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昭望了望周勃,見周勃一臉至誠,全無惺惺作態之色,便知此事定是無詐。然低頭想想,仍欲以一語激之,便說道:“我那甥兒,手無縛雞之力,若他貿然入都,北軍士卒隻消兩三個,便可將他拿下。請問太尉,這入都登位之事,可有人作保?”
周勃聞言,不禁氣血上湧,對天拜了三拜,發誓道:“以我周勃萬世之名作保,若存弑君之心,便是史書上剜不去的賊子,子孫萬代,亦受人啐罵……”
薄昭連忙拉住周勃衣袖,連聲道:“好了好了,太尉,我便信你。”
周勃這才坐直,整整衣冠,慘笑道:“誅殺諸呂,我等已賭上了身家性命;若敢再誅殺劉氏,則是萬年也不可赦了!你隻需回稟代王:入都之日,百官必至渭水畔郊迎。代王行至渭水,若不見隔岸有百官迎候,則打馬返回便是,可否?”
薄昭聽了,再無話說,遂拱一拱手,起身告辭,去了代邸歇宿。次日,在代邸一覺醒來,片刻也不願延誤,搭了郵傳車便急返晉陽。
數日後,薄昭風塵仆仆回到晉陽,見了劉恒,即拜賀道:“征書所言皆實,無可疑者。”
劉恒問明了赴京師始末,便對身邊宋昌笑道:“都中之事,果如公所言,公有大功!誅呂至今,已近兩月,都中並無異常,我等毋庸再疑。這幾日,孤王便動身,公可為我驂乘。”
宋昌連忙謝恩道:“此乃吾王之福,而非臣下之功也。”接著又向張武拜謝道:“若非足下有疑,我輩焉知長安城中虛實,也請足下受我一拜。”
劉恒便指著殿上諸臣,笑道:“諸位文武,都是孤王心腹,明日皆隨我去朝中。上天既有眷顧,便都不要辜負了。”笑罷,轉頭又對薄昭道,“阿舅立有大功,容入都之後,再行封賞。”
諸事議定後,劉恒便稟告薄太後,欲先往長安去,待坐穩大位,再迎母後及妻子兒女入都。
薄太後望望劉恒,不覺兩眼就濕了:“恒兒,看你這許多年,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也真是命苦。此去吉凶禍福,隻得托付於天了,諸事都須小心。”
劉恒也覺傷感,便道:“以阿舅在都中所聞,朝堂上事,當不致有詐;然萬一有變……兒不得脫身,還望母後勿心焦,照看好兒臣妻子兒女便是。”
一番話,說得薄太後雙淚直流,歎息道:“我等弱枝人家,比不得豪強大戶,即是嫁入天子家,也還是命薄呀。”
劉恒見母後傷心,便連忙打住話頭,又說起了女兒劉嫖事:“劉嫖任性,竇美人也管教不住,還望母後多費心。”
薄太後拭淚道:“你自管去,家中事,有我與竇姬照應,切勿掛記。宋昌、張武等人隨你去,我還要叮囑他們,無論遇何事,都須忍下,不得爭一時之短長。”
“母後想得周全,兒自會小心,倒是母後請勿太過憂心。”
“唉,為娘知你心!前年我臥病,你竟衣不解帶,親奉湯藥數月。世間孝親,未有過於此的。這幾日我目疾加重,對麵竟是看不清人了。來來,你近前來,讓為娘好好看一看你。”太後遂拉過劉恒,輕撫劉恒臉頰五官,俄而又淚如雨下。
劉恒忙為薄太後拭淚,勸道:“上天已佑我母子多年,今往長安,或有至福,兒定當與母後同享。”
