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遺傳論》附錄◆各種實例(2 / 3)

“啊……這麼說,那位少女果然也是精神病患?”

“當然。而且還是學界罕見的精神異常。她在人生最重要的婚禮前夕,眼見著最關鍵重要的未婚夫出現始料未及的‘變態性欲心理遺傳’,這不可思議的夢遊,導致她也不知不覺受到夢遊發作暗示的影響,引發與未婚夫相同的心理遺傳發作,暫時陷入假死狀態。但是,經過若林的怪異手腕救醒後,她竟開始說些羨慕千年以前已死的唐玄宗和楊貴妃、很對不起根本不存在的姐姐之類的話,又模仿抱嬰兒的姿勢,說著:‘你一定會成為日本人。’……當然她現在也差不多清醒了……”

“這……這麼說……那……那個女孩的……的名字……叫什麼……”

“還用問嗎。不用問你應該也知道啊。當然就是鼎鼎大名的侄之濱之花——吳真代子……”

“什麼……這……這麼說……我就是吳一郎……”

我話說到一半,正木博士緊抿著他ㄟ字形的大嘴。雖然雪茄煙霧讓他眉頭深鎖,他仍將黑色眼眸的焦點靜止在我臉上。

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逐漸往心髒集中,就快要幹涸。冷汗一滴滴從額頭滴落,嘴唇開始顫抖,身體也似乎開始搖晃站不住。我連忙用雙手撐住大桌,感覺自己的身體跟空氣一起漸漸分散稀薄,最後隻剩下兩顆眼球還留著,直盯盯地凝視著正木博士……在這樣的感覺中,我的靈魂仿佛以驚人的高速疾駛在無限的時間和空間當中……我生怕想起自己身為吳一郎的過去……我側耳傾聽著自己的心髒和肺髒,仿佛從不知何處的遙遠地方傳來的巨浪般聲響……我不停顫抖。

然而……無論心髒和肺髒多麼騷亂、激動,無論如何我的靈魂都想不起身為吳一郎的回憶。不知道在腦海中反複多少遍的“吳一郎”這個名字,一點都沒有“這是自己的名字”的懷念和熟悉感。不管再怎麼搜尋我過去的記憶,每當我一回溯到今天淩晨聽到的“嗡嗡”聲時,就會停在這裏,就此結束。不管別人怎麼說……拿出什麼證據,我都無法認同自己就是吳一郎。

我深深歎了一口氣。同時全身的意識也逐漸回到我身上。心髒和肺髒的波動開始平靜。我終於頹然坐在椅子裏,雙腋冷汗淋漓。

就在這時候,正木博士一臉平靜地在我麵前深吸一口雪茄,吐出紫色煙霧。

“怎麼樣,想起自己的過去了嗎?”

我沉默地搖搖頭。從口袋裏拿出新手帕,擦拭臉上的汗,慢慢地,心情變得平靜許多。但即使這樣,莫名其妙的事情還是太多了,我連動動身子都覺得可怕,隻能靜靜縮在椅子裏。沒過多久,正木博士突然大咳一聲,我又嚇得差點跳起來。

“咳……如果想不起來,我再告訴你一次,聽好了,你冷靜地聽好了。你現在正陷入一個詭計裏。我的同事若林鏡太郎博士處心積慮想讓你確信自己是吳一郎,然後再安排你和我見麵。這麼一來就可以由你指證,我是世上獨一無二、窮凶極惡的大惡棍。”

“啊?指認你?”

“嗯。你先聽我說。隻要你好好冷靜下來,重新清楚思考從今天清晨以來發生的所有事,一切就能迎刃而解。你聽好了。”

正木博士換上嚴肅表情,沉穩地咳了兩聲。他仰靠著椅背,不停往上吐出濃濃煙霧,然後悠然回望掛在大暖爐旁的日曆。

“聽好了。我再說一次,今天是大正十五年的十月二十日。你聽好了嗎?我再重複一遍。今天是大正十五年的十月二十日……也就是如這篇遺書上所寫,吳一郎相隔一個月後再度來到解放治療場,觀看缽卷儀作老先生耕作的十月十九日隔天。證據就是這日曆,請看。OCTOBER……十九……也就是昨天的日期。這是因為我從昨天開始就很忙,忘了撕下一頁,而且這同時也證明了我從昨天起人就在這裏……聽好了。現在你明白了吧?還有,你也順便看看我頭上的電子鍾。現在是十點十三分對吧?嗯,和我的表完全一致。也就是距離我今天早上那篇遺書寫到一半開始打盹後,才經過五個小時。綜合這些事實以及遺書最後的墨水還新鮮的事實,還看到活蹦亂跳的我,並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你聽好了,這一點你要是不牢牢記好,之後很可能又會陷入嚴重錯覺中。”

“但是……若林醫師剛才……”

“不行……”

正木博士高聲說著,並高高舉起右手拳頭,躍在空中似乎想一口氣揮除我腦海中的猶豫,氣勢驚人。如此活潑,滿溢著萬事一筆勾銷的精力。

“不行。你要相信我。千萬不能相信若林說的話。若林就是在這一點上犯下唯一一個重大失誤。那家夥進入這個房間後不久,一定聞到了我丟進大暖爐燒毀的著作原稿的焦臭味。然後他看到放在這張桌上的遺書,馬上就想到一個詭計,就像向你說明的那樣。”

“可是……但是……他說今天是博士您死後一個月的十一月二十日……”

“哼……真是拿你沒辦法。像你這樣事事都有先入為主的觀念,我真的很受不了。好了,你仔細聽,事情是這樣的。”

正木博士一字一句說得極其清楚,但語氣顯得很不高興,他將黏在舌頭上的雪茄屑吐在地板上。接著他立起放在桌上的雙肘,用那煙草垢熏黃的右手手指,指著我的鼻尖,仿佛要把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塞進我的腦袋裏一樣。

“知道嗎。你仔細聽好,別再弄錯了……若林之所以會告訴你,今天是我死後一個月的日子,這種荒唐荒謬的謊言,隻不過是一種避免你驚動吵鬧的手段。你想想看……如果你知道我留下這樣的遺書後不知消失到哪裏去,而且還消失不到幾個鍾頭,你一定會很緊張,以為我是出去找地方尋死的吧。一旦如此,他也一樣會坐立不安。無論是出於身為朋友的義務,或是本於院長的責任,都沒有第二句話說,必須馬上先放下手邊的一切,尋找我的下落,製止我自殺才行吧?但是如此一來,若林很可能會失去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喚醒你記憶的空前良機,你說是不是?因為你能否想起過去的記憶,對若林來說,可是攸關畢生的一大要事。而今天早上,這絕佳的機會終於到來……”

“……”

“因此,盡管若林明知道我一定藏在某處側耳靜聽,還是瞎掰說今天是我留下遺書後一個月的十一月二十日,根本破綻百出,完全不像法醫學家所說的話,總之他的目的就是想讓你冷靜下來。他心想,等到他慢慢完成這項實驗,真能讓你恢複身為吳一郎的記憶,那一切就有如他囊中之物了。一旦你如同他預料,恢複了身為吳一郎的過去記憶,就能更輕易地說明我是你不共戴天的弑母殺妻之仇人。再加上碰巧我真的是個精神科學家,要對一無所知的吳一郎施以催眠,讓他勒殺母親和妻子,搜集這麼大量的實驗材料,確實也易如反掌。在這樁案件中,可說是本案最理想的嫌犯了。你說,對不對?”

“……”

“而且,萬一他的實驗不能順利進行,也就是即使讓你讀了這些數據,你仍舊什麼也沒想起的話,隻好采用最後手段……他趁你不注意時偷偷躲起來,讓你撞見必然會到這裏來的我,看看你是否會想起我的臉孔……如果你想起來,就可以進行實驗,觀察這印象是否能喚回你過去的記憶……如果實驗進行得順利,就等於是借著我的力量來陷害我自己,實在是相當巧妙毒辣的計謀。這方麵的敏感天分,就是他最擅長的手法了。你懂了嗎?”

“……”

“這家夥對於使用這種策略本來就高人一等。不管麵對再怎麼自認無辜的嫌犯,一旦落入他手裏接受訊問,腦筋就會一片混亂,陷入無法正常思考的心理狀態。最後搞得自己莫名其妙,放棄掙紮以為自己無路可逃,這些人一時慌張以為自己真的有罪,有的人還恍然大悟,對若林佩服得五體投地,老實地承認根本毫不知情的罪行。最近在美國爭議頻頻的第三等訊問法,跟這比起來根本是小兒科。說到那家夥的手段,從第一等到第一百等,還會各種表裏分別混用,實在受不了。……就拿現在來說吧。假設我真如他所說,殺害齋藤教授後接替他的職位,嚐試進行這種實驗,卻失敗而打算自殺,所以當我躲在某處偷聽時,他利用相當合理的邏輯,讓你漸漸相信我就是個大惡徒……也承認你就是把我當成不共戴天之仇人的吳一郎,同時他輕輕鬆鬆地把我賭上一輩子的事業功績奪走,讓我陷入隻能在旁看、聽,卻無法動手的狀態,你不妨想想,對我來說,還有比這更殘酷的拷問嗎?我隻剩下兩條路可走,一是默默自殺,另一條則是跳出來坦白一切……若林這家夥的手段簡單說來就是如此,實在讓人不敢領教。再怎麼困難的事件落到他手裏,都一定有辦法從某處揪出凶手。因此,報紙雜誌經常為他冠上‘解謎高手’之類的讚詞,而這些事實的背後卻隱藏著這些內情。”

“……”

“不過呢。不過這次我可不會讓他稱心如意。他從今天一早連續嚐試的實驗結果,每一樁都出乎他意料,不但你沒顯現出任何反應,連他一向擅長的訊問詭計,都暴露得如此徹底,我看他這個人也沒什麼好怕的。看樣子,就連這位舉世無雙的法醫學家麵對我這個對手,也不免太過緊張,導致他從今天早上開始就有點慌張。這次或許將成為若林博士‘空前絕後的失敗’呢。哈哈哈……”

“可是……可是……可是……”

“你還有‘可是’……你倒說說看,你的‘可是’是什麼?”

“可是……這項實驗理應是由你主持的。”

“沒錯。讓你回想起過去記憶的實驗,當然是由我主持。所以那家夥才會想利用這個詭計,企圖獨占這個實驗結果……他想盡一切辦法,想對我見死不救。”

“什麼……這……這太過分了……”

“但他真的實行了,所以才有趣啊。重要的是,我沒有上他的當,還好好活著,還到這裏來跟你說話,這不就是最好的證據嗎。”

說完後,正木博士唇邊浮現一抹相當憎恨,又極其嘲諷的冷笑。他仰靠在旋轉椅上,傲然地交抱雙臂,不停把雪茄煙霧往上高高吹出,就好像已經預料到若林博士正躲在哪裏偷聽一樣。

看到他這樣子,我的心髒又被新的恐懼襲擊,迅速收縮。這兩位博士的鬥爭也太可怕了。這是何等深刻固執的鬥智啊。直到剛剛,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會身處於這種恐怖的鬥爭當中……我這才第一次發現,先前感受到的痛苦、無奈、可怕、瘋狂,都是因為這兩位博士惡魔般的詭計在互相較勁,才讓我卷入、陷入此境……我心中充滿想尖叫逃走的衝動。我直起腰來想站起來。

可是……

但是此時不知為什麼,我卻無法離開椅子一分半寸。我用手帕擦拭額頭滲出的汗,又沉下腰深深歎了一口氣。接著我專注地凝視著正木博士的臉,陷入一種耗盡生命在等待他泛黑、陰森嘴唇張開的心理狀態。那或許是因為這兩位博士全力,不,應該說是奮力死命互相爭奪、極其怪異的精神科學實驗本身的魅力,已經深深地吸引了我的靈魂吧。也或許是流動在故事底層、無法形容的奇妙真實性,緊緊揪住我的心髒,激起了我難以言喻的好奇血液。諸如此類……我茫然思考著這些事,凝視眼前的空間,這時耳邊又清晰地響起正木博士輕咳的聲音。

“哈哈哈哈……如何?已經明白錯覺產生的原因了嗎?啊?明白了嗎?不過應該還有一小部分不懂吧?嗯。有?你腦袋真聰明呢。因為你連自己來自哪裏、姓什麼叫什麼、因為什麼緣故被卷入這樁事件……這些事你應該都完全不了解。哈哈哈哈……你不用擔心。隻要聽過我接下來所說的事,一切疑問馬上就會像梳子梳理過一樣,服帖通暢。接下來說的或許稍有重複,主要接續了我遺書的內容,從這項實驗中關於我與若林過去的秘密,慢慢進入吳一郎心理遺傳的內容,最後終於了解你是誰。當然,如果你能在中途就發現自己的身世,若是這樣那真就可喜可賀、可喜可賀,不過到時的事到時再說,到那之前現在還是好好期待我的說明吧。但是,我再提醒你一次,你可千萬不能再產生錯覺啊。如果又認為我是鬼魂,或者已死了一個月什麼的這種荒唐想法,那問題可就大了。哈哈哈哈,聽好了。如果聽了接下來的話還陷入錯覺或妄想的話,或許就永遠也無法彌補了呢。懂了嗎?真的沒問題嗎?嗯,好、好。那我就可以放心開始了……”

說著,正木博士再次點燃快熄滅的雪茄。接著他雙手插入口袋,津津有味地連吸好幾口後,才重新叼在嘴邊,在蒙蒙煙霧中重新坐直身體。

“話說回來,其實這件事總有一天會曝光,到時候看報紙就知道……不,說不定昨天的晚報或今天的早報已經報道了……其實,昨天在那個瘋人解放治療場爆發了一樁重大事件。我為了替以此事件為中心的心理實驗導出結論,很早就事先點燃了我布置在解放治療場精神病患群中,應用了精神科學的炸彈之導火線,導火線逐漸逼近,到了昨天正午——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午炮鳴響時,也精彩地爆發了……什麼,其實說穿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所謂的導火線,不過是一把圓鍬,畢竟這是應用了精神科學的導火線,所以既不會冒煙,也看不到火焰,在一般人眼中誰會想到竟隱含了如此機關。看起來隻是一把極其普通的圓鍬。但是它帶來的結果呢,坦白說,幾乎可說是爆炸過度了,釀成讓我一時之間也啞然失措的意外慘劇,所以為了負起責任,我馬上趕往校長室認罪辭職……不過仔細想想,現在似乎正是停止實驗的時機。反正關於我的研究成果,之後若林自會公布。老實說,當時我還沒想到若林是個如此心懷詭計的家夥……我一心以為若林一定會幫忙善後。想想也麻煩,不如連這條命也順便辭了吧。於是我回到借宿處收拾停當,然後到東中洲鬧區去喝了幾杯,心情大好,打算回來整理資料,一看之下我大驚失色。剛剛我離開這裏時還是空房的六號房,現在竟點著燈、大放光明。我覺得奇怪,問了正要下班的工友,工友答道,若林博士不知從哪裏帶來一位小姐,拜托值班醫師讓她住院。而且那位小姐長得美若天仙、傾國傾城,以往從未見過。

當時連我都不禁擊膝叫好。事情看來愈來愈有趣了。看這樣子,若林鏡太郎這家夥絕非等閑之輩。他根本是個跟他法醫學家身份的價值相當,不,甚至淩駕其上的大惡徒。我終於明白,他在我麵前雖然溫順得像隻小貓,但一不留神,他馬上變成能與我媲美的精神病學者,而且還非常擅於利用人性的弱點。我為什麼會這麼說呢。就如同我在遺書中所寫,若林鏡太郎在事件發生之初,為什麼要利用職權讓那名少女變成活死人、掌握在自己手中,一直以來我都無法了解,但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那家夥打算在你恢複本性到某種程度時,悄悄讓你和那少女見麵,從色、欲、理三方麵,迫使你承認自己就是吳一郎。同時就像我剛剛說的,讓你認定我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並且將此事實昭告世人,如他所願將扭曲的事件真相暴露在社會上。不僅如此,我也看穿了他打算把你的聲名當作自己畢生研究事業‘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及其跡證’的最佳實例來公開。

於是我也動了動腦筋。好,既然你心懷鬼胎,那麼我也有我的對策。若林的精神科學犯罪研究,原本就是以我獨創的心理遺傳原理原則為基礎而建立,想要推翻並不容易。那不如牙一咬燒毀我精神科學的所有研究原稿,再留下提及概略研究內容、半嘲諷的遺書,那麼不管若林這家夥願不願意,都得在其著述中納入我這篇遺書,否則研究發表將不合邏輯。但是,那家夥真的會公開我的遺書嗎?如果公開,又會使出什麼手法公開?這下可有看頭了, 我的遺書很有可能會成為空前絕後令人厭惡的一份大禮。

想到這裏,我突然覺得愉快了起來。我急忙來到這間房間,燒毀所有數據,開始撰寫這篇遺書,不久後天亮了,聽說你即將清醒,期待已久的若林迅速趕來,馬上讓你和那名美少女見麵。但是……這個計謀卻徹底失敗了。不過對方認定你就是她愛戀不已的大哥,所以應該算成功了一半,但最重要的你,卻毫不留情地一把推開那美少女……完全不承認她是你表妹或者未婚妻,所以若林隻好改變方法,把你帶到這裏來。

不過坦白說,這時我也有些許錯愕。若林鏡太郎這可怕的家夥,他早就已經看穿我的心思。他從很早以前就料到,我遲早會放棄這極端危險的放牧式解放治療實驗,並在向學界公開發表的同時,隱匿行蹤。而且,他也早已看穿我打算向學界提出報告,這樁侄之濱新娘命案已經用作我的實驗材料,之後任誰看來都不像是樁犯罪案件。所以那家夥才會急速如電光石火般進行。打算趁我還沒隱匿行蹤前壓製住我,讓我氣得吹胡子瞪眼。

