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眉道長點點頭,“既然如此,有機會便試探一下。”
賀子歸拱手應道:“是,師父。”
白眉道長看著自己俊秀的弟子,歎了一口氣,“‘世人皆醉我獨醒’,殊不知醒著的人又有幾多煩憂。子歸,為師真不知道告訴你這些,到底是好是壞?”
賀子歸勸慰道:“師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趨吉避害乃人之本性,但如果天不從人願,坦然受之也是尋常。”
白眉道長摸著胡子,“哈哈,為師真是越活越糊塗了,竟不如你想得通透。”
賀子歸謙道:“弟子少不經事,想法簡單。師父曆練千年,難免顧慮繁多。”
白眉道長哈哈大笑,“到底是千年,還是‘最多三四十年’,誰知道呢?”
如同雲端上踏劍而立的兩人,此刻長鯨島本地居民亦神態安然地各行其是。但一種淡淡的不安之感,在所有曆練者心頭莫名而生。
幽暗的星海看上去似乎一切如常,但是身置其中的星星們,都感到海水傳遞來了不尋常的波動。它們開始身不由己地隨著這波動輕微顫抖:發生什麼了?看不見的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
海水沒有說話。在這片永恒沉寂的空間中,無數極細極小的存在開始緩緩移動,向百裏之外的中心區域彙聚、收縮……它們就像宇宙中某片磅礴星雲,突然在某個瞬間決意收縮演變為恒星,最後坍塌成黑洞。
夕陽漸沉,海邊的小木屋中,簡墨將快禿了的毛筆擱到一邊,拿著一遝寫滿字跡的宣紙滿足地翻了翻,半是得意半是無奈:“簡要,為了你的新天賦,我也真是不容易。”
他胸前銀色的鏈子,泛著幽幽的光。
放下宣紙,簡墨推開緊閉的屋門走了出來,對著撲麵而來的海風,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仰頭合眼,放開全部身心去感受這個世界。
一瞬間,漫天的星光黯然失色。
簡墨卻沉浸在萬頃海波映霞光的美景裏,全然沒有發現這一點。
“明天讓我去教書?”晚飯結束,聽到這消息的簡墨大吃一驚,“為什麼?我什麼都不懂啊?”
“最近私塾先生家裏有點事情,需要一位臨時先生代課數日。我見謝郎君每日寫寫畫畫,頗有文才,所以就向天風館推薦了。”漁民大叔拍拍他的肩膀,“不用緊張,隻是教他們認幾個字而已,以謝郎君的才華綽綽有餘。幾個小屁孩,不聽話就揍他們。”
“另外,這個給你。”一顆赤紅色的珊瑚珠遞到簡墨麵前,“來到長鯨島的曆練者隻要得到本地居民的認可,都可以得到一枚淚如珠。謝郎君來到我家這麼久都不提一句,倒讓大叔好生著急。”
漁民大叔幹脆直接拿下簡墨腰間懸掛的青玉牌,將珊瑚珠穿在墨綠色的穗子上。
簡墨拿著青玉牌,摸了摸那粒光滑流轉的紅珠子,“這是紀念品?”
“撫心牌上的淚如珠代表曆練者在碧海長鯨獲得的認同度。認同度積累到一定程度,離開碧海長鯨的時候,可以獲得相應的饋贈。”
簡墨好奇地問:“會送飛劍嗎?”他對賀子歸的飛劍可是眼饞得很。
漁民大叔大笑,“謝郎君聲望足夠高的話,飛劍也不是不可能。隻是沒有修仙資質,有飛劍無法駕馭,隻能賞玩。饋贈之物多半是一些品質極佳的特產,或者留島時限。我印象裏曆練者獲得過的最高獎勵好像是‘長老的承諾’。即在長老的能力範圍內,隻要不違反道德底線,不損害碧海長鯨的利益,曆練者可任意提一個要求,長老都會為他做到。”
當晚簡墨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第二日下午就在漁民大叔的幫助下,搬到城內的私塾。
私塾並不大,頭前一間大房做教室,側麵是廚房和雜物間,隔著小庭院的另一邊是書房,最後麵則是兩間寢室,專給教書先生及其家眷住的。外麵還有一個小院。院子裏有一棵桂花樹,還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一桌四凳,看上去有些年月了。
可惜這個季節既沒有桂花可以聞,也沒有葡萄可以吃,連葡萄葉子都是枯黃的。但簡墨還是很滿意的,起碼現在住的地方要寬敞許多,據說他還不用自己動手做飯。
這時有女聲在庭院中喊:“新來的私塾先生可在?”