薄太後搖頭道:“老嫗還要甚麼至福?為母這一世,有孩兒你,便可知足了……”言未畢,竟放聲大哭起來,驚得劉恒連忙溫語安慰。
數日後,劉恒辭別薄太後及竇美人,帶了宋昌、張武、庶饒、憲足、廬福等近臣,分乘六輛郵傳車,前往長安。一路上,與諸臣議論天下事,倒也不覺路遠。不幾日,便到了長安左近。
至閏九月己酉日,車行至高帝長陵,可望見封土如山,高矗入雲,眾人不覺都屏住了息。劉恒便命車駕停下,吩咐宋昌道:“孤王雖奉詔,然亦不能輕信。此地離長安尚有數十裏,孤王率眾人,暫在陵邑歇息。你一人先入城,留意是否有變。”
宋昌領命,便獨自登車,催禦者加鞭疾馳,前往渭水畔。堪堪來到渭橋下,手打遮陽看去,見對麵岸邊,果然黑壓壓的有一群文武,鹵簿儀仗,排列數裏,於清寒中肅立不動。陳平、周勃以下百官,皆袞服冠帶,迎候於道旁。近旁百姓聞訊,也都絡繹前來看稀罕。
這等郊迎陣勢,自秦亡以來,就未曾有過,想這光天化日之下,又怎能隱伏劫持之謀?宋昌心中一喜,未等車駕靠近渭水,便令禦者掉頭,返回去報信。
那邊劉恒一行,歇了還未及一個時辰,就見宋昌乘驛車馳回。但見他跳下車來,氣喘籲籲稟道:“百官皆至渭橋邊迎候,君上毋庸再疑。”
劉恒也知事已穩妥,但心中仍是懸懸,又追問道:“朝臣盡數都來了?”
“以臣觀之,應是來齊了,已在寒風中等候多時。”
“那好!孤王也不宜再拖延了。老臣之中,多有年邁者,耐不住疲累。我們這便走,你上車來,仍為我驂乘。”
待劉恒車駕抵近渭橋,百官便一片歡悅,都伏地而拜,齊聲呼道:“恭迎君上!”
車駕緩緩過橋停住,劉恒連忙下車來,疾步向前,揖禮謝道:“諸君辛苦了!如此大禮,孤王萬不敢當。”
周勃領百官行了大禮,禮畢便搶前一步,麵奏道:“大王,請屏退左右。臣有數言,要說與大王聽。”
此時,宋昌正護衛在劉恒之側,聞周勃之言,心中不悅,當即正色道:“太尉所言,若為公事,敬請言之;若為私事,則無須再說了。吾王所奉,乃王者之道,王者即是無私也!”說罷,便按劍恭立,半步也不肯退。
那周勃自以為功大,安排郊迎,也是有向新帝討賞之意。此時聞宋昌斥責,大出意料,這才悟到:天下萬事,已與昨日不同了!登時臉便漲紅,心中發慌,竟撲通一聲跪下,雙手顫抖,取出天子玉璽來,恭順呈上。
劉恒瞟一眼那印璽,又望了望伏地恭迎的百官,忽就想起臨來那夜,與母後相對垂淚之時,頓覺世態炎涼不可言說。於是強忍了忍,向周勃揖謝道:“太尉請起!諸君可隨我至代邸,再行商議。”
周勃一時茫然,抬頭望望陳平,見陳平暗暗使了個眼色,便知應從劉恒之意,連忙手捧玉璽立起,說道:“也好,周某這便為大王前導。”
劉恒頷首應允,君臣便各登車駕。眾人擁劉恒在前,浩浩蕩蕩進了城,直奔代邸。
城內,百姓夾道圍觀,雖不知皇帝將要換人,然見此情景,心中也都猜出了七八分,紛紛爭睹新帝容顏,生怕錯過。
麵對萬民矚目,劉恒在車上隻是發窘,左右張望,竟是無所措手足。宋昌執戟為驂乘,滿麵威嚴,低聲提醒道:“大王,你昨日為藩王,舉止尚可隨意。今日入了這城門,便是天子,請站直!”