那家夥今天早上進入本館玄關時,一定就已看穿我從昨夜起就待在這裏。為了運用某種詭計陷害我,把你帶到這裏來,既然被我發現,豈有白白落入他圈套的道理?我打算好好嚇嚇他,於是將遺書和未及燒毀的數據就這麼放著,立即帶著威士忌酒瓶消失了。當然,我既沒有從窗戶跳出去,也沒有從這扇大門衝出去。我寸步都未離開這個房間,在沒有任何人察覺的狀況下消失了……聽我這麼說是不是以為我好像又運用了某種精神科學的魔術手法,其實不然。關鍵就在這座大暖爐。

這個大暖爐可以在萬一實驗失敗,或者研究內容可能遭竊時,讓我將著述原稿全部丟進去燒毀。若有需要,我自己也能運用這座大暖爐來避天下人之耳目,一溜煙一轉身不見蹤影,所以一開始便采用了兼用瓦斯和電力的自動點火設計。你看看,拿掉這鐵蓋後,內部如此寬敞,瓦斯會從底下這一片電熱裝置之間噴出。沒什麼,隻是利用兩百個大本生(Bunsen)燈泡並列的形式。上麵若放置生物,打開瓦斯栓、扭開電力開關,噴出的瓦斯便會使之窒息。不久後電熱器發熱,轟然點燃瓦斯,不到一個小時連骨頭都會燒成灰,嗚呼哀哉。如果在上麵堆放石塊或瓦片,那麼全部都會呈現白熱化,釋放出強烈的輻射熱。你看看,比肉還難燃的西洋原稿用紙,有將近四大箱之多,但是如何呢?可不是也化成這麼一點白灰了嗎。如果連我自己也化為煙灰,那麼好不容易發現的偉大學理,也要歸於塵土了。哈哈哈。當我一聽到你和若林走上樓梯的聲響,我就帶著威士忌酒瓶躲進這裏麵,在這灰上鋪著報紙,輕鬆地盤腿而坐,抱著隨時會化成煙灰的心理準備,一邊抽著雪茄一邊凝神靜聽。

沒想到,那家夥也不是省油的燈。不愧是聞名天下的法醫學家。他沒看到我的身影,也絲毫不以為意,而且還馬上利用這個機會設計讓你陷入錯覺。他的腦子和聖德太子一樣,能夠雙重、三重同時運轉。所以他一麵對你說明我和齋藤教授的事,一麵迅速地檢查這篇遺書的內容,發現雖然有些部分不太適用,但幸好沒寫上結論,應該還算安全。不僅如此,他估計如果讓你親自閱讀這些數據,遠比自己開口說明更有效,更能讓你自以為是吳一郎,所以故意把數據丟在你麵前,趁你聚精會神閱讀時悄悄消失。他似乎也想借此測試我會如何處置這個情況。

這讓我覺得愈來愈有意思。好,既然如此,我就將計就計,對他的挑戰展開各種反擊,於是我偷偷從暖爐裏出來,坐在這張椅子上等你讀完遺書。哈哈,如何?現在你我乃是在聞名天下的法醫學家若林鏡太郎的計劃下,進行對決。你來自哪裏?名叫什麼?跟這樁事件基於何種因果關係牽扯上以至於現在必須坐在這張椅子上?這些事不論從學理或事實上,都還沒有明確決定。

所以,假如你如同若林那家夥所預估,從自我忘失症蘇醒,想起自己是侄之濱的吳一郎,指認我就是活躍在這樁事件中的怪魔人,無血無淚、窮凶極惡的精神科學魔術師,那麼這場對決就算我落敗。但是相反,如果你無論如何都想不起身為吳一郎的過去記憶,簡單地說就是我獲勝……屆時我將可以對外發表,你隻是一個默默無名的青年,因為一種名叫‘自我忘失症’的自我意識障礙發作,被收容於九州島大學精神病科,以一名第三者的立場落入若林之手,突然被卷入這樁事件中,而若林的計劃將化為泡影,現在你就站在這擂台邊緣哪。如何,有趣吧?這可是古今無雙的著名法醫學家和空前絕後的精神科學家,痛快至極的鬥智。而且決定勝負的吳一郎是否就是你自己,如我剛才所說,至今尚未拍板。而留下諸多疑惑。嘿呦嘿呦,都是謎啊。哈哈哈……”

正木博士的高朗笑聲在室內四處引起刺耳的回響,鑽進我耳中。兩位博士所說到底誰真誰假,我茫然不知,在腦中翻攪出一片紊亂後,倏然無聲地消失。

但是正木博士絲毫不顧我的心情,他再次緊緊閉上其中一隻眼睛,津津有味地深吸一口雪茄。然後他雙手撐住旋轉椅的扶手,慢慢站起來。

“嘿……嘿喲……總算到真正一決勝負的時候了。首先,請讓我幫助你恢複過去的記憶,讓你自己確定自己到底是誰,否則就不算堂堂正正麵對若林了。總之你先過來。這次由我親自進行第一次實驗,幫助你回想起你的過去……”

我抱著半像夢遊的感覺,輕飄飄地離開椅子。總覺得若林博士蒼白的眼眸不知正從什麼地方偷看著,在這股悚然當中,隨著正木博士的引導走向南邊的窗口。可是……隔著正木博士的白袍肩頭,望向窗外的那一瞬間,我立即訝異得呆站在當場。

在眼前展開的是瘋人解放治療場的全景。吳一郎正站在解放治療場的一角。他背朝這裏,注視著老人耕作,背朝這邊……一頭蓬發……皮膚白皙……臉頰嫣紅……隨意穿著黑色和服。

親眼見到他這不堪的姿態,我不自覺閉上了眼睛。我雙手掩麵。讓我實在無法正視的震驚、恐懼,還有難以形容的神經緊繃。

吳一郎不就站在那邊嗎?一點也沒錯,那就是遺書中所寫的吳一郎的身影。如果那真的是吳一郎……那此時站在這裏的我,究竟是誰?

剛剛望向窗外的那一瞬間,就好比我脫離了自己的身體,換了穿著站在那裏,隻有剩下來的魂魄從這兒看著……就是這種陰慘、淒愴的感覺。

難道剛剛看到的都是我的幻覺?都是所謂的白日夢?

我腦中閃過這些念頭,茫然想著……我受困於一種難以言喻的苦悶、不可思議的亢奮,再次試著慢慢睜開眼睛。

但是解放治療場內的景象,不管怎麼看都不像做夢。湛藍的天……紅色磚牆……白色炫目的砂地……在地麵上彷徨的黑色人影……

這時站在我麵前,陷入深思的正木博士,慢慢回頭看我,若無其事地指著窗外。

“怎麼樣……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但我卻無法回答。我隻能輕輕點點頭。就在我睜開眼睛的下個瞬間開始,完全被場內的異樣景象給迷住了。

和藍天陽光互相映照的場內整麵白色砂地上,病患們緩慢走動的黑色身影幾乎完全依照遺書中所描述的在進行著工作。就仿佛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實際證明正木博士的心理遺傳原則而演出的戲劇……老人儀作依然揮動圓鍬,耕作另一畝新砂田……青年吳一郎依然背對這裏,站在老人麵前專注地看著對方揮動圓鍬的手;那個二十七八的女人還沒發現頭上的硬紙板皇冠掉了,依然威風凜凜四處繞行;而敬拜著女人的絡腮胡男人似乎拜累了,額頭埋進砂地裏睡著了;矮小的演講者將拳頭抵住磚牆祈禱著;瘦弱的黝黑少女正在場內東張西望地走動,好像在尋找能在老人開墾的新田地中栽種的東西。其他人也隻有所在的位置不同,但正在進行的工作,都跟遺書上的說明完全一致。不過……隻有一開始在唱歌跳舞的舞蹈狂辮子女學生,正在我們所站立的窗戶正下方,挖掘一個深及肩膀的砂洞,利用硬紙板皇冠和鬆樹枯枝製造一個小陷阱,感覺上有點突兀。但是無論如何,正木博士剛剛所說到發生在昨天正午的重大慘事,到底在何時、何地、由哪個瘋子所引起,卻一點形跡都看不見,這讓我感到相當不可思議。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舞蹈狂少女停止唱歌,還是因為我們隔著玻璃窗眺望的關係,所有畫麵都像幻影一樣,悄然寂靜。我感到一股悚然……試著算了算人數,果然如同遺書所寫,剛好十個人,不多也不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而更不可思議的是,在我俯瞰著這平凡無奇、安靜清晰的景象之間,我卻忍不住有預感,正木博士利用這十個瘋子的心理遺傳設計的精神科學大爆發,也就是造成他辭職原因的大慘劇,即將展開……這並不是昨天發生的事,也不是前天,而是在我眼前即將要發生的事實。不……不隻是身在場內的瘋子。連對麵屋頂上那兩支宛如支撐著天穹的紅磚大煙囪,從煙囪上方剛開始冒出的濃黑煤煙,甚至高掛天上燦爛耀眼的渾圓太陽,都仿佛受到某種神秘的精神科學原則所控製,一分一秒急迫地朝那空前絕後大慘事演變……這種深不見底的冰冷、莊嚴,頻頻襲向我的頸項,讓我全身發毛,逐漸無法忍受。怎麼會這樣……愈是這麼想,我就愈逃不開這個想法。我焦躁地想壓製住這種神秘……窒息般的心情,但眼睛還是沒有離開解放治療場內的景象。我帶著異樣的激動心情,凝視著注視老人耕作的吳一郎背影。

就在這時候,我的耳畔突然聽到低沉囁嚅般的聲音。

“你在看什麼呢?”

這聲音與剛剛正木博士說話的聲音完全不同,我又怔了片刻,轉過頭去。

一看,正木博士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來到我身邊,手裏拿著正冒出細細煙霧的雪茄,但是剛剛臉上的微笑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漆黑的眼珠隔著鏡片,用力瞪著我的側臉,幾乎要把我看穿。

我深深歎了一口氣。盡量告訴自己平靜地回答。

“我正在看解放治療場。”

“哦——哦。”

正木博士悶哼了一聲,仍舊眨也不眨地看進我的眼眸。

“嗯——那你在解放治療場裏……看到了什麼呢?”

正木博士問話的方式很古怪,我靜靜回望他的眼睛。

“是……我看到十個瘋子。”

“什麼……十個瘋子?”

正木博士慌張地說著,好像受到極大的震驚,他再次盯著我的臉。

我感覺他的視線緊盯著我的側臉,再次轉頭望向解放治療場,凝視吳一郎的背影。總覺得他隨時會轉過頭來,與我麵對麵……然後到時將會發生某種嚴重的大事……我覺得自己全身自然而然地變得僵硬。

“嗯……”

正木博士在我身邊令人發毛地清楚說道。

“你可以清楚看到,有瘋子在這裏麵嗎?”

我無言地點點頭。心想,他怎麼會問得這麼奇怪,但我也沒有特別在意。

“嗯——那人數是十個人沒錯嗎?”

我再次點頭,回頭看著他。

“對。確實是十個人。”

“嗯——嗯……”

正木博士低吟著。他漆黑的眼球往內深陷。

“嗯。這就奇怪了。這倒是非常有趣的現象……”

他自言自語般地說著,並慢慢把視線從我臉上移開,望向窗外。他的臉色隱約轉為蒼白,安靜地陷入沉思。不過他很快就恢複原本精力充沛的臉色,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齒,回頭看著我。他指向窗外愉快地問。

“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看到站在那田地角落,望著老人揮動圓鍬的青年了吧?”

“是。看到了。”

“嗯……看到了……那個青年現在麵向哪邊站著呢?”

我覺得正木博士的問題愈來愈多、愈來愈奇怪,所以滿懷疑惑地回答。

“他背向這邊站著,所以我看不清楚他的臉。”

“嗯……我想也是。不過你看,他可能隨時都會轉向這邊。你到時候再看看他的長相。”

當正木博士這麼說時,不知為什麼,我頓時全身僵硬,好像心髒的跳動和呼吸都同時停止了。

這時,正木博士所指的青年,吳一郎的背影,就好像獲得某種暗示一樣,忽然轉過頭來。隔著我們往外望的玻璃窗,剛好與我視線交會……而且……那張臉上之前還帶著的微笑霎時消失,轉變為今天早上我在浴室鏡中看到自己的臉孔時,完全相同的驚訝。圓臉、大眼、薄腮……他馬上又麵帶微笑,靜靜回頭看著老人耕作。感覺似乎是這樣吧。

我不知不覺中雙手掩麵。

“吳一郎是我……是我……我就是……”

我大叫著,身體踉蹌地往後退,腳步不穩……感覺似乎是這樣吧。

正木博士扶住了我。同時他把一種醇烈得幾乎嗆喉、如火般刺痛舌頭的液體倒進我口中……感覺似乎是這樣吧,但我記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我隻斷斷續續地記得,當時正木博士在我耳邊怒吼的話語。

“……你冷靜一點。振作點。你再仔細看一次那個青年的臉。……快看哪……別再發抖了。不需要這麼驚訝。這沒什麼奇怪的。……你好好冷靜下來,那位青年長得像你是理所當然的。不管是學理上或者理論上,都很有可能。……你鎮定一點,來……”

我很佩服自己這時候竟然沒有昏倒。很可能是因為在這之前我已經習慣了各種不可思議的事情吧,盡管如此,我還是使盡全力,一點一點喚回自己不知飄散到哪個遠處、逐漸稀薄的魂魄,直到我能穩穩站在窗前為止,不知道重複著閉眼睜眼的過程、用手帕擦拭臉孔多少次。而且,就算這樣,我還是無法鼓起勇氣再次望向窗外。我低頭凝視著亞麻地板,顫抖著歎息了無數次,試著把在舌頭上燃燒的強烈威士忌芳香快快吹散。

這時候,正木博士把他手上的扁平威士忌酒瓶放入白袍口袋。然後自己也輕咳了幾聲,好像終於冷靜下來。

“唉,也難怪你會驚訝。因為那個青年和你,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從同一個女人的肚子裏生出來的。”

“什麼……”

我大叫了一聲,瞪著正木博士的臉。同時覺得自己好像即將了解這一切,我終於有勇氣回頭看看窗外的吳一郎。

“這……這麼說,我和吳一郎是雙胞胎?這……”

“不,並不是……”

正木博士神情嚴肅地搖搖頭。

“你們的關係比雙胞胎還要更親密。當然,也不是毫無血緣關係、純粹長得相似。”

“這……這怎麼可能……”

話還沒說完,我思緒又完全攪亂了。我凝視正木博士臉上、那眼鏡底下帶有一絲嘲諷微笑的黑色眼眸。我暗自懷疑……他是在嘲笑我,還是認真的?

正木博士的臉上,漸漸浮現起仿佛在憐憫我的微笑。他頻頻點頭,吸了一口雪茄,又吐了出來。

“嗯嗯,你當然會覺得疑惑。因為你罹患的是自古書籍中早有記載的離魂病……”

“啊……離魂病?”

“沒錯。所謂離魂病,就是出現了另外一個自己,做著和自己不同的事情,自古以來就有許多書籍將之記錄為怪談,不過站在我精神病學專家的立場,這其實是在學理上有可能存在的事實。隻不過,一旦親眼見到,還是難免有種難以言喻的奇妙心情。”

我慌忙再揉揉眼睛,怯生生地望著窗外……青年仍像剛剛一樣,站在原處不動。但現在稍微可以看到他的側臉。

“那是我……吳一郎……我……誰才是吳一郎……”

“哈哈哈哈哈,看樣子你是真的想不起來了。你還沒從夢中清醒呢。”

“什麼?做夢……我在做夢……?”

我瞪大了雙眼轉過頭,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正得意揚揚往後仰的正木博士。

“沒錯。現在的你正在做夢。證據就是,在我眼裏,那座解放治療場中從剛才開始就空無一人。隻剩下留有枯葉的五六棵梧桐樹……解放治療場從昨天發生那起重大事件後,就被嚴密封鎖了……”

“……”

“是這樣的……你聽好了。接下來是有點專業的說明。在你的意識裏現在清醒活躍的,大部分都是對於現實的感覺功能。也就是說,你現在隻有看到、聽到、嗅到、嚐到、感受到,並且思考、記憶眼前的事實……這些作用,至於喚起過去記憶,‘當時是那樣的’‘那時候發生了這種事’等部分,現在隻清醒到能做夢的程度。當你從這扇窗口觀看場內景象的一刹那,到昨天為止你自己曾經像那樣站在那個地方的記憶,蘇醒到做夢的程度,就像你剛剛所看到的一樣,化為清晰幻影,浮現在你的意識中。然後這幻影和站在那裏的你自己現在的意識重疊。換句話說,站在窗外的你,其實是從你的記憶中化為夢境而出現,你自己過去的客觀影像,玻璃窗內的你,則是現在的你的主觀意識。現在……你正同時看著夢境與現實。”

我再次用力揉著眼睛。瞪著正木博士用力不斷眨眼的詭異笑容。

“既然這樣……我……我果然是吳一郎……”

“沒錯。不管從理論上來說,或者是實際看來,你都必須是名叫吳一郎的青年才行。你會覺得不可思議我可以理解,但這也沒辦法。所以呢……如果你對於自己過去的記憶,並非隻有現在宛如做夢的程度,而是恢複到清晰的現實,那麼很遺憾,這個實驗等於是若林大勝、我徹底敗北……不過勝負如何,沒看到結果還不知道呢。嗬嗬嗬嗬。”

“……”

“總之,這確實是種很奇妙的狀態吧?確實非常不可思議吧?可是如果從學理上來說明,絲毫不足為奇。即使是一般人,在腦筋疲勞的時候,或者瀕臨神經衰弱的時候,也經常會出現類似的情形。不過程度上輕微許多,比方說大白天走在馬路上,眼前浮現昨天晚上自己被女人環繞、極受歡迎的情景,忍不住咧嘴傻笑,或者走在冷清的路上,忽然幻視到自己之前差點被電車輾過的刹那情景,頓時一驚,停下腳步。女人也一樣,可能會在舊嫁妝的鏡子裏,重新看到自己新嫁娘的模樣而出神,或者追逐著自己求學時代的背影,明明沒事還是在不知不覺中回到學校門口等等,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就好像在夢中描繪自己未來葬禮一樣,對自己過往的客觀記憶產生的虛像,和映照在現在主觀意識中的實像,同時疊影觀看。而且你做夢部分的腦髓,又昏睡得比一般睡眠時更深,所以在解放治療場內的幻覺就像你剛剛所見,極其鮮明。就跟熟睡時所做的夢一樣,幾乎不遜於現實……不,甚至具有比現實更深的魅力呈現在你眼前,所以導致你很難與現實意識進行區分。”