簡墨聞聲連忙快步走了出去,一見喊話的人卻呆住了,“樓師姐?”
樓船雪也愣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了穿著本地服飾的簡墨一番,訝異道:“謝首,你怎麼在這裏?我這幾天一直在打聽你的下落,一書閣也留了訊息,你跑哪兒去了?”
“我第一次來,不知道這裏隻收金銀,隻好把行李都當了,換了米麵油鹽,找了一戶人家借住,每天幫他出海半日來抵房錢。”簡墨頗為不好意思地說。
樓船雪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他,“把行李當了?你不知道蓬壺所可以兌換金銀嗎?”說完,見小師弟滿臉愕然,不由忍俊不禁,“碧海長鯨的居留時間這麼短,如果要靠打工來養活自己,什麼時候才有時間玩啊?”
可閱讀器裏的穿越小說,現代人到了古代,不都拿隨身帶的首飾、行李之類去當鋪換錢嗎?簡墨忍不住撫額閉眼:其他人知道貨幣不通用後,都知道問如何兌換。而他,頭一個想法就是——當行李?
“說起來,師姐來找我做什麼?”簡墨強行轉移話題。
“我來找新來的代課先生——”樓船雪停下來笑了,“不會吧,你就是?”
簡墨點頭,“我借住的漁民家王大叔推薦我來的,今天剛到。”
“那,你現在算是曆練者還是NPC啊?”樓船雪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NPC?”簡墨疑惑地重複,“什麼NPC?”
“碧海長鯨本來就是一處以修仙異級紙人為NPC的仙俠風遊樂園。遊客以曆練者的身份進入這裏,通過完成任務來獲取認同度。不同等級的認同度可以獲得不同的獎勵。”樓船雪解釋道,“丁一卓上一次就帶走了一幅長達十米的手繡十美夜宴圖,是六位繡娘花了一年時間繡成的。當時很是轟動了一陣,有人出價百萬收購呢。”
簡墨怔了怔,竟然……真的是遊戲。心底的猜測被印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在他的心頭彌漫:王大叔知道他的理想其實隻是別人筆下的產物嗎?賀子歸知道他的能力都是被創造出來的嗎?碧海長鯨的五百餘居民知道自己接待的曆練者,隻是把他們當成遊戲中的Non player character嗎?
不過縱然生而知之,一旦造生,此後的人生也是紙人自己的。生活在這座小島上,用勞作換取自己的衣食,不時接待一些外來曆練者,碧海長鯨與旅遊城市並無區別。曆練者用勞動換碧海長鯨的貨品,也相當於支付了報酬。雖然肯定有曆練者會因他們是紙人而歧視欺辱他們,但作為異級的修仙者肯定不會甘受欺淩,碧海長鯨九大禁令和不可涉台在那裏擺著呢。隻要碧海長鯨的人自己覺得沒有問題,似乎也沒有什麼為他們悲哀的——至少比起葉青來,他們要幸福得多。
見簡墨突然出神,樓船雪奇怪地問:“謝首,你怎麼了?”
簡墨想通了這一點,心情稍稍平複,“沒什麼。樓師姐找我也是任務嗎?”
樓船雪不像他穿著深衣,還是校園中的打扮。隻是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心裏總覺得樓船雪身上少了什麼,卻一時又想不出是什麼。
“是啊,天風館有給私塾新來的代課先生送年貨的任務。我看著不遠,就順路來了。喏——”樓船雪遞給他一隻盒子。
簡墨打開一看,裏麵放著一掛臘腸、一條臘魚、一刀臘肉。這在古代也算是貴重的東西了吧,他問道:“這是誰送的?”
