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袍人停止踱步,轉頭望著那蓮社信士,目光中透著一絲急色,粗聲粗氣地說道:“我從下泉獄來此,已經足有三個時辰,如此緊要關頭,你們幽泉閻羅卻一直在神明室裏閉關煉毒。他到底還要多久才出來?”他說到“神明室”三個字時,低頭看了一眼腳下的八卦石台,有意跺了一下腳,似乎神明室便是在八卦石台的正下方。
那蓮社信士應道:“本獄閻羅大人閉關煉毒,短則一時二刻,長則三天五日,屬下不敢斷言。下泉閻羅大駕來此,本獄蓮社信士一百零八人,悉聽下泉閻羅大人差遣。”
乾坤聽到此處,方知那灰袍人雖是鎮獄閻羅,鎮守的卻不是幽泉獄,而是下泉獄。他想起通往下泉獄的獄門一直敞開著,此時下泉閻羅卻身在幽泉獄中,而且身上帶有血跡和傷痕,又是如此著急要見幽泉閻羅,想必一定發生了什麼大事。
下泉閻羅看了看被擒的二十幾人和堆放的屍體,說道:“這些人誤闖毒陣,壞了我的大事,待我審問清楚後,再一一入獄。至於這些屍體,眼下神明室關閉,去不了福壽井,便先放在此處。你速去幽泉上獄,重布毒陣,嚴加防範。對頭雖然是隻身一人,但極為厲害。他為了尋找終南捷徑,已連闖衙泉、酆泉、苦泉三獄,所到之處連根拔起,三位鎮獄閻羅和多位蓮社信士死在他的手上。我在下泉獄費盡了周折,”說到這裏,目光一寒,抬手摸了一下臉上的傷痕,“方才將他引入天羅機關大陣,暫且困住了他,他若是不死,必會闖進幽泉獄來。過了幽泉獄,便是終南捷徑,絕不能再讓他前進一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必須讓他止步於幽泉獄!”
那蓮社信士應道:“是,閻羅大人,屬下這便去重布毒陣。”話音一落,即刻領命而去,沿著鐵板棧道上行,往幽泉上獄也就是另一個渾圓洞廳去了。
喂毒
乾坤聽完下泉閻羅的這番話,方才知道幽泉上獄布有毒陣,但這毒陣不是為了對付木芷等人,而是為了對付某個極為厲害的對頭,木芷等人是誤打誤撞闖進了毒陣,這才或被毒死,或被生擒。“想不到還有其他人也在闖九泉獄。衙泉、酆泉、苦泉和下泉分別是九泉獄的第二層、第一層、第八層和第七層,看來此人闖九泉獄的方向與我正好相反。我能闖過黃泉、寒泉和陰泉三獄,是靠了不少人的幫助,此人卻是隻身一人連闖四獄。如此厲害的人物,不知是何方神聖。”他忽然心念一動,暗暗想道,“陰長生進入黃泉獄後,一路之上始終不見他的蹤影,莫非他當時沒有通過奈河橋,而是另外找到了通往衙泉獄的道路,從另一個方向一路向幽泉獄闖來?倘若當真是他,他被困在下泉獄的什麼天羅機關大陣之中,隻盼他不要有事才好。”他念頭一轉,又想起下泉閻羅方才的那番話中提到了“福壽井”三個字,這三個字他早已從陳泥丸那裏聽說過,那是碧落天上一口用於填埋屍骨的井。下泉閻羅說“神明室關閉,去不了福壽井”,似乎去往福壽井就必須經過神明室,福壽井位於碧落天上,也就是說,通往碧落天的道路便是在神明室裏。“看來通往碧落天的終南捷徑,便藏在這間神明室當中。”他如此暗想,目光落在了下泉閻羅腳下的八卦石台之上。他一直留意著下泉閻羅的一舉一動,方才下泉閻羅提及神明室時,曾盯著八卦石台狠狠跺了一下腳,似乎神明室便是在八卦石台的正下方。隻不過八卦石台不知該如何開啟,而此時幽泉閻羅正在神明室裏閉關煉毒,想闖入神明室找到終南捷徑,絕非易事。
下泉閻羅繼續在八卦石台上來回踱步,眉宇之間大有急色。
忽然一個聲音在被生擒的二十幾人當中響起:“你方才提起的那個人,我認識。”聲音冷媚,乃出自水之湄之口。
下泉閻羅轉過頭來,兩道目光盯著水之湄,道:“你認識那個背著青銅匣的黑衣人?快說,那人是誰?”