“……”

“何況如同我剛剛所說,這是你頭腦中長期陷入昏睡狀態的腦髓功能或者其中一部分,從關於最近發生的事物記憶開始,一點一滴地蘇醒所做的夢,所以也很可能遲遲無法清醒。等到清醒的時候,就是窗外的你和現在身在此處的你,彼此發現這就是自己的那一刻,或許會大驚失色,也或許會昏厥,但是到時候這個房間、我和現在的你,都會一並消失,你可能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現意想不到的自己……其實,剛才你差點失神的時候,我本來以為你就要清醒了呢……哈哈哈哈。”

“……”

不知不覺中,我再次閉上眼睛,隻是聽著正木博士的聲音。他話裏包含著兩三層奇妙的意義,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迷惘,隻能拚命踏穩雙腳站好。我生怕如果現在睜開眼睛,所有一切就會憑空消失,我嚇得膽戰心驚,舌頭在嘴裏慢慢地攪動。

就在這時候,我的右手幾乎是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頭,也同樣下意識地往下移動、撫摸著前額發際處,這時,突然感到一股滲入背脊的痛楚。

我忍不住“啊!”地驚叫出聲,更用力地緊閉上眼睛,咬緊牙關。接著我再次試著小心撫摸同一個地方,可能是心理因素吧?總覺得好像有些微隆起,但似乎並不是膿腫。看來好像是用力撞到某種東西,或者遭到毆打的痕跡……但直到剛才為止,我一點都不覺得痛,而且從今天早上到現在,也不記得額頭曾經遭受這麼嚴重的撞擊。

所謂恍然若夢,指的就是這種情形吧。我用手輕輕按著痛處,緊閉雙眼,用力左右搖頭。接著抱著從峭壁往下跳的心情,奮力睜大雙眼,仔細觀察了自己的上下左右……不過一切都和閉上眼睛之前沒有兩樣。隻是從之前似乎就在解放治療場附近盤旋的一隻鳶鷹投影,再次從場內砂地上飛掠而過。

看到這個情景,我不得不自覺,一切根本就是現實。不管那是何等不可思議或者可怕的精神科學現象重疊,對於我自己來說,這絕非做夢,也不是幻影。我無法不確信,這一切都是我親眼所見的實在姿態、親耳所聞的實在聲音。對這份確信,我絲毫沒有懷疑。我現在可以不帶任何恐懼,再次冷靜盯著站在窗外的吳一郎,這個與我極端酷似、幾乎讓我以為是另一個我的青年。然後我慢慢回頭看著正木博士,博士忽然眯起眼,大大咧開嘴巴直到露出假牙後方。

“哈哈哈哈哈。給你這麼多暗示你還不懂嗎?你還不覺得自己就是吳一郎嗎?”

我依然保持沉默,但肯定地點頭。

“哈哈哈哈。厲害,真厲害。老實說,剛剛那些話……全都是騙你的……”

“啊……騙我的……”

說著,我不禁放下撫著額頭的手。我雙手就這樣無力地下垂,張著嘴巴與博士麵對麵,此時的我應該瞪著鬥大的眼睛,我想根本就呈現個“呆”字的狀態吧。

眼前的正木博士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捧著肚子。他開始從那矮小的身體裏,擠出所有力氣,哄笑不已。他笑到被雪茄嗆到,拉鬆了領帶,再解開背心紐扣,重新扶好架在鼻梁上的眼鏡,然後繼續徹底地俯仰大笑,房中的空氣仿佛隨著他每一個笑聲,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又出現。

“哇哈哈哈哈。實在太痛快了。因為你太誠實,所以才有趣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好笑……我快受不了了……你可別生氣啊……剛剛我說那些都是假的,都是打上金字招牌、童叟無欺的謊言……啊哈……啊哈……但是我並沒有惡意。其實隻是想利用那位青年……長得跟你幾乎一模一樣的吳一郎,稍微考驗一下你的頭腦。”

“考……考驗我的頭腦?”

“沒錯。坦白說,我接下來打算告訴你關於吳一郎心理遺傳的背後真相,但是其中將會出現更多令人費解的內容。除非頭腦夠清楚,否則可能會陷入嚴重的錯覺。就像剛才,如果你相信那位青年‘一定是自己的雙胞胎兄弟’,那就會完全打亂我說明的邏輯,全泡湯了,所以我事先替你打個預防針。啊哈哈哈哈。”

我深吸了一口氣,好像這才真正從夢中清醒。正木博士的辯才無礙再次讓我為之戰栗,我再次伸手去摸頭上的痛處。

“可是,我這裏,現在突然……突然很痛……”

話說到一半,我急忙噤口。我生怕又要被對方嘲笑,怯生生地眨著眼。

但是正木博士並沒有笑。好像老早就知道那痛處在我的頭上一樣,淡然地說。

“哦……你是說那個地方啊。”

他說得那麼理所當然,我反而覺得比被笑更難堪。

“那個啊……那不是現在突然開始痛的。從今天早上你醒來之前就存在了,隻不過你剛剛沒有注意到而已。”

“可是……可是……”

我當著正木博士的麵,直接扳著還在顫抖的手指算給他看。

“今天早上開始理發師傅摸過一次,護士摸過一次,在那之前我自己也不知道摸過多少次……至少也抓過這附近十多次了,卻一點都不痛啊……”

“不管你抓過幾遍,結果都一樣。在你覺得自己與吳一郎完全沒有關係、是互不相關的兩個人時,並不會感覺到這個痛楚,可是一旦你明白吳一郎的容貌簡直跟自己一模一樣以後,就會突然想起這個痛。精神科學不可思議的合理作用,就在這裏顯現。宇宙萬物都是與‘精神’相對照的精神科學之存在,所以,能夠如實地證明所謂唯物科學絕對永遠無法說明的現象確實存在,那可真是個相當棘手的腫瘤啊……也就是說,你的頭痛與那位吳一郎的心理遺傳終極發作,有著相當密切的關係。這是因為吳一郎昨天晚上將他心理遺傳發揮到極致,企圖撞牆自殺。而那種疼痛現在則留在你的頭上。”

“啊……這……這麼說來……我……我真的是吳一郎……”

“好了……你先不要慌……蜜蜂不知虻心、犬不懂豬心,張三撞了頭李四一點也不覺得痛,這都是一般的道理。也就是唯物科學的思考方式。”

正木博士吐出一口雪茄煙霧,同時突然講出這番謎一般莫名其妙的話。我還不懂話裏的意思,正不知所措時,他閉上一隻眼睛,皺著臉笑了起來。

“然而呢……現在,在你身上又是基於何種精神科學作用,讓跟自己毫無關聯的吳一郎頭痛,遺留在你自己的頭骨上呢?”

我不得不再次轉頭望著窗外,凝視站立在解放治療場一角、臉上掛著微笑的吳一郎。而且就在同一時刻,我的頭痛似乎帶著某種神秘的脈動,重新鮮活地顯現疼痛。

眼前的正木博士再度吐出一團巨大煙霧。

“如何?這個疑問你能自己解決嗎?”

“不能。”

我肯定地回答,手依然按著頭……跟今天早上清醒時一樣,覺得自己相當沒用。

“不能的話那就沒辦法了。你就隻好一直當個不知道自己身世來曆的流浪漢了。”

我的情緒突然漲滿了胸口。那種難過就好像被母親牽著手走在陌生地方的小孩,母親突然放開手逃掉一樣。我忍不住放開按住頭的手,雙手交握。我懇求般地說。

“請告訴我……醫師。我求求你……如果再遇上更多奇怪的事,我可活不下去了。”

“別說這種喪氣話。哈哈哈哈。不必露出那種可怕的眼神,我一樣會告訴你的。”

“請告訴我……我到底是誰呢?”

“等等……告訴你之前,你必須先答應我一件事。”

“不……不管什麼事我都答應。”

微笑從正木博士臉上消失。他將原本要吐出的煙霧吞回口中,直盯著我的臉。

“……你一定答應……?”

“一定答應……不管什麼事……”

正木博士臉上又浮現他特有的諷刺冷笑。

“也沒什麼。如果你能以剛剛那種肯定的態度,確信‘再怎麼樣我都不可能是吳一郎’來聽我說,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關於吳一郎的心理遺傳事件,接下來我打算徹底剖析,說個清楚明白,但是,無論內容多麼恐怖,或者你認為多麼不可能發生,你都要答應我忍耐著,聽到最後。”

“我會的。”

“嗯……當你聽我說完這些話,同時也認同這些內容都是毫無虛假的事實,將這些事實記錄下來,連同我的遺書一起公之於世,將成為你畢生的義務,這是你對人類的重大責任。如果你明白了這點,將來不管這對你來說有多麼困擾,又是多麼令你膽戰的工作,你都能確實執行嗎?”

“我可以發誓。”

“嗯……還有一點,到時候我想你當然也會明白,你有責任和六號房的少女結婚,消除她現在精神異常的起因,這個責任你也能確實擔負嗎?”

“我真的……有這種責任嗎?”

“這一點到時候你可以自己判斷……總之,你有沒有那種責任,換個方法說,要讓你明白吳一郎的頭痛為何會轉移到你額頭上,說明其中理由的方法,其實非常簡單明了。大概花不了五分鍾時間吧。”

“這麼……這麼簡單的方法嗎?”

“是啊,沒什麼大不了的。而且道理甚至連小學生都懂,根本不必要我多加說明。隻不過需要你到某個地方,和某人握手而已。這麼一來,我所預期的某種精彩精神科學作用,將會在刹那間宛如電光閃爍……咦……原來是這樣啊……原來我是這麼一個人哪。同時,這次你可能會真的昏厥。說不定還沒握手,這作用就已經發生了。”

“那不能現在就做嗎?”

“不行。絕對不行。如果你現在就明白自己是誰,就會像我剛剛所說的,陷入嚴重錯覺,很可能徹底毀了我的實驗。所以,在我沒親眼看到你完全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依照我的指示將一切寫成記錄公之於世之前,還不能進行實驗。怎麼樣?你辦得到嗎?”

“我……我可以……”

“很好……那我就告訴你吧。不過內容相當艱澀難懂。你到這邊來……”

說著,正木博士拉著我的手到大桌子邊,讓我坐下。他自己則回到原本的旋轉扶手椅裏,與我麵對麵坐下,然後從白袍口袋取出火柴,點起一根新雪茄。吸剩的舊雪茄則丟入達摩形狀的煙灰缸內。

這個位子讓我看不到窗外,覺得好像放下了重擔。同時我腦中也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數不清的難解的疑問,愈來愈深刻交錯。

“唉。話題真是愈來愈艱澀了。”

正木博士故作姿態地又重複了一遍,他的態度比剛才更隨意,雙肘杵在桌麵上,托著下巴,斜叼著長雪茄,微笑地看著我的臉。

“這樣,我們暫時先拋開你是誰這個問題,今天早上看到的那位少女,你覺得如何?”

我不了解他這問題的意思,隻能幹眨眼。

“如何……是指?”

“不覺得她很漂亮嗎?”

出乎意料被問到這個方向,讓我感到狼狽不堪。原先在腦海中如飛蟲般盤旋飛舞的大小無數問號都頓時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那漆黑晶亮的眼眸……小巧紅唇……弦月般細長的柳眉……覆著短短絨毛的耳朵……這一幕幕影像輪替浮現眼前,我的頸項一帶似乎漸漸覺得發熱。同時,剛剛差點昏厥時被灌的威士忌酒精,好像這才開始流竄全身,我不禁拿起手帕擦臉。總覺得臉上不斷冒出熱氣。

正木博士微笑著點點頭。

“嗯……我想也是……我想也是。被問到那位少女美不美而能若無其事回答的人,若不是早已厭倦戀愛遊戲的不良分子,就是出現在裏見八犬傳中的性無能病患後裔……但是你對那位少女,真的毫無感覺嗎?”

老實說,我並不想在這裏記錄我當時的心情。不過,我不能掩飾事實。由於正木博士這麼一問,我才第一次發現,自己對於那位少女的感覺,並沒有比今天早上初次見麵時更進一步。我隻是被她那清新得幾乎讓人震驚、無法正視的柔弱美麗所打動而已。我希望她能恢複正常,希望她能脫離這個醫院,希望幫助她見到她思慕的青年而已。至於這算不算我對她“戀愛表現”的“變形”……我還沒有餘力去思考。不……我甚至覺得再深入解剖自己的心,對她是一種冒瀆,所以在內心深處抱持戒心。而現在好像被正木博士一語道破,我不由自主地紅了臉。身體如石頭般僵硬,支支吾吾地回答。

“是……我覺得……她很可憐。”

正木博士聽了我的回答好像很滿意,不住點頭。看到正木博士這種態度,我發現他似乎以為我對那位少女懷有愛意,但此時的我心中並不夠從容,能對這個誤解一笑置之。我一心想避免他誤解,正緊張地想申辯,正木博士依然悠悠地再次點頭。

“這樣也對,這樣也對。覺得她美,就代表抱有愛意。要否認的人也未免太過偽君子……”

“怎……怎麼能這麼武斷呢……博……博士……你誤會了……”

我慌忙舉起拿著手帕的手大叫。

“感受異性美麗的心,和戀愛、情欲是不一樣的。把這些情感混為一談的戀愛,是一種出於錯覺的戀愛……這是對異性的冒瀆……精神科學家怎麼能這麼武斷地說話……簡直荒謬至極。這真是……”

我腦中閃過這些反駁的話語。但是正木博士絲毫不為所動,繼續笑著。

“我懂我懂。你不用解釋。那位少女愛著你,或許讓你覺得很困擾吧,不過,你就聽天由命吧。不管你有沒有愛上那名少女,一切就交給命運吧。接下來你就仔細聽好與這命運結論有關的,你頭痛症狀和那個少女之間的關係……雖然其中的關係可能有點奇怪。不過慢慢聽下去你將會發現,不管是從法律或道德層麵來看,你和那位少女,其實是站在同一種命運的兩端。隨著一切矛盾和奇妙謎團的厘清,你也會慢慢明白,為什麼在離開這家醫院的同時你們必須結婚。”

聽到正木博士這麼說,我又頹然垂下頭……但是並不是因為臉紅而低頭。那時的我根本沒有餘力臉紅。我拚命閉上雙眼、咬緊下唇,思索該如何從正木博士話中種種不可思議的事實中發現解決我目前立場的焦點。我依序回想著從今天早上開始發生的事件,時而組合,時而分解。

——正木和若林兩位博士表麵上看來是彼此無二的好友,其實卻是對彼此抱著深刻敵意的仇人。

——而造成兩人不合的原因,似乎肇因於把我和吳一郎當作實驗材料的精神科學相關研究,現在兩人之間的競爭更達到高峰,光天化日下在這教室裏公然進行。

——但是,唯有讓我和六號房那位少女結婚的意圖,兩人卻是奇妙地一致。

——而且,萬一我和那位吳一郎是同一個人,或者和吳一郎是同名、同年、同樣容貌的青年,而那位少女也確實是吳真代子,這實在也太怪異了。也就是說,除了這兩位博士以外,再也沒有其他人有可能讓我們兩人在結婚前夕,落入某種精神科學犯罪手段的控製,導致陷入現在這種悲慘的命運。這種矛盾的事,還有其他可能存在嗎?

——如果硬要解釋,也未嚐不可。兩位博士基於某種學理研究的目的,讓一位少女和雙胞胎其中之一人,從兩個原本毫不相識的人故意變成精神病患,或者陷入某種精心設計的錯覺,希望兩人會真心結合……這或許也有可能,但是,再怎麼說都很難想象,這種極盡殘忍悖德、千奇百怪的學理實驗,竟是由人類的心、人類的雙手來執行的。

——這種矛盾和奇妙,到底來自哪裏的錯誤呢?

——兩位博士為什麼要如此以我為中心大做文章呢?

——等等……

但是,這些終究都是徒勞的努力。愈往這方麵想一切就愈混亂,愈去推測就隻會莫名地糾纏得愈解不開。最後連思索、推測都辦不到,隻能在腦海裏想象蹙眉、咬唇,有如石像般的自己,凝然閉上眼睛。

叩叩……叩叩……是敲門的聲音。

我一驚,睜大眼睛,膽怯地看著入口。該不會是若林博士吧……但是正木博士連看都不看一眼,隻是用手托著腮,發出驚人的大音量。

“喲……進來吧……”

聲音在室內回蕩,不久,便聽到哢啦哢啦的門鎖聲,門開了一半,看到有人走進來,原來是身穿九州島帝國大學深藍色製服、頂著大光頭的工友。年紀看來相當老,深深彎著腰杆,右手端的托盤上放著熏黑的陶壺和兩個粗陋的茶杯,左手則捧著放滿蜂蜜蛋糕的點心盤,慢條斯理地走近大桌子,放置在一臉不可思議的正木博士麵前。接著他好像懼怕什麼似的,膽怯地低下他的禿頭,一邊搓著手,一邊抬起頭來,用他渾濁的眼睛看看正木博士,再看看我,然後再度深深彎下腰來行禮,手都幾乎要碰觸到地麵了。

“嘿嘿,今天的天氣真不錯啊……嘿嘿……這些呢,是院長特地吩咐,要我送來給兩位的茶點……嘿嘿……”

“啊哈哈哈哈。原來如此。是若林叫你送來的嗎?哦……那真是辛苦。是若林自己拿來的?”