“是我思峰統一派發的福利。看來碧海長鯨還挺重視教育的。”樓船雪笑著打趣,“對了,大家都約好了,若沒有事情,每天下午4點在海寒樓見麵交換情報。丁一卓比我們晚出發了一周,昨天也到了。這樣一來四十二個人都齊了。今天下午你要不要來?”
簡墨這才是第二次進東隅城,心裏也很想到處逛一逛,於是點點頭。
“也是該碰一下頭了。”樓船雪想起一事道,“謝首,你昨天下午感覺到了吧?”
“感覺到什麼了?”簡墨莫名其妙地問。
樓船雪蹙眉不解道:“你沒感覺到?不可能吧!一書閣的留言板今天都寫爆了。從昨天申時,嗯,就是下午3點後,島上所有的曆練者突然都感到心慌不安,但碧海長鯨的人偏偏沒一人感到異常。謝首,你真的沒感覺到嗎?”
“你的意思是,所有原人都覺得不安,而紙人們卻沒有絲毫反應,這種情況怎麼聽著有點像是——”簡墨猛然停住了嘴。他終於發現哪裏不對了:樓船雪身邊,他居然沒有看到任何光點。
簡墨閉上眼睛。不光是樓船雪的魂力波動,在他的靈台視角中,“星海”已經完全消失了。
此時在京華市某間醫院的VIP病房中,齊茵不耐煩地說:“你聽懂了?實驗結果的意思就是,隻要有謝首在,那個小話劇團你是要不回來的。”
“那就幹脆點,讓他從這個世界消失吧。”齊偉陰沉著臉,“隻有他消失了,葉青他們才會重新聽我的話吧?”
“可能會,也有可能不會。”齊茵說,“一個實驗而已,別人總不能殺幾個造紙師去驗證這一點吧。”
齊偉露出一個陰鷙的笑容,“那不妨讓我們代為驗證一下吧。”
“行。那這事就這麼辦了。”齊茵站起來,拿起包,“你閑了多給爺爺打幾個電話。我最近忙得很,沒事別來煩我。”
“忙個屁啊,我是你親堂弟!”齊偉抱怨道,“幫我教訓個人還要三催四請。”
“點睛紙筆有個魂筆製造師前段時間掛出來一項新技術,現在不光是萬山地區幾個家族盯著,外麵還有人打算伸手。我為了這項技術忙得焦頭爛額,要照顧爺爺,同時還要收拾你這一屁股爛事,你覺得我時間很多嗎?”齊茵毫不客氣地罵道,“給我在醫院安分地養傷。再惹事,別說外人,我都想讓你在醫院躺幾天。”
簡墨將行李一一安置好,樓船雪幫他打掃了房間。整理完畢後,兩人就向位於東隅城中心的海寒樓出發了。
簡墨首先看到的是被圍得水泄不通的一書閣。閣內八塊一米見方的白色玉璧,成八卦方位懸浮在成人腰腹的高度。璧麵微微傾斜,方便觀看。隻要將撫心牌放置玉璧上,該曆練者有權限查看的所有留言,便會原樣浮現在璧麵上。簡墨看到玉璧側麵懸吊的玉質毛筆,心道,大多數留言的字跡慘不忍睹也是有原因的。
發布任務的天風館共有兩層。每層都有長達百米的木製任務欄,上麵貼滿了一張張寫著任務內容的白色紙條。簡墨見有人用撫心牌在紙條上輕輕蓋一下,紙張便自動飄落,落入他的手中。
這時,樓船雪拿出同樣的紙條對簡墨道:“正好我也把任務交了。你的撫心牌給我蓋一下。”
簡墨取下腰上的撫心牌在紙條上印了一下。然後他驚訝地看到,原本隻有任務內容的紙條上,先後浮現兩道撫心牌紋樣的水印,第一道中間寫著“樓船雪”,第二道中間寫著“謝首”。
簡墨看了看自己手心的撫心牌,不由得想:賀子歸曾說碧海長鯨製作的飛劍自己是不能使用的,但這撫心牌卻能夠由曆練者獨立攜帶並且記錄任務的完成情況。它到底隻是異級紙人發動異能的一種遠程媒介,還是能夠完全脫離異級紙人為原人所用呢?如果是前者,一個紙人如何控製如此之多的撫心牌,並且還是不分日夜?如果是後者,這樣的紙人該怎麼寫呢?
