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寒絲絲的。這種沒有太陽的雪天,總叫人喘不過氣。不是個好日子。
剛靠近主樓就聽見女人的哭聲,“桑桑啊,你怎麼這麼狠心就不要媽媽啦!媽媽把你養到十七歲,怎麼說走就走了啊……到底是哪個殺千刀的騙走了我的桑桑啊!……”那哭聲斷斷續續,高高低低,間或有其他女人的低聲勸慰。
顧欽隨著吳正上了階梯進了大廳。大廳的門一打開,女人的哭聲也止住了。顧二夫人高玉英本被其他幾位姨太太簇擁著,見是他,忙站起身。但因為連日沒正經吃過東西,猛一起身便是頭昏眼花,丫頭眼疾手快給扶住了。
高玉英等那陣眩暈過去,在丫頭的攙扶下疾步走到顧欽麵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良時啊,是不是找到桑悅了?”
女人看著柔弱,可手上勁頭不小,隔著衣服也感覺仿佛要掐進他的肉裏。顧欽抽了胳膊出來,順勢托住她的手臂,將她扶到沙發上坐下,“二夫人不要著急,已經有些消息了,三妹很快就能回家了。”
高玉英霍然起身,還算秀美的一張臉此時雙目圓睜,細眉倒豎,有些猙獰。
“‘很快’又是‘很快’!我這幾天光聽這句話已經聽了成百上千遍了,可人呢,怎麼還是見不到人?良時啊,你到底有沒有派兵去找桑桑啊?我知道你現在防著那些老人兒,怕他們卸了你的權,可你不能隻顧自己不管桑桑的死活啊!”
“你忘了,你小時候,是誰求了老爺留你在家的?是桑桑啊!她對你這個哥哥比親哥還親啊,做人要知恩圖報,不能忘恩負義啊……”
無論她怎樣指摘,顧欽都受了,一直溫聲安慰著她。
侍從官章拯的手卻忍不住攥了起來,饒是他是個少言寡語的溫吞性子,高玉英的這些話都叫他不能忍,他不知道顧欽是如何忍下去的。顧欽又要製衡軍中,又要管家裏這堆爛事。自從顧桑悅出走至今,顧欽也跟著三天沒合眼了。隻要聽到一點消息,他就立刻趕過去。誰曉得顧桑悅的那個男朋友程義川這樣狡猾,幾次都叫他們逃了。顧欽為了這個家忙成這樣,沒人體諒他不說,一回來就要挨數落,怎麼不叫人生氣!
“母親,欽哥肯定已經派人去找了。是桑悅任性妄為,您怎麼能怪到欽哥的身上?”說話人聲音低沉,顯得氣力不足,說完還跟著咳嗽了兩聲。
“你!”高玉英不想同兒子吵,氣得坐回了沙發直喊頭疼。
顧欽抬頭,見丫頭推著一輛輪椅過來。輪椅上是晉軍曾經的少帥,二少顧鉞。他膝蓋上蓋著厚厚的絨線毯子,自從去年被人暗算踩了地雷炸傷了腿後,顧鉞就在家中休養起來。打針吃藥又無法正常鍛煉,曾經剛毅的下頜線也失了形狀,圓潤起來。如同曾經直率火爆的脾氣一樣,也都磨沒了棱角。
顧欽同他頷首謝過他的解圍,這時候丫頭過來,“欽少爺,夫人請您過去。”
顧欽的手微微蜷了一下,隨即緩緩放開,點了點頭,說好。然後又安慰了二夫人幾句,隨著丫頭出了主樓往佛堂去。
小路上的積雪已經被人迅速地掃開了,大約因為時間緊迫,這路開得並不開闊,僅容一人經過。丫頭在前麵走,他走在她身後。從主樓到佛堂,通常要走六分鍾。這六分鍾的路,卻是他人生最想走又最怕踏上的路。
