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童年之友(2 / 2)

從六七歲一直到十三四,我們雙雙的足跡,大概已經把那個偌大的花園踏遍了,或者重複了又重複罷。年齡漸漸大了,跳著跑著的遊戲,也漸漸稀少了。後來我們常常默默坐在廊下或窗前,翻閱圖畫冊子,或者讀一些淺近的童話。

記得我有一次曾在她麵前誇耀過我在小學展覽會裏的成績,她有一次也給我說過一個她最得意的故事。那故事我到如今還記得的,大意是當初有過一個鞋匠,他一次用鞋底擊過十個蒼蠅,他的綽號是:嬉嬉哈哈,一擊十個……

當著我們眼睛光碰到一起,或者並坐著覺得彼此的肩背已經靠得溫暖了的時候,我們便又不好意思地離開了。莫非那時已經有了一個“魔”,不時地拖我們相親,不時地又用力把我們分離麼?……

我們的家,已經從她們那裏遷出十多年了。在這十多年裏,我和敏的天地,幾乎完全隔絕了;雖然我們還是同在一個城圈裏,相隔不遠的。

母親在的時候,還有時談起敏,又提到我的婚姻。母親去世之後,隻有我一個人在夜深時,孤獨地,輾轉著係念她了。白日裏。每一興奮起來,便要跑到她們的門前去,我想進去會她,我沒有勇氣;我想等待著和她一見,也總沒有那麼一次相巧的機會。我默默地在她的門前徘徊,我的心,似乎比那槐蔭還更陰沉……

前年的秋天,聽說敏的母親病重了,我於是鼓著我的勇氣,我想親自到那槐蔭下的大門裏探問她們了。

我兩手虔誠地捧著我那“希望”的花蕾——那蘊藏在我的心園,十多年來未曾放過的一枝花蕾,戰戰兢兢地叫開了她們的門扉,我又如夢一般地走進了她們的庭院了;我是如夢一般地坐在敏的寢室裏。我四處張望,我沒有找到敏的蹤影。

她好像是剛才豔裝出去了;她的妝台上放著一盆乳白的帶溫的臉水,還放著揭著蓋兒的香粉,胭脂,……床上團著錦被,絨枕;壁上掛著許多電影的明星……那一件一件時髦的衣裳,也都零亂得沒有收起……

我悄悄走進往日的花園,往日盛開著一切的花園,現在已荒蕪而廢棄了。隻有幾株皺皮的棗樹,還東倒西歪地倚在牆頭。他們好像是年老的園丁,隻有廝守著這裏,而無心再顧這滿目荒涼的景象了。

青春的花園,已經頹老了,失卻紅顏的女子,還在向她們的頰上塗抹粉脂!

去年的秋天,我真的有一次遇見敏了。

和她偕手歡笑的是一個“明星”般的少年,而在她的眼前過去的——一個童年的友伴,竟沒有得她一睬呢。

唉,那蘊藏在我的心園裏,十多年來未曾放過的一枝花蕾——我永遠不曾想著把它遺棄的一枝花蕾,現在我已經無處亦無法捧贈我那童年的友伴了;去罷,我心裏低低地說著——

——讓這枝花蕾,還是在你自己的那雙高底鞋跟下殘踏了罷;我的心園已經冰涼了,它遲早地會死去的……

——去罷!你希望,你娟妓!

那病在床上的老人,我祝他早早健康起來;那徘徊於愛人門外的青年,也快快地回轉過頭來罷!

“人生”的故鄉,畢竟是歸不得的,聰明人,莫再回想你們的童年了!不要躊躇地向前進,大道和果園,焉知道不展在你的眼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