簡墨雖然已失去天賦,但一遇到造紙方麵的問題,總是不自覺地開始思考。
樓船雪看見簡墨的撫心牌,卻是大吃了一驚,“你做了什麼,竟然拿到了珊瑚等級的淚如珠?”
“打了一個星期的魚算嗎?”簡墨從思考中抽離出來,稍稍轉頭便看見天風館斜對麵的蓬壺所,樓師姐口中的曆練者貨幣兌換所。相對一書閣和天風館來說,這裏的人要少許多。
樓船雪自然看出簡墨內心的鬱悶,暗笑著將他拉進了不遠處的海寒樓。樓上已經有些學生會的成員坐著了,見到簡墨後紛紛與他打招呼。
丁一卓也在其中,他一見簡墨的打扮,笑道:“你倒是聰明,弄一套古裝,想來和本地人溝通起來會方便許多。拿到多少珠子了?”
“沒多少。”簡墨隨口道,他目光向丁一卓身邊一掃:果然也看不到。
曾經那麼清晰明亮的光團,現在也看不到了。這意味著他魂力波動的情況是恢複了還是更糟了?簡墨忐忑不安地想,最近過得還算順心,沒受什麼刺激,應當沒理由惡化。那有沒有可能恢複了呢?現在連蔚不在,他也沒法確認——是不是因為恢複了魂力波動,辨魂能力被再度掩蓋?
在樓船雪的慫恿下,簡墨順手將腰上的撫心牌拿出來放在桌上,在靠窗戶的位置上坐下。他側頭俯視,假裝看樓下的風景,順便好好思考這個問題。
連蔚說,因為他魂力波動量級過大,掩蓋了周圍其他的魂力波動,所以過去他未曾發現自己的辨魂能力。可魂力波動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呢?能不能主觀去控製呢?如果可以,能不能調整魂力波動,讓辨魂能力同時發揮作用?
昨日原人感到的不安,說不定就是他魂力波動恢複引起的。話說昨天申時他在幹什麼——剛剛完成一部新小說的大綱,接著開心地跑出去吹海風。島上原人的反應與他魂力暴動時的相比,盡管程度上有所不同,但表現十分相似。前者發生時,他覺得十分開心愜意;後者發生時,他正處於極度緊張恐懼中。也就是說兩者發生時,自己的情緒都處於一種不同於常日的激動之中。
不對,還有一點不同。簡墨伸出手掌,就好像它是自己的魂力波動一樣。他緩緩張開五指,然後慢慢握緊。前者發生時他是刻意放開意識,後者發生時他是受激集中意識。兩者共同之處,是自己意識的縮放——不,情緒隻是誘因。本質上,是魂力波動發生的異常變化。
想到這裏,簡墨開始想象著自己身邊有一隻特別大的光團,然後將自己的意識集中起來,不斷地收縮收縮……
此時,丁一卓看見簡墨撫心牌上的那顆珊瑚珠,不由得有些意外。
長鯨島每完成一個任務可以獲得一枚淚如珠。但普通任務隻能換到一枚木質的,集齊五枚木質的可以換一個鐵質。同此比例,依序可以再取得銅珠、銀珠、金珠和玉珠。曆練者要接銀珠級別的任務,首先要集齊5個銅珠兌換一個銀珠,才能去接報酬為銀珠的任務。也就是說從木牌到玉珠,最快也需要完成21次任務。但這也已經是非常罕見的情況。首先任務難度逐級上升,等級越高難度越大。其次,就算升上了銀珠級別,也不能保證接到的每個任務都是銀珠級別,所以說在一周內取得玉珠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而謝首拿到的珊瑚珠,與玉珠是同一個級別,卻比玉珠更加罕見。因為這類淚如珠的發布並不在天風館——不知道任務發布者是誰,也不知道任務是什麼,甚至不知道做了什麼才算完成了任務。獲得這類淚如珠的曆練者,往往感覺自己好像什麼都沒做,然後莫名就得到了珠子。因此也沒有任何規律可循。
其他人看見珊瑚珠,同樣露出驚訝又好奇的目光:長鯨島的最高獎勵“長老的承諾”就是用五個玉珠兌換的!曾經有人砸了重金去收購玉珠,然後拿去兌換最高獎勵卻被拒絕了,理由是任務非本人完成的不能領取獎勵。長鯨島的本地居民們隻需一封紙鶴傳書就可以傳遞信息,曆練者們很難鑽漏洞。