“不……這……院長剛才打過電話來,問我正木博士是否還在這裏,我聽了嚇一跳,回答道,我不清楚,現在就過去看看,來到這房外,聽見兩位說話的聲音。於是我便一五一十向院長報告,院長表示稍後他會送東西過來,要我先送上茶點……是這樣的。”

“噢。是嗎是嗎。那我就收下了。你打電話告訴他,有空的話過來聊聊。真是有勞你了……入口的門不必鎖也沒關係。”

“好、好的。我完全不知道博士您在這裏……今天隻有我一個人在,還沒來得及打掃……實在對不起……嘿嘿……”

老工友在我們兩人麵前顫巍巍地倒完茶後,便頂著他圓亮的禿頭,行了好幾次禮退下了。

目送老工友離開、關上門後,正木博士立刻傾身往前彎,拿起一片蜂蜜蛋糕,一口塞進嘴裏,佐以熱茶囫圇吞下。然後他以眼神示意,要我也快吃。

但是我沒動。我雙手在膝上交握,瞠目看著正木博士的動作。我心裏完全被兩位博士之間,以某種我無法了解的意義,迸散著火花的緊張氣氛所吸引。

“啊哈哈哈哈。你也別這麼害怕。就是這樣我才喜歡他那壞坯子。他知道我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什麼東西都還沒吃。所以才送上我最愛吃的長崎蜂蜜蛋糕,自以為是上杉謙信。那是在醫院門前專門賣給來探病者的食物,不用擔心。裏麵不會有捕鼠藥什麼的。哈哈哈哈哈。”

說著,他又連塞了兩三片到口中,不停喝著茶。

“啊,真好吃。對了,怎麼樣?我現在要開始繼續說明,不過在那之前,對於剛剛讀過有關吳一郎前後兩次的發作,你已經沒有任何疑問了嗎?”

“有。”

我下意識地回著話。但是那聲音卻出乎我意料地清晰,在室內引起很大回響,我自己也大吃一驚。我不禁重新坐正,小腹使勁往內縮。

可能是剛剛眼前發生的小波瀾,蜂蜜蛋糕事件的關係,輕巧地轉換了我截至目前一直緊繃的心情。也可能是不久前差點暈厥時被灌下的威士忌,到了此時才真正展現酒力也不一定,無論如何,當我聽到自己的回答在房中“嗡——”地回響後消失,似乎突然湧現勇氣,我大口喝下一杯熱茶。這茶還真是好喝,不斷反複品嚐著由舌頭傳到食道的芳醇茶香,全身關節也不知不覺柔軟放鬆了,可以感覺到血液循環漸漸暢通。心情放鬆之後,腦筋也變得輕盈,在恍惚中舔舔濡濕的嘴唇,凝視正木博士。口中呼出帶著威士忌酒臭的熾熱氣息。

“不管理論上如何,我絕對無法相信自己就是吳一郎……”

我仿佛在大聲宣告一樣。這時,很奇怪地,隨著我這麼說,到目前為止發生在我身上的各種事件,就好像毫不相幹的陌生人身上的事,讓我覺得真是難以形容的有趣。從今天早上開始所見所聞的一切,就好像戴著萬花筒窺看一樣,帶著神秘的趣味和色彩,不斷在我眼前翻騰旋轉,同時,直到剛剛都覺得可怕、危險的兩位博士,看來非但一點也不可怕,反而像是非常有趣的玩具。

——這兩位博士一定是有了某種嚴重的誤會。

——說不定這樁事件的真相,隻是讓人出乎意料的愚蠢喜劇。

——有一位相貌和我酷似的青年,兩人都罹患了珍奇少見的精神病。因此這兩人彼此混淆,分不清誰是誰,所以兩位博士競相表示能辨別,卻始終分辨不出。束手無策的兩人做出了決定,決定讓其中一人的未婚妻跟其中一人結合,再把功勞歸諸自己,於是使出各種騙術謊言,激烈地較勁……說不定也可能是這種奇妙又有趣的情節啊。有意思……如果真是如此,那麼不管兩位博士究竟是我的敵人還是盟友,不管他們兩人對我使出的蒙騙手段有多麼巧妙、可怕,我根本不需要害怕。博士所言,需要由我自己來深入了解事件真相,其實隻是謊言。不過,如果我能拆穿真相,將那位少女救出這瘋人地獄,殺一殺兩位博士的威風,不知何等痛快……

我的心情轉變得盲目的大膽、輕浮。室內的清爽明亮,窗外滿眼鬆林的綠意,洋溢其中的白晝寂靜,現在服帖舒適地滲入我身體中。

但是,在我腦中產生這些變化,我想不過是短短幾秒鍾之間的事而已。不久我回過神來,正木博士正身體往後仰、雙手放在腦後,隔著眼鏡微笑看著我。那個樣子好像正等我提問。

我有點慌張。畢竟想問的事實在太多,但總覺得從什麼地方問起都無所謂,信手拿起眼前的遺書隨意翻著,翻到事件記錄摘要最後的部分,指著那裏給正木博士看。

“這裏寫著要插入繪卷的相片和由來記。這些東西呢?”

“噢。那個啊……”

正木博士話還沒說完,已經放下雙手,沉重地一拍大桌子邊緣。

“我真是粗心。哈哈哈。一心想著要讓你恢複記憶,所以忘了讓你看這最關鍵最重要的東西。沒看到這個,就不可能了解吳一郎心理遺傳的真相。我的遺書也等於沒有開眼的佛像。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太失敗了。大概是因為睡眠不足讓我頭腦糊塗了吧……真是的。我馬上就讓你看。我看看……應該是在這裏吧。”

說著,正木博士一邊搔頭一邊伸出一隻手,將一旁的縐綢包袱拉過來。他迅速解開打結處,從裏麵抱出一個長方形用報紙包裹的東西,和厚約兩寸的西式大頁書寫紙裝訂本後,刻意將包巾拿到北側窗邊去撣掉灰塵。

“呸呸……灰塵真多。因為丟在暖爐裏太久的關係吧。你看。這裝訂本就是若林所寫關於侄之濱事件的完整調查報告,你剛剛讀過的摘要原文。若林那個肺病患者,以他特有的清晰頭腦,進行了兩層、三層綿密透徹的調查,不是三兩下就能讀完的。如果要讀,不妨之後再慢慢細讀,今天就先看這繪卷,還有繪卷的由來記吧……對了,我看你就先從由來記開始吧。我想讀完之後再看繪卷比較有趣。”

說著,他一邊打開報紙,一邊將放在裏麵白木盒子上的一遝裝訂好的日本紙,隨手拋到我麵前。

“這是附在繪卷卷末的由來記抄本。也就是發生在如月寺緣起故事之前的事,上麵寫著距今約一千一百年的古代起就開始的吳一郎心理遺傳緣由,在你讀的過程中會怎麼樣呢,你能不能清楚地回想這個事實,‘我好像在很久以前曾經在某個地方像這樣讀過這個東西’,這就是我和若林生死之鬥的決勝關鍵。你說,是吧。如果你腦中殘留著一絲一毫曾經讀過的記憶,你肯定就是吳一郎……哈哈哈哈……總之你先讀再說吧。別客氣。內容相當有趣的。”

我非常了解這份數據的內容有多麼貴重,而且我也相當明白,正木博士企圖在我身上進行的精神科學實驗,具有多麼重大深刻的意義,但很奇怪,此時我卻一點也不覺得緊張。或許是剛喝下的威士忌發揮著若幹效力吧,我故意模仿正木博士,隨意地拿起裝訂本,也隨意地翻開第一頁,不過一看,裏麵淨是一片黑壓壓的四方形漢字,整齊排列得連一絲縫隙都沒有。

“哇。這、這是漢文,而且還不是白話文。沒有句讀,也沒有假名注音……這我沒辦法讀啊……”

“哦,是嗎?好吧,那也沒辦法,就先憑我記憶的範圍,告訴你內容的概要吧。”

“拜托您了。”

“嗬嗬……”

正木博士一邊打嗬欠一邊往後仰。他直接穿著拖鞋蹲在椅子上,環抱雙膝,轉了一圈麵朝南側,半睜著眼望著窗外光線,好像在整理腦中思緒,嘴裏吐著藍色煙霧。

可能是威士忌酒力已經循遍全身,感到莫名的疲倦,一股睡意襲來,我雙肘拄在桌上,托著下巴。

“嗝——呼——嗯,對了。這是發生在大唐唐玄宗皇帝時代、距今剛好一千一百年的事。根據年代記記載,玄宗時代即將結束的天寶十四年,發生了安祿山叛變,來年正月,安祿山自封為王,六月,賊人入關。玄宗出奔,駕崩馬嵬坡。楊國忠、楊貴妃伏誅。”

“啊……博士您記得真清楚啊……”

“曆史最無趣的部分就是得背誦。說到玄宗皇帝駕崩,確實如同這年代記所記載,是在天寶十五年沒錯,但在那之前七年的天寶八年,年約十七八歲的青年範陽進士吳青秀,奉玄宗皇帝之命,負彩管入蜀,摹寫嘉陵江水,並翻越巫山巫峽,上溯揚子江,探訪奇景名勝而歸,搜得山水百餘景,裝裱為五卷上獻。皇帝嘉賞,賜已故翰林學士芳九連之遺子黛女。黛為芬之姐,兩人乃雙胞胎,同為貴妃侍女。時人稱其華清宮雙蝶。時為天寶十四年三月。吳青秀二十有五。芳黛十有七歲。”

“真是驚人。怎麼可能記住這麼多內容呢?這也是年代記的內容嗎?”

“不。這不一樣。‘賜黛女’一事前後,出自《牡丹亭秘史》這部小說。這部小說中描繪了詩人李太白躲在牡丹樹蔭後垂涎偷看玄宗皇帝和楊貴妃在牡丹亭呢喃絮語的光景,是中國數一數二的言情作品,不過其中隻有少數與吳青秀有關的記述,開頭部分,和這由來記的內容一字不差,相當有意思。以後我想拿給文科的家夥們研究看看,畢竟這是一篇相當有名的文章,所以我也不自覺地記住了。”

“是嗎。不過這種漢文故事隻靠聽好像無法了解,還得仔細看其中使用的每一個字……”

“噢。那我就說得再淺顯一些吧。”

“麻煩您了……多謝。”

“哈哈哈哈哈。簡單地說呢,玄宗皇帝這個老頭子,震古爍今的德瑞克大帝(30),足以跟楊貴妃兩個人一起被當作祭典時繪影行燈的題材啊。玄宗平四夷、治天下、分兵農、禁惡錢……立下不少功績,但卻被楊貴妃玩弄於股掌之間,對她言聽計從,包括楊貴妃的哥哥楊國忠在內,一門庸碌之輩均雞犬升天、位居要職。換句話說,就是棄忠臣近小人,掩耳歌頌太平。甚至還在驪山宮這座宏偉的宮殿中,建造鑲嵌金銀珠寶的浴池,引來如玉般珍貴的溫泉與楊貴妃共浴……啊……隻要能跟你在一起,天涯海角我都願意去。”

“嗚哇。這可淺顯得過頭了啊。”

“不不不。你不認真聽不行哪。那些莊家最擅長的胡言亂語,我可一點都沒摻進來呢。這可是四五年前流行過的小曲《天涯海角》真正的起源。正式記錄也都留著呢。”

“哦。是嗎?”

“當然是真的。而且他們所謂的天涯海角,可不是什麼撒哈拉或尼加拉瓜那種煞風景的地方。而是希望能一同升天,成為並排的星星,讓世間凡人羨慕無比。話說這在旁偷看偷聽的家夥,也真有膽識……”

“但是,這和繪卷又有什麼關係?”

“大有關係。你先別急,聽我慢慢道來。說到關於中國的故事,難免不容易掌握焦點。你要知道,玄宗皇帝是個文化型的天子,他非常愛好藝術,他除了偏心寵愛李太白這個成天愛喝酒的禿頭詩人,還命令當時年約十八九歲的青年進士吳青秀,遍訪天下描畫名勝。也就是想安坐宮中、巡狩天下……聽說這也是貴妃娘娘的要求。”

“那位青年是繪畫天才嗎?”

“當然。雖然年僅十八九歲,畫作卻能與古今知名的禿頭大詩人李太白詩作齊名,可見得功夫絕非等閑。但因為命運多舛早逝,所以沒留下多少畫作,名氣也不大。我前麵也說過,除了當時的記錄之外,晚近的年代記之類裏麵也有記載,不過不同書籍裏記載的年代和姓名都稍有不同,實際如何已經很難考查。但是,既然這裏已經有記載詳細內容的實際證物,未來的史學家就算不情願,也必須以此為本。”

“這麼說,這個繪卷是很貴重的參考史料?”

“豈止貴重……故事再往回推一些,青年進士吳青秀奉天子之命周遊各地旅行作畫,約有六年時間,待天寶十四年終於回到京城長安,將其繪製的風景繪卷上獻後,天子龍心大悅,不僅獲得身為藝術家的無上光榮,還贏得了美嬌娘芳黛。皇帝賞賜他一處附有美麗庭院的小巧宅邸,兩人隻羨鴛鴦不羨仙,諸事順利,過了好一段如夢似幻的美好生活。但是好景不長,生活漸漸平靜下來之後,時值大唐沒落的前奏時期,凶征妖孽頻頻四起,天下大亂之兆到處橫溢。而且側進的忠言苦諫非但入不了天子之耳,還有許多忠臣因為一不小心觸怒龍顏,一一枉殺於冤罪。吳青秀見此,慨然決定,靠一己的丹青之力喚醒天子迷夢,以求國家安如泰山,他向新婚宴爾的黛夫人表明心誌,問道,你願不願意為了天下蒼生舍棄性命?當然之後自己也會馬上追隨而去……聽完後妻子高興地回答,隻要是為了夫君,豈有不願……”

“真是太令人感動了。”

“非常純粹的中國風格啊。後來吳青秀秘密雇用了木匠和泥水匠,在距離京城長安數十裏外的山中建造一處畫室。也就是所謂的工作室。不過這畫室的構造相當奇特,窗戶設得極高,從屋外無法窺看內部,正中央擺放著一座覆蓋白布的床,備齊所有薪炭菜肉、防寒驅蟲之物,做好完成閉關的準備後,便和黛夫人一起悄悄遷入。在同年十一月某日,夫妻約定在冥界重逢,觴飲離別杯、一灑哀傷淚,然後黛夫人齋戒沐浴、重新仔細畫上妝容,在縷縷香煙繚繞之中,身穿白衣躺臥床上,吳青秀跨坐其上,勒殺夫人。接著,吳青秀讓屍體維持赤裸,調整肢體,撒香花、燒神符、祛屍鬼,其後展開紙張,調配丹青,傾注畢生心血開始窮盡色彩地繪畫。”

“哇……這實在太驚人了。和剛剛看的緣起書,內容完全不同啊。”

“吳青秀計劃,每隔十天將夫人日漸變化的形貌畫在繪卷上,直至化為白骨為止,總計二十張左右,然後獻給玄宗皇帝,企圖借其逼真筆力讓唐玄宗目睹人類肉體的虛幻和人生的無常,使其心生戒懼。沒想到,當時畢竟還沒有所謂的防腐劑,時節雖然是冬天,屍體腐爛的速度卻漸漸加快,一幅畫從開始到結束時,形貌已經大不相同。還沒畫完預計的一半,屍體就已經隻剩白骨和毛發了。或許是因為缺乏科學知識,而以土葬屍體的腐爛速度來估算計劃的吧。總之,他的耐力相當可怕驚人。”

“會不會是因為天氣太冷,所以在室內生火取暖的緣故呢?”

“啊……原來如此。取暖設備嗎,這一點我倒沒想到。若是零下幾度,畫筆可是會凍結的……總之呢,可以想見滿腔忠義、完全沒料到會失算的吳青秀,此時有多麼狼狽驚愕。這可是他犧牲新婚妻子,精心策劃的事業,但眼看就要化為烏有,難怪他會頹然號哭……這時,他自暴自棄地豁出去一轉念,既然我已經為了天下,一度逾越倫常,現在又有何顧忌呢。於是他外出到附近鄉裏尋找美女,故意接近,托詞要替對方畫像而誘拐回山中,打算毆殺之後當作模特兒……”

“哇……這種忠君愛國也未免太危險了吧。”

“是啊。不過呢,此時的吳青秀外貌已然大變。他雙頰深陷、鼻梁尖凸、目光似鬼。再加上蓬發垢衣,骨瘦如柴,實在嚇人。被他拉住衣袖的女人都嚇得落荒而逃。經年累月重複這樣的行徑,足跡遍及遠近,名聲也漸漸遠播,不管到了哪一座村莊,人們隻要見到他就會死命驅趕,所幸無人知道他隱匿山中的住處,勉強能保住一命。然而,吳青秀的赤膽忠心始終不減,愈挫愈勇,終於獲得淫仙之稱。淫仙也就是西洋的藍胡子(31)。”

“啊……叫淫仙也太可憐了。”

“但是這位淫仙先生可一點都不在乎。這回他改變方針,開始尋找新葬婦女,趁夜掘墓,打算拉出屍體運回山中。不過俗語有雲,扛一死人,需三人之力,因為脫離僵硬狀態的屍體有如一攤爛泥,沒有重心,所以很難扛起來。雖然吳青秀已經使盡全力,但畢竟是隻拿過畫筆的柔弱書生,想要盡可能不損傷屍體搬回山中,可不是一般的辛苦。一會兒這裏掉下,一會兒再拉回那邊,氣喘籲籲地扛著屍體往前走,很快就天色大亮,被百姓們發現。早就聽聞淫仙傳聞的百姓們看了大驚失色,篤定以為吳青秀企圖奸屍、是窮凶惡徒,所以眾人吆喝著追趕在後,淫仙先生不得已,隻好拋下屍體逃進山中躲藏,時節已是初春,但有兩三天他遲遲無法忘掉背部扛著屍體時的冰冷,再怎麼烤火牙齒都直打戰。”

“他居然沒有病倒?”

