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份,錢瑗按照留學計劃,赴英國蘭卡斯特大學讀英國語言學。她適應得好,功課也長進得快。錢鍾書與楊絳因有在英留學的經曆,大有內容分享給錢瑗,一家人書信往來不斷。那時寄到國外的信要由大使館轉接,一封信要走二三十天。每次錢瑗來信,老兩口都搶著讀。每逢看到錢瑗考試“超英(超過英國同學)”,學有所得,都很開心。
錢瑗原本隻要在英國留學一年,後來延長到兩年。爸爸媽媽心裏矛盾,既想讓她多學些,又不舍得女兒久離家。錢鍾書更是悵然若失,終日惶惶,寫信給朋友說:“愚夫婦遂不免如美國話所謂‘empty nest syndrome(空巢症)’矣。”
錢瑗長大後與爸爸媽媽徹底處成了朋友,除了生活上彼此照應,文章學術上也無話不談。她很欣賞媽媽的文風,曾點評說:“媽媽的散文像清茶,一道道加水,還是芳香沁人。爸爸的散文像是咖啡加洋酒,濃烈、刺激,喝完就完了。”從俄語改學英語後,錢瑗有時學得費力,一個詞查五本詞典都找不到,便向爸爸討教。爸爸決不直接告訴她答案,隻讓她繼續查。
1963年,錢瑗到大興縣禮賢公社“四清”,連過年都沒回家過,次年四月份才回家。1965她年又到山西“四清”,次年五月份回家。她成績斐然,由工作隊黨員介紹“火線入黨”,成了“拉入黨內的白尖子”。楊絳無法想象“四清”工作有多繁重,隻知道她每次回家都要帶回一身虱子。楊絳隻好將女兒的衣服全部仔仔細細洗一遍。
“文化大革命”爆發後,因錢瑗是“拉入黨內的白尖子”,哪個革命團體都不要她。但她也不能做“逍遙派”,便一人單幹,自稱“大海航行靠舵手”,哪派有理就讚助哪派,為此還相當受重視。為此,錢瑗在“文革”中,竟然好好生活了下來,沒犯錯誤。
父母婚姻幸福,錢瑗的婚姻卻很坎坷。誌同道合的丈夫王德一在“文革”中自殺,她便有了陪父母終老、不再嫁人的念頭。五年後,她才嫁給了楊偉成。錢瑗一生沒有生育。楊偉成與前妻有一兒一女,她待這兩個孩子比待親生孩子還要好。為了與繼子女有共同語言,她會找以往並不會看的電視劇來看。但她實在是忙,後來隻有時間看內容簡介。她待自己的婆婆很好。婆家大姐在香港得喉癌去世,一家人怕婆婆受打擊,隻敢一點一點告訴婆婆。錢瑗想盡一切辦法,把消息委婉地透露給婆婆。婆婆總算沒有暈倒,這全靠了錢瑗。
在爸爸媽媽家,她不像是孩子,反倒像家長。楊絳的三姐曾說:“你們一家呀,圓圓頭最大,鍾書最小。”楊絳的姐姐妹妹都覺得對。錢瑗會照顧她,像姐姐;會陪她,像妹妹;會管她,像媽媽。錢瑗常說:“我和爸爸最‘哥們’,我們是媽媽的兩個頑童,爸爸還不配做我的哥哥,隻配做我的弟弟。”
錢瑗工作能力很強。楊絳曾對錢鍾書感歎:“她真是‘強爹娘,勝祖宗’。你開會發言還能對付,我每逢開會需要發言,總嚇得心怦怦跳,一句也不會說。阿圓呢,總有她獨到的見解,也敢說。那幾個會,她還是主持人。”
錢鍾書隻好歎氣:“咱們的圓圓是可造之才,可是……”
楊絳心裏也是痛惜,她把阿圓看作自己的生平傑作,但這顆良好的“讀書種子”並沒有遇到適宜的土壤。抗戰時,物質條件極差,錢瑗正長身體,但想吃頓肉都難。抗戰結束,錢瑗還沒過幾天舒坦日子就得了骨結核,整個學齡期幾乎都在病榻上度過。好不容易身體狀態好轉,錢瑗卻趕上高中背糞桶、大學下廠下鄉、畢業下放的時代。錢瑗總是在忙。爸爸媽媽的成分如此差勁,她竟還能入了黨,可以想見她付出了何種努力。
