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遺傳論》附錄◆各種實例(1 / 3)

其一 吳一郎精神病發作始末

根據W的手記

第一次發作

◆第一參考:吳一郎的談話

▼聽取時間:大正十三年四月二日下午十二點半左右。吳一郎之母,亦即下述的女塾負責人、被害人千世子(三十六歲)頭七法事結束後

▼聽取地點:福岡縣鞍手郡直方町日吉町二十番地之二,築紫女塾二樓四坪房,吳一郎的自習室兼臥室

▼列席者:被害人千世子的兒子吳一郎(十八歲),吳一郎的阿姨八代子(三十七歲),住在福岡縣早良郡侄之濱町一五八六番地,務農,以及我(W)以上三人

——謝謝。直到醫師(W)問我,“當時做了什麼樣的夢?”為止,我都沒有想起做夢的事。多虧了醫師,我才沒有成為弑親凶手。

——隻要大家能知道殺害家母的真凶並不是我,那就夠了。我沒有其他話可說。不過,若是有助於查出真凶,您盡管問。以前的事家母過世前未曾告訴我,所以我隻知道長大懂事以後的事,但是我想應該沒什麼不方便說的事。

——我應該是明治四十年底,出生在東京附近的駒澤村。關於家父的事我一無所知。(19)

——家母出生後就和這位阿姨一起住在侄之濱,但是在十七歲那年,表示想學習繪畫和刺繡,離開了阿姨家,在那之後她一邊尋找家父一邊前往東京,在尋找期間生下了我。家母經常說,“男人這種東西,地位愈高就愈會說謊”,我想可能是在埋怨家父吧(臉紅)。可是每當我問起家父的事,她表情總是泫然欲泣,所以長大之後我就很少再問。

——不過我也很清楚,家母一直拚命尋找家父的下落。我記得應該是在我四五歲的時候,曾與家母一起從東京某個大車站搭了很久的火車,然後再轉搭馬車不斷走在田園和山裏的寬闊道路上。我還記得自己在中途睡著了,醒來之後發現自己還坐在馬車裏。等到天色已晚、四周都一片黑暗之後,才終於抵達某個鄉鎮的旅店。接下來家母幾乎每天背著我挨家挨戶去拜訪,那個地方不管往哪個方向望過去都隻能看到山,所以我每天都哭鬧吵著要回家,因此經常挨罵。後來再次搭乘馬車和火車回東京後,家母還買了一支喇叭給我,吹出來的聲音就和山裏馬車車夫吹的一樣。

——很久以後我才發現,當時家母一定是回到家父的故鄉去尋找他,於是我又問,“當時我們是在哪個車站乘車的?”家母聽了淚流滿麵地回答:“現在問這些也無濟於事了。在那之前媽去了那裏三次,但是我現在已經完全死心了,你也死了這條心吧。如果等你大學畢業時我還平安活著,到時候再把你父親的事全都告訴你。”所以在那之後我再也沒問過。當時看過的山和小鎮的印象都已經漸漸模糊,隻有顛簸馬車的喇叭聲還留在耳中。不過後來我買了許多地圖,計算當時搭火車和馬車的時間,仔細調查後發現,地點應該是在千葉縣或是木縣的山中。對,鐵路沿線沒看到海。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我隻專心看著車窗的其中一邊,事實如何我也不敢確定。

——在東京的住處嗎?好像住過很多地方。光是我還記得的就依序住過駒澤、金杉、小梅、三本木,搬到這裏來之前的最後一個住處是麻布的笄町。我們倆租的住處不是二樓就是類似倉庫或別院的地方,家母總是在家裏製作各種手工刺繡藝品,完成幾個之後,就背著我到日本橋傳馬町的近江屋。那裏化妝化得很美的老板娘一定會給我些糕餅糖果。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那棟房子還有老板娘的長相。

——家母當時製作的手工藝品種類?這個我不太記得了,但是應該有神像的垂簾、襯領、綢巾、和服的衣擺圖案、披肩的縫紋等等,很多東西。是怎麼縫的?能賣多少錢?當時我還小,什麼都不懂……隻有一件事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那就是從東京搬來這裏的時候,家母送給近江屋老板娘的一件小綢巾的圖案。那是在一塊相當相當薄、薄到近乎透明的絹布上,繡上各色各樣不同的菊花,相當漂亮,每天隻能完成約莫手指頭大小,當這綢巾完成後送到近江屋,由我手中遞給老板娘時,老板娘吃了一驚,大聲呼叫家人們出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十分佩服地看著。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種早已失傳的古老刺繡方法,貨真價實的“滿地繡”,現在已經沒有人會了。老板娘的丈夫好像還拿了錢給家母,但家母辭謝了,隻收下糕餅糖果回家。家母和老板娘一直站在門口哭泣,讓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從東京搬來這裏,好像是因為家母找人占卜。她經常說,“狸穴(20)的占卜師父真準”,所以我想應該是那位師父建議的吧。對方好像對家母說,“你們母子如果一直留在東京,運勢永遠不會好,一定是受了某種詛咒,為了避開災厄,最好回故鄉去。今年要遠行以西方為宜,易象上是這麼說的。你屬於三碧木星,和菅原道真(21)或市川左團次(22)等人屬於相同星相,所以三十四歲至四十歲之間是災難最多的時期。你要找的人是七赤金星,與三碧木星正好相克,如果不趁早放棄,後果不堪設想。甚至即便隻是屬於彼此的東西放得接近,都有可能因此互相傷害,這是相克中最可怕的一種,所以千萬不要大意將對方的遺物留在身邊。等到過了四十歲運勢就會轉趨平順,過了四十五歲,就會迎來超乎常人的好運。”所以在我八歲那年,搬回來這兒,家母經常笑著對學生說,“那師父說得一點都沒錯。我和天神還有那不知什麼大人的屬於同樣星相,所以才會喜歡文學和藝術。”聽久了我也就自然而然記住了。不過七赤金星的事家母隻告訴我一人,還嚴禁我說出去。

——家母搬到這裏後不久,就租了這間房子設立女塾。學生約莫二十個人,分為白天和晚上兩組,在樓下正麵的四坪房間上課,其中還有看似名門的大家閨秀,家母很是高興。不過家母性子比較急,經常會責罵學生。偶爾也會有無賴漢或不良少年模樣的人來騷擾學生,或勒索家母,這種時候家母都會隻身將他們斥罵趕走。所以能進到這個家中的男人隻有房東爺爺、我中學時代的導師鴨打老師,以及修理電燈的工人。除此之外,既沒人寄過信給家母,家母也從未寄出過信。就連交情那麼深的近江屋老板娘好像也沒有聯係,似乎很害怕讓人知道自己的住處。她雖然從未告訴我這麼做的理由,我猜應該是太相信那狸穴的占卜師,以為有人想傷害自己吧。家母雖不迷信,隻是那狸穴師父的話,她打從心底深信。

——不過老實說,我並不喜歡直方這裏。可能是因為從東京前來這裏的途中,因為我身體不舒服,在火車上嚴重暈車,從此很討厭那種煤炭煙味,但是到這裏來之後,到處都是礦坑,從早到晚都聞得到那種臭味的關係吧。可是家母那麼高興找到這個好地方,我也隻能忍耐了。不久之後我慢慢習慣,搭火車也不會暈車了,但是對於髒空氣和煤炭臭味還是打從心底討厭。另外上學之後,同學說話南腔北調,講話粗魯很難聽懂,令我非常困擾。因為那裏幾乎集結了全日本各地的兒童。

——而且,因為我從小經常搬家的緣故,朋友很少。搬來這裏之後在學校還是沒交到什麼朋友,後來上了中學四年級,我發憤用功考上福岡的六本鬆高等學校,發現那裏的空氣非常幹淨、風景又美,內心高興不已……是的,我之所以那麼早參加考試,一方麵是討厭這裏,其實也是希望能快點大學畢業,好能早日聽到家母告訴我關於家父的事情,雖然我並沒有告訴家母這種話,上中學就讀時也是一樣。也沒有特別原因……就這樣,我現在終於念到文科二年級了。(臉泛紅,暗暗流淚)

——但是很不可思議的是,我考試考得好,家母卻並沒有顯得特別高興。從以前就是如此,我用功念書考了好成績,家母也從沒說過什麼,她好像很不喜歡我的成績被公布、姓名被刊登在報紙雜誌上。因為我自己也不喜歡這種事,所以如果依學校規定必須公布成績時,家母甚至還曾特地帶著我去找老師請求,“請盡量貼在不顯眼的角落”。老師們通常會誇讚家母,“你真是個謙虛的人”,其實家母並非謙虛,而是發自內心討厭這種事。要考高等學校時她好像非常擔心我的姓名會刊載在福岡的報紙上,我就對她說,“既然如此,我不如去東北或其他地方隨便報考個私立專科學校或什麼的,您也一起搬來吧。這麼一來說不定就不會刊在福岡的報紙上了。”她想了一會兒,然後說,“無論如何你都得念大學,而且放下這些學生我也舍不得。”所以還是決定報考福岡的六本鬆高等學校。但家母還是會經常對我說,“福岡有很多不良少年和不良少女,你可別隨便離開宿舍”,或者“路上遇到陌生人向你搭訕,不可以隨便回答”之類的話,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那位狸穴的占卜師父說過些什麼,讓家母相信有人會對自己不利,才會想盡辦法要隱藏自己居住的地點吧。

——在校期間我住在宿舍,不過從星期六晚上到星期天,我一定會回直方。放假期間一直在家中,每天早上稍微早起一些幫家母做點事,然後晚上大約九點或十點就早早就寢了。家母是個性情剛烈的女人,直方這裏雖然人口不多,我不在的時候她仍獨自一個人睡在這個房子裏,不過她經常對我說,“早上八點左右學生就會陸陸續續過來,一直到深夜十一點都沒時間休息,我一點都不會覺得寂寞。所以如果你忙於課業,也不必勉強回來。”