“不,感冒可能有吧。不過聽說愛鑽牛角尖的人體力會呈現超自然的抵抗力。更何況吳青秀一片忠誌凜若冰雪。他在畫室裏待了四五天,重新振作起來,打算再次嚐試,又悄悄下了山,來到和上次完全不同方向的村莊,先偷了一把圓鍬,藏在某個陰暗處的墓旁,這時他意外看見一位女性,站在新月照射的一座土饅頭前,手裏拿著鮮花。深夜裏這幅景象讓他覺得很不可思議,悄悄接近,發現這個女人似是從遠方妓院逃出來的妓女,一身淩亂春裝趴在墳頭,不斷哀歎著,‘您為什麼要拋下妾身而死呢?’好像怨恨相思的男人之死。一心忠義的吳青秀聽聞對方淒切泣訴,雖也動了惻隱之心,但還是咬牙狠心,潛至女人背後,用手上圓鍬一擊而下敲碎少女頭骨,再用事先準備的繩子綁住其手腳,背在背後,然後丟掉圓鍬正要逃走。就在此時,身後森林裏傳來人聲,應該是來追趕女人的幾個粗莽大漢,這些人紛紛咒罵,‘是淫仙!’‘是殺人魔!’‘是奪屍鬼!’從前後左右團團包圍,想製服吳青秀。吳青秀見狀怒氣攻心,拋下屍體,大喝一聲,‘誰敢阻我天命!’展現百倍的狂暴力氣,將動手上前的兩三名男人甩到墓地裏,又拾起圓鍬,將剩下的幾個人擊退趕跑。他趁隙再度扛起妓女屍體逃往山中,好不容易攀過重重山路回到畫室,先潔淨扛回來的屍體後,取代黛夫人的遺骸置於床上,供香花、祛屍鬼,悠悠焚火,待其腐爛。沒想到過了兩三天,突然有火煙從畫室外四麵八方逼近,還猛然湧現眾人哄鬧聲,他訝異地探頭往窗外看,這才發現畫室四周早已堆滿薪柴,百姓和官吏則在外圈團團圍滿,氣勢高漲。原來是有人悄悄跟蹤吳青秀,發現了這處畫室,於是回去召集如此眾多人馬,企圖用火攻將他趕出來。此時吳青秀帶著這尚未完成的繪卷,以及妻子發上原本佩戴的夜明珠——就是鑽石啦,還有青琅玕以及水晶管等幾樣東西,躲進山林中逃過一劫,千辛萬苦地閃避追捕,過了好幾個月後,終於在相隔一年後的十一月某日抵達京城,腳步踉蹌地踏進自己家門。此時的他心境早已超越生死,心神恍惚,一無所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回家。”

“唉。聽來實在可憐……”

“嗯。他整個人就像遊魂一樣。進入家門一看,已是北風枯梢拋寒庭,柱傾瓦落傷流螢,一片淒涼。吳青秀踩著枯寂的院落,來到自己的房間,環顧一遍,卻不知如何是好。別說妻子的身影了,連烏鴉的黑影都動也不動。錦繡帳裏撒枯葉,珊瑚枕頭呼不應。吳青秀淚眼滂沱、百感交集,終覺長恨悲泣已不足抒懷。他拿起幔帳的繩子,係在欄杆間,懷裏還放著妻子的遺物,正打算上吊,說時遲那時快,從隔壁房間突然衝出一位身穿鮮紅衣服、風姿綽約的美女,嘴裏大叫著,不要啊相公,一邊抱住吳青秀。”

“什麼——那到底是誰……”

“仔細一看,那竟然是自己親手勒死、早已化為白骨的黛夫人,而且還是新婚時期的濃豔打扮。”

“怎麼會呢……黛夫人不是被他殺了嗎?”

“你靜靜聽我說。這就是最有趣的部分。吳青秀當時也相當困惑。他張口結舌,感到頭暈目眩,不過在黛夫人的鬼魂照料下終於回過神來,這次他再冷靜細看,更感到驚訝了。剛才還穿著新婚初時豔紅衣服的芳黛,現在已恢複昔日清秀宮女時代的打扮,換上潔白曳地衣裳。鬢鬟如雲,清楚似花。看起來隻有十六七,隻是個清純天真的少女。”

“太不可思議了。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嗯。吳青秀似乎也與你有同感。他差點又暈厥過去,但他好不容易慢慢回過神來,一邊抱起對方一邊問,你怎麼會在這裏,同時從頭頂仔細打量到腳尖,這才發現,這不是黛夫人的雙胞胎妹妹,芳芬小姐嗎?”

“什麼嘛,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不過確實有意思,就像在演戲一樣……”

“一切都非常中國風啊。這時慢慢了解狀況的吳青秀放下芳芬,剛剛張大的嘴還沒合攏,雙手撐在膝上的芳芬小姐麵紅耳赤地解釋,‘真是萬分抱歉。您一定嚇了一跳吧?我老實告訴您。妾身從很久以前就獨自一人住在這家中,穿著姐姐留下的衣服,把自己當成姐姐,每天假裝在侍候姐夫。妾身對外人說,丈夫吳青秀最近每天都關在房裏描畫大作,所以我每天要掂量好購買兩人份的食材,偶爾還要采購顏料畫筆來掩飾,附近的鄰居們瞪大了眼睛,很是佩服,如此天下大亂之際,還能這麼鎮定地作畫,實在了不起。妾身不惜費盡心思,在此留守,一邊引頸期盼,不知兩位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年,今天我剛剛外出購物回來,聽到這房裏有聲響。而且還有人大聲哀哀哭泣,我覺得奇怪,過來一看,竟然看到姐夫正要尋死,嚇了我一跳,才慌忙抱住。我照顧昏厥的您時,您懷抱一鬆,掉出嚴密封好、似是繪卷的包裹,還有幾樣姐姐最珍愛的珠寶發飾。而且您半夢半醒之際,好像在膜拜什麼似的,邊哭邊說著夢話,黛子啊,原諒我,我不該殺死你的。我這才知道姐姐已死在姐夫手中。所以您才會誤以為我是姐姐的鬼魂……我終於明白,為了消除您的困惑,趕緊換回自己這件衣服。但是姐夫,您為什麼要殺死黛姐姐呢?還有,到今天為止的這一年的漫長歲月裏,您又是在哪裏、做些什麼事呢?’芳芬流著淚追問。”

“這……但是為什麼呢?在這之前芳芬這個妹妹為什麼要穿姐姐的衣服、假裝伺候吳青秀等等,做出這種奇怪行徑呢? ”

“嗯……也難怪你會有這些疑問。我想吳青秀應該也有同感。也有可能他還沒辦法開口,不過,他也不可能有答案。他依舊啞然失神地低頭看著芳芬小姐的臉,芳芬小姐擦幹了眼淚,點了幾次頭後再次開口,‘這也難怪。光說這些,您一定還心存疑惑吧,那我就依照順序、從頭說起吧。事情要回溯到去年年底。姐姐離開宮中以後,妾身舉目無親,日漸覺得寂寞不安。又剛好在去年這個月的今天聽說我心愛的姐姐夫妻兩人突然下落不明,而且甚至連我都不知情,當時我不知道有多麼震驚和悲傷。我整夜失眠,不斷思索痛哭、痛哭思索,心中記掛此事的我,隔天向楊貴妃告假一段日子,打算尋訪兩位的行蹤,先來到這個家看看。我將送妾身前來的兩位宦官和負責看家打掃的仆人遣走後,獨自一人仔細地調查了家中各個角落,發現姐姐似乎抱著必死決心離開家,她把結婚時用過的很珍愛的飾梳折成兩半,用白紙包住放在梳妝台最內側。但姐夫非但沒有相同打算,還把繪畫工具全帶走了……我心想,這其中必定有什麼原因,於是決定在這個家中安頓下來,接著就如我剛才所說,我自稱是姐姐,盡可能讓人以為我是和姐夫一起回來的。恰好我聽說姐夫自從孩提時代起,隻要一開始作畫就會把自己關在房內數日,完全不見人,連飯都不好好吃,所以剛好可以瞞過附近鄰居和客人們。但是,妾身之所以做出這麼奇怪的事情,因為我認為這是能夠一方麵坐守家中,一方麵繼續追查兩位行蹤的最好方法。當我如此偽裝,兩位又是如此出名的夫妻,萬一有人見到你們,一定會馬上懷疑我。這麼一來我就能發現你們的行蹤,到時候隻要循線追蹤即可。畢竟我一個女人家要到陌生地方漫無目的地搜尋,一定很難找到人的……所以我才想到這個法子。’”

“哦……這位妹妹倒是挺精明的偵探嘛。”

“嗯……妹妹和姐姐不同,個性略帶點俠氣,她繼續往下說,‘但是妾身這項計劃並沒有多大效用。因為自從我來到這個家,還不到十天就天下大亂,街上放眼盡是兵馬,誰也不敢隨意外出。不僅如此,我身上盤纏用盡,房子也漸漸荒廢。不得已之下,我隻好睡在家裏的廚房,自己身上的東西不用說,連姐姐和姐夫留下的家具財物和衣服,都陸續變賣來維持生活,最後隻剩下姐姐新婚時身穿的一件紅衣,和我自己穿著的宮女服。其中,紅色衣服是為了讓別人以為我是姐姐,所以在外出時穿著。而宮女衣服則是為了保留我難忘的回憶,不過因為是楊貴妃時代的款式,一不小心穿出去,可能會被誤認是反叛者的下人,所以我直接當作睡衣使用。在這漫長的一年裏,我費盡心思苦苦等待你們。然而,您到底為什麼要殺死姐姐呢?又為什麼會回到這裏?您現在這個樣子,又是怎麼回事?既然殺了姐姐,那麼也請殺死我吧。’說完,她放聲痛哭。”

“真是個心係姐姐的妹妹啊。”

“才不是呢。她以前就經常勾引吳青秀。”

“啊……你怎麼知道?”

“這還用說嗎?她這些舉動本來就很奇怪啊。明明是未婚少女,卻假裝是有夫之婦,還在荒廢的房子裏待了將近一年,光憑道義或者好奇心,也不會做到這個地步啊。其中一定有某種不為人知的希望和快樂……更何況,穿著姐姐新婚時期的紅衣四處走動,這怎麼看都是一種變態性欲啊。可能是受到玄宗皇帝時代那眾多獨守空閨暗自哭泣的宮女們感染吧。”

“可是,她自己應該不這麼認為吧?”

“那當然,她的年紀還不具備這種自省能力。尤其是女人,總是喜歡自由自在地找出一絲絲薄弱道理,陷入任性的自我陶醉。愈是單純、聰明的人,變態心理就愈難分辨。但是相對的,隻要眼光夠犀利,不管眼前是天真無邪的嬰兒、釋迦牟尼、耶穌基督,都可以找出許多變態心理。”

“我真沒想到……真是這樣嗎?”

“剛剛那個故事的背後,還有讓你更想不到的事呢,不過這個稍後再做說明,好,這說來話長,我就長話短說了。當時不斷逼問吳青秀,追根究底問出一切原委後,再打開那實際的證據繪卷,親眼見到上麵描繪著酷似自己的姐姐死後的畫像,芳芬小姐看了之後傷心斷腸、膽寒戰栗,又驚駭萬分,久久不能自已。但最後,她還是為姐姐和姐夫一片忠勇義烈而感動慟哭,哀歎蒼天蒼天,為何如此無情。同時她還巧妙地勸說,‘您可能不知道,在您開始描繪姐姐屍體的去年十一月,正是安祿山謀反叛亂的那個月,天寶年號隻到去年,現在已是安祿山之朝,至德元年。天子和楊貴妃已在今年六月在馬嵬坡被殺(32)。您難能的忠義都化為泡影了。不如,和妾身一起逃走吧。”

“真是有勇無謀的女人。她是不是怕會死在他手裏……”

“不,這次沒問題。因為吳青秀先生聽了芳芬的說明後,才知道自己賭上一切投入的工作一瞬間化為烏有。他頓時像是失去了美洲的哥倫布一樣,頹然癱倒,陷入茫然若失的蠢傻癲狀態,永遠無法開口說話。用舊式術語來說,這是一種由於心理遽變導致的自我障礙。看到他這個樣子,芳芬更加同情,她向上蒼詛咒怨恨安祿山的奸惡。同時,她也堅定自己清冽如晶玉的決心,將餘生奉獻於祈求玄宗皇帝和楊貴妃的冥福,守護這位忠貞的姐夫。她這番告白,真是加足了馬力的求愛之詞啊。”

“怎麼可能……”

“不,一定不會錯。這我待會再說明。於是她賣掉吳青秀藏在懷中、姐姐遺留下來的珠寶,隻保留繪卷收進懷裏,然後牽起已經形同妖怪的吳青秀,開始四處流浪。到了這年年底,也忘了原本要到哪裏,乘舟順江而下,漂流到了海上。在經曆幾天的暴風雨之後,兩人保住性命,又繼續在海上漂流十幾天,終於在某個天氣晴朗的拂曉,發現遙遠東方水平線上,有一艘裝飾得美輪美奐的大船,旗幟在旭日下閃耀,航行南下。此時奄奄一息的兩人立刻揮手呼救,於是被救上那艘美麗的大船,受到親切妥善的照顧,原來這艘船是途經日本的唐津,正要航向難波之津的渤海使所搭乘的船隻。正史中亦有記載,所謂渤海國乃是當時位於現在亞洲東部的獨立國家,經常像這樣送貢品到日本來。”

“怎麼好像變成傳說故事了呢?”

“嗯。這種莫名夢幻的部分,也是中國式的特征。聽了芳芬淚眼婆娑傾訴、了解一切後,包括渤海使在內,船上的人們都給予滿腔同情。所有人都憐憫已失去生命意義的吳氏,也同情芬夫人,無不盡心照顧兩人,送他們前往日本,但是,船行途中,在一個眾人皆睡、月明如冰的夜裏,吳青秀也不知是落海或是升天了,在二十八歲時畫下句點,從船中消失。芬夫人當時十九歲,她哀痛發狂,隻想追隨吳青秀殉死,但她當時已懷有吳青秀的孩子,即將臨盆,在眾人勸阻下她才打消念頭、勉強苟活,不久後在船上生下一個如玉般的兒子。”

“總算有喜事了。”

“是啊,有人死在船上,大家原本情緒低落,一聽說芬夫人生產了,豈有不高興的道理,眾人紛紛送上賀禮、大肆慶祝,渤海使的某位學者親自替孩子命名,取名為吳忠雄,舉辦了盛大的命名儀式,祝福孩子前途無量,並將兩人送上唐津,托付給當地豪族鬆浦某某。後來芬夫人將其由來親手記於此繪卷上,流傳子孫……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

“這麼說,那篇名文乃是芬夫人所寫?”

“不。文字雖是女性的筆跡,但文章完整精實,實在不像出自女人之手。文章處處留有押韻,漢字用法也與日本相異,由此看來,應該是替孩子命名的渤海使受到芬夫人事跡感動,在船上信手寫好文案,再由芬夫人抄寫的。若林看到這字跡跟刻在彌勒佛像底部的文字很相似,所以認為是勝空和尚將自己聽說的故事對照古籍,寫就此文,但是手寫和雕刻的字跡差別很大,原本就不足相信。”

“不管怎麼樣,芬夫人的事跡,在唐津港應該大受歡迎吧?”

“那當然,我想應該吸引了很多人的同情。畢竟這是日本人最喜歡的忠勇義烈故事。”

“是啊。還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位勝空和尚把繪卷藏入彌勒佛像後曾說,凡是男人皆不得接近,這是為什麼呢?”

“這就是重點所在,沒錯……問題就在這裏……這就是故事最有趣的核心,同時也是到了大正時代的今天、侄之濱事件的根本問題。簡單地說,那位勝空和尚早在距今一千多年的過去,就已經知道有所謂的心理遺傳。”

“啊——在那麼久以前就有心理遺傳的學問了?”

“豈止有,簡直多到令人頭痛呢。其實宇宙間的一切物質都是在和各自的心理遺傳不停奮戰,而進化為植物、動物、人類,愈是受限於此,就愈是缺乏自由的低等存在。所以耶穌基督大膽對新生民眾宣告,要趁現在勇敢超越心理遺傳,獲得真正解放活在藍天之下,孔子則將這種觀念裹上糯米紙後拋出去,釋迦牟尼更做成美味點心,加上大量裝飾之後,再像賣驅蟲藥一樣敲鑼打鼓大聲叫賣。不過呢,隻竊取這些人獨占專利裏的優點,再冠上‘心理遺傳’這現代化的名稱大作宣傳,企圖貪求百分之百剩餘價值的人,就是在下……哈哈哈哈……算了算了,這些事沒什麼好提的,從勝空這個和尚的稱號看來,他應該屬於天台宗,可能是因為讀過《法華經》,領悟到這個道理吧。

隻要看這繪卷一眼,就能一點就通,馬上明白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的因果因緣。吳青秀的子孫看到繪卷的同時,遺傳心理受到刺激,開始模仿祖先的行為也很合理。危險危險……他或許是覺得太不忍心吧。勝空和尚雕刻出據說會在世界終焉時出現的彌勒菩薩佛像,將繪卷封藏其中,嚴格明令‘男子不可窺看’。但是,愈被禁止就愈想看,這是自‘安達之原’(33)傳說以來的人之常情,所以吳青秀的子孫裏也出現悄悄拔出彌勒佛像頭部、取出繪卷偷看的家夥。結果每個人都變成瘋子,不受控製地開始發狂,這時出現的吳虹汀,也就是美登利屋坪太郎……這家夥借著禪學之類的力量,看穿此種心理遺傳的作用,原本毅然決定燒毀繪卷,卻又不知什麼原因,可能覺得可惜吧。他表麵上假裝燒毀繪卷,實際上重新收回佛像,盛大地進行繪卷灰燼的供養,混淆視聽。沒想到這繪卷竟然在現代物質萬能的世界,隆重地粉墨登場,引發一場恐怖的悲劇……這就是大致的梗概。”

“是,我終於明白了……但是,看過繪卷的人,隻有男人才會變瘋,這又是為什麼呢?”

“嗯!……厲害。你真是厲害……這個問題太棒了……”

說著,正木博士突然用力拍了一下桌麵,我嚇了一跳,重新端坐。也不知為什麼,覺得胸口一緊……但正木博士並不在意。他繼續往下說。

“哎呀,佩服佩服。其實這樁事件的重頭戲就在這兒。你快成為心理遺傳學的專家了嘛。”

“為什麼呢?”

