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井的臉黃得像貼了一張黃表紙:“不可能!遠哥,你絕對是看錯了,打從進了公安局的大門我就是一個口話,因為黃胡子想拿刀子紮楊遠,我一時衝動就向他開了槍,當時我懵了,光想著救人去了,根本沒來得及考慮就開了槍,警察也沒再多問。遠哥,你就別跟我耍腦子啦,我都這樣了你還……遠哥,你知道嗎?我最擔心的是你。你是以什麼罪名判的刑?不會是跟我一樣吧?”我說:“我是為別的事兒。好,我相信你。可是你得跟我說實話,要不我即便是出去了也不會管你的,你就在這裏把牢底坐穿吧。”鬆井猛地一拍大腿:“本來我也想來跟你說這事兒,你先問吧。”
“那好,”我吐了一口氣,慢條斯理地問,“你先回答我這個問題,你對預審科的人說我安排你們砸了黃胡子的攤子?”鬆井回答得毫不遲疑:“這個我說過,我承認。這也是李俊海提前囑咐我的。”我點了點頭:“那麼你再回答我,黃胡子的攤子是誰讓你們去砸的?”鬆井悶聲回答:“李俊海。”我笑了:“哈哈,你倒是挺實在,這都是小事兒嘛。”鬆井喃喃地說:“是,這都是小事兒,李俊海就是這麼雜碎,從小事兒上就惦記上了你……很早了,很早了啊,在很早以前他就給我們開會說,咱們弟兄們想要過上好日子就必須把楊遠砸沉了。”我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你們可真夠有意思的……好啊,你們的目的達到了,我沉了,他起來了。來,過來,我再問你,是誰讓你開的槍?”
“也是李俊海!”鬆井大聲說,他的情緒很激動,嗓音都變了,“是李俊海這個雜碎!”
“他是怎麼跟你說的?”我不動聲色,慢慢抽我的煙。
“他給我打電話,問當時的情況,我說你跟金高已經進了院子,他說,按咱們以前商量的辦……”說到這裏,鬆井又放了聲,“嗚嗚……可是我全錯了,當時我昏了頭,隻記得他說要開槍打黃胡子……”鬆井突然止住了哭聲,用襖袖子使勁擦了自己的眼睛一下,“在這之前,李俊海就跟我商量過,他說,要趁楊遠跟黃胡子糾纏起來的時候衝進去,想辦法把槍塞到楊遠的手裏,目的隻有一個,讓楊遠在混亂當中對黃胡子開槍。可是那天我太緊張了,腦子裏全是開槍這兩個字,稀裏糊塗就開了槍……誰能想到就這麼一下子就把黃胡子的腦漿打出來了。”
“李俊海是什麼時候給你安排任務的?”
“在我們找到黃胡子窩點的時候,這些話全是他在電話裏跟我說的。”
“當時有沒有別人聽見過?”
“接電話的隻有我一個人,任何人我也沒告訴。”
“嗬嗬,鬆井,你別跟我玩腦子了,”我做了個想走的姿勢,“你給我記住了,就憑你這點兒腦子想要跟我玩兒你還嫩了點兒,我會相信你嗎?要知道,我跟李俊海是什麼關係?把兄弟呀,你想在這個節骨眼上給我們倆下絆子?滾你媽的吧。我走了,好好想想,當時你是怎麼想的,想好了再來找我。”鬆井忽地從花壇上跳下來,一把抱住了我:“遠哥你別走,你聽我說,”不由分說把我按回了花壇沿上,“你是不是以為我跟李俊海關係那麼好,一下子翻了臉這裏麵有什麼貓膩?我跟你說實話,這是因為李俊海太雜碎了,我不得不把真相告訴你。”我舒了一口氣:“他怎麼雜碎你了?”鬆井的眼珠子通紅,幾乎滴出了血:“我打從那天晚上去投了案……對了,我先告訴你那天晚上我的行蹤。那天晚上我從黃胡子那裏跑了以後就給李俊海打了一個電話,把情況說了。李俊海說,沒事兒,你馬上爭取主動,去投案,就說是楊遠讓你開的槍。掛了電話我就投案去了。開始我也想說是你讓我打的黃胡子,可是我一想,那天的情況大家都看見了,胡說八道對我以後沒好處,再說,我在公安局看見了那幾個夥計,他們也投案了,我要是亂說還不如不來投案呢。結果我就照實說了……隻是沒有把李俊海牽扯進來,因為李俊海答應我,一旦我被判了刑,隻要我的牙口好,他會幫我照顧家的,還說他會給我按月發工資,甚至會幫我使勁,讓我免於刑事處分……可是現在他表現了些什麼?我媽前幾天來接見我,說李俊海壓根就沒跟我家裏的人照麵,還威脅我哥哥,讓我哥哥給我寫信,不許我胡說八道,如果發現我胡說八道他就要讓我死在監獄裏!遠哥,你說這不是個雜碎是個什麼?前幾天我找了獄政科,獄政科的人說我犯神經病了,跟我要證據,我哪來的證據?這不,沒有辦法我隻好找你訴苦了……遠哥,幫我。”
我的心情很沉重,一時對人性產生了懷疑,這都是些什麼人呢?全是他媽的畜生!