丁一卓雖然獲得過極好的饋贈品,但那是他將十餘次碧海長鯨的獎勵累積到一起才拿到手的,因此不由得問:“謝首,你——”
話未說完,他突然握緊了手掌——這感覺怎麼又來了,昨天剛剛上島的時候也是這樣。丁一卓心生不祥的預感,看了一眼周圍,見其他人也皺起眉頭,好像有些難過。
謝首似乎正在想什麼事情,沒理會他的喊聲,三四秒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了,向他轉過頭來,“怎麼了?”
丁一卓的瞳孔驟然縮起。
這一瞬間,他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仿佛被一道橫空出現的巨浪猛然拍死在海麵上,整個人立時化作無數粉末,被撒在無盡的海麵上。眼前的世界,仿佛意外翻倒的攝像機拍下的畫麵,顛倒而混亂,逐漸遠離他。
簡墨正集中所有注意力收攏意識,突然被人打斷,頓時前功盡棄。他心裏有些惱火,卻見丁一卓身邊微光一閃,驚喜油然而生:這應該是——
然而他這想法還沒完全成形,丁一卓就閉眼倒了下去。
幾乎是同時,慘叫聲和墜物落地聲在四周迭起,驚得簡墨站起來後退一步,卻發現身邊的學生會成員,包括樓船雪全部暈倒在地。他附近一個意識清醒的人都沒有。
整個海寒樓二層,隻剩下簡墨一個人惶然地站著。
就這麼愣了好幾秒,他才意識到什麼,連忙轉頭向窗邊看去。
原本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的大街,仿佛是末日來臨了一般,從古意盎然的遊覽模式瞬間切換到癲狂混亂的地獄模式。昏迷的曆練者整條街道都是。有的倒栽在水果堆裏,有的橫在路中央,有的靠著牆滑倒。不遠處,五六個人抱著頭哀號著逃竄,他們似乎根本看不見眼前的情形,不時被地上橫七豎八的軀體絆倒,又爬起來繼續。不論是在逃跑還是在昏迷,所有人的臉上都痛苦無比,如同剛剛經曆了酷刑一般。
本地居民們紛紛從各家店鋪裏跑了出來,慌亂無措地看著周遭的情形。一時間上百隻紙鶴從地麵騰空,向不同的方向掠去,瞬間消失無蹤。
那年,玉壺高中附近是不是就是這個模樣?簡墨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感覺手腳冰涼——當初距離他最近的複原社劫匪,無一人活下來。
簡墨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顫顫地伸出兩根手指靠近丁一卓鼻下。
心慌意亂的簡墨並沒有發現,此刻窗外霞光萬道綻開,盛開如蓮。
“他還活著,謝公子。”賀子歸站在飛劍上,透過窗戶,神情凝重地望著他。
接到城中居民的紙鶴傳書後,賀子歸立刻以最快的速度飛抵現場。站在高空的他稍一觀察,便發覺異常者全部都是曆練者,長鯨島居民毫發無損。更奇異的是,這些異常的曆練者分布得極有規律——以海寒樓為中心,幾乎擺成一個正圓。
他立刻催動自己的飛劍靠近海寒樓一探究竟。然而入目所見,讓賀子歸非常吃驚,樓中同樣躺滿了昏迷的曆練者,除了那位少年謝首。
作為唯一可能知道異狀發生原因的謝公子卻神情恍惚,麵色蒼白,始終一言不發。賀子歸無法,隻得將他帶回我思峰,交由長老們裁決。
簡墨第一次目睹被魂力波動波及之人的慘狀,心神大亂,完全沒注意自己被帶到何處。直到賀子歸連喚數聲,他才發覺自己的雙腳重新踏回了地麵。
碧海長鯨長老的居所,位於長鯨島北部山巒的我思峰上。此時,兩位仙風道骨的老者正在一處清幽雅致的院落內等待他們。
其中一位青袍老者掃了簡墨一眼,“子歸,這是何人?”