這一句提醒,說得劉恒一凜,連忙挺了挺身,目不斜視,擺出莊敬之態。
車馬行至代邸門前,眾公卿隨劉恒入內,其餘百官則守候於外。待君臣分次坐定,陳平便從懷中取出勸進表來,高聲讀道:“臣丞相陳平、太尉周勃、大將軍柴武、禦史大夫張蒼、宗正劉郢、朱虛侯劉章、東牟侯劉興居、典客劉揭等,拜伏於大王足下:今皇嗣劉弘,並非孝惠皇帝所生,不容再奉宗廟、妄為天子,故商請陰安侯、頃王後、琅琊王及列侯、官吏二千石以上,公議推大王為皇嗣,願大王早順民心,即天子位。”
讀罷,不待劉恒發話,諸臣便齊齊跪下,三叩九拜,齊呼萬歲。禮畢,竟無一人起身,都伏地望住劉恒。
劉恒連忙起身,從陳平手中接過勸進表,交給張武,展臂向眾人道:“多謝諸君之意,然奉高帝宗廟,天下之要事也,寡人不才,不能稱諸位之意。還是請楚王來,共議何人宜當大任,寡人哪裏就敢當?”
不料任由劉恒如何勸,諸臣就是不起,左麵扶起一個,右麵便又跪下一個。眾人將劉恒三麵圍定,動也不動。
劉恒大急,逡巡數匝,坐下又複起,遂向西揖讓三回,又向南揖讓兩回,口中喃喃道“不可不可”,隻是固辭不允。
陳平見事情僵住,心中也急,怕真的請來楚王劉交,不知又要生出甚麼枝節來。心想今日勸進,乃是公私兩利之事,若勸得代王登位,則誅諸呂一事,斷不會遭追究,“再造功臣”之位,也就坐定了。否則另選他人為帝,他人若不給諸臣麵子,究治起來,那誅呂之事終究是以下犯上,倒真是不能辯白了。於是便伏地,狠命叩了三個頭,高聲道:“臣陳平等商議再三,可登大位者,以大王為最宜,上至列侯,下至萬民,無人不服。臣等此舉,乃是為保宗廟社稷,而非冒險邀功,願大王莫要推辭,上從天意,下撫人心,登大位而安天下。”
劉恒隻是搖頭:“不可不可!正是要尊法統,才不可如此倉促。劉氏子弟遍天下,寡人不過一旁支而已,今忽成人主,臣民倒要猜疑起來。”
周勃聽得不耐煩,將印璽高舉過頂,心一橫,索性高聲道:“臣等欲奉大王為新帝,已非一日之議,半月前便已議定,誓不更易。今臣等奉天子符璽,再拜吾皇。”
眾人也是耐不得了,都紛紛叩首,高聲附和道:“再拜吾皇,再拜吾皇……”
滿室裏,頓時群情洶洶,容不得劉恒再說話了。劉恒見狀,也是無措。此時,宋昌借為劉恒扶正案幾,彎下腰去,隻輕聲說了句:“君上,已是恰恰好了!”
