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韓學監(2 / 2)

就在這哭笑不得的氛圍中,我又度過去一個學期。暑假後我便是二年生了。校中雖則走了兩班會鬧的老學生,添了兩班還尋不清門路的新生,但這些好像於我沒有什麼關係,我是依然感著不安寧與不自在的。

大約是初冬罷,陸媽媽終於辭職了,全校人心一快。這時最緊要的消息,就是關於候補人選究竟是誰的問題了;可是傳言不定,眾說紛紜,大家都是翹首盼望著新學監的出現。

後來,布告出來了,新聘的學監姓韓,聽說他是新才從美國回來的。

韓學監蒞校的那天,全體的學生都集在大禮堂裏預備歡迎他,把偌大的禮堂,擠得水泄不通了,這是我到中學後曆來未曾見過的一種盛況。

校長作過簡單的介紹後,於是大家都聚精會神地把目光移到韓學監的一個人身上了。他從容地走到壇前,笑容可掬地向大家鞠了一躬,停了一會,他便開始了他的演辭。

大意是說:我也是新從學校裏出來,我實在不敢當稱這個學監的職分……我並不懂怎樣管學生的……隻要不出乎學校裏的規矩,大家盡可以活潑地玩,我從來不喜歡那些年輕的人,一個一個都像書呆子……

自然地,比起陸媽媽那以嚴格,專製政策自命的,真是不可以道裏計了!那時立在台旁的校長,好像意想不到他會請來了這麼一個會盡教學生玩的學監,他不是摸一摸胡子,就是望一望台上的韓學監,他的墨色眼睛放射出來的光線,在大禮堂裏幌來幌去。

韓學監演說了一點多鍾,無論從言語方麵,與問方麵,態度方麵……都是令人景仰的。他的演說乍一止,熱烈的,如雷般的掌聲便在大禮堂裏震動了。那時,我歡迎韓學監,也正如同大家歡迎韓學監的心理一樣。

一星期過後,我們第一次上韓學監的集會班禮堂上的人,差不多還和他初到校的那天一般多。我們猜想他即或不講“四維”,“敬師長說”也要講一點美國教育概況的,但,全不是的,他的題材,完全是出乎我們意料之外。

“今天我要對大家說的,就是關於這一周來我在學校裏發現的一點東西……”韓學監時時用手摸著他背心上掛的一條表鍾,和藹地繼續說。

“這種習氣,或者不專專在我們學校裏,然而我總希望我們學校裏不要有它……

“都是一樣的同學,為什麼要把人家當作女性呢?我不知道××是誰,但我想他一定被你們包圍的,一定時時都受你們的欺負……

“我在學校的牆壁上,看見了許多粉筆字,寫來寫去地無非是寫的人想占些便宜。這禮堂背後的一條過路牆上,就是寫了很多很多的……”

這時,禮堂裏的人頭,都在攢動了,還有許多人回頭,仿佛尋找誰似的。幸虧我身材低,又坐在後麵。所以沒有被許多人發見。韓學監的話,仍然繼續著。

“什麼‘某某是某某的妻’,‘我愛某某’……這些話,寫來有什麼用處呢?果真寫了這些便是真的了麼?這正是代表那人是無聊的。我希望這些粉筆字,在我沒有發現的地方,誰寫的誰還擦去,我所看見的大約都叫堂役刷淨了。”

我當時在禮堂裏真是惶羞得什麼似的,因為那些粉筆字,連我自己也沒有怎麼看見過。韓學監在這第一次集會班裏便提出了這——椿事,這一點鍾的演說,似乎完全為了我一個人,真是給我出了一口大氣,我想。

不久,韓學監便認識我了,我也不時地便到他房裏去。

從此,韓學監就好像成了我的一個保護者;因為同學們都對他敬愛,所以我並沒有受什‘麼外來的反感。

我好像漸漸從旗杆上落到平地了,F中學的重心,也就漸漸移到韓學監一個人的足下。

然而,在校長的心裏,已經收藏了許多從他墨色眼鏡裏的見到的東西了。終於因為重心轉移的問題,校長把韓學監又辭換了。韓學監走了之後,學校裏曾起過多次的風潮,多次危險的鬥爭

我不久就轉到旁的學校去了。

前年我從遠道歸來,在乎津的火車裏遇見過韓學監一次,我們都是風塵仆仆的,彼此望著被風塵消毀了的麵龐。

“你還記得當年在F中學的事麼?”他揉著掌,望了我一眼,又把視線急忙投到車窗外邊去了。

我記得我當時沒有回答出什麼,我倒是笑了笑。過去畢竟是過去了,當年那些瘋狂似的同學們,恐怕也有不少地去作旁人的學監了……

弟弟現在也在城北的F中學裏,他說當初的禮堂,已經改了教員休息室;當初韓學監住的地方,已經改建了圖書館;當初的寢室,現在隻是堆積著東西……

F中學,真有多少年沒有去過。我去,我也不會再找到當初的許多陳跡了!

韓學監的家,現在大約還是住在什刹海的北岸,我想到這裏,我心裏仿佛找著一些慰安似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