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先生對文學的好惡也是明確的。讀法國文學時,她曾點名不喜歡司湯達的《紅與黑》,嫌不自然,覺得他的其他的作品倒是比《紅與黑》可讀。楊絳先生也不甚喜歡巴爾紮克,雖然也讀了他不少作品。楊絳先生在清華讀研時,受王文顯先生影響,對戲劇情有獨鍾。此時,她更是把莫裏哀所有的戲劇幾乎讀了個遍。莫裏哀總能舉重若輕,戲劇寫得妙趣橫生又不流於膚淺,情節總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語言也簡明,難怪楊絳先生喜歡。
英國文學中的戲劇,楊絳先生也讀了許多,但她不怎麼喜歡蕭伯納,所以他的戲劇讀得少。巴裏(《彼得·潘》的作者)名氣遠不如蕭伯納,楊絳先生倒是把他的劇作和小說幾乎通讀了。她認為,文學史上“小家”的書往往很可讀:“英國桂冠詩人梅斯菲爾德有《沙德·哈克》《奧德塔》兩部小說,寫得特好,至今難忘其中氣氛,隻有詩人能寫得出。”至於意大利、俄國、德國、西班牙等其他語種的作品,楊絳先生就選擇讀英文版。日後對楊絳先生影響很大的《堂吉訶德》,她讀的也是英文版。
楊絳並不是非嚴肅作品不讀,她也很喜愛有科學性、故事性甚至帶點噱頭的小說。航海小說、冒險小說她都愛看,尤其愛看偵探小說。偵探小說適合學習外語,輕鬆易讀卻包含豐富的詞彙:“我讀完全部法文偵探,閱讀法國小說可躺著看,不必查字典了。但我總記得老師的話:查一字,即收獲一字。以後看見就認得;不查,就過去了,再遇到也不相識。”
夫妻情感保鮮的秘訣,就是永不停止精神上的交流。錢鍾書主攻西方文學,楊絳此時也正補習西方文學,兩人永遠有說不完的話,話題深刻有趣,每次談話都十分相投。“我們文學上的‘交流’是我們友誼的基礎。彼此有心得,交流是樂事、趣事。”
談話中妻子偶爾露出的奇特能力,讓錢鍾書很是驚喜,這也是女子保持神秘魅力的秘方吧。錢鍾書更早接受文學係統教育,又天賦才情,此時更得牛津名師指導,在學問上,他總感覺是強過楊絳的。但有幾次他剛讀到一首詞,楊絳便能一字不差全然背誦下來。錢鍾書有些吃驚,暗戳戳在日記中寫下:“她想‘勝過’我呢。”有次他們在討論雪萊的詩,楊絳覺得有一句有“鳥鳴山更幽”的意思,錢鍾書很讚成,還寫進了《管錐篇》,隻是書中沒有提及楊絳的名字。
那時錢鍾書最頭疼的兩門課是古文書學和訂書學。這兩門課程分別要求學生通過古代的書寫方法來辨認作者手稿和學習十一世紀以來裝訂圖書的方法。錢鍾書覺得這兩門課沒有實用價值,並不感興趣,但這兩門課卻是必修課。錢鍾書與同學按照課本上的要求翻來覆去折紙,希望將紙折成訂書學要求的樣式,卻怎麼都折不對。他們向楊絳訴苦。楊絳手巧,看了課本,知道圖上畫的是反折式,隻要一切反著折就對了。鍾書他們試了,果然不錯。他們又拉著楊絳辨認古代文字。楊絳拿出一隻挖耳勺,用尖頭點著一個一個辨認字母由古到今的變形規律。他們也慢慢記住了。
