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於人海
一
在英、法時,楊絳總是想家。近鄉情更怯,魂牽夢縈的家馬上就要在眼前了,楊絳卻像不敢相信似的。每想一次家,她就要狠狠掐自己大腿的肉,怕是夢。蘇州那所高大的房子,滿是綠蔭的後園,父母開心的笑好像馬上就能看到了、聽到了。忽然,就跟夢醒了似的,她眼前的一切都變了。
錢鍾書的家人這時已經逃到上海。他的弟弟和一個親戚一道,把楊絳和圓圓接到了辣斐德路的錢家。這是錢鍾書的叔叔花大價錢租來的一套三層弄堂房。那時戰爭四起,上海租界就成了孤島,全國各地的人都跑來避難。人多地少,一房難求,租金飛漲。
叔叔一家住在三層大房間和二三層之間的亭子間,錢基博夫婦帶著錢鍾書的三弟錢鍾英和妹妹鍾霞住二層,錢鍾書的二弟鍾緯夫婦和兒子住一二層之間的亭子間。廚房由錢基博家使用,叔叔家就在三樓曬台上擱了個爐子,權當廚房,兩家分灶。底層客堂兩家共用,中間放一張桌子,是孩子們學英語的地方。楊絳與圓圓回來,就與弟媳和侄子住一二層的亭子間,錢鍾緯則擠到父母房間去住。
家裏添了個可愛的小女孩,錢家全家都很開心,圍在一起盯著圓圓看。圓圓見一群陌生人像在動物園裏看動物一般把自己圍住打量,非常警惕。這裏的環境與法國太不一樣了,親人又隻剩了媽媽一個。她把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對企圖上來拉她手的人決絕地大喊“non non”,又很不淑女地像一條小狗似的低吼“r……”。
楊絳此前從未教圓圓法語,估計這一兩句是鄰居太太教的。至於小舌音“r”,大概也是圓圓聽了周圍人講法語,無師自通的。錢家人覺得很新奇,稱圓圓“打花舌頭”,還讓她“再打個花舌頭”。圓圓仿佛聽得懂,又“r……”了起來,全家人就大笑。
後來圓圓漸漸看懂了周圍人的意圖,也不“r”了。她本意是威脅,結果被當作賣藝,心裏大概不爽快。說來奇怪,這門小舌音語言技術,隨著語言環境的改變,竟被圓圓徹底放棄,再也不用了。
到上海的第二天一大早,楊絳就焦急地帶上圓圓去看父親。三姐閏康家在上海有花園洋房,住得舒服,楊蔭杭就暫住她家。此時閏康在大華醫院生孩子,楊絳到家隻見到父親和大姐、妹妹。楊蔭杭見了楊絳與圓圓,很是開心。自從妻子去世,他鬱鬱寡歡,睡眠極差,要靠服用大量安眠藥才能睡著,整日昏昏沉沉。見了女兒和圓圓,他眼中好像一下子有了光彩。圓圓在外公家一點都不凶,仿佛知道這些都是極親近的人,隻是乖乖地看。楊蔭杭將圓圓抱在膝上,姨媽們拉拉她的手,摸摸她的頭,叫她“圓圓頭”。楊蔭杭想與圓圓同住,又不願讓三女兒為難,就從寬敞的洋房搬出來,另尋住處。
上海房源緊俏,楊蔭杭好不容易尋得一個住處,地方很小,房租卻貴。楊絳帶著圓圓,時而住在父親家,時而在公公家“做媳婦”,盡兒媳本分。她與妯娌小姑間共同話題不多,但不能總是躲在一邊,更不好當著她們的麵看書。為了避免尷尬,她就搬了一台縫紉機放到走廊,不停地做衣服,直做得汗水涔涔。她孝敬婆母,也對妯娌小姑們照看得周全,任勞任怨。雖然“孤島”裏日子過得苦,因為家人都在一起,反而多了很多幸福和快樂。楊蔭杭因為有了圓圓,神色漸漸清朗,安眠藥停了,身體也慢慢好起來,不久便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教一門《詩經》,聊以消遣。他不喜歡叫圓圓“外孫女”,也不喜歡“外公”這個叫法,說沒有什麼“內孫”“外孫”的差別。女兒和兒子家的孩子,在他這裏是一樣看待的。
但楊蔭杭在上海的朋友卻是越來越少了。有次他從公園散步回家,說外麵流傳楊某眼睛瞎掉了。楊絳很吃驚,這傳言當然是指向父親的,便問是怎麼回事。原來是楊蔭杭碰到一個新做了漢奸的熟人,心裏討厭,沒與熟人打招呼便徑自走開了。熟人生氣,罵他目中無人。後來又有朋友許久不到家裏做客,楊絳奇怪,父親答那人怕是沒臉來了,原來朋友也“下海”了。
