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小蘭這樣大聲嚷嚷,實際是吊起騾子給馬聽,因為,畢小蘭從窗戶裏看到他從後巷拉著板車回來,正往門口走,正好聽到畢小蘭說的話。
打那天起,畢小蘭發現他每天起得非常早,大約四五點就起床,然後,扶出他爸(實際是她爸留下的)那輛破自行車,在後架邊叮叮當當地掛隻鐵皮桶,悄不聲兒消失在黑夜中,去替一家牛奶公司往東山鎮上送鮮奶。
從畢小蘭家到東山鎮,來去有八十多公裏,天亮前,還得趕回來跟他爸一起撿廢品。
畢小蘭媽媽說,這樣起早貪黑會累壞的,就不讓他去送牛奶。他爸說,讓他自己多找幾個零花錢吧。
幹不到一個月,畢小蘭媽實在不忍心,就收了他的車鑰匙,堅決不讓他幹了。
期中考試的前一天,畢小蘭放學回家,意外地發現書桌上放著一個紅褐色的鋼筆盒。畢小蘭欣喜地打開一看,裏麵躺著支嶄新的美國“派克”筆!哇!這麼好的筆,誰買的!?怕要上百塊錢吧?再看看,筆盒下邊的紙上,還有三個字:對不起!——畢小蘭認識,是他寫的字,跟螃蟹爬的一樣。
畢小蘭拿著那個漂亮的筆盒,心中就跟打破了個五味瓶,什麼滋味都有······哎!接不接受他的筆呢?到底接不接受呢??……接受的話,覺得自己平時對他太過分了點。不接受的話,又覺得這確實是支難得的好筆,真真實實叫人愛不釋手!於是,畢小蘭隻好來了個悶嘴葫蘆不開瓢,心照不宣,將筆悄悄地放進書包裏,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天不亮上學,天黑回家,一天三頓,照樣端到自己房間吃,跟他碰麵的機會更少。雖然,畢小蘭嘴上沒提筆的事,打那以後,畢小蘭確實少給了他許多白眼。
而這支筆呢?一直伴隨著畢小蘭從初一,一直寫到初三,中考也是用的這支筆,或者說,將來考大學,興許還用這支筆。毫無疑問,西安的幾年高中學習,一定還要繼續用它。因為,畢小蘭覺得這支筆太好用了!寫在紙上,滑油油的,出水不緩不急,寫字的感覺特別爽!讓人隨心所欲,想怎麼寫就怎麼寫,無論你將它斜著寫,站著寫,還是躺著寫,咋寫咋順手。平時,不管是考試,還是做課堂筆記,沒一次是因為筆的搗亂,而打斷過思路。畢小蘭真佩服他,小小年紀,咋這麼會挑東西?
前天,小蘭媽叫畢小蘭再買支新筆上高中,到人家大城市讀書,還用舊筆(小蘭媽還以為畢小蘭用的是爸爸買的那支舊筆),同學們會瞧不起,會說我們新疆人窮。畢小蘭說不買,這筆用慣了……
4、
畢小蘭這樣想著,突然,覺得身子一震,列車又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停了。
畢小蘭手摸著那支心愛的筆,抬起頭,悄悄朝對麵的他又看一眼,很想對筆的主人說句什麼。心裏想說,嘴裏還是說不出來。就順手將小茶桌上那兩包花生,分給他一包:“嗯,給。”——這是畢小蘭上車後跟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一聽,很激動的樣子,馬上笑著轉過臉,跟畢小蘭說話。先說他不餓,要畢小蘭自己留著慢慢地吃。並告訴畢小蘭,到西安還早著哩!天黑了,再沒有賣東西的了。
由此,那包花生,就在小茶桌的那一邊放著。一直到西安,畢小蘭收拾東西準備下車時,才將那包花生裝在兜裏。
雖然乘坐的是特快列車,還是晚點了,夜裏十一點才到達西安。
哇!西安火車站好大呀!