錢鍾書的作文老師非常嚴厲,會一對一逐字逐句改學生的作文,要求很高。錢鍾書日後能夠使用精練的語言和精準的比喻,就是在這時打下的基礎。楊絳很羨慕這樣嚴格的訓練,錢鍾書知道了,就會按照導師的方法,逐字逐句批改楊絳的習作,楊絳的語言能力也因此提升不少。
他們閑聊時喜歡談論詩,也會在一起背詩。有時把一首詩裏的某個字忘記了,回頭看時他們便會發現,這一定是詩中最不妥帖的一個字。錢鍾書詩文很好,古今體皆佳,經常想教楊絳作詩,楊絳卻覺得自己不是寫詩的料。雖然念書時,楊絳的詩常常作為優品被讚揚,但她認為,那不過是自己押韻拚湊出來的東西罷了。作詩是很講求天賦的事,充滿了細膩的體悟與轉瞬即逝的靈感。感情纖細敏感的人才能做得好詩。以本人愚見,總體而言,楊絳是理性多過感性的人。在露出情感的脆弱之處時,她並不放任自己沉溺其中,而是努力修正感性帶來的行為偏差,以獲得在塵世生存下去的能力。這種修正,正是對細膩情感的克製。在克製過程中,轉瞬即逝的靈感來不及被抓住就溜走了。具備這種能力的人非常難得,他們往往可以對抗挫折,逆流而上,類似於後來日本作家渡邊淳一提到的“鈍感力”。缺乏這種品質的人,若是有文學上的天賦,卻是很容易成為詩人的,但也更容易被現世的困難壓倒,故而詩人的自殺與消亡是常有的事。正是楊絳身上這種品質,支撐她以及相對敏感的丈夫穿越那個厚重又慌亂的時代,堅強如昨。她不愛作詩的心態,於我個人而言,是能夠理解的。
錢、楊二人還會比賽誰讀書讀得多,以本為單位,年終結算。楊絳耍無賴,把讀的小冊子算成一本,錢鍾書讀的小冊子則不算;她讀的中文書也算一本,而錢鍾書讀的中文書則還是不算。一年下來,二人讀書的數量相差無幾。其實錢鍾書中文書讀得更多,不僅經常重讀,還要做筆記,這是楊絳力不能及的。
三
初到牛津時,兩人租住了一間臥室。主人姓金(King),除了為夫妻二人提供臥室,還為他們提供飯食,早午晚餐加一頓下午茶。房間衛生也不消兩人打掃,自有金先生的妻女打理。兩人不用做家務,樂得清閑。同住的還有兩位單身房客,一位姓林,一位姓曾,算是有個照應。
在金家住的日子裏,兩人無憂無慮,輕鬆快樂。楊絳有時間便練字。她從國內帶了筆墨,卻沒有紙,就在房主送的餐巾紙上練。錢鍾書原本練的是鄭孝胥體,撇又粗又長,不甚喜歡,看楊絳臨的帖是麓山寺碑帖,也改練麓碑。
在國內時,楊絳就聽錢鍾書說過他自己拙手笨腳,那時楊絳還不以為意。直到出國讀書,楊絳才發現錢鍾書所言的確不虛,沒有半點自謙。剛到牛津時,錢鍾書有次一個人坐公交車,未及下車車便開動了,於是摔了個大馬趴,磕掉了半顆門牙。他用大手絹捂著嘴,自己從車站走回老金家。見到楊絳,他抖開手絹。楊絳隻見得錢鍾書滿臉是血,大驚失色,又看手絹,上麵還留著那半截掉了的門牙呢。錢鍾書不辨南北,難分左右,不會利索地係鞋帶,連筷子都用不好,一切生活瑣事,少不得楊絳打理。
楊絳很樂在其中,夫婦性格互補得恰到好處。但到牛津沒多久,楊絳搬家的念頭卻越來越強烈,因為錢鍾書本就吃不慣西餐,曾感歎“嗜膻喜淡頡羹渾,夷味何能辨素葷”。時光漸逝,金先生家提供的飯食也越來越差,似有敷衍之嫌。楊絳胃口小,把自己吃不完而錢鍾書又能吃的食物一股腦留給丈夫。但丈夫還總覺得吃不飽,漸漸麵黃肌瘦,她非常心疼。