他明明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麼,可又期待著會有那麼一回,等待著他的會有所不同。雖然並沒有什麼奇跡發生,但他也已經習以為常了。習慣是個多麼可怕的東西,即便是刀割斧鑿於身,隻要習慣了,便不會覺得疼了。
不知不覺到了佛堂前,丫頭小聲回稟,“夫人,欽少爺來了。”
“叫他進來。”
裏麵的聲音同這天氣一樣冷。或許她一直就是這樣的人,就是這樣冷,對誰都一樣。隻有這樣想,他才不會覺得難過。
丫頭打開門,顧欽邁步進去,丫頭隨後掩上了門。
深幽寬闊的佛堂,正中一座半人高的白玉觀音。明明家中有了電燈,顧夫人賀敬蓉仍舊隻是點著幾盞燈籠。
燭光往空中漫射過去,光亮有限,隻能照亮座下蓮台。而那半明半暗的光,讓觀音的慈眉善目也顯露了猙獰。
“是忘了規矩了嗎?”跪在觀音像前的女人終於念完了經,合手拜了拜,站起了身。
顧欽在心中苦笑,他在奢望什麼呢?他身世不淨,是為罪人,見母親便要跪著。顧欽並不介意跪她,他微提褲腳,然後緩緩地從容跪下,磕了一個頭。“良時不孝,未能伺候身前,請母親責罰。”
“我不需要你這樣的孽種來伺候,眼不見心方淨。我怕你髒了我往生的路。”
顧欽沒有直起身,雙手扔撐在青石板上。再誅心的話都聽過,他以為不會再有感覺了。數九寒冬,那涼意從手掌、從膝頭如蛇一般一直往心底裏鑽。
麻木並不是心死,原來還是會痛的。
“是。母親教訓的是。母親叫兒子來,有什麼吩咐?”
“桑悅不見了,玉英她這幾日總到我這裏哭,說人到現在都沒找到。我問問你,你是怎麼辦事的?你手底下這麼多兵,連一個人都找不到嗎?我聽說了,你最近在收權,哪裏有精力和兵力去管家裏的事?也對,你從來都不是顧家人。”
他本不想分辨,可麵對母親還是想要說一句解釋,求一份諒解。“母親,桑悅既不是被人綁架,又不是失蹤,而是私奔。為了她的名聲,我不能大張旗鼓地去尋人,隻能派人暗地裏尋訪……”
“借口!”賀敬蓉忽然發起怒來,從長幾下抽了皮鞭出來,“外套脫了,我給你這個代理軍長留一份體麵。”
顧欽的唇角微微抽動,最後竟是淡淡地笑了笑。
借口?所以誰才真的需要借口呢?他雙目望著母親,她偏著臉,根本不看他。他摘了軍帽,脫了軍裝上衣,整整齊齊折疊好放在一邊。然後轉過臉,靜靜地看著那尊白玉觀音。
既然觀音慈悲,何以膜拜她的人會這樣心硬如鐵?他也願佛祖有朝一日能為他垂下一雙慈悲手,撫下那顆不平心。
鞭子抽打在後背上,痛還是痛的,隻是麻木了。
她在發泄被辱產子的痛苦與不平,他是她人生想要抹去卻抹不去的汙點,想要挖走卻挖不走的爛肉。他的存在將她牢牢釘在失貞的恥辱架上,時時刻刻提醒著她,她所珍視的一切,是如何被這個人毀掉的。她打的不是他,而是他不知名姓的生父。
但偶有一刻,他也想問問她,“母親,我又何辜呢?”
可問了又怎樣?這人生啊,本來就不是事事都有答案的。不過就是,各自飲恨各自嚐。
外頭的雪大約落得更緊了,窣窣有聲。一些落在了瓦片上吧,還有一些落在了佛堂前柿子樹的枝丫上。那柿子樹的高處還有沒摘的紅柿子,經了雪,會更甜吧?雪落聲,明明不該聽見的,卻在耳廓裏那麼清晰。清晰到,可以蓋過鞭子在空中劃過的哨響,蓋過抽打在後背上皮與肉分離時的聲音。
他無需回頭,想來那張臉大約會漲得通紅,那雙從未正視過他的雙眼,偏執若狂。難怪她恨啊,今天是他的生日,她怎能不恨?