劉恒怔了一怔,這才高舉雙臂,漸露笑容道:“諸君少安勿躁。既由宗室、將相、列侯、諸王所共議,以寡人為最宜,寡人若再推辭,倒是有違眾意了,恐也為天意所不容。孤王便如諸君所請,勉為其難,承繼大統便是。我能踐此位,做夢也未曾想過,若有不明了處,還需諸君多加指教。”
群臣這才“嘩”的一聲笑開,都手舞足蹈,起身向前擁去,交口稱賀。有那腿快的,早已奔出,告知門外苦守的百官。百官聽了,也是狂喜,一時歡聲雷動,整條街巷都為之鼎沸。
中謁者張釋早已備好了冕旒、龍袍,此刻便拿出來,一幹人將劉恒衣袍換了。諸臣依爵秩,在代邸中排列成行,三叩九拜,算是尊劉恒為新帝了。因劉恒後來諡號作“孝文”,故後世都稱他為“文帝”。
其時,劉興居也在其列,見其狀,心中極是惱怒。先前,陳平、周勃曾私下允諾,若事成,可封劉章為趙王、封劉興居為梁王,然誅呂事成已近兩月,劉氏兄弟卻無一受封。梁王之位,也封給了後少帝獨子,顯是老臣們從中弄權。
劉興居私下曾與劉章商議,權衡再三,終不敢有異動。由此,他一腔無名怒火,便要找個發泄處。加之也想立大功,以圖早些封王,便出列自薦道:“前日誅呂氏,吾無功,今請旨前去除宮。”
劉恒與宋昌、張武略作商量,都以為既登了大位,代邸便不宜久留,劉興居願去做惡人,也未嚐不可。於是下詔,命太仆夏侯嬰與劉興居同去,往未央宮伺機行事,即刻除宮。
所謂“除宮”,原意為打掃宮殿,此時提起,即是要將那後少帝趕出宮去。諸臣雖已公議廢黜後少帝,然後少帝與太後張嫣此刻尚在宮中,有甲士護衛,自成一體。若要清除,須得費一番心思,否則又要刀兵相見,倒要煞了鼎革的喜氣。
劉興居領了命,便對夏侯嬰道:“請太仆與下臣披甲而往,憑我往日之威,堂堂正正進宮,必無阻攔。見了後少帝,當麵宣諭便是。那後少帝母子,孤兒寡母,不怕他二人不聽擺布。”
此時未央宮中諸人,隻知內外交通已斷絕多日,全不知世事早已翻覆。劉興居搶在夏侯嬰前麵,闊步來至南麵端門[3],便要闖宮。
那宮門此時正緊閉,門外有一群謁者、甲士,執戟守衛,戒備森嚴。見劉興居全身披掛,帶了太仆來,眾人不由大喜,都圍上前來致禮,七嘴八舌地打聽:“外間平安否,不知何日可解禁?我等已近兩月不得出宮了。”
劉興居便一笑:“今日太仆與我來,正是要允準各位出去。”說罷,便喚過未央宮宦者令張澤,附其耳畔,密語了兩句。
張澤聞言,臉色一變,隨即又大喜,吩咐道:“眾人稍安,明日即可休沐了。”
平日,劉興居與其兄劉章,共掌宮中宿衛事。宮中一眾近侍,皆聽他兄弟調遣。聞夏侯嬰、劉興居是來解禁的,眾甲士都歡躍不已,任由二人進宮去了。
再說那位後少帝劉弘,年紀尚不及弱冠,此時正閑來無事,在宣室殿與小宦者一道,逗弄畫眉鳥玩。忽見劉興居、夏侯嬰上殿來,也未在意,隻回首道:“東牟侯多日不見,原是與太仆玩在了一起。”
劉興居便上前幾步,一揖道:“臣下有密奏。”
後少帝見劉興居麵色不善,不由一驚,忙揮退了小宦者,惶然問道:“愛卿有何言?”
劉興居“唰”地拔出劍來,疾言厲色道:“聽好——足下非劉氏所生,不當立為帝!”
夏侯嬰見狀,也猛地拔出劍來,在旁護住劉興居。
宣室殿的執戟郎衛,此刻正在階下值守,見兩位公卿忽然拔劍,似與皇帝起了爭執,都大驚失色,隻呆呆地往殿上看。
劉弘一頭霧水,驚得連話也說不清了:“我……非劉氏?那我又是何人?不當立,又當何如?”