賀子歸恭敬地向兩位老者行禮,答道:“君明師叔,師父,這位正是謝首謝公子。”說完又抬手為簡墨介紹:“這位是君明長老。這位是君羨長老,也是我的師父。”
君明長老似乎聽說過謝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後向賀子歸問道:“你不是下山去探查異狀了嗎?為何將這位謝公子帶回了?”
賀子歸立刻將自己在海寒樓附近所見的情況如實描述了一番。
兩位長老神色微訝而凝重,兩人看了簡墨一眼,又交換了一下眼神。
君羨長老開口道:“聽小徒提及謝公子多次,早就想與公子一敘。之前恐交淺言深,因此不曾貿然相邀。如今公子在碧海長鯨居住也有數日,可還過得習慣?”
簡墨見君羨長老沒有立刻提及海寒樓的異狀,心中的壓力稍稍減輕,回答道:“挺好。王大叔很照顧我。”
君羨長老微笑著說:“那謝公子是否發現碧海長鯨有怪異不諧之處?”
簡墨不明所以,“不知道您所說的是哪方麵?”
“比如——碧海長鯨號稱有兩千餘年的曆史,城中的石板路卻絲毫沒有被時光打磨的痕跡?”君羨長老意味深長地盯著簡墨,“又比如我等明明有一千多年的記憶,卻隻有近幾十年的記憶能與這裏的一草一木對上號。”
簡墨心中一驚,下意識地看了賀子歸一眼。
“謝公子不必驚慌。謝公子不過是在碧海長鯨逗留數日,便能發現傳說與現實有所出入。吾等在這裏居住已經……數十載,又怎麼可能對這些漏洞毫無察覺呢?”君羨長老歎了一口氣,“不過是佯裝不察而已。”
君明長老有些不耐煩地說:“師兄,這不過還是個孩子,你真打算把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君明,碧海長鯨曆練者雖多,可對我們心懷善意的卻寥寥無幾。便是那些初看德行端正之人,一旦事涉我等,態度也是截然不同。”君羨長老歎了一口氣,“這麼多年來,謝公子是頭一個未去蓬壺所兌換錢幣,且又不曾主動申請任務的曆練者。他沒有將我等視作玩偶而冷漠輕視,所作所為亦非為獲得獎勵。這樣的人已是萬中難挑一。而且,我觀謝公子為人品行端正,就算我等托付不成,必定也能保守秘密。”
簡墨微微皺眉,“君羨長老可能對我有所誤解。我未曾如其他曆練者一樣兌換錢幣,領取任務,不過是因為我第一次來碧海長鯨,並且之前無人告訴我這裏的情況,所以不得已做出的選擇。如果我事先知道這些,選擇很可能就不一樣了。”
君羨長老和君明長老大概沒有想到他會給出這麼一個答案。後者冷笑一聲,沒有說話,前者卻又笑了,“那稍後老朽所講之事,如果要求公子保密,公子能夠做到,是嗎?”
簡墨沉默了兩秒,“我不能保證,要看您說的是什麼。”他頓了一下,“實際上,我希望您不要告訴我。畢竟我隻是一個普通人,而您是修仙者。不管我是否願意保密,您總有辦法讓我閉嘴,不是嗎?”
“你小子這是什麼態度?”君明長老不爽了,“你覺得我們在強迫你了?”