可惜這粒“讀書種子”,剛剛喘息著發了點芽,便被命運連根拔掉了。錢瑗的身體出現了問題,先是持續咳嗽,又是腰疼。同事們勸她去看病,她舍不得時間,在家裏吃了點藥了事。她向楊絳打趣,說自己腰疼是因坐公交車“閃”的。她每天背一個大包,從13路轉22路,乘客都熟了。有人問:“大媽,您什麼時候退休啊,瞧您的大書包占一個人的位子。”其實錢瑗往來很少能坐著,都是站。楊絳聽了,一點都沒有覺得好笑,心疼極了。
1996年春季,錢瑗的腰痛突然加劇。她瞞著母親,向係裏求助,係裏將她“押送”到醫院接受檢查。這次,醫生發現她脊椎發生病變,得了骨結核,不排除有癌細胞增生的可能;又經查,發現肺有問題。她轉院到北京溫泉胸科醫院,經專家會診,確診肺癌晚期。此時她肺積水,癌細胞擴散,已經病入膏肓了。
許多人都說,錢瑗的病是生生累出來的。此話並不誇張。
錢瑗淡泊名利,可重視肩上的責任。因為學校人手不夠,她這個博導除了負責研究生的課還開本科生的課。她住在城裏,來往不便,所以課安排得集中,一周有兩個上午要上四節課。四節連軸轉是很累的。為了上好課,她像部隊處於一級戰備那樣,精神亢奮而緊張。北京交通高峰時常堵車,為了不誤課,錢瑗隻好早起早走。但她勞累一天,回家之後還要備課、改卷子,總忙到深夜。楊絳總覺得她有改不完的卷子、備不完的課。一次因夜間工作起得晚了,她匆匆梳洗後出門,一路急走,趕到車站,盼車、擠車,總算到了學校,鬆了口氣。可上教學樓的台階時,她一低頭,發現自己穿的皮鞋竟是一黃一黑。她隻好請一位住校的老師趕緊回家把他夫人的鞋拿來借用。
除了教學,錢瑗做其他事也認真。錢鍾書下放時將一本《韋氏英語大辭典》帶在身邊,從頭到尾看了三遍,對每個詞條都做了認真的審讀和詳盡的評注。幾千頁的辭典上,每一頁他都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等於重新修訂了這部辭書。錢瑗繼承了錢鍾書的學風。上海一高校編寫的《英語精讀課本》由錢瑗主審,她同樣是逐字逐句,從頭至尾反複讀了幾遍,不少書頁上也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字跡。
她的頭銜並不少:中英合作項目負責人,英國《語言與文學》編委,全國高校外語專業指導委員會和北師大學術委員會、學位委員會的委員。這些頭銜像枷鎖,捆得她動彈不得。偏偏她又是個實心眼,做什麼事都認真。她是職稱評定評審委員會的成員,每年每到評職稱時,她便會將全國各地提交的論文和專著一篇篇、一本本地讀完,工作量可想而知。有次她發現一篇外省學校提交的論文似曾相識,疑似抄襲。但事關重大,錢瑗不想馬虎,便憑印象找來原書,通讀全文,將涉及抄襲的內容一一列出,並附上書目和頁碼。事後該校寄來了感謝信,肯定了錢瑗所有的努力。
對本不屬於自己的事,錢瑗也熱心幫忙。她發現外語係資料室的管理員勤奮好學,還抽時間旁聽大學課程,便主動為他批改作業,指導他讀書。這一指導就是幾年,從不間斷。終於,這位有誌青年以同等學力考上了民族大學的研究生。
錢瑗沒有野心,隻想做一名“尖兵”。這名尖兵身負重擔,學校曾評估她的工作量是百分之二百,但楊絳認為遠不止這個數。她就像一架上緊發條的機器,已經鬆不下來了。
醫生擔心錢瑗的身體,沒告訴她病情,隻告訴了她的丈夫楊偉成。楊絳此時有另一個病人要照顧,自己也是風燭殘年,大家便也沒將實情告訴她,隻說是錢瑗童年得的骨結核複發了。錢瑗病倒,母親楊絳幾乎也跟著病倒了。她既心疼女兒,又要分身照顧兩個病人。錢瑗住的北京胸科醫院遠在西山腳下,錢鍾書住的北京醫院則在北京市中心,楊絳在兩醫院間往返,需要穿過大半個北京城。
錢瑗入院時,脊柱已經被嚴重破壞,需要完全臥床。好在她的護工劉阿姨做事可靠,替錢瑗家減去很多負擔。劉阿姨叫錢瑗“錢教授”,錢瑗不答應,讓她喊“錢老師”,後來幹脆直接喊“錢瑗”。她們相處得很好。