劉興居便將劍鋒一指:“足下勿多言!”便命階前眾郎衛,都棄了兵器,暫回舍中歇息。
那班殿前郎衛,皆為精銳甲士,平素對二劉極為恭敬,令行禁止。此時見劉興居舉止,無不心知有變,一聲然諾,便紛紛棄戟而去。內中僅有數人,見後少帝並未下令,便不肯棄兵器,隻執戟攔在殿門。看那決絕之態,若劉興居敢挾後少帝離去,便將有一番廝殺。
此時,宦者令張澤聞訊趕來,連忙宣諭道:“今上非劉氏血脈,今日已廢,代王劉恒受大臣共推,即位為新帝。你等不得造次,隻聽東牟侯吩咐就好。”
此言一出,所餘幾卒麵麵相覷,歎了口氣,皆棄了長戟而去。
見身邊甲士盡皆散去,劉弘方知事不妙,惶急不知所措。往日裏雖有宦者告知“君上貴為天子,乃天下第一人”,然他也知,除了差遣宦者伺候以外,其餘萬事皆做不得主。便是如權門子弟般出城遊獵,也是不可得的事,故平素隻知與小宦者鬥草玩鳥,不問外事。今日見事有異常,則全無主張,欲往後宮去見張太後,卻被夏侯嬰一把拽住,動彈不得。
此時夏侯嬰喚過張澤,吩咐道:“去備車輦,載此小兒出殿。”
劉弘連忙問道:“太仆要載我往何處?”
夏侯嬰冷冷道:“就在宮內,尋個好處所暫住。”
少頃,車輦已備好,夏侯嬰便對劉興居道:“此兒暫宿宗正府官署,有勞東牟侯親自解赴。老臣則督責孝惠皇後,徙往北宮。”
劉興居諾了一聲,便帶領數名宦者,押解劉弘前往宗正府。劉弘不敢違抗,隻一麵哭,一麵回望了幾眼宣室殿,隨劉興居出去了。
夏侯嬰帶領張澤等數名宦者,來到明光殿,見到張嫣,略一揖,即宣諭道:“諸呂亂政,今已盡誅!諸大臣共推代王為新帝,廢劉弘帝號。新帝有詔:孝惠皇後雖係呂氏後裔,然並未參與謀亂,故免誅,僅廢太後位,徙於北宮居住,安享餘年。臣夏侯嬰遵旨督行,請孝惠皇後收拾細軟,這便起駕。”
張嫣正在侍弄花草,聞言大驚,脫口道:“今上安在?”
夏侯嬰便一笑:“張皇後應知,那小兒並非劉氏所生,不知是後宮誰的野種,已徙出宣室殿了。此子既非皇後所生,就任由其便吧。”
“劉弘非劉氏所生?”張嫣手中水瓢“砰”地落地,便知當年戚夫人之厄運,今日竟輪到自家頭上了。隻慶幸張家的麵子,諸老臣尚有顧及,不至賜死,否則夏侯嬰拿來的便是毒酒了。想到此,不禁淚如泉湧,隻道了一聲:“滕公請稍候。”便匆忙進內室,收拾細軟去了。
張澤見了,心有不忍,對夏侯嬰道:“北宮地處偏僻,閑置多年,從無人居住,今日如何能住得進去?”
夏侯嬰望一眼張澤,神色儼然道:“奈何新帝於今夜,便要住進未央宮,也隻得如此了!”
張澤歎息數聲,便命明光殿宦者一起下手,多搬些物件往北宮去。
夏侯嬰端立不動,微微側首,望一眼張澤道:“張公,老臣料不到,你在宮中多年,遇這等事,竟然心軟!”
張澤不由得神色黯然:“下臣懦弱,實不能有鐵石心腸。”
片刻工夫,張嫣換了一身素服出來,並未攜帶珍寶,隻將一床錦被交予張澤,囑道:“請張公交給少帝。少帝生長於宮掖,從未外出過,那外間臥榻,哪裏能睡得慣?”
夏侯嬰略一遲疑,伸臂攔住,歎了口氣道:“孝惠皇後,不必了……”
張嫣便猛醒,抬頭望望夏侯嬰,忍不住潸然淚下:“陳平、周勃輩,竟如此狠毒嗎?”