——直到最近,都沒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不過,我記得好像是在去年夏天,家母拿著用來作刺繡材料包裝紙的美國報紙來問找,“這個人是做什麼的?”我讀了那篇報道後,知道是電影演員朗·錢尼扮演的小醜角色,家母聽了很無趣地說,“哦,是嗎。”就下樓回房了。當時我猜想,家父或許就長得那種樣貌,並居住在國外,所以還特別特別仔細看過那張照片,連細微之處都記得很清楚。可是那個人的臉仔細看來就像一隻大蠶,我悄悄下樓,走到家母三坪大的房裏,在梳妝台前照鏡子看著自己的臉孔,卻發現一點也不像(臉紅)。

——那天晚上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我和平常一樣九點左右上床,家母是幾點就寢的我並不清楚。如果跟平常一樣的話,我想是十一點左右吧。

——還有,這件事我沒告訴警方,那天晚上我曾經醒來一次。以往很少有這種情形,我擔心要是說了反而會招人懷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聽到一聲很大的聲響,突然睜開眼睛,但是當時四周一片漆黑,所以我打開放在枕邊的這盞燈,看了看放在我未讀完書本底下的手表,時間是淩晨一點五分。之後我正要起身去解手時,不經意地看了一眼麵朝我這邊熟睡的家母,發現她嘴巴微張、兩頰鮮紅,額頭宛如瓷器般雪白透明,看來年輕得令人覺得不可思議。幾乎就像來家裏上課的學生中年歲稍長的人。然後我下樓上過洗手間後,打開三坪和四坪榻榻米房的燈,沒發現任何異樣。剛剛聽到的咚嚨一響不知從何而來,看著看著,心想說不定是我的錯覺。我再回到二樓來,看到家母的臉已經轉向另一邊躲在棉被裏,隻看到卷著梳子的頭發。於是我馬上關燈睡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家母的臉。

——接下來就如我在警察局所告訴醫師(W)的,我不斷做怪夢。我平常很少做夢,但那天晚上實在很奇怪。不。我沒有夢見自己殺人,但是我夢見脫軌的火車轟隆隆地追著我,巨大黑牛伸出長長的紫色舌頭睜大眼睛瞪著我,太陽掛在藍色天空正中央,一邊不斷噴出漆黑煤煙一邊滾動,富士山頂峰裂成兩半,鮮紅的血如洪水般流出來,化為大浪朝我襲來等等,我非常非常害怕,但是不知為什麼,我雙腳無法動彈,想逃也逃不掉。不久之後好像聽到房東的養雞場傳出兩三聲雞啼,但那些可怕夢境仍舊接二連三清楚地湧現,讓我遲遲沒辦法睜開眼。我拚命痛苦掙紮了一陣,才終於睜開了眼睛。

——當時這邊的格子窗已經發亮,我終於放下心來打算起床,卻發現整個頭劇烈抽痛。同時我嘴裏有股奇怪的臭味,胸口也覺得陣陣悶痛,我心想,自己一定是生病了,所以又睡下。當時本來隻是想小睡片刻,結果這次什麼夢也沒做,滿身大汗又沉沉入睡。

——不久之後,不知道是誰,突然把我拉了起來,緊緊抓住我右手,好像要把我帶去什麼地方。我睡眼惺忪,以為自己還在做夢,想要甩開對方的手逃走,這時又來了另一個人,抓住我的左手,把我拖向樓梯。這時我才終於清醒,回頭一看,一位身穿西裝的人和拖著指揮刀的巡警正蹲在家母枕邊,似乎在調查什麼。

——看到眼前的光景,我在半夢半醒間判斷,家母一定是罹患了霍亂之類的重病。我一定也得了相同的疾病,身體才會如此不舒服。兩個男人把我拖著走,我現在還記得當時的難受。全身好像快溶化般疲倦,骨頭似乎都散掉了,每下一級樓梯,眼前就愈黑暗,腦袋裏麵仿佛有水在搖晃般脹痛。每當我想停下腳步、忍受這劇痛,底下的人就會突然拉扯我的手,讓我跌跌撞撞地一步一步走下樓,途中我忽然抬頭,正好看到家母身上褪色的衣帶係成環狀,垂掛在樓梯對麵上方的扶手上。

——不過,那時候我連思考為什麼的力氣都沒有,而且跟在身旁的男人又用力戳我的身體,痛得我感到一陣暈眩,就這樣來到後門,套上家母平常穿的紅色鞋帶木屐,走出後巷。這時,我突然想到,該不會家母已經過世了,於是心頭一驚,停住腳步左右張望,這才發現抓住我雙手的男人我曾經看過,是直方警局的刑警和巡警,他們正惡狠狠地瞪著我,用力拖著我往前走,所以我根本沒機會開口問。

——路上的陽光刺眼,我家門前擠滿了大批人群,我一走出來,所有人同時看著我。站得較近的人還連忙踉蹌往後退,看到這些人黃色泛著光的臉,我又眼前一暈,差點昏倒。同時我腦中又開始陣陣抽痛,很想嘔吐,很想伸手去按住額頭,但是兩手都被用力抓住,什麼都不能做。此時我才想到家母並非生病,可能是被人殺害之類的,而警方懷疑我正是凶手,於是我老實地跟著刑警走。

——當時我腦袋可能出了問題。我一點悲哀或恐懼的心情都沒有。可是我全身汗濕涔涔,身上隻穿著一件後背和腰部周圍完全濕透的白色浴衣,實在難過得受不了。再加上頭頂上照射的炙熱太陽光令人感覺有點焦臭、有點窒息,我意識漸漸模糊,嘴裏覺得一股腥味,忍不住想嘔吐,我偶爾睜開眼睛望著閃閃發亮的地麵,一邊吐著唾液一邊往前走。然後,我發現果然不是去找醫師而是轉向警局,我突然心跳加速,但是開始爬上警察局前的樓梯時,我又完全冷靜下來。這時候我竟有一種好像在閱讀描寫自己故事的偵探小說般做夢的感覺,凝視著肮髒的地板,背後突然響起很大的叫聲,我嚇了一跳,轉過頭去,發現是帶我過來的刑警正在嗬斥,製止跟在後麵的一大群人進入警局。人群中應該有我認識的人,但是我已經記不得有誰了。

——之後,我被帶到後方的小房間,坐在木質的板頭(23)上,接受巡警隊長和刑警的各種問訊。可是當時我頭痛欲裂,也不記得是怎麼回答的了。隻記得警察一直對我說,“你在說謊,對吧。”所以我也不斷堅持,“沒有,我沒有說謊。”

——沒過多久,直方町無人不識、綽號“鱷魚警部”的穀警部走了進來,劈頭就說,“你母親死了。”當時我忽然覺得滿腔悲痛,再怎麼忍都忍不住想出聲慟哭,但我還是拚命地忍耐,不停擦著眼淚,沉默了一陣子的穀警部說,“你不可能不知道。”同時丟了某樣東西在我麵前的肮髒木桌上。那是家母總放在床榻上、穿家居服用的衣帶,上頭有紫色係繩和鐵質茄子。東西已經相當老舊了,聽說是家母從離開故鄉時就開始用的,但是我毫無頭緒,隻能低垂著頭,穀警部發出如雷怒吼對我大叫,“你就是用這個勒死你母親的,對吧!”這指責實在太過分了,我怒火上升,情不自禁站起來瞪著穀警部,這時,我忽然又頭痛欲裂、想吐,於是我雙手撐在桌麵上,全身不停顫抖強忍著。但是我實在太不甘心,怎麼也忍不住汩汩流出的淚水。

——穀警部接著又說了許多話斥責我。這位警部被附近礦坑中的惡徒們稱為“魔鬼”或“鱷魚”,讓人聞風喪膽,但是我自認沒做任何壞事,所以隻是靜靜地聽著……“今天早上八點半左右,兩三名學生和平常一樣前去上課,看到前後門都反常地緊閉,馬上通知住在後麵的房東。房東先老生從後門門縫間大聲呼叫,可是怎麼都叫不醒人。後來他隱約看到昏暗光線中有兩條白皙的腿,懸在通往後門的樓梯口,老先生臉色鐵青地衝到警局。……之後,警方趕到,首先發現後門的卡榫還固定著。接著警方正想上二樓,發現你母親隻穿著一件睡衣,一條細腰帶綁在樓梯扶手上,套上你母親的脖子,雙手雙腳下垂,而你則像毫不知情般呈大字形躺著,身子還有一半在床鋪外,睡得很沉。但是調查你母親的屍體時,發現脖子周圍的勒痕和細腰帶並不一致,同時她的床鋪也淩亂不堪,所以一定是先遭人勒殺之後再偽裝成自縊。另外,家裏並沒有任何東西失竊的痕跡,也沒有外人潛入的跡象,除了你之外沒有其他可疑的人物。”

——還有。“你母親在被褥中被勒殺時似乎非常痛苦掙紮,導致出現兩至三道勒痕,睡在一旁的你不可能不被吵醒。而且你還跟平常不同,多睡了三個多小時,這又是為什麼?一定是勒殺你母親之後假裝睡著想蒙混過關,結果不小心真的睡過頭,不是嗎?是不是有其他女人喜歡你?還是前來補習的女學生中有喜歡你的女孩,你因為此事和母親吵架?或者你向母親要錢了?你每個月拿多少零用錢?她真的是你的母親嗎?或者隻是由情婦假裝成你的母親?你快從實招來……”他說著這些荒唐透頂的話。但是我聽著聽著,隻覺得整顆腦袋好像麻痹了,這麼看來,人類或許真的會在自己不知不覺中殺人吧。難道我真的在半夢半醒之間殺死家母,然後又忘了嗎……我低頭出神地想著這些事,這時穀警部說,“既然如此,你就留在這裏好好想想。”然後將我送進拘留室。

——接下來那天一直到晚上,我什麼都沒吃,睡睡醒醒的,隔天早飯也因為頭痛而吃不下,不過後來實在太餓了,吃午飯時覺得相當美味,頭也不痛了。到了傍晚,一位長相酷似家母的女人前來會麵,我看了大吃一驚,就是這位阿姨,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與她見麵。當時,阿姨也和醫師(W)一樣問了我同一句話。“你做了什麼夢嗎?”但是我實在回想不起來當時的事,隻好回答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被麻醉劑迷昏的事。