水之湄道:“想知道那人是誰,你就先告訴我,幽泉閻羅到底是什麼來頭?”
下泉閻羅道:“你這女人真是奇怪,被擒住之後既不求饒,也不反抗,隻是不停地追問幽泉閻羅的來曆。我隻知道幽泉閻羅綽號‘毒閻羅’,是罕見的用毒高手,至於他姓甚名誰、以前是什麼來頭,我全都不知。你身入毒陣,能避開各種劇毒,看來也是用毒的好手。你想知道幽泉閻羅是什麼來頭,等他從神明室裏出來,你自己問一問他,自然便知。說吧,那黑衣人是誰?”
水之湄心想:“這番回答,與寒泉獄那個老東西的回答倒是一致,看來他們是真的不知幽泉閻羅的來曆。”她搖了搖頭,應道:“我不知那黑衣人是誰。”
“你存心消遣我?”下泉閻羅豎眉怒目,麵部肌肉一動,臉上的傷痕立刻湧出了一股鮮血。他雙手一捏,掌心虎爪哢哢作響。
水之湄道:“我雖然不知道黑衣人是誰,但我們這裏有一個人,與那黑衣人的關係非同小可。你想知道黑衣人的事,隻須向此人發問即可。”
“你說的人是誰?”下泉閻羅追問道。
水之湄轉過頭去,彩珠麵紗背後的兩隻眼睛,盯著閉目而坐的木芷,冷聲笑道:“木丫頭,你那位老情人連闖衙泉、酆泉、苦泉和下泉四獄,本事不小啊!”
木芷睜開了眼睛,道:“水之湄,你看不慣我,便正大光明與我動手,不要在背後亂嚼舌根。”
水之湄冷笑道:“我亂嚼舌根?那日在太乙池畔,那黑衣人寧肯舍棄開境物,也要救你性命。你可別告訴我,你們二人之間清清白白,沒有任何瓜葛。”
“我本就與他素不相識,毫無瓜葛。”木芷道,“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救我。那是他的事,與我無關。”
“你承認他救過你便好。”水之湄道,“你不過是個替主人試藥的低賤丫頭,我當真看不出你有哪點好,居然有那麼多男人肯為你出生入死,讓我這個做姐姐的好生羨慕。”
乾坤站在木芷的身後,聽到水之湄出言汙辱木芷,心頭一怒,險些便要當場發作。忽聽水之湄語氣一寒,說道:“當年你在人前叫我姐姐,背地裏卻勾引我男人,你和他在萬古冰洞裏卿卿我我,以為我不知道嗎?他為了你去闖終南山秘境,說什麼奉了主人之命,以為瞞得過我?木丫頭,我說的這些事,你敢說有一句虛言?”
木芷咳嗽了幾聲,道:“水大哥當時執意要去闖終南山秘境,我苦苦相勸,但他聽不進去。沒想到他竟為此而死,大恩大德,我感念在心,永不敢忘。”
“好一個‘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水之湄冷聲笑道,“為了你那個荒誕可笑的心願,他舍棄了自己的性命,到頭來居然隻換得一句‘永不敢忘’。我真希望他還活在這世上,能親耳聽到你說出這句話,讓他知道他的性命有多麼不值當。什麼長生不死?什麼起死回生?全都是狗屁!你便是將終南山秘境翻一個底朝天,也永不可能如願!”
木芷神色肅然,道:“但有一絲可能,我便會一直找下去。”
水之湄冷笑了數聲,道:“下泉閻羅,那個身背青銅匣的黑衣人,寧願不要開境物,也要救這個臭丫頭的性命,對這個臭丫頭自是用情極深。你有這個臭丫頭在手,還怕對付不了那個黑衣人?”