“不為什麼。隻要你打開繪卷一看,就能一口氣解開所有疑問了……不過如果你真的是吳一郎,那打開繪卷看的同時,也有可能開始出現吳青秀子孫特有的心理遺傳性夢遊……你究竟來自哪裏,是何人物,因為什麼與此事件相關,這些過去的記憶也有可能一口氣全數恢複。還有,說不定你也會清楚想起‘以前好像曾在某個地方、有某個家夥拿了這繪卷給我看’,那個在幕後操縱這事件的人物……若林和我到底誰勝誰負……將來你會因為什麼樣的因果因緣,即使不願意也必須和那位美麗少女共築甜蜜家庭……這種種令人窒息的重大問題,或許能夠在看到這繪卷的同時,全數迎刃而解呢。哈哈哈哈。”

正木博士一口氣說到這裏,露出滿口潔白的假牙,高聲朗笑。他單手將眼前的報紙包拉近,粗魯地拆開報紙後,從裏麵拿出一個長方形白木盒。接著他以慎重的動作打開盒蓋,取出一個直徑三寸高六寸左右的深藍棉布包裹,將其靠在盒子一端,又輕輕把蓋子疊在上麵後,推到我麵前。

我原本稍微鬆弛的神經,在聽著正木博士朗笑波動之間,很快地愈來愈緊繃。

這是在諷刺我嗎?還是在威脅我?或者是在給我某種暗示?還是……放鬆地在開我玩笑?我完全猜不透,隻能看著他的臉,慢慢地,我又開始覺得他根本是世上最可怕、最嚇人的魔法師。但是同時……

去你的……隻不過是一卷繪卷,怎麼可能輕易擺布一個堂堂大男人,讓他發狂呢……管它出自多麼有名的人、是一幅多可怕的畫,說到底,還不就是色彩和線條的組合嗎。更何況我早已有所覺悟,還有什麼好怕的?看就看……

我無法抑製逐漸高漲的反抗心理。

所以我力持鎮靜地拉過盒子。接著打開木蓋,解開薑黃色棉布,手上下由其自主使著力,想借此壓抑開始莫名緊張的情緒,我先看看繪卷的外側。

卷軸部分以美麗的綠色石頭磨成八角形,因為實在太美,我忍不住伸手去觸摸,來回輕撫。裱裝布料乍看之下似是織品,不過拿近眼前細看,發現那是細致到幾乎看不見的纖細彩線和金線銀線,在極薄的絲絹上慢慢挑起線眼,密密地繡出每隻顏色都不同的一寸大小唐獅子群,愈看愈覺得這絕對是非常昂貴之物。都已是千年之前的古物,看起來居然還這麼簇新,想必收藏得很謹慎吧。其中一角貼著短長方形的小金紙,但上麵卻沒有任何書寫的痕跡。

“這就是所謂‘滿地繡’的刺繡。吳一郎的母親千世子,應該就是看著這個學會的吧。”

正木博士淡淡地說明後,別過臉去開始抽雪茄。不過我腦中也正好聯想到這件事,並未特別驚訝,隻是點了點頭。

我解開係著象牙墜子的暗褐色繩子,稍微拉開繪卷,紫黑色紙上用金色顏料由右上至左下拉出波紋狀的流水,筆觸非常優雅。浮現在暗藍色平麵那如夢似幻、細煙繾綣般柔和金線拉出的美麗漩渦深深吸引了我,我也沒多想,繼續靜靜由右往左拉開繪卷……不久後,眼前豁然出現五寸左右的白紙,我忍不住驚呼出聲……

但還未成聲,下個瞬間又咽回咽喉深處。我雙手拉開著繪卷,但無法有進一步動作。胸口劇烈的悸動讓我快要窒息。

躺在紙上那裸體婦人的睡臉……纖細的眉毛、長長的睫毛、高雅白皙的鼻子、小巧朱唇、清純的兩腮,這畫的不就是六號房那位瘋狂美少女的睡臉嗎。綁成黑色大花瓣般的豐盈發絲,如雲般層層疊疊。發鬢和發際散落的感覺,再怎麼看都覺得完完全全是六號房少女睡姿的寫生啊。

但是,這時我根本沒有餘力產生“為什麼”的疑問。那張睡臉……不,那看似熟睡的表情下,借著微妙色彩和線條作用呈現的死人之美……一種無法比擬的深刻魅力,吸引、占據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我甚至覺得,她會不會隨時睜開眼睛,會不會像之前一樣對我叫著“啊……大哥……”,朝我飛奔而來……這種種不可能的預感,侵襲著我所有的神經。我無法眨一下眼,也咽不下一口唾液,隻能凝視著那胭脂色紅潤臉頰以及泛著藍色光影的珊瑚色嘴唇附近。

“哈哈哈。你怎麼變得這麼僵硬?嘿……喂?怎麼樣,吳青秀的筆力不簡單吧?”

正木博士隔著繪卷這樣輕鬆對我說,但我依然全身無法動彈。我隻能勉強斷斷續續地回他話。我發出與剛剛全然不同的奇妙嘶啞聲音。

“這張臉……跟剛剛的……吳真代子她……”

“一模一樣吧……”

正木博士立刻接著說。這時我終於能夠將視線從繪卷上移開,轉頭望向正木博士,但我卻看到他臉上浮現一種不知道該說是同情、自豪,或諷刺的莫名笑意。

“如何,很有意思吧?肉體遺傳跟心理遺傳一樣可怕。侄之濱一介農家之女吳真代子的五官輪廓,竟然會酷似距今一千一百多年唐朝玄宗皇帝時代華清宮中享有盛名的雙蝶姐妹,難道是造化之神自己腦筋也糊塗了嗎?”

“……”

“人們常說曆史會重演,但是人類的肉體和精神,原來也會這樣反複重演、不斷進步啊。不過這當然是其中特別精巧的一個例子……吳真代子在夢遊中重複著芬夫人心理的同時,似乎也一並重演了姐姐黛夫人欣然被丈夫吳青秀勒殺的心理,由此看來,或許兩人的祖先中有一個徹底被虐狂的女性存在,而兩人將其血統顯現於表麵。另外,芬夫人愛慕吳青秀的熱情,甚至達到頂峰,羨慕起能夠死在所愛男人手裏的姐姐。但是,就算不深究到這種地步,隻憑這卷繪卷,也能輕易了解吳青秀與黛芬姐妹間夫妻之愛的極致……總之你先翻開到最後看看。吳一郎心理遺傳的真相,就徹徹底底呈現在那裏……”

我仿佛在他催促之下,半無意識地把繪卷往左繼續拉開。

接下來依序出現在白紙上色彩飽滿的細致圖畫,極其逼真,如果不加任何誇飾說明,那會是一張頭朝右邊、雙手在左右側朝下並排,斜向正麵躺臥的死亡美女裸體畫像,全長約一尺三寸,四周留白,所以看起來就好像飄浮在半空中。接著每隔三四寸一個接一個排列,總共有六幅,但幾乎是相同睡姿,唯一不同的,隻是從第一幅到最後一幅狀態不斷在改變。

首先出現在卷頭第一幅讓我震驚的畫麵,呈現出死後不久的雪白肌膚,兩頰和耳朵還浮現出媚豔的胭脂色澤。細長的鳳眼和濃密的睫毛緊閉,擦著口紅的發亮嘴唇輕閉,凝視她溫柔的神情,仿佛可以看出她洋溢著為了丈夫而死的神聖喜悅。

不過,到了第二幅畫,皮膚的顏色已經變成稍帶紅色的紫色,整體感覺有些浮腫,而且眼睛四周顯得暗沉,嘴唇也稍微泛黑,整體感覺漸漸變得沉重陰森。

接下來的第三幅畫像上,臉上和額頭、耳背、腹部皮膚開始出現局部泛紅或泛白的潰爛,眼睛微張,露出一點點白色牙齒,全身變成強烈的暗紫色,腹部如大鼓般腫脹發光。

到了第四幅畫,全身已經暗沉到幾乎是藍黑色的深沉色澤,腐爛處交雜著褐色和蛋白色,有膿液流出,露出蒼白的肋骨,腹部下側從腰骨附近開始破裂,部分內髒呈鈷藍色重疊,臉上的眼球已經全部露出,而且嘴唇移位、白色牙齒暴露,表情極像惡鬼,而且從濕黏掉落的頭發中,可以看到華美的梳子和珠飾等零亂散落。

到了第五幅又更進一步,眼球已經萎縮,所有牙齒都露到耳根處,表情就像正在冷笑。另一方麵,內髒和肚皮一樣縮小泛黑,就像一塊破布,又幹又癟,肋骨和手腳的白色骨頭外露,隻見到沾附著陰毛的恥骨處較高,連是男是女都無法分辨了。

到了最後的第六幅圖,隻剩下藍褐色的骨架上,黏著海藻般的硬黑肉屑,和遇難船隻一樣稀疏散落宛如伽藍堂,分不出是人還是猿猴的頭骨已經完全往這邊傾倒,隻剩下牙齒還潔白,兀自張大依舊連在頭上。

我無法做虛偽的記錄。雖然事後回想起來覺得羞恥不已,但當時我確實急著拉到最後部分看。

當然,剛開始拉開這卷繪卷時,除了一種反抗心理,我同時保有冷靜的態度,可是一看到死亡美人的畫,這種心情頓時消逝無蹤,我自覺到自己拉動卷軸的速度愈來愈快,但卻無法控製自己。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不能被眼前的正木博士譏笑,拚了命地屏氣凝神,告訴自己盡量仔細看,可是最後終於無法忍耐,第六幅畫幾乎隻是從眼前掠過。不過從畫麵中湧出的深沉鬼氣,和來自神經的難忍惡臭感,卻緊緊包圍著我,令我幾乎窒息,終於,拉到可以看到最後由來記開頭的部分,我總算鬆了口氣回過神來。然後,我隻是形式上看過一遍長四五尺寫滿漢文的部分,就接著看到結尾的文字。

大倭朝天平寶字三年己亥五月於西海火國末羅潟法麻殺幾車站

大唐翰林學士芳九連次女芬 謹誌

反複讀了兩三遍,等心情稍微平靜之後,再把繪卷卷回原狀,放在盒旁。然後我靠著椅背,用雙手緊緊捂著臉,閉上眼睛,企圖平靜自己的神經。

“怎麼樣,驚訝嗎?哈哈哈哈。你可以了解吳青秀畫到這樣還覺得不夠的心理嗎?”

“……”

“從常識分析,為了震撼天子,靠這裏畫好的六幅死亡美人畫像就已經足夠了。平常人更是隻要看到一半就倒足了胃口。但是吳青秀卻繼續在尋找新的女人屍體,這就是他墮落入病態心理的證據。他被自己所畫的死亡美人的腐爛畫像詛咒,導致精神出現異狀,你了解這樣的心理嗎……”

這些話尖銳地敲打在我的鼓膜上,我緊閉眼睛,雙手緊按,眼瞼內側的陰暗紅色光線中,剛剛見到的死亡美人第一幅畫像,帶著白光隱約出現。接著馬上是第二幅、第三幅,由左往右依序開始滑動,滑到了第五幅,死後第五十天那白褐色笑臉之處,忽然在眼前靜止。

我忍不住開始發抖。猛然睜開眼,正木博士不知何時旋轉過椅子,正麵朝向這邊,雙臂交抱,正好和我視線交會……這時博士泛黑嘴唇之間,大大露出晶亮假牙笑著,把位於臉頰兩邊的紅色薄薄耳朵朝上推,我又忍不住閉上眼睛。

“嗬嗬嗬嗬,怕了吧?嗬嗬嗬嗬,當然會怕啦。我想吳一郎第一次見到繪卷時,一定也跟你一樣戰栗不已。就像是太古生物遺骸化為石油,殘留在地底一樣,祖先潛藏在吳一郎心理深處的念頭,在他看到繪卷、感到悚然的同時被點燃了。然後,漸漸燃燒成足以掩蓋一切現實意識的龐大火光。過去、現在、未來,甚至日月星辰的光明,都完全被這大光明掩蓋,他不斷戰栗,直到自己跟吳青秀呈現同樣的心理,也就是完全變成吳青秀……在侄之濱采石場鮮紅的夕陽中站起身,一邊將繪卷卷好放入懷中,一麵輕輕歎息凝視西方天空的吳一郎,已經不是原本的吳一郎了。他全身細胞都充滿了被喚醒了的吳青秀的狂熱欲望,現在隻是一具保留這個青年記憶力、判斷力和習慣性的殘骸屍骸。從這由來記中記載的吳青秀心理演變,和吳一郎至今的精神病狀態之過程幾乎相同,也可毫無疑慮地推測,吳一郎發狂之後至今,係以和吳青秀同樣的心理生活。不,若從精神病理學來觀察出現在兩人行動上的心理演變,可以斷定吳一郎確實是千年前的吳青秀。”

我再次坐正,心中湧現另一種驚懼。

“要了解這種驚人的奇怪現象,首先必須以精神病理的步驟,厘清吳一郎究竟是以什麼樣的順序轉變為吳青秀。簡單地說,不管是何等優秀的學生,中學畢業之後就再也沒學習過漢文的吳一郎,何以能夠深入閱讀這以純粹漢文寫成、毫無注釋、密密麻麻將近四五尺長的由來記內容,導致足以發狂的程度呢?首先不得不先懷疑這件事。如何……你知道其中的理由嗎?”

我凝視著正木博士閃閃發亮的眼睛,硬生生地將唾液吞進幹燥的咽喉中。心中很驚訝自己為什麼沒注意到這一點。

“應該不懂吧……怎麼可能看得懂呢。如果說吳一郎是靠自己的學識來閱讀這篇由來記,那任誰都會不明就裏。”

“這麼說……有人念給他聽……”

話還沒說完,我渾身戰栗愕然。

會是誰……當時吳一郎身旁有人……就像剛剛我聽到這些說明一樣,也有人說給他聽……會是誰……就是那個人……那個人……那是誰……是誰……

我腦中想著這些,心髒的劇烈鼓動忽然靜止。同時,我看著正木博士的嚴肅目光慢慢柔和。緊抿成一字的嘴唇,漸漸放鬆,轉變成一種憐憫的微笑。但這時他又毫無預警地拋出一句話,和雪茄煙霧同時吐出來。

“你聽過‘狐魅驅,而筆力盡失’這句川柳嗎?”

我愣了一下。好像被一種眼睛看不見的東西打上側臉,隻能巴巴地眨著眼。

“我……我沒聽過這句川柳。”

“嗯——沒聽過這句怎麼能說懂得川柳呢。這可是柳樽裏特別有名的句子呢。”

說著,正木博士麵露得意,抱著單膝坐在椅子上。

“那……那又……那又怎麼了?”

“沒有怎麼了。如果不了解這句川柳所顯現的心理遺傳原則,就算請來夏洛克·福爾摩斯或者亞森·羅賓這等名偵探,也不可能解開這個疑問。”

正木博士冷冷地說完,從口中吐出一輪又一輪的小煙圈,消失在我頭上方。我再度眨著眼。

狐魅……狐魅驅……狐魅驅……而筆力……筆力盡失……

我在心裏暗念了好幾回,但不懂的東西再怎麼思索終究還是不懂。

“若林醫師知道這其中的道理嗎?”

“我解釋給他聽了。他還很感激我呢。”

“哦……到底是什麼關聯……”

“什麼關聯……是這樣的,你聽好了……”

正木博士慵懶地深躺在椅背裏,長長伸出雙腿。

“這句川柳很完整地說明了所謂狐魅,其實就是心理遺傳的發作……狐魅者在發作當時,會表現出如野獸般的奇妙動作,頭鑽入飯櫥裏、鑽進床底睡覺、眼珠往上吊等等,發揮遠古祖先的動物心理,所以才會冠上狐魅這種名稱,同時,狐魅除了上述特質,通常還會發揮幾代之前祖先人類的記憶力和學力。也曾經發生許多實例,目不識丁的文盲狐魅後能順暢閱讀、書寫,發揮祖先的各種才能與知識,令人驚訝。所以才會有人詠出這句川柳。”

“哦——原來祖先的記憶會表現到這種細節……”

“就是可以,才會被稱為心理遺傳。一個目不識丁的老百姓一旦被狐狸附身,變得既會詠歌又會作詩,還能仿效醫師治愈不治之症。聽來或許不可思議,但對照心理遺傳的原則,卻一點都不稀奇,相當理所當然。尤其是這繪卷,因為先有畫,所以吳一郎在觀看畫的時候已經非常亢奮,漸漸轉換為吳青秀的心情。然後再同步逐漸喚醒對於自己曆代祖先數度深入研讀以致發狂的由來記內容之記憶,相當合理。這等於是具備範陽進士吳青秀的學力,熟記自己經曆的人,再次閱讀這份經曆。所以就算隻給他一張白紙,他也同樣能讀出內容。”

“太驚人了……原來如此啊……”

“這就是第一階段的暗示,接著,讓吳一郎昏迷的第二階段暗示,就是暗藏在六幅死亡美人畫像中的思想。”

“你說的思想……該不會就是吳青秀的……”

“沒有錯。這項心理遺傳原本就始於吳青秀的忠君愛國,終於其自殺,不過這隻是由來記表麵的事實,如果要更進一步深入探究背後的真相,萬萬沒想到啊,竟然可以確切地看出吳青秀的忠勇義烈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化,成為純粹的變態性欲。就像木材幹餾變成酒精一樣。”

“……”

“不過,如果要說明這種過程,光靠一兩年的課程根本無法解說清楚,我昨天晚上燒毀的心理遺傳論,本想附在最後之腹案,如果隻挑選架構來概述,可以這麼說。吳青秀開始從事這項工作的動機,就如同剛剛所說,是為了天下萬民,神聖無比、純誠純忠,但這隻是表相的觀察,從後來的過程推測研究可以發現,在此神聖無比、純誠純忠的背後,包含著藝術家特有的許多種強烈變態心理作為異分子,這一點連吳青秀本人都沒有察覺。如果不這麼想,關於這卷繪卷存在意義的種種不合理,就完全無法說明。”

“這幅繪卷的存在意義……”

“沒錯。仔細比對研究繪卷上的畫像和由來記上所寫的事實,會發現這繪卷根本上的存在意義很有問題。換句話說,這卷繪卷隻要畫出六幅畫像並排,就已經充分達到上諫天子的目的了。借著這六幅腐爛女人的畫像,就已經足夠讓天子醒悟女人肉體之美是何等虛幻,世事又是何等無常瞬變。證據勝於理論。就說現在,你剛才隻是看了一眼,就覺得毛骨悚然,不是嗎?”