真不是個好日子啊。
他跪得紋絲不動,如青鬆如翠竹,坦然接受著命運賦予他的風刀霜劍。但他越是如此,賀敬蓉越是恨。
他都知道,或許服軟求饒自辱,會叫她好過一點。但他啊,再怎樣被她唾棄淩辱,也是有自尊的呀。
外頭忽然響起丫頭慌亂的聲音,“大小姐,您不能進去!夫人交代過,誰都不能進佛堂。大小姐!……”
大門“轟”的一聲地被人推開了,外頭丫頭也立刻禁了音,自覺地又關上了門。大小姐顧桑儀跌跌撞撞衝進來,她的一雙小腳被雪浸透,因為跑得太急磨破了腳,腳尖透出了紅意。
她衝到顧欽身前,一把抱住他,不讓賀敬蓉的鞭子再碰到他。她哭喊著,“母親,你這是幹什麼,良時到底做錯了什麼啊?”
顧欽終於從茫然失魂中回到了這個世界,他偏頭看了看來人,輕聲叫了聲“大姐。”
賀敬蓉扔掉了鞭子,走遠了幾步,又在蒲團上跪下。“帶他出去。好好做事,再給你三天時間,再找不回桑悅,你這輩子都不用來見我了。”
顧欽恭敬地說了聲“是”,沒管自己,先小心把顧桑儀扶起來。目光掠過她繡鞋上的紅痕,心底也牽痛起來。這是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他很怕因為自己讓她受了苦,他會不能原諒自己。
桑儀焦急地打量他,無聲問他有沒有事,他微微笑著搖了搖頭,然後俯身去撿地上的衣服。彎腰時背後一片火辣辣的疼,疼得他額角一跳。人那,真是奇怪的動物,沒人心疼的時候,似乎也沒多麼疼,一旦有人心疼了,那疼反而就加倍了。
那份不為人知的委屈,枯井如沸起來。
他強抑住心情,穿上了外套,也蓋住了傷。所有人都隻會看到外頭的一團錦繡,沒人能窺見內裏的血肉模糊。
顧欽扶著桑儀出了佛堂。桑儀是舊式女子,三歲開始就裹了小腳,走不得路。他蹲下去,“大姐,我背你過去。”
桑儀舍不得他背,堅持自己走回去。他強求不來,最後走在她身側雪地裏,將幹淨的路留給了姐姐。
桑儀哭得難受,“是大姐不好,家裏有事,大姐來晚了……”
她明知道這一天無論良時怎麼樣,都難逃一頓毒打。她開始以為,母子間血脈相連,不會那麼涼薄,感情慢慢總會有的。可後來她也看明白了,有些感情是強求不來的,所以她反而勸他不要來顧家大宅。可他呢,每年的這一天,總是雷打不動地去見賀敬蓉。也隻有這一天,賀敬蓉才會見他。
她問他,這是何必呢,他卻隻是笑笑,“求個問心無愧吧。”
桑儀想到此處,眼淚湧得更多,又怕被他看見,偏過頭去。
顧欽停了下來,用袖子給她擦眼淚,牽了牽唇角,“大姐,沒事的。也不是第一次挨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弟弟我身子有多壯。母親不過一個弱女子,能有多大力氣?”
桑儀知道他在安慰她,承了他的好意,不再問下去。因為知道他這個人多驕傲,不會將傷給別人看的。
“良時啊。”
“在。”
“記得大姐說過,為什麼給你起名叫良時嗎?”
