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狄金森 Emily Dickinson(1 / 3)

我的生命關閉過兩次才關上;現在還需要等待看永恒是否還會再開啟,讓第三件大事揭開:

導讀

闖進永恒的一隻蜜蜂

從文學史的意義上看來,有些詩人似乎生得太晚,例如羅賽蒂(C. G. Rossetti)和米萊(Edna St. Vincent Millay);有些詩人又似乎生得太早,例如約翰·鄧恩、霍普金斯和狄金森。女詩人狄金森生前隱名發表的作品,一共不過二至五首(一說有七首),這當然不能使作者成名,更談不上有多少影響。實際上,即令她生前將自己多產的作品全部發表,恐怕也不會就此成名,也許結果隻能享有愛倫·坡那種毀多於譽而且蹇滯不伸的微名。

十九世紀中葉的美國詩壇,原是朗費羅、惠提爾一類詩人的天下;當時的讀者所欣賞的,大半是一些主題單純,表現直接,韻律輕浮,且寓有教訓意味的偽浪漫詩。真正傑出的詩人,如惠特曼、愛倫·坡、狄金森,反而默默無聞。惠特曼要等到二十世紀初年,才成為影響國際詩壇的大師。愛倫·坡要等法國人先去發掘,才被美國人所承認。狄金森的聲譽純然是身後之事。從一八九〇年(她死後四年)到一八九六年,托德夫人(Mabel Loomis Todd)和《大西洋月刊》編輯希金森(Thomas Wentworth Higginson)合編並出版了三輯《艾米莉·狄金森的詩》。但是直到一九二四年,名詩人艾肯所編的《狄金森詩選》出版,這位女詩人才引起英美詩壇的普遍注意。

惠特曼和愛倫·坡都必須自力謀生;對於愛倫·坡,寫作甚至是生活所賴。狄金森比他們幸運得多了。她生於美國馬薩諸塞州的阿默斯特鎮(Amherst),祖父是阿默斯特學院的創辦人,父親是名律師,國會議員,並擔任該學院司庫達四十年。艾米莉(即狄金森)的妹妹拉薇妮亞(Lavinia)亦終身不嫁,她的兄弟奧斯汀(Austin)則因娶了一個“庸俗的”紐約女孩而拂逆了父親的意思。據說她的父親相當嚴厲,不過家中來往的倒都是文化界的名人,包括愛默生。

又據說狄金森在少女的時代,曾是阿默斯特社交界的寵兒,活潑,窈窕,而且秀麗。關於她在愛情方麵的挫折,近數十年來,各家的揣測很不一致。一說她在二十歲以前可能和她父親律師事務所的助理本·牛頓(Ben Newton)相愛,可惜牛頓太窮,而且在她二十三歲那年便生肺病死了。第二年去華盛頓省視正在國會開會的父親,在費城見到沃茲沃思牧師(Rev. Charles Wadsworth),甚為傾慕。回到阿默斯特以後,據說已有太太的沃茲沃思還不時去看她,直到一八六二年他奉教會派遣西去加州為止,而她的詩創作卻從那年開始。後來狄金森在詩中曾說:我的生命關閉過兩次才關上;

現在還需要等待,

看永恒是否還會再開啟,

讓第三件大事揭開……

這第三個事件似乎永遠不曾來到,因為從此她深居簡出,絕少離開阿默斯特的故宅,而且獨身以終。這當然並不意味她是一個落落寡合的老處女。其實,她與文友之間還是頗有往還的;例如曆史小說《蕾蒙娜》的作者,有名的傑克遜夫人(Helen Hunt Jackson),和前麵提到的希金森,都是她這方麵的相知。死前的兩年,狄金森過的是一個病人的生活,心智也已衰退;終於在一八八六年五月十六日逝世。

一位涉世不深的老處女,竟能寫出這麼瑰麗熾烈的詩,這件事,常使論者感到難解。實際上,這並沒有什麼奇怪。一位詩人對於經驗的吸收,最重要的是思之深,感之切,加上想象的組合作用,而不必一定要出生入死,曆盡滄桑。像喬叟、弗農等詩人,閱世固然很深,但是也有像濟慈那樣入世尚淺的心靈,能臻於大詩人之境的。詩人的生活,主要是內在的生活;詩人的成熟,主要是感性和知性的成熟,以及兩者的適度融和。十九世紀英美詩壇上,幾個最傑出的女詩人,都是老處女。可能因為孤獨的生活,更能促進女性心靈的成熟吧。勃朗寧夫人似乎是一個例外,可是如果當時勃朗寧不闖進她的生活的話,恐怕她也會和艾米莉·勃朗特、克麗絲蒂娜·羅賽蒂、狄金森一樣獨身以終的,因為,和勃朗寧私奔的那年,她已經四十歲了。

