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童年之友(1 / 2)

十年來徘徊在她們的門外,那槐蔭下的大門,幾乎在我的眼裏映過上千的次數了;然而,我所渴望的人,我童年的友伴,終於沒有邂逅過一次。

這大約是人間的通性,一個病在床上的老人,他會想到許許多多故鄉的土產,雖然這些土產就是蘿卜,青菜或芋頭……同樣的一個思春期的青年,他無論怎樣憧憬著錦般的未來,神般的偶像,但他決不會忘記了他的童年的友伴。童年的友伴,好像距他最近,也了解他最深似的。

童年恐怕才是人生的故鄉,童年所經過的每椿事,就好像是故鄉裏所生的每種土產了。

誰都禁不住地要係念他的故鄉與土產,但誰能夠回到他“人生”的故鄉,在那裏還采集著土產呢?……

回想,惟有回想了;也正如同紙上的畫餅與梅子:充不了饑腸,也止不住口渴。

敏,她是我童年的惟一的友伴,她比我小兩歲,從六七歲我們便在一起了。那時我們的家也在那槐蔭下的大門裏。大門裏有三個院子,我們住在最前邊,她們住在最後邊;中間隔著一個花園,花園的前邊還住著一位史太太。史太太也有一個女兒,她的名字我已經忘記了。

弟弟那時是紅菊姊帶著,能夠單獨在一起玩的隻有我和敏和史家的姑娘三個人。不過史家的姑娘也和我們不很好的,因為我和敏時冷待她。我們玩的時候,不在後院,便在前院,史太太那裏我們是很少去的。不過有時候敏和我鬧惱了,她偏偏喜歡到史太太廊子上的柱前去哭,用袖子把眼睛拭得通紅的,好像要宣示給人家,她實在受了我的委屈了。

她每逢哭了,史太太便揭開簾子趁機地說;

“我叫你不要和他玩罷?男孩子總是會欺負人的;姑娘和姑娘在一起玩,再也不會打起來。”

假使當時我的母親或她的母親出來訊問,史太太又這樣地說了:

“大人們真不能為孩子勸架,好起來是她們,惱起來也是他們。香的時候就恨不得穿一條連襠褲,臭了比狗屎還臭……”

接著便是史太太張著金牙的嘴大笑。

其實,我從來沒有欺負過敏,每次哭,大約都是因為她要撒嬌。有幾次她在史太太的廊子上哭,我趁著沒有人出來的時候悄悄拉她幾把,她便又帶著鼻涕笑了。

“一哭一笑,小貓上吊。”我把右手的食指,放在鼻上羞她。

她跑了,我知道風波平靜了。她跑到花園,我便也跟到花園,在花園裏,我們又重新是一對親密的伴侶了。

那時候的敏,在我眼裏真是一個最美麗的仙子了。她一笑,我的世界就是陽春駘蕩;她一哭,我的世界頓時又變得苦雨淒風了。最有趣的,莫過於她嬌嗔我了,她以為我怕她,其實我盡蹲在一邊看她那對烏黑渾圓發亮的眸子。她支持的時間愈長,我感到的快活也仿佛愈濃似的。

真的,我每逢回想到童年的時候的奇怪的性格,我臉上便禁不住地要頻頻發燒了。在女性的麵前,我從來不以那些裝出的騎士或英雄的風度為榮;就是被她們虐待著,壓迫著,在我也並不以為恥辱。童年,我或者被敏罵過,唾過,也許還被她打過,但在我的身上,絲毫不曾留下一點傷痕。我真是懊悔,我如果留著那種傷痕,我是怎樣地感著酥癢而快活的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