——隔天醫師(W)來了,中學時的導師鴨打老師也來看我。又隔了一天,法院的人也來了,他很親切地問了我許多事,感覺上好像有可能獲釋,我實在很想去看看家母到底怎麼了,但是前天回來一看,家母的遺體已經火葬了,讓我好失望。因為我家連一張照片都沒有,所以我再也見不到家母的容顏了。不過明天阿姨就要帶我回她在侄之濱的家,聽說家中還有一位名叫真代子的表妹,我想應該不會太寂寞的。

——我最喜歡的是語言學,其中最感興趣的是閱讀外國小說,尤其是愛倫·坡、史蒂芬生和霍桑的作品。雖然大家都說這些作品落伍了,但我甚至想,進了大學之後要研究精神病。其實我本來希望念文科、研究各國語言,然後和家母一起去尋找家父的下落,但是家母生前極少提及家父的事,我實在很失望。除此之外,目前我還沒想到以後要做什麼。雖然不討厭日語和漢文,不過中學畢業後,就沒想過要刻意再鑽研。其次喜歡的是曆史、博物,覺得無趣的是地理、物理和數學。最不擅長的是唱歌,不過聽歌倒是很喜歡。聽到美妙的西洋音樂,就好像在欣賞一幅名畫一樣。民謠之類的因為家母心情好的時候常和學生們一起唱和,所以我也還蠻喜歡的(臉紅)。

——到目前為止我從來沒生過病,家母好像也沒有病倒過。

——接下來我要到曾經去警局探望我的鴨打老師家致謝。

◆第二參考:吳一郎阿姨八代子的談話

▼同一地點、同一時刻,吳一郎外出後

——真的,一切都好像在做夢一樣。一郎絕對是我妹妹的兒子沒錯。他的五官就像是跟他媽媽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連說話聲音都很像我父親。

——太久以前的事我也不清楚,我家代代在侄之濱這個地方務農。我們姐妹的母親早逝,父親也在我十九歲那年正月過世,所以我家隻剩下我和妹妹(轉頭看著牌位)千世子兩人。那年歲暮,我剛剛招贅現已過世的先夫源吉,不久後妹妹就留下一封信,信上說,“我要去東京學習繪畫和刺繡,往後會一輩子單身,請勿掛念。”就離家出走了。那時是明治四十年新曆年的正月期間,後來,有人說曾在福岡見過我妹妹,但詳細情形也不清楚。可能她真的很喜歡繪畫和刺繡吧。一郎說得沒錯,舍妹以前就是個好勝心很強的女孩,她十七歲那年以第一名成績畢業於縣立女校,隻要迷上什麼事,就會瘋狂投入,經常會熬夜不睡閱讀小說或是畫畫。特別是刺繡,她從小學的時候就很喜歡,到了傍晚天黑以後,還會在外麵簷廊,拿木棉的線頭一針一針繡著圖畫紙上描繪的寺院紙門圖案,我想她是見到我招贅之後安了心,決定從此專心一意學習刺繡吧。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就已是我們此生的別離了。她原本就討厭農田田園裏的粗重工作,所以我經常留她獨自看家,不過我家門前很熱鬧,家中出入的人也不少,應該不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才離家出走的。

——後來知道舍妹的消息,是從村辦公處的通知得知,她明治四十年底在東京附近的駒澤村,生下一個名叫一郎的兒子。當時我馬上拜托警方幫忙找人,但是她申報出生的地址,從很久以前就是出租的房子,而且我為求慎重寄出的信,也被退了回來,讓我覺得很無奈。一郎上小學時的戶籍資料等也不知是怎麼拿到的,就這樣斷絕了音信。後來我在二十三歲那年正月,丈夫去世後不久,產下現在這個獨生女真代子,從此之後就我們母女兩人相依為命。

——在報紙上看到這個事件的消息時,我恍恍惚惚地匆忙趕到警察局,接受警方各種調查,不過我的回答都和剛才說的一樣。

——第一次見到一郎時,我忍不住流下眼淚。那時候會問他有沒有做夢,是因為住在我們附近那邊的一位年輕人曾讀過關於夢遊症的相關報道活動。好像是發生在西洋那邊的事情,我們也不太懂,不過那個年輕人笑著說,如果是罹患夢遊症就不會被問罪,不如往後就假裝夢遊症來做壞事吧。我想起他說的這些話,所以才試著問一郎會不會也是這樣,我知道一個女人家不該這樣隨便亂講話,但我隻是一心希望能救出一郎(臉紅)。多虧了醫生您,現在不僅證明了一郎是清白的,也因為您解剖屍體調查,才證明舍妹已經很久沒有過不檢點的行為,至少讓我稍微安心一些。所以,等我在此替她好好辦完一場法事後,希望能向曾關照過舍妹的人,一一致謝,盡到該有的禮數。

——昨天東京近江屋的老板寄來奠儀,還附上這封信(內容從略)。信上提到,“因為宮內省的官員托我找她來幫忙修補衣物,我正在尋找她的下落,剛好警方來人通知我這件事,我知道後非常震驚。”看信上寫的內容,當初曾經聽舍妹傾訴過自己身世遭遇的老板娘,好像也去世了。如果舍妹能多活一段時日,或許能夠等到好運來臨……不知道她跟人結下了什麼冤仇要落得這種下場……但是如果抓到狠心下此毒手的凶手,我恨不得把他五馬分屍(落淚)。

——我家現在隻有遠親還在,親近的隻有我和小女而已。今後我會把一郎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盡全力栽培他成材。可是一想到他成了個無父又隻能守著母親牌位的孤兒,我……(啜泣)。

◆第三參考:鬆村鬆子女士(福岡市外水茶屋翠絲女塾負責人)談話

▼同年同月四日,摘錄自玄洋新報社早報報道

——那位擅長刺繡的小姐到我這間翠絲女塾來,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約是日俄戰爭的時候了,當時我三十多歲,詳細情形已經記不太清楚了。是的,她確實來這裏上過課。那時候年紀約莫十七八歲吧?感覺上不大顯眼,不過身材嬌小,人也長得細致漂亮,她說自己叫虹野三際。不,不會有錯。因為這名字很罕見,所以我記得很清楚。而且你剛剛提到了“滿地繡”那種刺繡法,除了虹野小姐以外我還沒聽過有人會呢。

——我這裏沒有留下任何虹野小姐的作品。當時我並不懂得這種奢侈東西的價值,早知道就應該留下來的。之前隻有一次,她花了大約兩個月的時間,完成一件約五寸見方的小綢巾作品,曾在我的補習班展示會中展出,不過因為定價高達二十圓,後來並沒有賣掉。如果現在還保留著應該很不得了吧。其實我應該也去學的。虹野小姐不但技術一流,也寫得一手好字,甚至比小野鵝堂(24)的抄本還要漂亮,她經常幫我寫其他學生用來刺繡的字。畫畫的功夫也不錯,我這邊較好的底畫,她大都臨摹過了。不過,她前前後後大約隻來了半年,就突然沒再來了。什麼……當時看起來像不像懷有身孕?不,她身材嬌小,如果懷孕應該馬上看得出來……你說那個好色男人拋棄虹野小姐逃走了?什麼,原來是這樣啊。啊啊。

——當時住的地方嗎?這個嘛,如果我知道就好了……但是當時來我這兒的學生,現在都已經是快四十歲的老太婆了啊。嘿嘿嘿嘿。什麼!可能是那個男人殺死虹野小姐的?噢,太可怕了!那麼漂亮的人,真是可惜了……你這麼說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不過你可不能告訴別人。虹野小姐對付男人很有一套,聽說還曾經有兩三位大學生為她失戀呢。不過這些都隻是謠傳啦。當時虹野小姐住在哪裏我並不清楚,她有時候從東邊來,有時候從西邊來,回去時也一樣,沒有人知道她真正的住處。我的補習班雖然拒絕品行不良的學生,但是她也說不上有什麼不對,再加上她為人老實、工作能幹。不,我沒有照片。不過如果是出於當時的怨恨,也未免太會記仇了吧。嗬嗬嗬。

——哦!就是那樁有名的迷宮事件被害人吳小姐?哎呀,這怎麼會呢。你們怎麼知道虹野小姐就是那吳小姐呢?哦,她曾經告訴過東京近江屋老板娘自己的來曆,隻是沒說出男人的姓名?哦哦,原來如此。那我剛剛說的話還請你不要泄露出去。雲雲。

▲附記 有關吳一郎精神病第一次發作的事件記錄要點,完全包括在上述三項片段內容中,以下省略詳細記述。不過,第三參考數據“鬆村女士的片段內容”部分,對於我所謂的“吳一郎精神病第一次發作”的參考,屬於完全不必要的範圍,但基於尊重製作這份記錄的W的主張,同時也為了佐證當時司法當局對於該事件的調查方針,以及當時各報紙的報道,都默默受到W的見解影響,特此揭示。

◆W對於上述內容的意見摘要

我(W)最初在報紙上發現有關這樁事件的報道時,立刻認為這應該是極端罕見的夢遊症最佳案例,馬上前來調查,發現直方這個地方原來位於築豐煤礦中心,是日本屈指可數的傷害案件發生地。所以警方的調查方針既單純又粗糙,現場的證據到了事件發生的隔天,已經被擾亂蹂躪得體無完膚,根本無法進行充分調查,然而,綜合現場的狀況及上述諸項談話、警方當事人的記憶、左鄰右舍的傳聞等等結果,仍可得到關於本事件的下列各項特征。

(甲)命案現場的女塾內,除了吳一郎母子與學生的形跡,以及關閉後門的唯一一根直徑約一寸、長約四尺一寸的竹棒,因為不明原因已經掉落地上之外,完全沒發現疑似凶手的指紋、腳印等,也看不出是否被人擦掉。另外,可以推測前述竹棒位於隻要用力推壓木板門,就能伸入手指移開的位置。而上述木板門邊緣與竹棒接觸的部位,為了防止磨損並且確保竹棒能確實固定,覆蓋了新製鋅板,但這反而成為隻要稍微使力就能讓竹棒鬆脫的原因。