夏侯嬰一怔,連忙施禮道:“非老臣心狠也。張皇後可還記得,那幾位少年趙王,是如何了結的?”
張嫣聞言,臉色頓時蒼白,掩麵道:“張公,你前麵引路吧。”說罷,便踉蹌步出殿門,一路悲泣不止。
當夜,張嫣在北宮院落安頓下,卻不能入眠。夜中寒氣逼人,聲息全無,僅有兩三宮人陪侍。
且說當年,張嫣幼年入中宮,曾有一奇事:每日晨起,對鏡理妝時,總有一隻五色鳥飛落窗外,婉轉啼鳴。其聲頗似人語:“淑君幽室裏去,淑君幽室裏去……”後十餘年間,從未中斷。所謂“淑君”,即是張嫣乳名。自張嫣徙於北宮這夜起,此鳥便不再來了,因此日後宮人都私下說:此鳥之啼,已注定張皇後要遭幽禁。
張嫣自此幽居於北宮,再未跨出半步,前後有十七年之久。徙居當月,便患上了幽憂之疾,終日淚流不止。至漢文帝後元元年(公元前163年)三月,肝風驟發,危在旦夕。宮人忙去請太醫,卻不料那太醫孔何傷受了大臣暗囑,隻托詞太忙,多日不至。張嫣終是撐不住,於數日之後薨了,年僅四十一歲。其棺槨葬於安陵,與惠帝合葬在一處,好歹未成孤魂。
張嫣死時,有一眾侍女為其料理後事。忽聞空中有絲竹之聲,且滿室異香,數日不散,眾女皆感驚異。
因張嫣身邊無骨肉至親,故小殮之時,皆由侍女為其沐浴。有一侍女驗視皇後下體,忽而驚呼道:“呀,皇後竟是處子!”宮人聞聲,都一擁而至,但見其軀體潔白如玉,宛若仙人。眾女憐之,遲遲不肯裝殮,互語道:“如此玉人,過了今日,便不複再睹了。”
有宮人還拿了竹尺,量皇後軀體各處之短長,援筆記之。待量至隱微處,也不禁連聲讚歎。如此停放了一整日,才裝殮入棺。
“張皇後竟為處子!”——此消息不脛而走,天下臣民聞之,無不憐惜。後數年間,各地均有為其立廟者,定時享祭。因張嫣生前愛花,故民間尊其為“花神”;所立廟,名為“花神廟”。這些皆是後話了。
且說除宮當日,數百宦者與宮女,一番忙亂,終在日暮時清理幹淨了。夏侯嬰即令太仆府出動天子法駕,由劉興居帶領,去代邸迎新帝入宮。
劉興居率一隊涓人、甲士,親馭鑾駕,來至代邸門前,通報進去:“除宮已畢,請聖駕入大內。”
此時,劉恒與親隨已坐等了半日,眼看夕陽落山,方才等來法駕,便一同起身出來。劉恒執宋昌、張武之手道:“兩公請與我同車,今夜將有大任。”
劉興居扶劉恒登上車,隨即也上車,自任驂乘,執戟護衛劉恒,馳至未央宮端門。豈料事有不測,但見宮門緊閉,門外有謁者十人,各執長戟,守衛甚嚴,不許車駕馳入。
劉興居連忙跳下車來,上前高聲道:“代王即位為天子,今夜入宮,請諸君啟門放行。”
謁者們提了燈籠來看,雖都識得劉興居,卻無人應命。隻聽為首一謁者道:“天子今在宮內,爾等係何人要入宮?”
劉興居心中惱怒,不由喝問道:“連我都不認得了嗎?”
為首那人答道:“東牟侯請息怒。我等為謁者,而非宮內甲士,恕不受命。欲啟此門,請奉天子詔。”
劉興居急得頓足,看看無計可施,隻得返報劉恒。劉恒亦無良策,隻是歎息道:“謁者職司所在,我輩又能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