“記得,大姐說那日正在讀陶潛的詩,《命子》,聽見了孩子哭……”他頓了頓,“詩中有兩句,‘我誠念哉,呱聞爾泣。卜雲嘉日,占亦良時。’”
桑儀握住了顧欽的手,努力地笑給他看,“良時,你要記住啊,無論別人怎麼樣,姐姐見到你的那日啊,是嘉日、是良時。”
嗓子發哽,雙唇幹澀。顧欽垂首猛眨了幾下眼,將那眼眶滿滿的澀意壓了回去。舌尖快速潤了潤唇,再抬起頭時又是一副溫俊的笑臉,“大姐,我記得的。”
桑儀年長顧欽十歲。
自生她後,賀敬蓉一直無所出。桑儀九歲那年,賀敬蓉終是有了好消息,大夫也說是男胎。待到快要足月,賀敬蓉帶著桑儀去廟裏燒香還願,給這個將要出生的弟弟祈福。誰成想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劫匪,衛兵拚死殺出一條血路,但賀敬蓉那時候有了九個月的身孕,根本跑不了路,最後被劫匪抓住了。
劫匪要錢,父親顧邦成連夜湊齊了贖金送過去,換回來的卻是一個男嬰的屍體。後來才知道,他們求的根本不是財,而是來尋仇的。
帶兵放馬的人啊,身上總有數不清的無頭債。顧綁成殺紅了眼,掃平了匪窩。隻是,那已經是半年之後的事情了。都以為賀敬蓉早就死了,誰會想到她還活著,肚子裏還有了一個孩子。
孩子月份大了拿不掉,隻能等生下來再掐死。她不肯吃、不肯睡,日夜折磨自己,也折磨肚子裏的孩子。可這孩子真是她的劫,就這樣還是足了月落了地。
孩子出生後,賀敬蓉一眼都不肯看,叫顧邦成動手為那死去的兒子報仇。可當顧邦成正要掐死孩子的時候,大哭的男嬰突然止住了哭,衝他笑了一笑。他下不去手,便叫人把孩子丟在了亂葬崗,讓他自生自滅。
顧欽是桑儀偷偷撿回來的。
她心極柔善,那日在房裏讀書,忽然聽見嬰兒的哭聲。她循著聲音找出來,正撞見管家提著孩子出去。桑儀強攔住人,掀開籃子上的布一看,小小一個嬰兒,又黑又瘦,也就個貓大。不過一張薄毯子罩著,凍得臉發紫。她不顧管家的勸阻,把身上的小襖脫下來裹住孩子,可也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把他丟了。
桑儀焦心了一夜,第二天假裝出去趕集早早出了門,中途卻叫她的奶娘帶她去了亂葬崗。大寒之日,她顛著小腳頂著風雪在亂葬崗找了半日,終是找到了他。都以為那孩子活不成了,桑儀卻發現他竟然還有呼吸!
就這樣,顧欽被桑儀寄養在了村裏的一戶人家裏。
桑儀十六歲嫁給了晉南的曹司令,也偷偷把顧欽也帶去晉南。不敢堂而皇之地養在身邊,顧欽就和一群兵蛋子一起在兵營裏摸爬滾打。
賀敬蓉自歸家後性情大變,再不管家事,整日裏在佛堂念經。顧邦成綠林出身,身上一段豪氣,並不執著於她的那段往事。但賀敬蓉是書香門第的小姐,名節如命。尋死不成,又有桑儀苦苦哀求,便也就這樣行屍走肉般的不死不活著。放不下的,始終是她自己。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顧欽活著的消息還是叫賀敬蓉知道了。她叫人抓了顧欽,要殺了他。曹司令喜歡這個小舅子,也在旁同桑儀一起求情。加之顧邦成人老了,也覺得曾經殺孽太重,便做主把良時當做養子留在了顧家。起名為欽,不序齒,隻稱作“欽少爺”。
顧欽大多時間都在軍營裏,鮮少回來,家中有事他卻比誰都盡心。但一年前二少顧鉞出事的時候,多少人都在明裏暗裏說是顧欽做下的。而他卻一笑了之,一句怨言也沒有,該為顧家做什麼還為顧家做什麼。桑儀知道他為了什麼,人皆有求而不得,有人能放下,有人卻成了執念。桑儀太心疼他。
桑儀是家中大小姐,又是司令夫人,從小就學著執掌中饋,府裏人人都敬她。高玉英已經哭昏了頭,家裏這幾日無人管,亂得不成樣子。安頓好府裏內外大小事,也到了半夜了。她身體子骨弱,撐到這時候也是十分勉強了。曹家的人請了一趟又一趟,最後還是被顧欽勸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