車站上,裏裏外外到處都是湧動的人,使人會自然而然地想到“人頭攢動”這個詞。
畢小蘭下了車,涼風一激,覺得頭暈暈的,根本不知東西南北。在攢動的人流中,怎麼看也看不到一個熟悉的麵孔。畢小蘭才真正意識到,已經離開了家!離開了媽媽!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她心裏真的好想哭!
大概是因為自己膽小的緣故,畢小蘭提著包,一步不離地跟著他往前擠。原先那麼強大、那麼傲慢、那麼不可一世的畢小蘭,不知哪去了?突然乖巧得像隻小羊羔,小心翼翼地跟著牧羊人。
再看看他,就跟自己的親哥一樣,那麼誠心,那麼賣力,一邊肩上背著兩個大包,一邊肩上扛著大被卷卷,膀彎裏還套著兩個小包,走得那麼艱難,那麼沉重,一邊喘著粗氣,一邊還不時地回過頭來看畢小蘭,生怕畢小蘭被擠丟了。
畢小蘭從來沒鑽過火車站地道,在連隊裏連火車也沒看見過,哪鑽過這麼深的地洞洞?心裏害怕極了!一害怕,嘴也不那麼硬了,沒頭沒腦地接連問:“哎!這是走到哪了?哎!走得對不對嘛?哎!還是問問人家再走吧!”
他果斷地說:“不問。咋不對?就打這兒出口。”
“你走過嗎?”畢小蘭第一次喊他“你”。
“走過,沒錯。走!跟著我!別說話!”他毫不客氣地命令畢小蘭,不容畢小蘭多話。
畢小蘭一點也不敢嘴硬,老老實實地聽他的。他那種果敢和老練,讓初涉世道的畢小蘭不得不服,不得不覺得自己脆弱和虛偽。畢小蘭心裏暗自慶幸,好者聽媽的話,讓他來送我。否則,這大包小包的,拖不動,扛不動,又不識方向,這會,也許是東西丟了,也許是錢被小偷偷了,早不知都哭成什麼樣了!
畢小蘭跟著他幾個彎兒一拐,忽見前方一片柳暗花明!燈火輝煌!人聲鼎沸!車站出口處好不熱鬧啊!
畢小蘭抬眼一看,看到人頭上舉起一溜大大小小的牌子,都是接站的人。
打老遠地,畢小蘭看見一塊牌上寫著“新疆畢小蘭”幾個字,就高興得大叫:“哎!姑姑接我們來了!那兒!哎!你看,在那!哎!姑姑接我們來了!太好了!”畢小蘭高興得跳起來,嘴裏一個勁地哎,哎的。迅速從人空中擠過去,邊擠邊叫:“姑姑!姑姑!”
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女士披開人群,一把抓住畢小蘭的手:“小蘭!小蘭!”
“姑姑!姑姑!”畢小蘭高興得哭起來。
姑姑忙安慰她:“沒事沒事,我們小蘭多有本事,一個人能到姑姑這裏來了!”
畢小蘭擦擦淚,轉身,對站在身後的他一指:“還有他。”
姑姑這才主意到,後邊還有個替畢小蘭背行李的小夥,忙幫著拿下行李:“謝謝謝謝!謝謝你!一路讓你受累了!”問畢小蘭,“他是你同學嗎?”
畢小蘭搖搖頭。
“那你媽在電話裏說,想叫你哥送,你哥呢?沒來?”
畢小蘭不說話。
他臉一紅說了:“阿姨,我是送小蘭來的。”
姑姑明白了,忙叫他一起上車回家。
他說:“不了。俺在車站坐一會,跟下一班車回。家裏活多,俺爹一個人在家忙不過來。”說著,拿兜就走。
姑姑的車開動了。
畢小蘭跟傻了一樣,光對車外看。
姑姑說:“小蘭,跟你哥說再見呀!”
“哥!……”畢小蘭從車窗伸出手,覺得心裏汪汪的淚,連忙用手捂著臉。
他一聽,連忙轉過身,笑著對畢小蘭揮手。
第一次看到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