“這麼說……說得也是……”

“對吧?在第六幅畫中宛如幹貨的形貌後,隻要再加上一具白骨之類的畫像,這幅繪卷應該就算大功告成了吧。接著在剩下空白處寫上諫言或者自己的苦心暢論,呈獻給皇帝,自己之後再自殺,就具備了十分,甚至十二分力道,給懦弱的天子翻天覆地當頭棒喝的效果,可是他卻沒這麼做,繼續不厭煩地四處遍尋毫無必要的新犧牲品,這是為什麼?……他隻需要靜待黛夫人的遺骸化為白骨,就能不費吹灰之力順利完成的繪卷,但他卻保留著未完成的狀態傳給後代,成為可怕的徹底詛咒吳家的恐怖心理遺傳的暗示材料,這是為什麼?一千一百年後的今天,繪卷帶來的因果因緣,成為我們貴重的學術研究材料,這又是為什麼?”

我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從正木博士話中湧出的妖異氣氛縈繞著我,好似瘋子的詭異的疑惑逐漸高漲……

“怎麼樣,很不可思議吧?看似小問題,其實都是很重大的問題。而且這個問題應該會讓人愈想愈難懂。哈哈哈哈哈。所以我說,要解開這個問題還是必須回頭觀察吳青秀當初立意要製作此繪卷的心理因素。必須要剖析當時吳青秀的心理狀態,找出產生此種矛盾的根本因素。而且,這其實並不是太困難的問題。”

“……”

“首先,先剝開包裹住當時吳青秀心理因素的‘忠君愛國觀念’,這層表麵意識,在下方最先出現的,就是強烈燃燒的名譽欲望。接下來,則是焦灼的藝術欲望,最底層則是突破沸點的愛欲兼性欲,這四種欲望徹底融合為一體,發散出超乎人性的高熱。也就是說,由此可以輕易地看出,吳青秀令人動容的忠君愛國精神,其實本相隻不過是令人動容的下流深刻變態性欲。”

我忍不住拿起手帕撫著自己鼻尖。這就好像是自己的心理正在被赤裸裸地解剖一樣……

“我想如果再具體說明,事情應該是這樣。也就是說呢,李太白寫詩來傾讚玄宗皇帝的榮耀榮華,博得三千寵愛,成為聞名天下的大詩人,吳青秀見此,也打了如意算盤。既然如此,我就從正相反的方向來求取功名,以求名垂丹青竹帛。他想要借自己的筆力,畫出前所未聞的怪畫,震驚天下後世……這就是年輕有才氣的藝術家經常會出現,且達到頂峰的名譽欲望。此外,傾倒於吳青秀本身的男子氣概和與其天才稱號相應的名氣,為之神魂顛倒的新夫人,奉獻全副身心,新婚宴爾的幸福,讓吳青秀有如站在雲端,短短幾個月之內,嚐盡各種愛與被愛的方式。他不分日夜開始感覺到,自己的欲望逐漸高漲,接下來若是不利用極度殘忍的方法虐待這位美麗的妻子,就無法獲得更多的刺激。這也是天才青年,特別是頭腦聰明的藝術家經常出現的超自然愛欲兼性欲。另外還有一點遺憾,唯美的極致,就是要去破壞它。還有,徹底暴露其醜怪內容並且冷靜地觀察……窮極這樣的藝術欲望後,製造出這四種欲望的白熱化焦點,集中於這項計劃上。然而,吳青秀似乎還誤以為自己這種強烈欲望是出於純粹忠誠的欲望,最能簡單易懂地說明吳青秀這種心理狀態的,還是這繪卷上的畫像。也就是這逐漸腐爛的美人畫像。”

我眼前仿佛又要浮現最早看到的死亡美人幻覺。我忍不住雙手揉眼睛,視線落在眼前的繪卷上,瞪著裱裝上閃耀發光的一隻金黃色唐獅子。就像在對它說,可千萬不要跑出來啊。

“吳青秀一筆一筆仔細畫著這死亡美人腐爛的樣子,開始感到一股無法形容的快感。仔細觀察畫像從開始到結束,筆觸逐漸變得細膩精致,也能夠證明這一點。人體最極致的自然美……透過美人裸體所表現的形與色清澈洗練的絕美協調,一點一滴失去明亮度,變得陰暗、陰森,最後無情地腐爛破裂,陷入淒慘無序的樣貌,在這當中表現出的色彩和形狀無邊無際之變化,幾乎可說是難以形容的驚人畫麵。眺望著眼前帶來變化萬千、無限滋味的‘美麗滅亡’交響曲,靜靜將其繪於紙上的心情,或許不是記錄一國興亡的史家感想所能比擬。吳青秀投入了他的忠義、名譽、愛欲、性欲、藝術欲等所有一切,他一定是在這樣無比專注的心境中,透過極其細膩的筆觸,毫不厭倦地貪婪品嚐著這種快感與美感。等他看到殘骸已經腐爛到除了化為白骨再也不會有其他變化時,毅然決然擲筆而起。他全身全靈戰栗迷惘於隻想再次品嚐那快感美感的白熱化願望。而且,在吳青秀這種心理背麵,一定受到長時間禁欲生活所累積、壓榨的性欲不斷強烈刺激,幾乎使他感覺到疼痛。而這種刺激一定也經過徹底疲勞、異常清醒的神經劇烈地屈折分析,產生變形、遊離,讓極盡辛辣、敏銳的變態式興奮席卷吳青秀全身。他全身的每一顆細胞,都刻畫了這種扭曲狂亂性欲的變態習性,還有無法形容的劇烈痛苦記憶,充實飽滿到幾乎炸裂。”

正木博士蕭然低回的聲音裏帶著一股淒涼,在這時略略中斷。

我雖然因為視力疲勞而變得目光模糊,但仍然百看不厭地凝視著眼前的獅子刺繡。那朦朧色彩中唯一亮眼的一點草綠色影像,卻莫名吸引著我,我繼續往下聽。

“吳青秀從此超越了忠君、愛國、名譽、藝術、夫婦之愛等一切,隻剩下極度異常的變態性欲刺激而活,彷徨了一年之後回到自己家中,又被同樣受到某種變態性欲控製的處女,小姨子芬氏所巧妙蒙騙,完全相信她所言,終於幹幹淨淨地脫離那種強烈深刻的刺激。直到最後還努力支撐自己的意識、那烈火般的變態性欲,和燃料一起消失,陷入伽藍洞四大皆空的癡呆狀態。他死前將漫長時期養成習慣的變態扭曲的性欲,以及與之交纏的各種驚人記憶,都毫不保留地包含在自己血緣中,留給後世……而他的血緣曆經世世代代生死交替,終於來到吳一郎這一代,再次掌握了愕然覺醒的機會。潛藏在吳一郎全身細胞意識底層的心理遺傳,從先祖吳青秀以後,代代反複體驗的變態性欲,還有與其相關的記憶,都因為那六幅死亡美人畫像而在眼底鮮活蘇醒……也就是說,看過繪卷後的吳一郎,雖然還有著吳一郎的形體,卻已經成為吳青秀了。一千年前吳青秀的欲望和記憶,與現在吳一郎的現實意識重疊活躍……這就是開始夢遊以後的吳一郎。這是唯一能以科學方式說明‘附身’或‘顯靈’等精神病理事實的狀態。”

“……”

“……麵對這極深刻、強烈的變態性欲刺激,屬於吳一郎自己的一切記憶和意識,都形同沒有任何價值的影子。在此之前控製吳一郎的現代理智和良心,現在被千年前的天才青年,無跡可尋、強烈奔放的欲望所取代。於是,在他的記憶中漸漸清晰地浮現出最美麗的真代子……那酷似千年前犧牲的黛夫人身影。”

“……”

“一千年後出現的吳青秀變態性欲的鬼魂,就這樣借著現代青年的判斷力和記憶、習慣,開始荒誕離奇地活躍。他飛快離開侄之濱的采石場,急忙回到家後,馬上和真代子商量起來。可能是要她事先從內側打開主屋遮雨門的鎖,還有事先準備好倉庫鑰匙和蠟燭之類吧。之後,吳一郎等家人全都熟睡後,悄悄潛進主屋,叫醒真代子。對了,此時的真代子當然還不知道吳一郎要求的真意為何。更不必說,吳一郎非到緊要關頭,也故意不說實話,隻是用高壓的態度積極強逼,真代子也不可能知道對方竟懷著如此可怕的計劃,隻好解釋為一般可能猜測到的意思,因而覺得害羞、猶豫,這一點從戶倉仙五郎敘述的前後狀況,也可推知。但是,真代子本性溫柔,最後還是順服地聽從新郎的命令。結果被表麵為吳一郎的吳青秀,借著燭光誘至倉庫二樓……順序大致如此。接下來請翻開有關現場調查的記錄。”

“……”

“對了,就是那個部分。上麵是不是寫著從樓下就看到蠟燭滴落的痕跡。和新郎在百文目大蠟燭光前麵對麵坐下的真代子,一定是第一次目睹那繪卷,並且被熱切要求為完成繪卷而死。而且她眼前所見的繪卷,是個不管五官輪廓或者年齡都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赤裸少女腐爛畫像,如此逼真的名畫實在讓她難以承受。她很可能全身打戰同時暈厥,陷入假死狀態……從調查記錄中‘並未發現抵抗或掙紮的痕跡’和‘喪失意識後,遭人勒斃’等文字內容,就可想象到此事實。”

“不僅如此,雖然程度並不太嚴重,但是對照真代子之後在六號房呈現與自己同姓祖先的華清宮雙蝶姐妹心理遺傳,可以想象當她陷入假死狀態的那個瞬間,在那倉庫二樓,吳一郎表現出神似千年前吳青秀心理遺傳的一舉一動,可能就在這一刹那喚醒了真代子從祖先黛芬姐妹承受的被虐變態心理欲望和記憶。”

“……”

“但是呢,我這麼說你或許會覺得不可思議,不過自古以來就留下很多記錄和傳說例子,證明了心理遺傳發作與消失前後,會伴隨出現假死狀態、喪失意識、昏睡狀態等等,所以從專門研究觀點來看,這絲毫都不奇怪。也就是說,以前把這種現象稱之為‘神靈降身’‘神靈附體’或‘神明顯靈’,比較嚴重的例子像是假死時間過長,往往被誤以為真死而予以土葬,結果在墓中蘇醒……這類記錄屢見不鮮。能樂《歌占》一曲中的主角、伊勢的神官渡會某某,因為在土中痛苦掙紮了三日,導致變得一頭白發才終於爬出來……這是此類傳說中最有名的一個,若以精神科學方式說明,就好比電力開關從一邊切換到另外一邊的刹那,所產生的黑暗狀態一樣。當然,根據情緒變化的強弱,當事人的體質、個性等等,會有時間長短的差異,但一般的情況是像突然受驚般昏厥,緊接著所有身心功能完全停止,不久醒來後,行為舉止判若兩人,這就表示心理遺傳的夢遊開始發作……此外,持續這類發作的人,在經過同樣的黑暗狀態後,又會恢複正常,如上述的所謂‘狐魅’等現象,因為夢遊發作的程度輕,所以陷入無意識狀態的時間通常也比較短暫。還有,關於處於假死期間的營養作用和新陳代謝狀況等相關研究,我想若林已經以吳真代子這個病例進行了充分研究,我固然可以多多少少現學現賣,但與此事件並無直接關聯,暫且略過。無論如何,吳真代子陷入假死狀態的直接原因,可能來自吳一郎夢遊帶來的暗示,若林在其所完成的調查資料中,雖未明言但確實表明了這項推論,而我也必須舉雙手讚成。”

“……”

“另外,這一點則是出於我個人的想象,以往吳家似乎並未留下像吳真代子這樣顯現來自女性祖先黛芬兩夫人心理遺傳的任何記錄。而且,警戒這繪卷、設法避人耳目的勝空和尚,以及吳家中興之祖虹汀,好像也都沒有注意過這一點,這是因為他們相當清楚這繪卷所顯現的變態心理暗示隻對男性有效,而壓根無法想象男性們受此刺激發作的心理遺傳,會影響到對象女性的心理遺傳。沒想到這次的情況竟完全不同。關鍵就在於彼此並非外人。隻能說是千載難逢、奇跡中的奇跡,由於真代子與繪卷中的主角長得一模一樣,吳一郎呈現的心理遺傳,也是史無前例,受到幾近完整的暗示所控製。因此,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等,極其細微的部分都顯現得與當時的吳青秀分毫不差,因而意外地誘發了真代子的心理遺傳。我的想象雖然聽起來像是過度奇怪的巧合,但也並非憑空想象。我敢這麼說,是有相當的根據。其實也沒什麼。就如同調查報告所證明的,如果吳一郎故意用西式手帕勒住突然如死人般倒地的真代子頸部,那麼就可以知道,他變態性欲的目的絕非隻在殺死這個女人。可以推測,他為了滿足自己的願望,對方死了也無所謂,但就是想體會勒住女人脖子時的特殊快感,才做出如此多餘的舉動。怎麼樣?一千年前某個男人的變態性欲心理遺傳,竟然連這種細微之處都正確無誤地遺傳下來,這豈不是很有趣的研究材料?”

“……”

“那麼接下來呢,發作結束後,吳一郎打算利用屍體當作模特兒,靜待其腐爛。所以當姨媽八代子從倉庫窗外窺看時,吳一郎才會若無其事地回頭告訴她,‘很快就會腐爛了’雲雲。這句話我們聽來覺得其中包含著一千年,一千年裏的時間與空間矛盾,但是對他,對吳一郎自己來說,兩者都是發生於現在,發生在眼前的事。從真代子屍體解剖結果並未發現性交的痕跡也可明白,他勒殺真代子的目的,完全隻是為了滿足遠古祖先吳青秀超自然的心理……”

一口氣持續至此的驚人說明,終於在這時中斷,一邊顫抖一邊緩緩深呼吸後,我抬起頭來。正木博士果然是位偉大的精神科學家。我一方麵恢複了最初的尊敬,同時也感到莫名的安心,但我也發現自己全身不斷冒出冷汗。

我鬆了一口氣,問道。

“但是……吳一郎的頭腦……能治好嗎?”

“吳一郎的頭腦嗎?當然能夠治好……這我有把握。”

說著,正木博士露出諷刺的表情咧嘴笑了笑。他灰暗的眼神從正麵直視我的臉,似乎要把我看穿。

“我想吳一郎的頭腦恢複的時間,應該剛好和你恢複的時間一樣吧。”

他仿佛又在暗示,我跟吳一郎就是同一個人,這讓我忍不住心頭一驚。不隻這樣,正木博士的口吻好像意指我們兩人頭腦的毛病會以完全相同的過程痊愈,這更讓我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詭怪。不過……但是,我仍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用手帕擦了擦臉後問他。

“是……可是這應該很困難吧?”

“沒什麼大不了。發病原因和過程就如同我剛才所說的,既然在精神病理學上已經明了,自然就知道如何治療。特別是像吳一郎這種原因清楚的精神異常,如果沒辦法治愈,那麼我的精神病理學也隻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

“哦。那麼……該用什麼方法治療呢?”

“嗯。必須隨機應變,使用所謂‘適當暗示’這種藥物來進行治療。這可不是符咒術法或祈禱之類的非科學方法。換句話說,就如我目前為止所敘述的,吳一郎並不是因為受到黴菌或結核之類肉體疾病影響而導致神經錯亂。他隻是因為純粹的精神性暗示而發狂。也就是說,看過這繪卷以後,吳一郎已經分不清時間、空間、吳一郎、吳青秀、中國、日本,隻能靠著極濃厚、第一流的變態性欲刺激,還有與此交錯纏繞的錯覺、幻覺、倒錯觀念而活。而他的變態性欲依照千年前吳青秀經曆過的順序變化而來,終於隻剩下‘想看女性屍體’的單純直接欲望,從他在解放治療場內的夢遊狀態便可窺知一二。吳一郎的遺傳性、殺人妄想狂、早發性癡呆兼變態性欲,也就是千年前吳青秀怨靈的眼中看來,全世界到處的泥土下,都藏有女性屍體。所以他隻要看到泥土就會想要圓鍬,拿到圓鍬之後就天天死命翻土挖掘。

於是,超越時空的變態性欲幽靈,如前所述每天漫無目的地持續勞動,漸漸筋疲力盡。提高人類性欲刺激的燃料荷爾蒙,也就是我們俗稱‘精力’的內分泌刺激液,長久持續劇烈勞動後,精力會消耗在這方麵。最後逐漸感覺不到那種性欲刺激,而過度疲勞的神經末端,被出於惰性浮現的女性屍體幻覺所吸引,陷入不斷氣喘籲籲、持續揮動圓鍬的不堪狀態。到目前為止壓倒一切精神作用的變態性欲怨靈幾乎消失,被壓製在底下接近正常的意識轉而逐漸清晰……啊,好痛苦、好累。我為什麼要持續這麼辛苦的勞動呢。所以他才會有偶爾停下圓鍬,茫然環顧四周,又馬上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繼續工作等舉動。所以我算好時機現身,讓他眼中浮現疲憊不堪的意識,和我眼中的理智的意識精準結合,然後問他,‘女人屍體埋在土裏,是什麼時候的事?’他就頓時弄不清一切了。這是因為目前為止被他完全忘記的‘時間’觀念,因為‘什麼時候’這幾個字的暗示,反射性地複活了。連帶的,‘咦?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空間觀念也開始啟動,所以開始很不可思議般地環顧四周。同時,‘咦?奇怪了。自己之前究竟在做些什麼?’自我意識也跟著抬頭,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寂寞。他悲傷地低頭,無力地放開原本十分愛惜緊抱在懷裏的圓鍬,悄然回到自己房間……這些是遺書上所說明的吳一郎治療順序。所謂瘋子解放治療,其實就是像這樣觀察病患在自由行動中顯現的心理狀態,一邊觀察病況,一邊給予適當的暗示,進行治療,所以才會冠上這個名字。