他一直惦念著妻子在鄉間的棺槨,想盡快好好安置她。他為妻子厝的那間小房子,隻有他記得在哪裏。他在蘇州靈岩山繡穀公墓買了一塊墓地,準備將妻子從香山遷到墓地去。楊蔭杭有個過去的委托人,曾對唐須嫈磕過頭。聽說楊蔭杭有心遷墳,這個委托人便特意從蘇州趕到上海陪他下鄉。那時鄉間很亂,常有賊人出沒。楊蔭杭摘掉眼鏡,穿上一件破棉袍,戴上一頂破氈帽。事後聽陪去的人笑說,楊蔭杭化裝得一點不像,一望而知是知識分子,而且像個大知識分子。
他還是完成了任務,將妻子的棺槨帶回公墓。幾個孩子去看時,隻見棺木漆得烏亮。他們看不見母親,隻能掏出手絹,將棺木仔仔細細地揩拭得幹幹淨淨。楊蔭杭指揮工人們將棺材放入水泥壙,倒下一筐筐的石灰。棺材全埋在石灰裏,隨後就用水泥封上。他對楊絳說,水泥最好,因為打破了沒有用處;別看石板結實,如逢亂世,會給人撬走。
趁著安葬母親,一家人有機會回了蘇州老宅。昔日精心布置的院落,此時已麵目全非。楊絳眼看大廈起,又看大廈衰,滄海桑田,早已將身外浮雲看得分外淡。
我們到蘇州,因火車誤點,天已經很晚。我們免得二姑母為我們備晚飯,路過一家菜館,想進去吃點東西,可是已過營業時間。店家卻認識我們,說我家以前請客辦酒席都是他們店裏承應的,殷勤招待我們上樓。我們雖然是老主顧,卻從未親身上過那家館子。我們胡亂各吃一碗麵條,不勝今昔之感。
我們在二姑母家過了一宵,天微亮,就由她家小門到我家後園。後園已經完全改了樣。鍾書那時在昆明。他在昆明曾寄我《昆明舍館》七絕四首。第三首“苦愛君家好蒼坊,無多歲月已滄桑,綠槐恰在朱欄外,想發濃蔭覆舊房”。他當時還沒見到我們劫後的家。
我家房子剛修建完畢,母親應我的要求,在大杏樹下豎起一個很高的秋千架,懸著兩個秋千。旁邊還有個蕩木架,可是蕩木用的木材太頇,下圓上平,鐵箍鐵鏈又太笨重,隻可充小孩子的蕩船用。我常常坐在蕩木上看書,或躺在木上,仰看“天澹雲閑”。春天,閉上眼隻聽見四周蜜蜂嗡嗡,睜眼能看到花草間蝴蝶亂飛。杏子熟了,接下等著吃櫻桃、枇杷、桃子、石榴等。橙子黃了,橘子正綠。鍾書吃過我母親做的橙皮果醬,我還叫他等著吃熟透的脫核杏兒,等著吃樹上現摘的桃兒。可是想不到父親添種的二十棵桃樹全都沒了。因為那片地曾選作鄰近人家共用的防空洞,平了地卻未及挖坑。秋千、蕩木連架子已都不知去向。玉蘭、紫薇、海棠等花樹多年未經修剪,都變得不成模樣。籬邊的玫瑰、薔薇都幹死了。紫藤架也歪斜了,山石旁邊的芭蕉也不見了。記得有一年,三棵大芭蕉各開一朵“甘露花”。據說吃了“甘露”可以長壽。我們幾個孩子每天清早爬上“香梯”(有架子能獨立的梯)去搞那一葉含有“甘露”的花瓣,“獻”給母親進補—因為母親肯“應酬”我們,父親卻不屑吃那一滴甜汁。我家原有許多好品種的金魚,幸虧已及早送人了。幹涸的金魚缸裏都是落葉和塵土。我父親得意的一叢方竹已經枯瘁,一部分已變成圓竹。反正綠樹已失卻綠意,朱欄也無複朱顏。“旱船”廊下的琴桌和細瓷鼓凳一無遺留,裏麵的擺設也全都沒有了。我們從荒蕪的後園穿過月洞門,穿過梧桐樹大院,轉入內室。每間屋裏,滿地都是淩亂的衣物,深可沒膝。所有的抽屜都抽出原位,顛橫倒豎,半埋在什物下。我把母親房裏的抽屜一一歸納原處,地下還揀出許多零星東西:小鑰匙,小寶石,小象牙梳子之類。母親整理的一小網籃古瓷器,因為放在舊網籃裏,居然平平安安躲在母親床下。堆箱子的樓上,一大箱古錢居然也平平安安躲在箱子堆裏,因為箱子是舊網的,也沒上鎖,打開隻看見一隻隻半舊的木盒。凡是上鎖的箱子都由背後劃開,裏麵全是空的。我們各處看了一遍,大件的家具還在,陳設一無留存。書房裏的善本書丟了一部分,普通書多半還在。天黑之後,全宅漆黑,據說電線年久失修,供電局已切斷電源。
父親看了這個劫後的家,舒了一口氣說,幸虧母親不在了,她隻怕還想不開,看到這個破敗的家不免傷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