楊絳打算租一處帶廚房的房子。不等與錢鍾書商量,她便開始留意報紙上的招租信息。她平日喜歡散步,便趁著散步四處看房。有次散步至牛津大學公園馬路對麵的高級住宅區,她發現一棟三層小樓上貼著招租告示,再去看時又不見了。她不甘心,決定去敲門碰碰運氣。
開門的女士不回答有無房子出租,隻是將楊絳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問了些話,就帶她到二樓去。洋房外有樓梯,有獨立小門,可以不必入一樓能夠直達二樓,看起來像是費心從樓裏分隔出的一套房間。屋內有起居室和臥室兩間房,幾乎是一套獨立的公寓了。房子前麵有個大陽台,樓下便是大片的碧綠規整的草坪和花園,環境很是清幽。這裏距離學校和圖書館都近,生活也方便。楊絳問好租賃條件,第二天就帶錢鍾書來看房,錢鍾書也很喜歡這裏。他們便通知金先生,新年後搬家。
錢鍾書是習慣早睡早起的,楊絳卻是晚睡晚起。搬家當晚,錢鍾書倒頭睡得香,楊絳卻累得怎麼也睡不著,第二天早上便起不來。錢鍾書早早下廚,烤了麵包,熱了牛奶,煮了“五分鍾雞蛋”,還衝好香濃的紅茶,伴著蜂蜜果醬,一齊端到楊絳的床頭。楊絳沒想到向來拙手笨腳的丈夫竟能做出這麼豐盛的早餐,很是快樂。錢鍾書因楊絳快樂,也非常開心,便給妻子做了一輩子早飯。
有了廚房,夫妻兩個便開始像過家家似的研究做菜。他們去附近的便利店訂了食物。打工的男孩每天早上用木匣子盛了食材,送到他們家門口,第二天再送時便將前一天的木匣子帶回。訂了什麼東西,店主就記在賬本上,每兩周結一次賬,很是方便。房主達蕾女士還租給他們炊具和餐具,他們很快就學會了用電灶和電壺。
此時楊絳“卷袖圍裙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湯”。錢鍾書想吃紅燒肉,楊絳便學著做。楊絳開始總不得其法,做出來的肉又硬又鹹。中國廚房用的醬油、醋之類的調味品,在倫敦很難買到。楊絳記起母親做的橙皮果醬,很受啟發,就去買了雪莉酒當黃酒用,用小火慢慢燉肉,竟也把肉燉得軟爛。錢鍾書大快朵頤,幸福不已。
但楊絳害怕殺生,所謂“君子遠庖廚”是也。有次楊絳買了鮮蝦來吃,剪蝦須和蝦腳時蝦一陣抽搐。楊絳嚇得把剪子一下子丟到一邊,向丈夫哭訴:“蝦都痛得抽抽了,以後咱們不吃了吧。”錢鍾書大笑,告訴楊絳蝦不會像人一樣痛。以後吃蝦,剪蝦須蝦腳的工作就由錢鍾書承擔了。
楊絳這時日日做飯,甘願做“灶下婢”,錢鍾書卻十分擔心妻子,怕她辛苦。他整日想著怎樣不吃飯,免去妻子做飯之辛苦,甚至想學道家辟穀,還作詩曰:“卷袖圍裙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湯。憂卿煙火熏顏色,欲覓仙人辟穀方。”但憂心歸憂心,楊絳還是開開心心的,每天為丈夫做飯,盼他身體康健。
有了可心又可口的中餐,錢鍾書能夠日日吃飽,心情快活,人也漸漸胖起來。有次錢鍾書給家裏寄了一張照片,附信道:“爸爸,娘,近照一張,已變肥頭胖耳之人矣!皆季康功也。”