下泉閻羅一直盯著木芷,此時點了點頭,衝木芷問道:“那黑衣人是什麼來路?他為何來闖九泉獄?”
木芷的腹部受了重傷,與水之湄說了一番話,牽動腹部傷口,臉色已是一片蒼白。她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道:“我與他互不相識,他的事……我一無所知。”
下泉閻羅道:“他殺了我下泉獄所有蓮社信士,連我這條命也險些斷送在他手上。你最好把知道的事都說出來,不然我定會讓你後悔活在這世上。”
木芷麵無懼色,道:“說了不知,便是不知。”
下泉閻羅怒聲喝道:“來人!”
一個蓮社信士當即出列,走到八卦石台前,恭聲道:“請閻羅大人示下。”
“我聽說幽泉閻羅養了不少毒蛭,專門以吸食人血為生。所有反叛主上之人,被關入幽泉獄後,每日先喂其毒藥,毒會透入血脈,令其血液留毒,然後以毒蛭吸食毒血,等到毒蛭吸飽毒血後,幽泉閻羅再拿這些毒蛭來煉毒。如此日複一日,受刑之人日漸幹枯而死,是為喂毒之刑。”下泉閻羅指著木芷道,“這女人已經中了麻毒,你去取一些毒蛭來,給這女人喂喂毒。”
那蓮社信士當即領命而去,到了鐵板棧道之上,打開第一間牢獄,從中抱出了一口罐子,回到八卦石台前。他將罐子放到木芷的身前,打開封口,隻見裏麵翻湧著半罐子黑色黏液,數十隻通體猩紅的毒蛭團在一起,正在黑色黏液中不停地蠕動。
木芷成為木行士後,學習馭蟲辨氣之術,少不了與各種蟲類打交道,許多常人眼中的恐怖蟲類,在她看來卻是不可多得的寶貝。可是此時看著這些毒蛭,她卻蹙起秀眉,大有惡心之感。
下泉閻羅道:“你還要嘴硬嗎?”
木芷的目光離開了毒蛭,盯著下泉閻羅。她緩緩地呼氣和吸氣,調勻了氣息,說道:“別說我不知道那黑衣人的事,便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也絕不會對你吐露半個字。他在太乙池畔救過我的性命,是對我有情也好,是出於俠義心腸也罷,總是對我有過恩情,我不會做出對他不利的事。你要動手便動手,何必說三道四,囉囉唆唆?”話音一落,白皙的脖頸一抬,坦然閉上了眼睛。
下泉閻羅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清秀嬌弱的女子,當著這麼多蓮社信士的麵,居然敢如此與他說話,不禁大為光火,粗臂一揮,喝道:“用刑!”
那蓮社信士當即掏出鑰匙,打開木芷手腕上的鐐銬,抓起木芷的左手便往罐口伸去。
乾坤站在木芷的身後,一直努力地克製自己,直到此時,再也忍耐不住。他心道:“一百零八個蓮社信士又如何?鎮獄閻羅又如何?我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能再讓你們傷害木芷!”他的手迅速伸向腰間,從環形褡褳裏抽出陽匕,正要動手,頭頂忽然傳來一聲刺耳的慘叫。
這聲慘叫來得極其突兀,在場眾人下意識地抬起頭來,隻見一道人影從空中急墜而下,“嘭”的一聲摔在八卦石台旁邊,刹那間血肉橫飛。眾人定睛細看,隻見摔死之人身穿紅衣,臉戴赤麵獠牙麵具,觀其身形的高矮胖瘦,正是不久前奉下泉閻羅之令去幽泉上獄重布毒陣的那個蓮社信士。那蓮社信士摔死之後,慘叫聲戛然而止,回聲依舊震蕩在整個幽泉下獄之中。眾人旋即再次抬頭,望向棧道頂端,隻見那裏立有一道人影。雖然隔了很遠的距離,但依稀可見那人一襲黑衣裹身,身形極為魁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