當然,要嚐試這種治療方法,需要相當高明的頭腦。至少絕對不能采用以往的手法,隨便碰運氣給個病名,應用膚淺的外科或內科療法,萬一運氣不好無效時,就改為捆綁、囚禁等,那根本是等同於原始時代醫療手法的低級頭腦。今後世界上應當進行的正確精神病治療方法,絕對不是那種曖昧不清的東西。也就是說,治療者必須有一顆極其敏銳的頭腦,除了必須對照心理遺傳,了解所謂精神的解剖、生理、病理原則,同時也必須從被解放病患自由奔放的一舉一動中,滴水不漏地看穿其心理遺傳的夢遊發作如何推移變化,在適當的時機給以適當暗示,一步步引導其走向正確的時間和空間觀念,也就是正常狀態。啊哈哈哈哈。一講到自己本行我又忍不住離題了,話說回來。

話說回來,在那之後的一個月期間,吳一郎再也沒有到解放治療場,他一直把自己關在七號房裏,在這段時間他可能恢複了各種各樣的意識。比方說時間意識、空間意識、認同自我存在的意識等等,都因為我的暗示,逐漸像天亮一樣開始蘇醒。他開始思考,‘咦……這裏是哪裏?現在是何時?我的名字是什麼?’或者‘我為什麼會關在這種地方?’等等。伴隨著這些問題,又有更多的疑問和迷惑,宛如雲朵翻湧,他不斷在迷惑中思索,思索後又更加迷惑。我特別命令醫務人員,每天將吳一郎的言行舉止巨細靡遺地記錄在病床日誌中,觀察這些記錄,就能對他迷惘的狀況了如指掌。若林之前讓你看的蠢傻癲·呆頭博士街頭演說等等,也是我根據當時發生的實例,摘錄向新聞記者說明,不過到了最近,這些觀念慢慢在吳一郎腦中統一為一個焦點,他已經相當接近正常狀態。也就是說,他開始有種類似看開的安心感,認為‘反正想也想不出結果,總有一天自然會明白吧。’這是因為當一個月前他丟掉圓鍬、關在自己的房裏時,曾經陷入很嚴重的憂鬱狀態。食欲驟然減退,排泄狀況惡劣,體重也大幅減輕,不過後來逐漸恢複,最近可能天氣較為涼爽,根據病床日誌的記錄,身體狀況比以前更好了。所以如同眼前所見,營養狀況極佳,精神狀態也很開朗,還像那樣麵帶著笑容。

到昨天為止都待在房裏的家夥,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來到治療場,這究竟是因為意識秩序的恢複已告一段落,還是因為營養狀況複原使得性欲刺激再次抬頭,又達到高潮呈現之前的變態現象,所以想揮動圓鍬呢?實情如何,如果不觀察一段時間也無法明白。無論如何,吳一郎的精神狀態從此將會大有進步,而且從剛剛開始,我就頻頻有種預感,或許會有一大轉機,哈哈哈哈。”

我耳朵裏確實聽到了這些話和笑聲。同時也聽到在窗戶下方唱著歌的舞蹈狂少女的聲音……可是,我的眼睛卻專注凝視著大桌子上宛如在燃燒的綠色。

不論多厲害的名偵探,也無從追查的應用精神科學犯罪……你必須自己化身為名偵探,試著查明事件的真相……

我在腦海中反芻著正木博士曾說過的這番話。這時候正木博士的話突然中斷,我聽到哢嗒一聲。我一驚,仰頭看去,發現是掛在正木博士頭頂上的電鍾指針,從十點五十六分移至五十七分的聲音。

“如何?很有趣的內容吧?光看這個例子應該就可以了解,以往精神病學家的治療方法,根本完全走錯了方向。同時,你也可以發現我這解放治療的實驗有多麼精彩,可謂學界空前的……”

“請等一等。”

我舉起右手,打斷正木博士如瀑布般奔流傾瀉的話。我仰頭望著他那張得意揚揚、酷似骸骨的臉,重新在旋轉椅上坐正問道。

“等一等……請等一下。可是……博士,這些治療實驗,都是抱著純粹學術研究目的而進行的嗎,還是……”

“當然……當然是以純粹的學術研究為目的啊。我要讓全世界不入流的學者們知道……精神病的治療應該這麼做……”

“等……請等一等。我想問的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

正木博士眼球凹陷,顯得不太高興。他動了動肩膀,仰靠在椅背上。

“我想問的是,讓吳一郎發狂的暗示就是這卷繪卷,這件事還沒有其他人知道吧?”

“啊。我剛剛還沒提到這件事嗎?當然還沒有人知道。連司法當局那些家夥,也跟不知道沒兩樣。因為他們壓根不覺得這是個問題。”

正木博士再次撫著臉頰,重新扶好鼻梁上的眼鏡。

“就像我最前麵所說的,這繪卷是吳一郎的姨媽八代子從倉庫二樓取得後藏起來,被若林盯上由她手上搶來,直接交給我,所以除了若林和我之外,就隻有你看過這幅畫。法院和警方那幫人,因為八代子在現場桌上原本放置繪卷的地方攤開自己的擦鼻涕紙蓋住,成功地瞞過他們,不僅如此,這些人似乎還笑著說,‘號稱破除迷宮高手的若林博士,竟然因為無法說明事件真相,搬出這種迷信來交差。’我記得當時報紙的編輯餘論專欄裏,還揭露了這件事。反而是從仙五郎口中得知繪卷一事的村民們,紛紛穿鑿附會地告白自己的經曆。有人說一郎是因為有人托夢,到采石場一看,發現繪卷放於高處岩塊後麵,有人說當時剛好是黃昏薄暮最容易遇到妖魔鬼魅的時刻,等等。還有些不相信這種迷信的人說,應該是某個迷戀真代子的人,因為單戀沒有結果,為了一泄心頭之恨,從古老傳說中獲得靈感,故意這樣惡整一郎,結果竟然真的如其所願,中了圈套……”

“啊……”

我突然大叫了一聲,站起身來。雙手緊抓住大桌邊緣,用力盯著正木博士的臉,幾乎要看穿他。正木博士好像也因為我的大叫而嚇了一跳,口中的煙霧才吐到一半就停下,鼓著臉頰、雙眼圓睜。

我的呼吸和胸口的悸動,漸漸急促得讓自己喘不過氣來。

我懂了。我知道了,正木博士若無其事的一句話,讓我腦中閃過似是事件真相的靈光。

我這個人,雖然在該事件的記錄上未曾出現,但我一定也是流著吳青秀的血,和吳一郎長得一模一樣的青年。

——兩位博士對千世子屍體的解剖結果,證明她隻生育過一個孩子,所以否認了這項事實的存在,但是,那也有可能是為了對我進行這項實驗的一種詭計。其實真正的我,可能和吳一郎是雙胞胎,在幼年時代因為某種原因而分開。

——而我默默回到故鄉,默默愛上了真代子。或者可能利用自己酷似吳一郎這一點,瞞著真正的吳一郎,偷偷和真代子搭上關係,巧妙扮演兩人一角,隱瞞自己的存在。後來聽說與吳家有關的奇妙因緣後,決定在吳一郎婚禮前夕,做出這種殘忍的事。這都是出於我自己之手。

——不過,因為我自己也繼承了吳青秀的心理遺傳,所以跟吳一郎同時,或者在其前後也發狂了,跟真正的吳一郎互換了身份。連我們兩人自己都分不清誰是誰。

——正木和若林兩位博士正是想要分辨我們兩人。他們費盡苦心,就是為了要鑒定誰是加害人,誰是被害人。

——沒錯。這麼一來,就能從根本上解釋所有疑問。對,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除此之外,不可能有辦法解釋這一切不可思議的問題啊。

——啊,果然我才是這樁事件的神秘幕後人物嗎?

——啊,難道就是我……

短短一瞬間,我腦中盤旋著這些念頭,把自己弄得驚駭萬分,而正木博士依然靠在椅背上,麵帶微笑看著我的臉。等到我呼吸即將平靜,他才故意麵露驚訝的表情問我。

“怎麼回事?為什麼突然站起來?”

我一邊喘息一邊回答。

“該不會……就是我……拿這卷繪卷……給吳一郎看的?”

“啊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

正木博士還沒聽我說完一半,立刻誇張地仰頭大笑。

“哈哈哈哈。你是說,自己是加害者、吳一郎是被害者嗎?有意思。如果是偵探小說,這可是震古爍今的名詭計啊,我想也大概是這麼回事。啊哈哈哈哈。不過呢,如果這個事件的真相正好相反,那又如何?”

“什麼……正好相反?”

“哈哈哈。你何必這麼客氣,硬要擔起惹人厭的加害者角色呢。反正你和吳一郎長得一模一樣,如果有需要,隻要我稍動手腳,看你想成為加害者或被害者,都是小事一樁啊。既然都一樣,還不如當被害者,在這個事件裏比較吃香,你說怎麼樣?哇哈哈哈哈……”

我頹然坐回椅子裏。一切再次陷入迷霧中……

“你要是像這樣動不動就驚慌失措可就麻煩了。所以我一開始就提醒過你了對吧?我不是警告過你,這樁事件如果不保持冷靜頭腦進行研究,很可能會在途中陷入嚴重錯覺嗎?我曾在侄之濱浦山祭神鶉之尾權現前發過誓。你和這樁事件的關聯,絕非這種膚淺的關係。而是有更重大的意義……”

“可是……可是還有什麼關係會比這更意義重大?”

“你要說沒有吧,但就是有,這才奇怪呢。聽來囉唆,不過我還是要再說一次。我們所住的這個世界,並不是隻受到現代所謂唯物科學原則的控製。同時也受到唯心科學,也就是精神科學原則來控製所有一切,這一點你要是不銘記在心,就無法了解這樁事件的真相。簡單地說,以純客觀的唯物科學觀點來看,這個世界隻不過是由長、寬、高三者相乘形成的三次元世界,但是純主觀的精神科學所感受到的世界,卻是在這上麵再加上‘認識’或者‘時間’,形成四次元或五次元世界,這才是我們現在所居住的世界。在如此高次元精神科學世界中所進行的法則,幾乎可說與唯物世界的法則正好完全相反。這種奇妙法則的活躍狀態,單就你目前為止在這個房間裏的所見所聞,就已經可以充分察覺了吧。你隻需要從其中找出解決事件的關鍵就行了。不……這個事件的關鍵之鑰,應該早就掉進你的口袋裏了。我很確定,剛剛已經把鑰匙交到你手中了。”

“那……那是什麼樣的鑰匙?”

“關於離魂病的話題。”

“離魂病……離魂病又怎麼了?”

“哈哈哈哈。看樣子你還不明白呢。”

“我……我不明白。”

“你聽好了……這樁事件中最不可思議的,就是還有另外一個長得跟你一模一樣的人存在這個事實。也因為這另一個你,才把事情弄得如此混亂。而且我剛剛已經向你說明過了,那完全是因為你的離魂病所致,不是嗎?”

“可是……可是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奇怪……這麼荒謬的事……”

“哈哈哈。看來你還不相信有離魂病。這也難怪,畢竟每個人都相信自己的頭腦最牢靠。因為這樣比較安全,也多虧如此,才讓故事情節這麼精彩有趣,所以我看也不必倉促下結論。讓吳一郎發狂的犯人,是眾多人中的某一個?或者是吳一郎自己?又或者是繪卷自己從彌勒佛像逃脫活躍?不妨以這三項為前提,慢慢思考。然後以冷靜的心情來回想你的過去,這才是快捷方式。”

“但是……這麼神秘……這麼不可思議的事實……”

話說到這裏,我又無法承受自己的想法,就此中斷。

“所以我說了,不要慌。很快你就會覺得沒什麼神秘的了……”

“可是……很快,是指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我不知道,但至少不會是今天。為了讓你恢複記憶力,從剛剛的談話裏,我已經對你進行了相當強烈的精神科學實驗,不過你好像還是無法回想起過去的記憶,這也沒辦法。今天的實驗隻好先中止。這就表示你的頭腦還沒恢複到那個程度,我想繼續實驗也是白費工夫……”

“但是……您剛剛答應過我……”

“我確實答應過你,但這也沒辦法。與其彼此耗費無謂的心力,還不如現在讓你稍微休養一下,再重新實驗……”

“等一下……請等一下,這麼說,醫師您已經知道那個神秘內幕的真相了?”

“沒錯。就是因為知道,我才會說和你有關呢。”

“那……請您全部告訴我。”

“這可不行!”

正木博士斬釘截鐵地說完後,斜叼著雪茄。他交抱雙臂往後仰,露出冷笑。他看著我有點生氣的臉。

“你不妨想想看為什麼。要揭開這樁事件的神秘幕後真相,一定得知道是誰讓吳一郎發狂的對吧?可是,這犯人凶手的名字,如果不是你自己或吳一郎之中的某一人在恢複過去記憶的同時也想起來,都不能算是真相,對吧?即便法醫學家若林博士掌握了多麼確鑿如山的有力證據,或者我自己確認了犯人和行凶狀況,若是你或吳一郎恢複過去記憶時否認那個凶手,豈非一切都徒勞無功?隻要你們兩人之中有一人堅稱,在侄之濱采石場給我看繪卷的不是這個人,那一切就沒戲唱了啊,不是嗎?這就是這樁事件與一般犯罪事件不同的地方。所以我可不想在這種沒價值的事上多費唇舌。”

我不禁長歎一口氣。同時也自覺到自己的判斷力正漸漸陷入迷惘。

“還不明白嗎?那我再說明另一項明顯的事實給你聽。你聽好了。在這樁事件中,無論如何都必須追查出那奇妙凶手真麵目的負責人,再怎麼看都是法醫學家若林吧?就算警方當局認定這純粹是肇因於吳一郎發狂的事件,而放棄搜查,作為一個研究應用精神科學犯罪的學者,都已經深入研究到這種程度,卻對最關鍵重要的一點視若無睹、放棄退縮,這是學者的良知絕對不允許發生的事。也就是說,站在若林的立場,不管願不願意,他都無法放任這樁事件的真相最後不了了之。但是呢,另一方麵說到我的立場,可就未必了。對於若林的努力和一番苦心,我其實連身為助手的責任都沒有。我隻是他私人的谘商對象。你懂嗎?基於我的專業,我必當竭盡全力負責幫助你或者吳一郎‘頭腦痊愈’,但盡管如此,我可一點都沒有責任或者需要,讓你們想起凶手的名字或者長相。因為站在我身為精神病學家的立場來看,隻要能清楚發病原因和過程,就算寫下使病人發狂的凶手‘目前不明’幾個字,在研究發表上也不會有絲毫影響。吳一郎的發病狀態和這繪卷的關係,從心理遺傳學的立場已經能夠充分說明,而且早就具備十分十二分的學術發表價值了。都是因為若林強出頭,說什麼一定要找到凶手,鬧得天翻地覆,才會變成現在這個局麵。總之呢,凶手什麼的對我來說根本一點都不重要……哈哈……”

說到這裏,正木博士優哉地在椅子上張開雙肘。低頭看著呆愣的我,吹出一圈一圈的雪茄。

對於他這儼然學者派頭的冰冷態度,我不免產生了莫名的反感。不僅如此,對他那種先愚弄人後又置之不理的態度,我更開始感到難忍的不快,不禁重新坐正,輕咳了幾聲。

“這……這不是很奇怪嗎?醫師。就算是學者,這種態度也未免太冷淡了吧?”

“你要說我太冷淡我也沒辦法。就算我佛心大發做好事,幫若林找出凶手,真有哪一條法律能讓那家夥伏法嗎?”

我感到眼中隱隱約約溫熱了起來。覺得很想一口氣說出心裏想說的話,卻又說不出來。

“法律……法律又算得什麼。如果不查出凶手後把他大卸八塊,那不知有多少人要死不瞑目了,不是嗎?八代子也好,真代子也好,還有吳一郎……還有被牽連進來的我也是。明明沒有任何罪狀,卻遭受到比殺害還殘忍的淩虐,不是嗎?”

“嗯,所以呢?”

正木博士冷冷說著,陶醉地凝視著自己吹出的煙霧的去向。我就像吐露出自己靈魂般,奮力說著。

“所以,如果我的靈魂真的能夠脫離這個身體,我現在就會轉移到某個人身上,大聲叫出留在他記憶裏的姓名。我可以在白天大馬路上公開。我到死為止都會緊緊跟著凶手,進行比殺害更殘酷的報複。”

“哦。如果你能這麼做那就更有趣了呢。但是,你想轉移到誰身上呢?”

“誰……這還用說嗎?當然是直接見過凶手長相的吳一郎啊。”

“哈哈哈。有意思,那你別客氣,盡管轉移吧。不過,如果你真的順利完成轉移,我可不想替你拍手喝彩。到時候我的精神科學研究隻好全部重來。因為靈魂‘轉移’‘附身’或‘轉世’等事實,其實都是其本人的‘心理遺傳作用’,這正是我學說中最重要的一項。嗯……”

“這我了解。但是,就算凶手對您來說毫無用處,對於若林醫師總該有用吧?若林醫師把這些調查報告交給您,目的無非是希望能從吳一郎過去記憶中找出這最後一點吧?”

“那是沒錯。這我也很清楚。從今天清晨開始,我和若林把你帶到這個房間來,嚐試了各種實驗,總歸一句話,也是為了相同的目的。但是,我已不想再繼續深究事件真相了。其中的理由等你知道凶手名字,就會了解了。”

正木博士又往空中吹出一道長長的煙。我雙臂環抱,盯著他的下巴。

“所以,如果我要靠自己找出凶手,也無所謂囉?”

“當然,這是你的自由。悉聽尊便……”

“謝謝您。那很抱歉,請讓我離開這間醫院吧。我想要外出一趟。”

說著,我站起身,雙手放在桌緣行了一禮。但是正木博士並不顯得訝異。他也沒打算回禮,隻是繼續悠然靠著椅背,用力把雪茄煙霧往空中吹。

“外出?要去什麼地方呢?”

“去哪裏我還沒想到……不過,在我回來之前,一定會把事件查個水落石出。”

“哼哼。可別查到嚇破膽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