個散步的病人和往來的醫護,沒有往來巡邏的士兵。
晏婉壯著膽子站起身往醫院大樓走去,路上也沒有人盤問她。她一路進了大廳。她不敢打聽顧欽的下落,隻是憑著猜測,顧欽如果被軟禁了,那麼那間病房的門口定然有人把守的。果然,到了三樓,遠遠就看到最東頭的那間病房前有幾個士兵站崗。
她這身打扮遠看尚可以順水摸魚,但近距離交談怕是很難騙過他們。晏婉咬著唇想了想,然後跟著一個護士找到了她們的休息室,趁人不備偷了一套護士服。重新穿好衣服,晏婉端著托盤和隨手偷的藥瓶往那間病房走去。
還沒靠近,那幾個士兵警覺地端起槍,喝了聲“站住,幹什麼的!”
“給病人換藥。”晏婉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怕顫抖的聲音讓他們聽出端倪。她抬著頭,不躲閃對方的目光,坦然地叫他們打量。其中一個士兵上來檢查了一下她的托盤,見無異狀便放行了。晏婉鬆了一口氣,終於可以見到顧欽了!
可剛走到門邊,身後人的說話聲叫她太陽穴猛地一跳。
“等一下,誰開的藥?不是才吃過藥嗎,怎麼又吃藥?”
是桑悅!
晏婉怕被她認出來,這時候不能和她正麵起衝突,便模仿著定州那些東洋僑民的強調道:“是鬆本醫生讓拿給西三零七的病人。”
“你新來的嗎?這間是東三零七。”桑悅沒好氣道。
晏婉隻得說了聲抱歉,硬著頭皮換了方向,在她的注視下往西三零七去。
在和桑悅擦肩而過的時候,桑悅眉頭微微動了一下,覺得這個護士有點眼熟。
“噯,你等一下!”
晏婉聽見了,可不敢回頭,一直往前走。見迎麵走過來一隊查房的醫生,急中生智地用東洋文同那醫生打招呼。定州北地,東洋人多,聽得多了,她也能跟著說幾句。
桑悅見那小護士同醫生用東洋話熱情寒暄,剛才那一絲懷疑便散了,轉身進了病房。
晏婉一直在角落裏靜靜等著,直到看到桑悅離開病房,她才從另一個邊出了大樓。剛才的士兵很可能還記得她,所以她不能再假裝送藥。目前隻能等他們換崗的時候渾水摸魚混進去。
但她沒有等待換崗的耐心了。剛才已經觀察過,醫院東頭那邊隻有一條小路,沒什麼人經過,她可以順著排水管爬上去直接到顧欽的病房。
晏婉幾乎一天一夜沒休息過,精神又高度緊張,這時候兩側太陽穴都在隱隱作痛。她摸了摸額頭,應該是發燒了。但她已經走到了最後一步了,這時候怎麼肯放棄?手上的傷口剛才潦草地處理了一下,本來已經止住了血,可爬牆的時候傷口又全部裂開了,疼得鑽心,拚命咬著唇才沒哭出來。
她一步一個血手印地往上爬,終於抓住了三樓的窗欞。
病房裏隻有一張病床,顧欽安靜地躺在病床上,沒有旁人。她急切地想要打開窗戶,但窗戶緊閉,是從裏麵拴上的。晏婉費力地從腳上脫下了一隻鞋,砸開了窗。怕這聲響引來守衛,晏婉縮著頭伏著等了一會兒。沒有人。她心中一陣竊喜,手從窗戶破洞裏伸進去拔開窗栓,那鋒利的玻璃尖將手背和胳膊劃開了無數的小口子。她什麼都顧不上了。
推開了窗,她小聲叫“顧欽,顧欽……”
可顧欽仍舊一動不動,像睡著了一樣。
晏婉太累了,餓得胃疼,手腳發軟,快要支持不住了。她忍不住看了眼底下,雖然夜色的籠罩裏並不算清晰,可那高度還是讓她感到了頭暈目眩。她死死扒著窗台,喘了會兒氣,想積攢一點力量一下翻進窗進去,誰知道病房的門忽然開了!
桑悅竟然去而複返,一眼就看到了晏婉。驚訝了片刻後,冷笑著走到窗前。
“嗬嗬,晏老師真是藝高人膽大啊。原來你不僅會畫畫,還能飛簷走壁呢!”
桑悅已經從顧欽身上拿到了鑰匙,也逼林曼秋拿出了鑰匙,但保險櫃裏除了印信、一些軍部機密文件,根本沒有地圖。最可怕的是,她在保險櫃裏看到了自己的裸照!
她的照片怎麼會在顧欽這裏?是程義川拿給他,威脅他交出地圖的嗎?可他既然知道她受的委屈,竟然無動於衷嗎?不僅如此,顧欽還收著她的相片,是想有朝一日拿來威脅顧鉞的吧?哥哥說的沒錯,不會叫的狗咬人最凶,這樣的人其心可誅,早該去死了!
顧欽重傷昏迷到現在,她每天都來追問地圖的下落,可總也得不到結果。
程義川上次重傷後,被顧鉞抓住了。她恨程義川,想讓哥哥殺了他。可顧鉞聽說了古墓的事情,非但不殺他,還同他合作起來。她問起來,顧鉞便說程義川還有用處,讓她想辦法找到地圖,她的仇總會給她報的。
桑悅每次來,顧欽都在昏迷,沒有要轉醒的跡象。剛才她本已經要離開了,可她越想越氣不過,便折返回來,誰料到竟然正好撞見了晏婉。
“顧欽,你快說地圖在哪裏?你要是不說,我就把她推下去。哼,你平時就是個悶葫蘆,現在更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嗎?”桑悅恨恨道。“你不是喜歡她嗎?你說了,我就留她一條命。你快點說啊!”她發瘋地一樣搖晃著顧欽。
可顧欽還是一動不動。
晏婉心急如焚,“桑悅,你這個臭不要臉的死丫頭,跟外人勾搭打自己國家東西主意!你別碰他!”
晏婉撐著一口氣,想翻進病房裏。但腳下沒有受力的地方,撐了幾次都沒跳上去。
桑悅被晏婉罵得臉熱,丟開了顧欽,“好,你不說是吧,那你看著你喜歡的女人去死吧!”說著幾步走到窗前,猛地一把把晏婉推了下去!
心髒驟然猛縮,掉下去的瞬間晏婉腦子一片空白,什麼都來不及想。深藍的天幕裏懸著一輪圓月,銀色的光輝傾瀉到幹枯的枝丫上,每一處的分叉都看得分明,像誰用細膩的筆觸精心勾勒的一幅畫。
顧欽,你來看,月亮那麼美。
但那月亮在她瞳孔裏越來越小直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