(乙)被害人千世子是在當天深夜兩點到三點之間,遭人用絲質衣帶由背後勒殺,留下她踢開被褥、在榻榻米上奮力掙紮的痛苦痕跡後斷氣,之後被移至樓梯邊,利用扶手吊上細腰帶掛住脖子,麵朝樓梯口,偽裝成自縊。而且,脖子上的兩到三道的勒殺痕跡,在犯案當時即可明顯確認,盡管如此,凶手卻依然將其偽裝為自縊,此行為乍看之下仿佛是淺陋的掩飾罪行的方法,事實上並非如此,考慮到此凶手特意清除指紋等行為,犯人可能是為了利用這兩種互相矛盾的行為所產生的錯覺,誤導警方的辦案方向,才采取這種極其巧妙的手段。

另外,被害人手中並未持有任何對象,很有可能遭人施以輕微麻醉。

還有,被視為行凶工具的腰帶,後來輾轉經過幾位警方人員之手,始終無法檢驗出任何與凶嫌有關的跡證。

(丙)吳一郎遭人施以麻醉之事,依據其談話中所出現的各種愈後征兆可以推測。

(丁)屍體在死亡後約第四十小時,於該女塾後院,在舟木醫學士見證下,由我(W)執刀解剖,結果確定被害人最近並無性交痕跡,子宮內也隻有曾懷過一胎的痕跡。

根據如上的事實,要推定凶手及行凶目的可謂相當困難。然而,可以推測凶手乃是個具有相當學識,慣於使用麻醉藥劑,個性深思熟慮,具有強大臂力的人,並且不樂見凶行涉及吳一郎之人。(中略)調查方針起初乃基於如上的推測進行,在釋放吳一郎後,結果再次放棄此方針,轉移至純粹假想一犯人形象的搜查活動,終至一無所獲,讓事件陷入所謂難解迷宮中。(下略)

▼與上述內容有關的精神科學觀察

由於這樁事件並非筆者(正木)親自調查,因此在進行專門的精神科學觀察和說明上,多少稍感不便。然而,根據W站在其獨特法醫學觀點所製作之調查記錄中呈現的事件各種特征進行觀察時,毋庸置疑,此事件真相即難以利用現代所謂的科學知識及其相關常識所指涉範圍加以判斷、說明的“心理遺傳發作”。這乃是筆者所謂“沒有凶手的犯罪”之最佳案例。以下將一一點出、明示W最初的直覺何以正確,一切跡象又所指為何。W在事件後仍未放下對此點之疑念,記錄下如前所示的寶貴的談話內容,其準備之周詳,我必須首先表達敬意。

通過前述的W的觀察和三項談話內容,列舉出下列觀察要項,以追查此事件真相。

【一】吳一郎的個性與性生活

吳一郎當時雖是滿十六歲四個月的少年,但是生長在一個以母愛為主的家庭,且平常即有機會與年輕女性接觸,顯現出文弱敏感、發育圓滿的少年常見特征,所以在事件發生前雖已具備充分的性成熟,但卻因母愛的純美和自己明晰的頭腦淨化了品行,未曾有過將其發泄於肉體的心理缺陷,依然保有無垢的童貞。他在述及自己傾聽異性唱歌,以及時而臉紅,即可視為該時代具有此種個性的少年特征,而從他談話中處處可見的單純率真,以及雖然自覺有確切理由被指認為凶手,卻仍未對自己的立場感到任何恐懼等事實推定,他在心理上從未有過些微暗影遮蔽,始終過著清淨純真的童貞生活。上述年齡與性生活的推論,為影響有關此事件之所有精神科學觀察的重要斷定之基礎,因此特於開頭述及,促請注意。

【二】誘發夢遊狀態的暗示

吳一郎在事發當晚於深夜一點左右醒來,看到母親睡臉時覺得異常美麗,他的如此告白不僅證明了前述觀察之正確,同時也足以說明當晚吳一郎心理遺傳的發作,亦即夢遊狀態發生的暗示屬於何種性質。也就是說,他此番告白已經明白地揭示,半夜清醒與其性衝動高潮有確切關係,當時吳一郎的精神狀態或許正瀕臨著某種危機的最高潮。而這種危機在他一度下樓如廁、再爬樓梯回到二樓期間,應該已經呈現顯著緩和。再加上刺激對象的母親千世子已經轉身背向他,不難推測這讓他的衝動有某種程度的幻滅,讓他得以恢複平時的理智、再度就寢。然而,這種暫時受到壓抑的性衝動,在吳一郎陷入熟睡之後,刺激了潛在其無意識當中的可怕心理遺傳,誘發夢遊狀態(參照後述的第二次發作),終於演變為此種凶行,對照下述條列的各項理由,應可逐步了解。

【三】吳一郎第一次清醒與夢遊的關係

吳一郎隻有當天,在半夜突然清醒,他自己也表示,這是以往很少經曆的異常現象,這很有可能是顯示其後在睡眠期間確有夢遊狀態存在的一項征兆。但是在揭明理由之前,必須要考慮的一件事就是,頂住後門的竹棒落地聲,被認為是造成吳一郎第一次清醒過來的原因。吳一郎本人也相信如此,不過這是將睡眠中的感覺作用與清醒時的知覺作用混為一談所產生的誤解,無須躊躇,即可認定此乃相當草率的判斷。因為從很多例子中都可以發現,本人深信自己在睡眠中聽到某種聲響後馬上清醒,但是根據清醒後的正確判斷力來檢測,其實這當中已經過了幾分鍾,甚至是一兩個鍾頭的睡眠時間。最極端的例子是叫醒所謂賴床的人時,幾次呼喚他都會回答,但又再次陷入熟睡,等到日上三竿驚醒時,堅持隻聽到一次叫聲就醒過來,這種例子屢見不鮮,乃世人所周知。由此也可以充分證明,睡眠中感覺到的聲響,和受刺激到清醒之間,對經過時間的判斷有何等巨大的差異。況且,有時候雖然在夢中明顯感覺有聲響而清醒,經過之後的冷靜檢查,絕大多數都發現並未出現任何聲響。依此觀察,進行正確推理時,認定竹棒掉落聲與吳一郎的清醒之間存在必然因果關係,可說相當危險,反而應該將此兩種現象視為毫無關聯,來觀察此事件才能較接近真相。更有甚者,將此等現象與吳一郎清醒後的異常情緒直接連接,貿然斷定有人從外潛入、對吳一郎施以麻醉劑後行凶,隻能說是極為冒險且不合邏輯。

此外,關於上述被誤認為是竹棒掉落的夢中聲響真正來源,雖然已有需另行發表的重要研究數據,但因上述數據必須列舉相當廣泛的實例,並且需要極其精密詳細的心理學說明,在此隻大略敘述,僅舉出兩三項“在夢中感覺到並不實際存在的聲響”中驚醒睡眠的顯著實例,以供參考。

(甲)夢裏正沉迷於某種幻象,但該幻象突然停滯時。例如某種情感(喜怒哀樂等)急速達到高潮頂點的同時,幻視到某種物體爆炸、散亂或者掉落的情景之瞬間等。

(乙)夢的進行突然陷入某種無限深度的空虛時。例如,掉出世界邊緣,或墜落黑暗深穀的刹那等。

(丙)夢中正在進行的某兩種心理現象,突然交叉或者衝突時。例如,進行某種秘密工作、生怕某人發現,剛好被那個人發現的刹那,或是擔心會衝撞的輪船或汽車,突然轉彎迎麵撞過來的瞬間等。

(丁)夢中正在進行的景象,突然遽變成完全出乎意料,且正好相反的心理對象時。例如,突然發現好友變身為惡徒,或者同伴忽然變成可怕人物,或是室內各項舒適的器物、花園裏美麗花朵,突然變成自己最害怕、最厭惡的形象物體那個刹那等。

根據上述諸項進行觀察,可以發現夢中所感受到的非實際聲響之真相無他。無非是在夢境進行中,突然受到不可抗拒的驚愕、恐懼、歡喜等其他心境急遽變化,這些和在清醒時忽然被極大聲響驚嚇的心理遽變酷似,因此才產生錯覺,覺得聽到了聲響。

對照上述事例分析這樁事件,可以推測吳一郎第一次的清醒,是因為在其清醒之前,心裏充滿亢奮的性衝動,描繪出某種夢境,此夢境與受到刺激被喚醒、象征良心之衝動而出現的某種幻象之間,產生不可抗拒的交叉衝突,這個刹那的恐懼心理狀態,帶給其如同聲響的錯覺。但是,如果認同這種假設,在這種性衝動之中蘇醒的吳一郎表示,看到母親的睡臉覺得“異常美麗”,這個事實乃是極其自然的心理歸趨,這可以視為是童貞少年特別在春天裏常見的有關秘密心靈經驗的純真、誠實告白,同時,更強烈地證實了他在後來的熟睡中,受到相同衝動所刺激誘發出夢遊的可能性。

另外,關於竹棒掉落的事實,難道不是他本人在夢遊中因無意識理智發動而產生的掩飾犯罪行為嗎?許多夢遊者經常會有行凶或其他不正當行為,會一並進行此種掩飾行為的實例,亦多不勝數。而且,絕大部分都如同這樁事件,手法相當淺薄可笑,可見前述疑問極為可能。當然,也可能是有人想由外潛入之際,不小心弄掉竹棒,正在窺探有何反應時,吳一郎剛好從樓上走下來,所以連忙逃走,此種偶然巧合並非完全不可能。不過警方對於這些疑問,幾乎等於沒有進行任何調查,隻好暫且保留存疑。