狄金森的內在生活,是異常豐富的。在物質和地理的意義上,她的天地似乎很狹隘,可是在形而上的想象和對於宇宙萬物的觀察與同情一方麵,她的天地是廣闊無垠的。泰特曾謂,她的敏悟可以直追約翰·鄧恩;像約翰·鄧恩一樣,她的心靈能將形而上的(metaphysical)和感官上的(sensorial)經驗熔於一爐,成為一個高度綜合的經驗。又說她能像約翰·鄧恩一樣,“感受抽象的事物並思索感覺的狀態”(perceive abstraction and think sensation)。這正是現代詩人們認為約翰·鄧恩值得效法的地方,也是他們據以反對浪漫派敏於感受而忽於思索的理由。狄金森既亦表現同樣綜合的經驗,無怪她的詩要受到二十世紀的歡迎。

我甚至認為,在對於自然的觀察和同情一方麵,狄金森似乎比約翰·鄧恩更細膩,更敏銳,也更活潑動人。也許由於她是女性,許多纖弱、隱秘或羞怯的小動物小植物,似乎特別能贏得她的關切。蜜蜂、蝴蝶、蚯蚓、蟋蟀、老鼠、知更鳥,在她的詩中都具有人的靈性;而雛菊、野菌、苜蓿、蒲公英等植物,又都具有動物的性格。而無論那生命的狀態為何,在她的催眠術之中,總帶有一種似真似幻的幽默感,和一種奇異的超現實感。非但如此,無生命的事物,大而至於日月星雲,小而至於一片陰影,一抹彩色,冥頑無知而至於一輛火車,一條鞭子,在她的詩中,都成為生趣盎然的角色,擔負著或重或輕的戲劇任務。在那個世界裏,黃昏像“即欲離去的客人”,陰影會“屏住呼吸”,報紙像“鬆鼠賽跑”,上帝燃星,“守時不爽”,鳥的轉睛有如“受驚的小珠子”,青苔“爬到了(死者)唇際”,火車吼叫如牧師傳道,霜是“金發碧眼的刺客”,地平線“舉步遠行”。

可是狄金森最典型的詩,還是那些處理抽象觀念的作品。生命、死亡、愛情、永恒、悲哀、歡愉、真理、美,都是她經常處理的主題;其中死亡尤其是她的縈心之念,許多作品再三探索的,無非是死亡的過程,死後的情形和死亡的意義。關於感情,她所探索的,往往是極端的痛苦和喜悅,也就是無形的地獄和天國。她的詩中經常出現agony、suffering、pain、ecstasy、exultation、transport 這些字眼;在這方麵,她實在是浪漫的,而且頗接近雪萊和布萊克,隻是她不像雪萊那樣欠缺現實感,也不像布萊克那樣念念不忘罪惡。和許多浪漫詩人一樣,狄金森對於死亡表現近乎病態的神往和迷戀;不同的是,她對死亡更做知性的探索,不僅是沉溺於一種幽邃徜徉之境。拿克麗絲蒂娜·羅賽蒂那首有名的《當我死去,至愛的情人》和狄金森的《因為我不能停下來等待死亡》做一個比較,立刻可以發現,前者是純浪漫而且純抒情的,但後者則富於形而上的玄想和繁複的矛盾性,而且也比較戲劇化,能把握生死變化的過程。在狄金森的這一類詩中,作者真能做到泰特所說的:“感受抽象的事物並思索感覺的狀態。”對於狄金森,“喜悅是一條內陸的靈魂,欣然奔向海口”;“許多瘋狂原是最神明的意義,對於了解的眼睛”;“我能夠涉過悲傷,整整的一汪又一汪”;“饑餓是一種方式,屬於窗外的人們,進門之後就消逝”;“死的一擊等於生的一擊,對那些臨死才活過來的人”;“離別是我們所知於天國,也是所求於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