楊絳對新租的房子很是滿意。她平日非常珍惜時間,但住在金先生家時因為隻有一個房間,隻要有客人來,她便要停下手頭的事接待,還不得不聞兩三個小時的煙臭味。如今有兩個房間,每次客人來,她給客人泡好茶,簡略招呼一下便可以到另一個房間去讀書,省去不少麻煩。在牛津的朋友以及錢鍾書的同學也會偶爾來蹭飯,向達是錢鍾書夫婦家裏的常客。他那時是作為北平圖書館與大英博物館交換館員來英的,起先在大英博物館抄抄敦煌卷子,後又到牛津大學圖書館幫忙編輯中文書目錄。他寄宿在一戶傳教士家。那家天天土豆、頓頓土豆,他實在受不了,就常來錢鍾書與楊絳這裏換換口味。他常提及留學生間的八卦傳聞,告訴錢鍾書這裏很多人評論錢鍾書不合群,脫離群眾,錢鍾書聽了隻是笑笑,並不在意。
生活過得舒暢了,兩人漸漸有了興致胡鬧。錢鍾書雖看起來木訥,淘氣起來卻比十幾歲的男孩子還要調皮。有次楊絳臨帖時睡著,錢鍾書午睡醒來,看妻子睡得香,便把毛筆用濃墨汁蘸了,輕手輕腳地在妻子臉上作起畫來。他剛落筆楊絳就醒了。她發現後又好氣又好笑,趕忙用清水洗臉。她皮膚本就白皙,又吃墨,無論怎樣洗都會留一點墨印子,幾乎把皮都洗破了。錢鍾書知曉事態嚴重,就不再在妻子臉上畫畫,隻會偶爾畫了一幅妻子的肖像,添上眼鏡和胡子,聊以過癮。直到女兒出生以後,他才尋得好耍處,在女兒肚皮上畫。楊絳發現後嚴厲地製止他,他才不畫了。
房東家的家具都是拚湊的,床也是一對小鐵床。夫妻兩個將兩張床拚在一起,就能相擁而眠。兩人睡前會把枕頭立起來,頭靠在一起,共讀一本書。他們的睡前讀物內容很簡單,大多是一些輕鬆的小說。楊絳讀書不愛哭笑,但錢鍾書讀到開心處總要癡癡地笑,逗得妻子也跟著笑。錢鍾書還喜歡給妻子講故事,都是些道聽途說不入流的“野史”,混著自己胡編亂造的情節,七拚八湊地糊起來的神奇小說。他每講完一段,便要問妻子“啊”,意思是可曾聽見。楊絳這時就會“嗯”地答應一聲,有時明明困得迷迷糊糊,還是要提著精神答他一句“嗯”。答到最後,錢鍾書睡了,楊絳反倒被自己的回答弄清醒、睡不著了。
楊絳在父母家時得母親庇佑,並沒有管家理財的經曆。與錢鍾書結婚後,楊絳發現錢鍾書不擅持家,就開始負責起家庭預算來。她精打細算,寬打窄用,雖然餘錢不多,但家裏有事從未鬧饑荒。日常裏隻要預算寬裕,她還會給錢鍾書留出錢來買書。錢鍾書很是佩服,便把所有錢財交給楊絳打理。這個習慣他持續一生。
日子漸漸過去,夫妻二人雖習慣了在牛津的日子,但開始想起家來。楊絳想家想得很苦,每星期寫一封家書,但信要走兩三個星期才能到家。好在翹首寄出信箋的同時,她總能收到上封信的回信。接到家書是楊絳最開心的事。每封家書,父親都會親自動筆寫,問學業,問生活,也會附上幾句詩,問夫妻二人可知出處。母親也會親筆附上幾句,叮囑瑣事。姐姐和妹妹們也會嘰嘰喳喳跟著附筆。見字如麵,一封家書上有幾個親人的筆跡,就好像他們一一擠在麵前爭著搶著和自己說話似的,楊絳很得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