【四】夢遊狀態發作時的行動——絞殺

本樁事件的根本說明,也就是行凶目的,至今依然曖昧不清,除了已經超乎推理範圍外,根據“築紫女塾內未發現吳一郎母子與女學生以外的任何形跡”等W的各調查事項分析,應可同意:將此樁事件真相視為吳一郎夢遊症發作、殺害母親,可說是最簡單也最恰當,同時,也可以毫不牽強地說明關於其他凶手的推斷,隻是勉強試著假想凶手為第三者的一種錯覺。換句話說,可以推測吳一郎沉浸於前述性衝動心理狀態下熟睡之後,由於受此刺激所誘發的心理遺傳發作,進入夢遊狀態而起床,依據意識裏出現的夢幻(在此時內容尚不明)欲望,撿起眼前看到的被害人衣帶,對其夢幻對象的女性,其實正是自己的母親行凶,再繼續進行後述的若幹學術上罕見之奇怪夢遊行為後,才繼續就寢。而上述凶行因其腦髓作用,也就是意識的精神作用進入熟睡狀態而停止,在此期間全身細胞相互間的反射交感作用取代了腦髓的作用(主要為聯絡交感、迷走神經的內髒諸器官負責此項功能,並有肌肉、結締組織、脂肪、血液等的加入,事後呈現異常疲勞——請參照拙作《精神病理學》),與五官直接連結,進行觀看、聽聞、判斷,並付諸實行,導致清醒後的我存意識(腦髓覺醒時的意識作用)中,幾乎沒有留下絲毫記憶痕跡,由於此種混淆,妄信所有需要判斷力的行動,唯有依照我存意識才能進行,因此才會如前述般塑造出一個假想凶手,產生錯誤推斷,這可以說是在現今科學知識的發達程度中,實在無可避免的結果。

順道一提,在本事件中值得研究的吳一郎夢遊狀態中,與第二回發作(參照後段)相關、與事件中心之心理遺傳內容有直接關聯的發作,其實僅有勒殺此點,而後的夢遊,毋寧說屬於一種脫軌行為。然而,爾後的脫軌夢遊行為之真相,實為精神科學界罕見現象,具有極高的精神科學研究價值。且又如此親近的參考實例,實在難得一見,雖略為偏移主體,還是特別在此記述,希望能讓各位徹底明白,此樁事件真相乃是因為吳一郎的夢遊發作,而一貫連接的事實。

【五】承接勒殺的第二段夢遊——玩弄屍體

被害人在地板上痛苦翻滾的痕跡以及脖子上勒殺痕跡相當明顯,但凶手卻欲將其偽裝為自縊,看似極其淺薄的犯罪掩飾行為,但其實不然。此等現象令人懷疑,犯人這個假想第三者之智力並不尋常,但我毫不猶豫地深信,這種看似具備充分理由的判斷,其實是太過大意的不自然觀察。因為如果將上述現象視為夢遊者偶有之怪異行動,於該處所發生之事跡,認為凶手所謂的玩弄屍體乃當晚由吳一郎所做,那麼不僅沒有絲毫不自然,反而更能簡單適切、毫無疑問地說明上述現象。

但關於這種玩弄屍體的現象,自古以來幾乎不存在足以憑借的明確記錄。唯獨散見於對此種超唯物科學現象有深刻興趣的拉丁民族之間流傳的記錄,以及有強烈迷信的東方各民族殘存的傳說當中。而且,這種記錄並非所謂的實際見聞。頂多隻是擁有特異頭腦的僧侶、醫師等人,記載從他人口中得知或探聽出來的事跡之隨筆,而且其記載內容十之八九是使用屍體威脅他人、對屍體施加電力企圖使其移動、冒充死人為非作歹等等,其他諸如取得迷信謠傳可作為藥材的器官、掠奪陪葬品、奸屍等事跡之誤認和誤傳,實難掌握真相。

然而,自古以來即存在此種關於玩弄屍體的事實,已是不容懷疑的事實。檢視中國、印度、日本等地所謂屍神、屍鬼或者鬼火列車等奇說怪談的內容時,都可由自然科學、精神科學等各方麵,推測此種夢遊行為,也就是玩弄屍體被誤傳的事實。

有關此類事實的詳細,日後筆者將集結成為《妖怪論》一文進行研究論證,目前正在整理資料,若摘要說明其要旨,原本此種稱為屍神屍鬼或者鬼火列車等等之妖異現象,皆被認為是狐貓族類或者烏鴉、貓頭鷹等怪禽妖獸所為。但事實上並非如此。根據這些傳說、記錄,研究玩弄屍體的狀況,首先是形容原本靜臥於棺柩內或地上的屍體,忽然起身、奔馳在空中。接著,是描述閉眼、頭發和雙手無力垂下的死者,或者倒立,或翻跟鬥,或斜立靜止,或前進、翻滾、如蟲般爬行、懸吊、倒吊、回旋下降、圓心回轉、反弓、筆直倒落,或者跳躍、暴落等,仿佛受到某人操控一般,呈現出各種奇怪的形狀和動作,但若更冷靜、仔細地觀察這些形容,可以發現這些形狀和動作,就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幼兒正在玩弄人偶、生物,或者類似人像的物體,令其呈現各種殘忍的姿勢動作,並且在此嬉戲中獲得愉悅滿足的狀態。且該幼兒在進行此種遊戲時,幾乎忘了自己正親手玩弄的事實,錯以為人偶乃是感受到自己的意誌,隨心所欲地變化躍動,這種滿足殘忍性的心理,在我們日常生活裏隨處可見。

不過,此種玩弄生物或擬生物的心理,對照我們人類祖先在野蠻混沌的時代,征服、擒獲或擊殺獵物或者敵人時,心中的滿足喜悅和勝利的高潮,正似現在遺傳於食肉禽獸、蟲類身上玩弄獵物習性的高等變形遺傳(割下敵人首級後高拋歡呼的史實確實存在。且更值得注意的是,此種玩弄擬生物的習性主要容易出現在男性身上的事實——請參照拙作《心理遺傳總論》中有關變形遺傳的部分)等事實,更能確定此種心理遺傳有可能誘發玩弄屍體的夢遊行為。

接下來將上述考察對照事實,進行具體說明,首先,一個照顧瀕死病人至最後或是負責收拾屍體的人,在其睡著之後,特別是因為照顧病人而身心疲累或某種安心狀態,以致陷入比平常更深沉熟睡時,因為受到屍體的深刻暗示,被誘發如上述帶有殘忍性的夢遊心理,取出未埋葬或剛埋葬的屍體加以玩弄。而自己當然對自己親自動手的這些事實毫無印象。或者即使在半蒙矓狀態中有意識到,卻也如同幼兒玩弄人偶一樣,不覺得是自己下的手,誤以為是屍體本身的活躍,深信這有如一場噩夢,玩弄屍體後,將之棄置於某處,或者又丟回棺材裏,自己則回床上繼續就寢,到了隔天發現屍體移位或消失,頓時大驚失色,將其解釋為妖異現象,形成類似傳說的起源。換句話說,幾乎所有此類傳說、謠傳都是以屍體旁貧戶的不幸事件,或者以一具屍體、一位身邊的人為題材,由此可以發現此種妖異現象的主角絕非屍體本身或者其他鬼獸,而是睡在屍體旁的人夢遊所造成。現在一般會有多數人一起守靈的習慣,應該就是根據自古以來無數先人的經驗,在不知不覺中確認了這樣最能有效防止此妖異現象,時至今日可說已獲得了確證。另外,在死者枕邊放置刀刃的習慣,莫非也是想借由該刃物的光芒或淒厲形狀形成的視覺上刺激暗示,有效破除這種夢遊症患者的幻覺而形成的習慣?無論如何,諸如上述進行觀察時,玩弄屍體之夢遊狀態的存在已毋庸置疑,特別是徹夜守靈和火葬習慣尚未流行以前,確實經常發生屍體旁邊的人呈現這種夢遊狀態,此理可謂不證自明。

接著,若是以上述研究考察對照這樁事件,當晚吳一郎勒殺女性後的夢遊症狀,幾乎與上述現象相同,而且其中又明顯地添加了變態性欲的夢遊內容,因此更值得玩味。由此不難推測,吳一郎因為自己血統中遺傳的獨特變態性欲之“心理遺傳”導致的夢遊發作(請參照後麵的第二次發作),先勒殺其夢幻對象的異性,獲得第一階段的滿足,在這之後,又因為屍體的暗示,轉移上述的一般夢遊狀態——也就是玩弄屍體的狀態,觀察被認為是屍體劇烈的掙紮痕跡,其實也可能與被玩弄的痕跡混淆,屬於被害人痛苦掙紮的痕跡,或許隻占其中一小部分。同時,從其窮盡各種方法反複玩弄屍體、毫不生厭看來,已達到變態性欲中最高等的變態(請參照次項),可察知玩弄屍體帶有特殊含義,其中包含一種尋求變態性欲的愉悅。

【六】承接玩弄屍體的第三段夢遊——自我虐殺的幻覺與自己的屍體幻視

所謂“自我虐殺的幻覺”和“自己的屍體幻視”等變態心理,即使在非夢遊的一般情況下,都屬於特異中的特異事例,要一一細述陷入這種變態的心理過程,實非易事。不過為了提供給各位作為參考,在此還是簡略說明。所謂性欲或戀愛,係指愛戀自己以外的異性之心理,若溯其本源進行考察可以發現,不管是何等忘卻自我的戀愛或性欲呈現,終究可說是一種愛惜、尊重自己生命靈肉要求的本能主義,或者說利己心理的表現,因此,假使性欲和戀愛受到體質、個性及境遇的影響,處於經常無法得到滿足,或者不知滿足的方法,或不懂得何謂滿足(性欲衰退的狀況與此正好相反,但也會達到相同結果,在此省略不談)的情況,其欲望會呈現極端高潮尖銳、深刻強烈,結果采用一般手段並無法獲得滿足,不斷窮盡追求的後果,便是終於脫軌走向變態性欲的境界,倘若仍無法獲得滿足,窮究至極,最後必然將顛倒心理本源,陷入戀慕、愛惜自己的心理。

首先,且從積極方麵舉例。對異性的愛撫欲望不知厭膩地極度高潮辛辣化後,厭倦平凡性交帶來的滿足,將會開始虐待異性,甚至愛上虐殺的快感(Sadism),或是奸屍(Necrophilia),更進一步則會偷窺異性肉體、喜歡上異性的形狀(Pygmalionism)、喜愛異性的附屬物(Fetishism)等,依此順序逐漸背離從異性身上直接獲得的刺激或感覺,反而尋求更深刻的快感美感,並且進一步追求更加奇怪、詭異的深刻滋味,結果終於受到人類愛惜自己的本能吸引,而陷入自戀狀態。