簡墨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這是什麼眼神!”君明長老頓時暴躁起來。
君羨長老立刻攔住他,“師弟少安毋躁。”
他轉向簡墨,麵帶歉意,“是老朽的不是,要求公子對一件不明就裏之事保密,確實強人所難。但老朽保證,這件事情一不背棄道德良心,二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傷害,公子是否能夠答應保密?”
簡墨想了想,“可以。”
君羨長老笑了,又看了一眼君明長老。後者哼了一聲,道了句:“隨你的便吧。”然後走到兩步外的石凳邊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看也不看這邊一眼。
君羨長老搖搖頭又轉向簡墨,“讓謝公子見笑了。此事關係重大,勿怪我等慎之又慎。”
說著他整衣正冠,神色鄭重地向簡墨行了一個大禮,“請謝公子救我碧海長鯨上下五百三十七人!”
簡墨錯愕了兩秒,趕緊朝旁退了兩步,“您這是什麼意思?”
君羨長老笑容微帶苦澀,“公子覺得老朽向你求救十分不可理解吧。其實,老朽是想請公子幫助碧海長鯨所有居民找回各自的誕生紙。”
這個意外之請讓簡墨愣了足有三秒,但他一回神便道:“我拒絕。”
君羨長老未曾想到他拒絕得如此幹脆,麵色微變,“謝公子,老朽能知道你拒絕的原因嗎?”
曆練者的口風並不都是那麼緊,或者說他們根本不在乎碧海長鯨的居民聽到會怎麼想。有的曆練者會公開嘲笑他們不過是幾張“紙片”,有的曆練者會在任務完不成或者獎勵不如意的時候發出威脅:敢惹他們不高興,回去就銷毀他們的誕生紙。開始大家都是一頭霧水,不知道他們是何意。但幾十年來,類似的話從居民的紙鶴傳書中看得多了,長老們也逐漸觸及了真相。
值得慶幸的是,碧海長鯨的普通居民接觸到的信息零碎紛亂。根據龐雜瑣碎的信息分析至“誕生紙就是紙人命脈”這個程度的,目前也隻有我思峰的長老而已。
簡墨還未解釋,君明長老便嗤笑了一聲,“我就說了,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能有多大的能耐?師兄,你太高看他了。”
簡墨並沒有被君明長老的輕視惹惱,坦然回答道:“我拒絕的原因有二。第一,如君明長老所說的那樣,我現在的實力還沒達到可以自由接觸誕生紙的層次,更不用提把它們從誕生紙檔案局裏偷出來。就算我未曾去過檔案局,也知道那裏的管理必定非常嚴格,外人很難進入。”
“第二,”簡墨頓了頓,“即便有這個能力,我也不會答應你們的要求。至少現在絕對不行。”
君明長老眼睛一瞪,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哼,原來謝公子也同那些人一般,把我等當成可以恣意驅使的仆從奴役嗎?”
青袍老者胸口微微起伏,氣流在他身體周遭急促地流轉。
君羨長老忙喝止:“君明,住手!”
賀子歸立刻旋身擋在簡墨麵前,懇切叫道:“君明師叔息怒。”
盡管如此,簡墨還是被氣流波及,胸口一窒,連咳了幾聲。莫名遭受無妄之災,簡墨卻並不覺得氣惱。“世界上多數原人對紙人,尤其是像碧海長鯨居民這樣具備攻擊能力的紙人,都懷著深深的忌憚。一旦發生衝突,五百多個異級對無縛雞之力的原人來說是多麼大的威脅,我想你們不會不清楚。若沒有任何掣肘,原人怎麼會放心修仙者這種逆天的存在活在這個世界上。就算我能偷出你們的誕生紙,隻怕第二天就會有軍隊開進碧海長鯨,將此處夷為平地!”
兩位長老的麵色頓時齊齊變得難看起來。
君明長老怒道:“按你這種說法,我們就必須像烏龜一樣,縮在這塊土地乖乖地聽任別人安排自己的命運?!一個人的自由如果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與奴隸何異?”