我站起來拍了拍屁股:“就這樣吧,我也沒有辦法幫你,過幾天我再來找你。”
鬆井好象真的有神經病,嗚嗚地又哭了,兩隻手往天空沒命地抓:“我完蛋啦,我完蛋啦。”
我躊躇了一下,走回去抱了他一把:“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得謝謝你,好兄弟。”
鬆井甩開了我,目光呆滯:“遠哥,你回去吧,我死不了,我會好好活著,我出去就要了李雜碎的命。”
我笑了笑:“別發這麼毒的誓,嗬嗬。”轉身就走。
大家都在車間門口站好了隊,我連忙排了進去。清點完人數,康隊走過來對我說,你暫時住在值班室裏,過幾天要加強中隊的值班力度,先在車間鍛煉幾天,完了以後回監舍值班。我沒有特別高興,因為這早在我的預料之中,我衝他笑了笑,一臉虔誠地說,感謝政府對我的信任。康隊說,你別拿江湖上那一套來考慮問題,不需要什麼感謝不感謝的,這叫人盡其才,並不是跟你做什麼交易,我們需要你拿出魄力來,把中隊的獄內秩序搞上去,現在有不少反改造分子不遵守紀律,需要你發揮作用。我很明白他這是什麼意思,董啟祥他們在車間維持秩序,回到監舍還真需要一個能夠壓住場的人,也許我在康隊的眼裏是最佳人選了。我挺了挺胸脯:“政府放心,我一定負起責任來。”
三中隊的監舍在底樓,出了門就是一個很大的操場。大家魚貫進了第一道大門的時候,一個長得像太監的中年胖子溜溜地顛過來衝康隊鞠了一躬,然後站在鐵柵欄門旁邊,一個一個地點著人數,點到的就往裏走。這跟以前可不一樣,我記得以前是在外麵再報一遍數,然後大家呼啦一下就進去了,看來現在更嚴謹了。大家都進去了,康隊把我喊了出來,指著中年胖子說,這是趙進糧,現在的值班組長,值班室目前連他在內三個人,以後你來了就是四個了,先跟老趙熟悉熟悉。趙進糧似乎明白了我將來是他的領導,衝我點頭哈腰地說:“多多關照,多多關照。”康隊在他的腦門上鑿了一個栗暴:“老趙我可告訴你,以後再讓內管提出來咱們的秩序不好,我就讓你下車間拉大車去。”
趙進糧摸著鼓起一個大包的額頭,眼淚都要掉出來了:“大家都跟我沒大沒小的,我怎麼辦,你又不給我權利。”
康隊笑道:“你還想要什麼權利?讓你扣分,你淨扣老實人的,比你凶的你連個屁都不敢放。”
趙進糧這話說得有些倚老賣老的意思:“反正我是盡到責任了,你們政府也不是沒看見。”
康隊不理他了,拍拍我的肩膀說:“楊遠,以後就看你的了,壓不住場我拿你試問。”
進到走廊,趙進糧嘩啦一聲拉上了鐵門,邊上鎖邊嘟囔道:“可也是,我太‘逼裂’了。”
董啟祥好象剛洗完了臉,搖著一條毛巾過來了:“大鴨子,又發什麼牢騷?”