若從消極方麵觀察,渴望無止盡受到愛撫的滿足願望一旦呈現超乎自然的高漲,將化為被虐待的希望(Masochism),進而轉為喜歡異性的穢物(Coprophilia),曆經遭受異性侮蔑漠視、甘於承受嘲諷厭惡的欲望及其他等等的過程,自然而然地,結果將陷入和前者相同的結局。由此可知,所謂的自戀(Narcissism),乃是筆者所謂積極、消極兩種變態戀愛交叉於一點的顯現。

而且這種名為“自戀”的現象當中,還存在著積極、消極兩種極端合一的變態。也就是對自己的極度愛撫、掩飾,進一步轉為自我虐待、裸露部分身體或偷窺等變態興趣,再進而轉化為自我輕視、漠視、嘲諷、厭惡,或自我恐懼的心理,最後更演變成沉溺在自我虐殺的快感,或幻視自己屍體的快感中。其實這種心理的實例相當廣泛多樣,且多半具有普遍特質,例如以前的切腹、殉義、憤死等心理,或者在一般自殺者的遺書中經常發現的如夢幻般“自我讚美”,或者含有甜蜜眼淚的“自我陶醉”心理的背麵,多多少少都可以發現這類變態心理,特別是失戀自殺者的心理,我甚至可以斷言,幾乎沒有一個失戀自殺者不在追尋這種變態欲望的最後,且至高唯一的滿足。另外,這種心理顯現一旦到達特異,比起抹殺丟棄自己的姓名、肖像,毫無理由破壞鏡子,誌願擔任模擬戰爭或戲劇裏的傷員或死者角色,在各種藝術作品中殘忍描繪以比擬為自己的人物等輕度行為,更常出現的還有未留下遺書自殺,在他人或群眾麵前自殺,美化自己及環境的自殺,同情的殉死,同性的殉情,自殺俱樂部的存在等等,其欲望的變化無窮和顯現方法之怪異,可說毫無端倪。除此之外,即使是在人類日常生活中的作息談笑之間,原本就和自然存在的自我愛戀保持著不即不離的關係,在知與不知、不言不語背後流露出此種變態心理者,也不勝枚舉,因此,在此僅欲證明,諸如這種極端變態心理雖然研究價值極高、相當特別,但其顯現的事例絕非稀奇罕見,反而遠較其他中間性質的變態性欲具有更普遍的傾向,具有足夠自省能力的人,經常可以發現自己的心理生活處處存在著這種變態心理。

根據以上所述,研究考察此事件顯示的特征,不難推測,吳一郎在其夢遊第一段的勒殺行為前後,很可能認為被害人的容貌與自己酷似。同時,也可推測其夢遊根源的深刻強烈之性欲衝動,由於無法因夢遊獲得排解,導致他繼續不厭其煩地玩弄屍體,在該過程中定是多次以為屍體容貌神似自己,結果將自己誘導至自我虐殺的錯覺、幻覺,將屍體誤認為自己、數度勒殺,如此推測應屬自然。諸如上述,可以觀察到吳一郎最後轉移為對自己屍體幻視的夢遊、把誤以為是自己的被害人屍體從樓上垂吊,自己則從相對的樓梯附近從正麵觀看、感到歡喜興奮,觀察至此時應可發現,這已經能自然且明白地說明被害人之所以遭到兩三次勒殺後,又被偽裝成自縊等,本事件最重要的各種特征何以出現。本事件的驗屍調查並未留意上述諸點,將其視為一般事件,結果忽略了有關這方麵的指紋、足跡等跡證。因此,無法詳細推測此種罕見夢遊特有的怪異行動,隻能說令人感到無比遺憾。

我之所以推測足以支持吳一郎夢遊發作至此的性欲衝動最高潮狀態,係在此幻視自己屍體的狀態下達到極致而獲得解除,自有理由。而後吳一郎的行動,仍屬一種夢遊行動,可視為此夢遊症的餘波,看來應是陷入筆者所謂的踉蹌狀態。但在這種踉蹌狀態之下進行的夢遊行動,又形成了出現在本事件表麵、帶來重要疑問的特征,因此特另立一項敘述。

【七】吳一郎的噩夢、口臭及其他表現出的夢遊症特征

綜合吳一郎所言、曾做噩夢的事實,以及在其清醒後感到頭痛、暈眩、發冷、口臭、想吐等事實,懷疑他遭人施以麻醉確實有其道理。然而,若從精神科學觀點來觀察,再對照現代科學的發達程度,可說是一種不得不出現的錯誤。歸根結底,上述的夢以及夢遊的真相,在學理上得以闡明,且在常識上能被理解的程度,可以說相當淺薄低等,根據下麵兩段敘述進行判斷時,可發現上述各種現象並非起於麻醉劑的使用,反而可視為夢遊並發症各項特征最為顯著的表現。

(甲)口臭及其他轆轤首(25)怪談

吳一郎表示在其清醒後感到的頭痛、想吐、疲勞等,如同前述,皆為夢遊症的特征,極容易產生的並發症,其中在此要提出特別有趣的觀察材料,就是吳一郎本人的陳述——覺得口中有不愉快的臭味。關於此種夢遊症患者的口臭等症狀,我計劃另行為文,在《妖怪論》中詳述,暫且在此略述其中部分腹案。一般所謂夢遊症患者,在某項發作結束之前,受到其夢遊根源的各種內在衝動驅使,絲毫不會感到疲勞,能夠以超越一般人想象的精力和耐力持續進行,此種案例並不少。然而,經過該發作的最高潮或發作的主要部分結束後,隨著精神的鬆弛,在生理上自然會感覺到異常疲勞,以及極度口渴。(伴隨苦悶、呻吟等輕度夢遊的噩夢清醒後亦然)而根據此一道理,堪與此次事件比較研究的最佳參考材料,即為流傳於日本街頭巷尾的轆轤首(或稱為拔首)怪談。

轆轤首怪談或繪畫,象征了人類的夢或者夢遊心理,這一點我想在此應無須叨叨贅言。同時,這種轆轤首因為有舔喝油、地下水等不幹淨水的習慣,到了隔天早晨嘴裏會發出惡臭,根據怪談或繪畫的說明,乍看之下荒誕無稽,事實上並不然。在類似怪談中,往往推斷隻有頭顱部分脫離延長,去舔舐某種東西,這都是因為不了解夢或者夢遊的真相,而穿鑿附會的想象,其實隻是本人在夢遊期間受到生理上自然的欲望驅使,不斷渴望某種液體、四處尋找,最後喝下液體的結果罷了。而且,上述現象一定是在發作最高潮後才會產生的欲望,純粹是因為極度口渴的刺激,勉強維持著夢遊狀態,最後意識清晰度會逐漸明顯降低,搜索尋找的能力也會明顯薄弱。因此,才會不管是什麼液體,隻要看起來像水或者以為是某種液體,隨即大口咽下。在夢遊中喝下油或下水溝汙水,但自己卻渾然不知,到了隔天早上才覺得異常口臭,或者因為吞咽下的東西不容易消化,而覺得頭痛、想吐,引起家人懷疑,再加上佛壇上或燈籠裏的油減少等事實結合了自己的想象,結果懷疑隻有其頭顱脫離、伸長出去找東西喝,在以往民智未開的時代,難免會有這種推測。此外,這種夢遊主角轆轤首,又可以以平日容易壓抑或被壓抑的自己一切本能自我心理衝動的妙齡美女,或者象征人類祖先低等動物Stegocephalia的三眼怪物這兩種為代表,而且與伸出長舌頭舔舐液體這種動物般的舉動相關聯的各點,在心理遺傳學中關於動物心理遺傳的顯現,可說是絕佳的參考材料,不過在此為避免煩瑣,就不再贅述。根據以上所述觀察,吳一郎清醒後的口臭,並非因為吸入或注射麻醉劑的影響,引起嗅覺神經異常,也不是來自藥劑在口腔黏膜中再分泌而產生。如果當天晚上他喝了某種不是水的液體(例如香水、化妝水,或清潔用的揮發油之類),那麼將其他大部分病態現象視為因該液體產生的作用導致,也較接近自然。然而,關於這方麵的調查可以說完全付之闕如,雖說情非得已,卻也是千秋之憾。

(乙)噩夢

此外,吳一郎在事件當天午夜一點零五分左右清醒,緊接著繼續入睡,他自以為之後所做的看起來是連續的噩夢,其實是在第二次清醒前不久的短暫時間內所見、停佇於記憶中,和一般的夢一樣,與夢遊內容沒有直接關聯。根據前後的說明,可以了解夢遊中所說的話,乃是受到某人的影響所致。

【八】夢遊進行的時間、其他

根據上述理由考察這樁事件時,可推論吳一郎當晚發作係於第一次和第二次清醒之間,假設被害人死亡時間在深夜兩點至三點之間,那麼吳一郎應是在第二次就寢的三十分鍾至一小時後,陷入最容易引起此種夢遊狀態的最深度熟睡中。而第二次拂曉時分的清醒,則可視為平常清醒時的習慣性潛在意識顯現,在這之後的睡眠,吳一郎才脫離了夢遊餘波,或者是由於夢遊中吞咽物品所刺激產生的噩夢,進入真正的熟睡和休息,關於這一點可以從其出汗現象得知。

【九】關於夢遊清醒後的自覺,以及關於雙重人格的觀察

接下來是吳一郎清醒後在警察局因弑母嫌疑而接受問訊時,在茫然失神的狀況下曾經供稱,“難道我真的在半夢半醒之間殺死家母,然後又忘了嗎?”對自己的行為有過極輕微的懷疑,看來這似乎是他對自己夢遊保留了幾分記憶的重大證詞。也就是說,如同筆者在第四項中所述,吳一郎當晚夢遊的事實,理應不會存在於當事人有意識的記憶中,但卻可能存在於腦髓以外的細胞所形成無意識記憶中,或者因某種力量,比方說因為當時極度的疲勞感等等,由於警方問訊的暗示力促使其在意識背後浮現。不過,從另一個角度觀察,也難保不是氣質純真、反映出清明良心,擁有極聰敏頭腦且喜歡閱讀小說的吳一郎,麵對這種局麵時,產生了此種頭腦特有的錯覺。因此,上述疑問不能確切證明吳一郎夢遊的存在。僅揭示在此作為補充式的補遺參考。