“那你想怎麼樣?”簡墨語氣冷下來,“我不知道君明長老對碧海長鯨現在的生活有什麼不滿?莫非這裏的日子已經難過到你寧願拿人命去換?”
“你——”
簡墨打斷了他的話,“我理解您的想法,誰也不樂意自己的人生控製在別人手中。但如果您隻是打算讓碧海長鯨上下五百三十七口朝聞道夕赴死,那麼偷一偷誕生紙也無所謂。但是如果不是,我隻能告訴你,此事無論成敗,你們麵臨的必然是異查隊毫不留情的反擊和永無休止的搜捕。這樣的後果,是您願意看見的嗎?是碧海長鯨能夠承擔的嗎?”
“你莫要危言聳聽!”君明長老喝道,“你不過是想叫我們忍氣吞聲,繼續做供你們原人取樂的玩物!”
“據我所知,碧海長鯨的九大禁令和不可涉台並非擺設。若曆練者有惡言惡行,碧海長鯨給予處罰,似乎也沒有遭到過外力的阻撓。單隻這一點,我認為碧海長鯨的締造者並未將你們當作取樂之物的意思。”
“另外,你們既知自己是被寫造出來的,那麼就應該知道,造紙師既然能夠造出一個碧海長鯨,一旦有一日你們成為了威脅,他們就能再造出十個碧海長鯨來鎮壓你們。”簡墨麵色不耐,“我隻想提醒你們一點,如果單想著反抗後可能獲得的好處,卻沒有覺悟和勇氣去承擔反抗帶來的惡果,還是早點打消這個念頭好。”
這場對話不歡而散。最後君羨長老讓賀子歸將簡墨送下我思峰。
賀子歸站在連山劍上,低聲說:“謝公子,真的沒有辦法嗎?”
簡墨沉默了一會兒,“或許有辦法,但是我並不希望出現那種情況。”
“什麼情況?”賀子歸滿懷希望地問。
“第三次紙原戰爭。”簡墨冷漠地回答,“把一滴水藏起來的最好辦法就是把它放進大海。當整個世界都亂起來的時候,一個小小的碧海長鯨就不那麼起眼了。”
碧海長鯨兩位長老都未深入探究的海寒樓異狀,此刻已經傳入了京華市。
造紙師聯盟總部的主席室中,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正接聽一個電話,“碧海長鯨的曆練者集體昏迷?”他的聲調沉穩,雖是問話,卻讓人一聽便仿佛找到了依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說的這種情況和魂力暴動倒有七八分相似。”老者的目光落在自己辦公桌上的一個相框上。相框上一個年輕女子抱著一個八九個月大的嬰孩。兩人大臉挨著小臉,眼裏俱是開心快樂。
“好了,我會派人去調查的。莫擔心,先安置好曆練者再說。”老者掛了電話,又撥通了另外一個號碼,“碧海長鯨有數十名遊客突然集體昏迷。你去看看,到底是意外還是紙人在做什麼……最近不太平,多帶幾個人,夏爾。”
賀子歸的飛劍一離開,我思峰上的院落內從屋裏走出一個人。
“他不肯答應嗎?”這人望著少年乘飛劍離去的背影,眼中滿是笑意。
“白先生為何看中這個少年?”君明長老氣呼呼地說,“就算如子歸所說,這少年品行俱佳,對紙人也並無歧視。但畢竟隻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將碧海長鯨上下五百三十七個人的性命攸關之事托付與他——如不是白先生強烈推薦,我師兄還真不能向一個孩子開這個口。”
“莫欺少年窮。他的將來不會簡單。”白先生笑盈盈地在他旁邊坐下,將自己的爵士帽放在一邊,拿起一個小巧玲瓏的茶杯細細品味。
“白先生既這麼說,我等自然不會懷疑。隻是他並不肯答應我們的請托,下一步該如何處置?”君羨長老問,“這少年雖然未曾應許,但他所言之事我卻覺不虛。他日我等取回了自己的誕生紙,就真的獲得自由了嗎?隻要原人對紙人的忌憚一日不消,就算誕生紙在手,生活亦不能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