原來這位就是傳說中的大鴨子,我不禁笑了,下意識地來瞅他的褲襠,哪有什麼“小帳篷”?老辛也太能誇張了。我走過去衝他笑了笑:“趙大哥,康隊說讓我先住在值班室裏,你看?”大鴨子乜了我一眼,接過我的鋪蓋,邊往值班室走邊說:“又是一個關係戶,這叫什麼勞改?剛下隊就值班……”董啟祥跟上去踢了他的肥屁股一腳:“大鴨子,我可告訴你,再他媽這麼胡說八道有人就給你把腦漿砸出來了。”大鴨子不回頭,反手撲拉了兩下屁股進了值班室。董啟祥笑道:“這夥計不錯,在外麵那是絕對的大款,進來就‘瞎’啦,跟個迷漢沒有什麼兩樣,好使點兒小性子,不過人真不錯,很懂道理。”能看得出來,這家夥屬於很油滑的那種,他這是故意做個樣子給我看,一會兒就好跟我套近乎了。值班室裏躺著一個正在看書的幹巴老頭,大鴨子拍了拍架子床的鐵管:“老萬,起來,你到上鋪去,這個位置給新來的兄弟。”老萬慢騰騰地坐了起來,他長得很滑稽,讓我一下子想到了帶魚,他的臉跟帶魚頭一樣,還是死了好幾天的那種。老萬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不聲不響地卷起了自己的鋪蓋,托到上鋪,抓著架子床的欄杆,像一條八帶魚那樣慢悠悠地爬了上去,然後伸開被褥又躺下了。大鴨子把我的鋪蓋放到床上,順手一指床:“小哥,坐下吧,你叫什麼名字?判了幾年?”沒等我說話,董啟祥推了他的腦袋一把:“別他媽的裝啦,說出來嚇死你。”
“嘿嘿,”大鴨子一下子放下了架子,“我這把年紀不跟你們裝一下怎麼辦?小哥,別介意。”
“哪能呢?”我遞給他一根煙,“大哥跟小弟拿拿派頭是應該的,嗬嗬,我理解。”
“對呀,就得尊老。”大鴨子又裝上了。
“你他媽的不愛幼誰尊你這個老?”董啟祥笑了一聲,正色道,“這位叫楊遠,大家都喊他蝴蝶。”
“呦!原來是蝴蝶,”大鴨子徹底拿不起架子來了,“我聽說過呀,我一個兄弟以前就跟著你幹,他叫老七。”
“是老七呀,嗬嗬,他現在也跟著我幹,幫我跑客運呢。”
“是嗎?沒進來之前我請他吃飯,他說他給你管理著冷藏廠,本來我還想跟你聯合一下呢……這就進來了。”
老七這小子到處吹牛,我笑了:“趙哥的公司是幹什麼的?”
大鴨子把手在眼前胡亂揮了一下:“別提啦,以前什麼都幹,現在完蛋啦,讓共產黨給罰沒了。”
他不願意提我就不問了,笑笑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啊,以後東山再起就是了。”
大鴨子搖了搖頭:“幹不動了,三年以後世界就不屬於我的了,這個世道變化太快了……唉。”
說著話,走廊上就響起了老辛的聲音:“都回去老實呆著,瞎雞巴出溜什麼?”大鴨子撇了撇嘴,衝我苦笑道:“聽見了吧?家破外人欺,老辛管起閑事來了,要我們這些值班的幹什麼?”話音剛落,老辛一步闖了進來:“大鴨子你他媽的跟塊鼻涕有什麼兩樣?讓你值班,你跑屋裏來‘上神’,要你管什麼用?就他媽知道操×。”大鴨子立馬換了一種哥們兒似的表情,瞪老辛一眼道:“扯你的雞巴蛋,你都替我值了,我還值什麼值?我發現這個中隊快成你家開的了。”老辛嘿嘿一笑:“我閑不住,媽的,看見這幫孫子跟些人物似的瞎雞巴溜達我就來氣,前幾年哪敢這樣?一收工就學習,這可倒好,一個個閑得蛋子癢癢了都,這也能叫勞改?”董啟祥橫他一眼道:“老辛我發現你是個‘望人窮’,別人舒服點兒你就難受了?關你屁事兒?”老辛橫著身子坐下了:“不是,我就是覺得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