另外,根據以上所述應可了解,自古以來夢遊症患者向來被認為是具有雙重人格,其實與事實相去不遠。換句話說,結合了遺傳自曆代祖先的無邊記憶,以及包含在血統中的各類人種、各個家族、各種個性等無數性能,形成一個人的個性,其中有一部分覺醒且分離地呈現出來,就是所謂的雙重人格,若是顯現於睡眠中,就是夢遊症。這種夢遊症患者的本質當然帶有遺傳性,所以對於在夢遊中進行的犯罪,夢遊症患者本人負擔的責任極其輕微,反倒是遺傳下這種本質的祖先以及當時的社會,應該要負擔絕大部分責任,在此特別提出此點,作為筆者對本事件在法律方麵的見解以供參考。

【十】有關吳家血統之謎

在開頭列舉的四段談話中,除了前述摘錄部分以外,還有不少暗示吳一郎心理存在此種導致夢遊發作的遺傳因素之處。列舉如下。

〈吳一郎的談話中〉吳一郎說明母親千世子是女性中少見具有清晰頭腦,且個性好強的人,他雖然辯護母親從不迷信,可是關於母子兩人的宿命或命運,她卻極度執著於愚昧的迷信,由此事實可推測,她的心裏必定不斷存在某種無法抵抗的憂悶不安。

〈同上〉被稱為狸穴老師的占卜師父曾說,“你們受到某種詛咒”,可見得占卜者應是從與她的對話中,推測出她話中包含的某種事實。

〈八代子的談話中〉在直方警署的拘留所和吳一郎初次會麵時,詢問他,“你做了什麼夢嗎?”她解釋是因為“曾讀過關於夢遊症的相關報道”雲雲,但是一個婦人,特別是除了一介農婦的教養以外並未具備任何高等學識的八代子,在麵臨此種非常事件時,竟能聯想到如此超乎常識的高等精神科學現象之存在,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很不可思議,再加上她更進一步試圖將此現象套用在實際事件上,企圖立即揭穿事件背後的真相,實在太過驚人,無論該婦人有何等聰慧、具備多麼果敢的判斷力,仍不免令人覺得不自然。不過,假使該婦人經常受到某種切身沉重的事態所迫,向來極注意這類問題,並且經常敏感地注意到與這類事實有關的傳聞或說明,那麼此時提出這樣的疑問,倒也不能說不自然。

〈同上〉該婦人曾說,侄之濱的老家很少有近親,事實上鄉下的富庶人家往往是這種血緣孤立的家族。而其孤立原因多半是傳統上有與其家世或血統相關的不良風評,或者是令人忌諱的遺傳素質,導致附近人家不願與其締結姻親關係,吳家的家世可能也是如此。

〈同上〉盡管她再三解釋妹妹千世子離家的原因單純是為了學習刺繡和繪畫,但對照前項疑點,似乎還有其他意義。千世子或許預料到,倘若和姐姐繼續待在同一個家中,終究不可能結婚,或者是與姐姐之間已有默契,認為應到他鄉留下吳家的血脈才離家,也因為如此,姐姐對於尋找她下落的態度似乎也可以說稍顯不夠積極。此外,從姐妹二人以女性而言都是罕見的好強個性這一點來推測,不難想象兩人之間已存在某種默契。

〈鬆村鬆子女士的談話中〉綜合她所謂“千世子對付男人很有一套”等事實以及上述疑問,足可窺知背負如此背景離家後的千世子行動之一斑。

通過以上各項疑點可見,從事件發生當初就已充分暗示,侄之濱吳家存在著承傳已久且極端恐怖的某種事實,而擁有該家族最後血統的八代子和千世子兩姐妹也都非常清楚這件事。

【十一】剩下的問題是,在此事件中,吳一郎的夢遊發作是“依據何種心理遺傳、何種程度之顯現而進行”

在第一次發作中,成為夢遊直接誘因的有形暗示相當簡單,也就是“女性的美麗睡姿”,而且其刺激是由異性魅力最薄弱的母親所給予,可見對於吳家特有驚異心理遺傳暗示程度亦相當淺薄。因此,其夢遊內容與該家族特有的心理遺傳內容(請參照後段)一致的,唯有“勒殺”一事。之後便轉移至受到屍體及其容貌暗示導致的脫軌式夢遊,未能顯現更多的心理遺傳內容。

因此,對於有關前述各項的一切根本疑問的解決和說明,必須等到這樁事件發生後約兩年,借助下述第二次發作中出現的各種狀況,方得以徹底揭明。

第二次發作

◆第一參考:戶倉仙五郎的談話

▼聽取時間: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亦即侄之濱新娘殺人事件發生當天)下午一點左右

▼聽取地點:福岡縣早良郡侄之濱町二四二七番地,談話人的家中

▼列席者:戶倉仙五郎(吳八代子雇用的農夫,當時五十五歲)、戶倉仙五郎之妻兒子女數名,以及我(W)

【附注】內容使用大量方言,以下盡可能以接近標準語方式記錄。

——是啊,我打娘胎沒看過比這更可怕的事了。那時候我從梯子頂端上摔下來傷到腰,您也看到了,到現在還痛得很,連小便都隻能爬著去上,我這條命差點就保不住了。不過今天早上在酒裏摻了焦茄子粉喝下,再像這樣貼上搗爛的妙藥鯽魚敷上,疼痛已經好很多了。

——吳夫人的家被稱為千俵穀倉,可說是這一帶數一數二的大農戶。除了稻米之外還有養蠶、養雞等等,所有事務現在都由喪夫的八代子夫人一個人撥著算盤精打細算經營,家業也愈來愈龐大……都不知道有幾十萬幾百萬了,總之家產雄厚。吳家還自己建造了學校,寺廟也是祖先建造留下來的,繼承這些家產的少爺(吳一郎)實在很幸福,萬萬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

——少爺為人溫厚,向來沉默寡言。從直方搬來這裏以後,他總是在後廳用功,對待下人或鄰居不會擺架子,大家對他的風評都很好。而且到目前為止,吳家人也隻有守寡的八代子夫人和她十七歲的女兒真代子小姐兩個人,總覺得家裏陰氣沉沉的,但是自從前年春天少爺來了之後,說也奇怪,家裏變得好開朗,我們也覺得做起事來更有精神……嘿……到了今年春天,少爺以第一名的成績從福岡的高等學校畢業,又以第一名考上福岡的大學,為了祝賀他入學,再加上準備他和真代子小姐的喜事,整個吳家喜氣洋洋的……嘿……

——但是,就在昨天(四月二十五日)。福岡因幡町有座很大的西式紀念館,在那裏舉辦了高等學校的學生英語演講會,少爺當時以畢業生代表的身份,第一個上台演講,他穿著高等學校製服正準備出門時,被八代子夫人叫住,要他換上大學學生穿的新製服。可是少爺一臉苦笑,不願意換穿。他說現在換上還嫌太早,想要趁隙逃走,但八代子夫人卻硬是勉強他換上,在少爺身後送行時還高興地擦著眼淚,當時的情景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可能是少爺最後一次穿大學製服吧。

——隔了一日的今天,就如同我剛剛說的,正是少爺和真代子小姐辦喜事的日子,我們從前天起就住進吳家幫忙。真代子小姐梳起高島田發髻,用紅繩綁起草綠色振袖勤快地工作著,她的絕世美貌原就遠近馳名,據說連祖先的六美女畫像都難以比擬,再加上她溫婉的氣質,奶媽都在嘴上唱著,“美貌千金、氣質千金,其餘千金但看夫婿”。再說到少爺,今年雖然才二十歲,但說到明辨事理或是言行舉止,連快三十歲的人都不及他穩重,尤其是他的堂堂相貌,各位應該也看到了,高貴的品行根本不遜於王侯公卿,大家背地都在說,這樣一對璧人恐怕整個博德都找不著吧。準備婚禮時也是花錢不眨眼,因為少爺等於是入贅,所以太太廢掉地界邊的一塊田,蓋了一棟極豪華的別院,其他像和服也是請福岡最好的京屋吳服店來量身定做的。至於菜色方麵,一樣是找福岡第一的魚吉,昨天料理就已經送來,好生熱鬧了一陣,可以看得出夫人有多重視這場婚禮。

——但是昨天的演講會上,少爺出場的時間很短,出門前他表示,再晚也會在兩點以前回來,但不知為什麼,過了三點他還是遲遲沒回來。依少爺的個性,他對這種事向來不會說錯,發現少爺晚歸,我向家中管家表示擔心,大家也隻說,“大概是演講會開始的時間延遲了吧。”完全不當一回事。不過,因為以往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再加上今天是特別的日子,我還是忍不住要擔心,不過後來一忙,也就暫時分心淡忘了,過了不久,陰晴不定的天色忽然陰雲密布,漫長春日突然昏暗如日暮時分。這時,明天起即將成為少爺母親的八代子夫人似乎也覺得不對勁,她一邊擦拭著潮濕的手,一邊把我叫到屋後交代我,“他都已經二十歲了,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不過人到現在還沒回來,你能幫我到附近去看看嗎?”我心裏也正有此意,於是就暫時放下修理蒸籠的工作,抽根煙後穿著草鞋就出門了,那時應該已經四點左右了吧。我搭輕便鐵道列車到了西新町,順路去我弟弟在今川橋電車終點附近開的燉菜外賣店,問他,“有看到我們少爺嗎?”弟弟夫妻回答我,“有啊……你家少爺大約兩小時前經過這裏,沒搭電車步行往西邊走去。因為第一次看他穿大學生製服,我們倆還走到店門外目送他一陣子。真是個好女婿呢。”