住了院的錢瑗依然閑不住。她一邊打點滴,一邊看書、寫信、工作,忙著指導博士生,給學生修改論文、批作業,還不忘寫文章。躺著寫字困難,劉阿姨便替她扶著紙,讓她把力氣全放在右手上,但她還是寫一會兒就手酸。
錢瑗的朋友和學生們聽說錢瑗病了,從四麵八方趕過來看她。她的小單人病房裏總是充滿鮮花和笑聲。楊絳每次來,看到女兒屋子裏都是花,很漂亮,但女兒的氣色卻是一天比一天差了。她們說不上話,往往醫生一來,楊絳就需要退出去。
錢瑗的身體越來越虛弱,頭發也掉光了。她笑著對同事說:“我現在是尼姑了!”同事也笑:“是個很漂亮的尼姑呢!”她的肺功能逐漸衰退,隻能靠吸氧維持生命;因長期平躺不能翻身,她背上的褥瘡已經潰爛。她全身可供注射的靜脈幾乎都已經紮爛,隻好在肩胛骨開個小口輸液。她不肯讓媽媽去看她,怕媽媽看了她的樣子傷心,也怕媽媽來回奔波受累。
她有力氣的時候,便會與媽媽通電話,電話裏依然是新鮮事滿滿,還常向媽媽索磁帶、書籍。她惦記爸爸,有什麼趣事就會告訴媽媽,請媽媽傳給爸爸。
楊絳起初並不曉得錢瑗的病情,隻道是骨結核,對錢鍾書也稱是圓圓得了骨結核,是幼時的病複發了。後來楊絳已然覺察到不對,卻還是不敢跟丈夫講實情,瞞著丈夫說女兒的骨結核很嚴重,需要一年或者八個月才好,還可能切除壞骨。錢鍾書說:“壞事變好事,從此可以卸下校方重擔了。以後也有理由可推脫不幹了。”
1996年11月3日,醫院給錢瑗下了病危通知書,囑咐家屬準備後事。楊偉成想通知楊絳,又怕嶽母撐不住,便帶了醫生同去。
楊絳聽過消息,竟然出乎意料的平靜。她沒有中風,血壓也沒有升高。待女婿走後,家裏隻剩她孤零零一個人。她仿佛清晰地聽到心在滴血的聲音。
楊絳曉得錢鍾書痊愈希望渺茫,隻願與錢瑗相依為命,未料白發人送黑發人。丈夫與女兒,她都要失去了。
就在錢瑗報病危通知八天後,錢鍾書忽然大喊“阿圓”。楊絳問他,他便對楊絳說:“叫小王送阿圓回去。”楊絳問:“回三裏河?”錢鍾書搖頭。楊絳又問:“西石槽?”錢鍾書沉默一會兒說:“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自己家裏去。”楊絳答應丈夫轉告阿圓。從此,錢鍾書夢裏隻喊季康、絳或者娘,不再喊阿圓,也絕不問阿圓的病情。
錢瑗自知來日無多,給媽媽打電話時說:“娘,你從前有個女兒,現在她沒用了。”楊絳心如刀絞。
1997年3月3日,楊絳去北京溫泉胸科醫院看錢瑗。阿圓看見她,拉著她的手。楊絳說:“安心睡覺,我和爸爸都祝你睡好。”錢瑗笑了,像鮮花似的美。她閉了會兒眼,忽然說:“我有一個秘密!”楊絳與楊偉成都沒問那是什麼秘密。那天楊絳帶了阿圓最喜歡的衣服,交給了劉阿姨。
3月4日上午,楊偉成帶了楊絳去看錢瑗,錢瑗未開口,也未睜眼。中午,楊偉成送了楊絳回去。下午,北大的陶潔和北外的吳冰去看她。吳冰說:“錢瑗,我和陶潔看你來了。”錢瑗聽到陶潔的聲音,忽然睜開眼睛,四下看看,目光很清澈,很平靜。此時她的低壓已經量不到了。醫生讓吳冰她們回去,陶潔說:“錢瑗,我走了,你好好休息。”錢瑗居然還點了點頭。下午五時,錢瑗安睡著去了。她終於能休息了。
3月8日錢瑗火化。她曾留下遺囑說不留骨灰,但北師大的師生舍不得,就把她的一部分骨灰帶回學校,埋在一棵雪鬆樹下。楊絳實在想女兒,就悄悄來到學校,在雪鬆旁邊坐一坐。她怕麻煩北師大的師生們,一有人來,便趕忙悄悄地走開。她也知道,阿圓並不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