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金森的詩就是這樣;充溢著智慧,但是不喋喋說教;充溢著感情,但是不耽於自憐;富於感官經驗,但是不放縱感覺。二十世紀初年盛行於英美詩壇的意象主義,倡導明晰而尖新的意象,頗有師承狄金森的味道,可是意象派諸人的作品往往淪於為意象而意象,隻能一新視覺,不能訴諸性靈。狄金森的意象,無論多大膽多活躍,卻是針對主題而發的;它緊扣住主題,並不脫韁而去,或演成喧賓奪主。這正是狄金森所以超越意象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的地方。
狄金森的詩之所以引人入勝與發人深思,在於她想象的本質和表現的方式,都是呈對比(contrast),反喻(irony)或似反實正(paradox)的形態,在於她的譬喻往往隱喻(metaphor)多於明喻,而敘述往往采取較為跳躍的省略法(ellipsis)。大詩人最能發現生命的相對性甚至矛盾性,也最善於用令人難忘的異常簡潔的方式把它呈現出來,且加以調和。狄金森詩中俯拾皆是的句子,像“神聖的創傷”“美妙的痛苦”,像“主啊,請賜我陽光的心靈,承受你勁風的意向”“許多瘋狂原是最神明的意義”“離別是我們所知於天國,也是所求於地獄”等,都是很好的例子。以“離別……地獄”兩句為例,我們所知於天國者,唯離別而已,事實上等於一無所知;我們所求於地獄者,亦莫非離別,事實上等於一無所求。反過來說,我們所知者,唯地獄,而所求者,唯天國;也就是說,我們所知者令我們痛苦,求其去而不可得,我們所求者令我們失望,求其不去而不可能。這種近於自嘲的反喻,原可無限地引申下去,可是狄金森隻說了這麼兩句,表麵何其灑脫,事實上又何其沉痛。
狄金森作品的形式,除了少數的三行體或不分段的作品,其餘一律是所謂“童謠”(nursery rhyme)的體裁。這種童謠體通常一段四行,一、三兩行各為八音節四重音,二、四兩行各為六音節三重音,行末押韻。這種體裁對節奏的要求是活潑,對句法的要求是簡潔;它不可能負擔“抑揚五步格”的穩健或是“無韻體”的開闔吞吐。結果是狄金森的詩明快迅疾,發展咄咄逼人,務求速戰速決,作閃電式的啟示,像對你擲來一封每個字都是必要的緊急電報一樣。一位作家的長處,往往也就是他的短處。狄金森將這麼豐富的經驗,壓縮在這麼緊迫的形式之中,密度固然大增,格局就不免顯得小了一點。盡管在這種小格局裏,狄金森已經窮極變化,例如一、三兩行多用陰韻(feminine rhyme),抑揚格每加變調,字的省略,頓(pause)的前後挪動和待續句的運用等,但這種童謠體畢竟是一個限製。相形之下,惠特曼太鬆散,愛倫·坡太刻板,但是兩位同時代的詩人,在格局上仍比她宏大。布拉克默爾曾說她既非職業詩人,又非業餘詩人,就是指她具有大詩人的稟賦,但欠缺大詩人的鍛煉。
十九世紀美國的三大詩人之中,愛倫·坡屬於地獄,惠特曼屬於人間,狄金森屬於天國。以時間而言,愛倫·坡屬於往昔,惠特曼屬於來茲,狄金森則神遊於時光之外,出入於永恒之中。以氣質而言,愛倫·坡是貴族的,惠特曼是平民的,狄金森則是僧侶的;這和三位詩人的社會有密切的關係,因為愛倫·坡生在南方,惠特曼生在紐約,而狄金森生在新英格蘭。狄金森生在神權至上道德律非常峻嚴的清教徒社會,天國的嚴父和家庭的嚴父給了她雙重的壓力,也促使她產生一種在敬畏中寓有反抗的意識。到了她的時代,清教的價值觀已經開始崩潰,另一套新的價值正在成形。一個詩人,其實任何敏銳的心靈,麵臨這種新舊交替的混亂,必須自己去重新體認與世界之間的關係,而整理出一套可以讓個人去把握的新價值。這是狄金森創造她宇宙的過程,也是一切大作家創造的過程。
成功的滋味
成功的滋味最甘美,
唯從未成功者才覺得;
要體會仙液是什麼,
需經最迫切的焦渴。
今日奪旗的大軍,
沒有誰有能力
說得清勝利啊
究竟是什麼意義:
像垂死的敗軍之將,
在他無緣的耳邊,
凱旋的樂聲在遠處
迸發,至痛而且明顯。
——一八七八年
蝴蝶
一隻蝴蝶自她的繭中,
像貴婦步出門口,
在一個長夏的下午露麵,
任意去各處漫遊。
我無法探知她的心事,
除非是離家閑行;
隻有苜蓿才能夠了解
她要辦的瑣碎事情。
我們看見她華麗的陽傘
在田間收合攏來,
看人做幹草,又努力掙紮
向一朵迎麵的雲彩;
飄幻如她的成群遊客
皆若赴烏有之邦,
漫無目的地彎來繞去,
像熱帶的展覽會場。
盡管蜜蜂在發奮做工,
眾花在熱烈地開放,
這一位閑散的觀光客
對他們並無景仰。
直至黃昏自天空如潮泛來,
於是做草的工人,
盛夏的下午和這隻蝶蝶
都在海水中消沉。
海濱之遊
我很早便動身,帶了小狗。
特地去拜訪海洋,
住在底層的少女人魚
都出來向我凝望,
而遊於上層的巡洋艦
卻張開麻布的雙手,
以為我隻是一隻老鼠,
擱淺在沙灘上頭。
沒有人來擾我,直到潮水
淹沒我樸素的雙履,
淹沒我圍裙和我的腰帶,
又淹沒我的胸衣。
那姿態像是要將我吞掉,
如整吞一滴露珠
自一棵蒲公英的袖口—
於是我也開始趕路。
而他—他緊緊地跟在背後;
我感到他銀亮的腳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