——少爺一向討厭這條鐵路的煤煙味,以往到高等學校上學時,也每天從侄之濱沿著農邊走路上學,說是可以順便運動。但就算這樣,從今川橋到侄之濱隻有一裏左右,不至於花上兩個鍾頭……我擔心地往回走,那時應該是四點半左右吧。我沿著國道旁的鐵路往回走,正好在離侄之濱不遠的路旁靠海岸邊的山麓,有座采石場。在那裏切割的是稱為侄濱石的黑色軟質石頭,稍後您回去時順便過去看看便知,不管是從福岡過來,或是要從這裏前往福岡,一定都會經過那個地方。采石場的石頭如屏風般矗立,在西下夕陽豔紅的照射下,後方暗處似乎有個戴角帽身穿西服的身影晃動了一下。

——我視力雖然不好,但覺得那實在很像少爺,走近一看,果然不出所料,確實是我家少爺坐在高大岩石後,正在觀看某個卷軸般的東西。我沿著堆棧的切割石材爬過去,剛好來到少爺頭頂上方,悄悄伸長脖子一看,那應該是卷冊正好中間的位置吧,可是奇怪了,上麵卻是一片空白,看起來什麼都沒寫。可是少爺的眼睛卻仿佛見到什麼一般,專注地望著空白的地方。

——我以前就聽說過吳夫人家裏有一幅會作祟的繪卷。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這個時代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就算有,應該隻是謠傳,我做夢也想不到,眼前那幅卷冊竟然就是傳說中的繪卷。我本來以為,看不到字或圖案是自己視力不好的緣故,所以小心翼翼不讓少爺察覺,盡量湊過去看,但不管我怎麼揉眼睛,白紙還是白紙,上麵一點東西都沒有。

——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很想問問少爺到底在看什麼,便馬上跳下岩石。我故意繞了一大圈從少爺麵前走過去,假裝無意間找到他,少爺似乎沒發現我走近,雙手還拿著半開的卷冊,望著西方火紅的天空,出神地不知在想什麼。我輕咳一聲,對他說,“少爺啊。”他好像嚇了一跳,仔細打量著我的臉,然後才終於清醒過來似的,對我微笑,“是仙五郎啊。你怎麼會來這裏?”說著,轉身背著我把卷冊卷好,再用繩子綁妥。當時我一心以為,少爺應該是在思考什麼重要的事,所以什麼也沒多想,告訴他八代子夫人非常擔心,並且指著他手上的東西問道,“那是什麼卷冊?”聽到我這句話,不知何時又背對著我的少爺再次轉回頭來,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他突然一驚,看看我的臉,又看看手上的卷冊,說道,“你說這個嗎?這是我接下來必須完成的卷冊,完成之後必須上獻給天子的貴重東西。不能讓任何人看到。”說著,將卷冊藏入外套底下的衣服口袋裏。

——這把我弄得更糊塗了,我問,“那裏麵寫著什麼呢……”少爺的臉微微泛紅,苦笑地回答我,“這你很快就會知道了。裏麵有很有趣的故事,和很恐怖的畫。那個人說,在我們舉行婚禮之前,一定得看過……你馬上就會知道……很快就知道了……”我聽了似懂非懂,但重要的是,我發現少爺說話時的態度很心不在焉,跟平時很不一樣,所以我不厭其煩,再次追問,“哦。那這東西是誰給您的呢?”少爺再次直盯著我的臉,幾乎要看穿了一樣,凝視許久,他才終於回過神來,圓瞪雙眼,眨了兩三下眼。他好像在想什麼,緊接著眼眶泛淚、支吾地說,“送我這個的人嗎……那是先慈的朋友,說是要把先慈秘密寄放在他那裏的卷冊送還給我。他說……不久一定會再和我相遇,屆時再告訴我他的姓名,然後就離開了,不過,我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是……現在還什麼都不能說、不能說。你也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別人。知道嗎……那我們走吧。”少爺說完,突然變得坐立不安,跳躍過一個個石塊回到大路上,快步往前走,他腳步之快……就好像被什麼東西附身一樣,與平常的他完全不一樣。現在想想,當時應該就有些奇怪的征兆了。

——少爺一回到家,馬上對八代子夫人說,“我回來了……抱歉時間晚了。”夫人問,“有見到仙五郎嗎?”他答道,“是的,在采石場遇上了。他也剛回來。”然後伸手指著隨後進門的我,隨即匆匆走向別院。八代子夫人好像也放心了,並沒再問我什麼,隻說聲“辛苦了”,馬上對正在一旁房間擺放、擦拭碗筷的真代子小姐使了個眼色,真代子小姐在眾目睽睽之下,羞澀地站起來,提著鐵瓶跟在少爺身後走向別院。

——之後,還有一件在天黑前發生的怪事,這件事我到後來才明白其中的原因。在那之後我在後門的梔子樹下鋪著草席,叼上煙鬥繼續修補之前補了一半的蒸籠,從那裏隔著梔子樹枝,可以從正麵望進別院廳內,所以我在不經意之間看到少爺在別院廳上桌前換了和服之後,一邊喝著真代子小姐替他沏的茶,一邊好像在對真代子小姐訓話……因為隔著玻璃窗,所以聽不到聲音,但他的神情一反常態,臉色鐵青、眉毛抽動,仿佛正在責罵小姐,可是仔細一看,似乎並不是。至於真代子小姐,則在少爺麵前一邊疊好西服一邊紅著臉微笑,搖著頭說“不、不、不”,那景象看起來很是奇妙。

——沒想到之後少爺神色更加鐵青,快步走近真代子小姐。他指向那三間並排的倉庫,從這邊也可以看得見,單手放在真代子小姐肩上搖了兩三下,打從一開始就臉色火紅、緊縮著身體的真代子小姐,好不容易才抬起臉來,和少爺一起望向倉庫,慢慢地,她臉上浮現出一種不知是歡喜還是悲哀的神情,梳著水亮高島田髻的頭輕輕點了兩下,然後從臉孔到頸項霎時唰地火紅,低垂下頭……那情景就好像在觀賞新派戲劇一樣……嘿……

——少爺靜靜端詳小姐的樣子,手仍舊放在真代子小姐肩上,坐了下來,隔著玻璃窗不斷環顧四周,接著他隔著屋簷仰望著黃昏天空,不知想起了什麼,露出潔白的牙齒,咧嘴一笑。然後他伸出鮮紅的舌頭,不斷舔著嘴唇,那笑容慘白讓人看了發毛,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嘿……可是,我怎麼也想不到這會是發生那種慘事的前兆。當時隻覺得奇怪,讀書人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舉動模樣…… 但想歸想,後來事情一忙,也就忘記了……嘿……

——再來就是昨天晚上,家裏的人全都睡了,四周一片靜寂,應該是深夜兩點左右吧。新娘真代子小姐和母親八代子夫人睡在主屋後廳,新郎少爺和代表他家長的我則在別院鋪了床睡。我比少爺晚睡許多,十二點過後才洗了澡、關好別院的門戶,在少爺隔壁的客廳鋪床睡,不過因為上了年紀,今天清晨天還沒亮眼睛就睜開想上廁所,借著兩扇玻璃遮雨門透進來的微薄光線,走到少爺房前的簷廊時,發現嶄新的紙門有一扇是開著的,而紙門前的玻璃遮雨門也有一扇被打開。我看看房裏,沒看到少爺在被窩裏。我心想,這可怪了……同時內心一陣不安,不過此時外麵正下著小雨,於是我從嶄新的廚房入口拎來自己的木屐,沿著地上鋪的跳石回到主屋,看到後廳的防雨窗有一處是開著的,昏暗的光線下,隱約可見門前放著一雙沾著沙的木屐痕跡。我考慮片刻後,迅速毅然決定脫下木屐,赤腳沿走廊前進,偷偷望進後廳的玻璃拉門,發現在昏暗燈光下八代子夫人一隻手伸出棉被外,正在熟睡,但鋪在她身旁真代子小姐的被褥卻是個空殼子,睡衣疊放在被褥下方,隻有緋紅色高枕放在床褥中央。

——當時我才終於想起前一天傍晚見到的情景……哎呀,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暗暗放下了心。但是……我又轉念一想,如果真是這樣倒也罷了,不過少爺的行動感覺有點古怪,於是我又開始不安。或許是所謂的第六感吧……總之,可不能因為自己的輕忽而出事。我心想最好趁大家還沒起床,於是我叫醒八代子夫人,指著真代子小姐的床褥,說明原委,揉著眼睛起床的八代子夫人看來大為震驚,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你見過一郎最近拿著卷冊之類的東西嗎?”同時從床上猛然坐起來。但當時我一點也沒有警覺,順口回答,“有啊,昨天在采石場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看著一卷都是白紙的長長卷軸,也不知道內容是什麼……”聽了之後八代子夫人臉色驟變,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她嘶啞地說著,“又來了嗎——”用力緊咬嘴唇,緊握雙拳,全身不停顫抖,兩眼往上吊,仿佛有點血氣衝腦、憤怒失神。我搞不清發生了什麼事,卻也被嚇壞了,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八代子夫人好像終於回過神來,用衣袖擦去臉上的眼淚,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說,“沒事。也許是我多心,或者是你看錯了。總之,先去找找看他們兩人在哪吧。”話畢便站起身來。這時候她的神情已經跟平常沒兩樣,率先走下簷廊,其實可以看出她相當倉皇,赤著腳走向大門口,我也連忙穿上木履,緊跟在她後麵。

——這個時候小雨已經停了,我們很快來到別院前,就是從這裏也可以看到,那最右邊的第三間倉庫前,我發現倉庫朝北的銅皮門敞開著,趕忙拉住前行的八代子夫人,指給她看。事後回想起來,這第三間倉庫在秋麥收成之前都是空的,因為存放著各式農具,所以出入頻繁,偶爾有年輕人疏忽了忘記關門窗。這時或許也是如此,應該沒什麼特別奇怪值得注意之處,但或許是想起白天發生的事,我心頭一驚、止步站住。這時八代子夫人也點點頭,繞向倉庫門前,可是似乎內側有東西堵住,怎麼推都推不開。八代子夫人再次點點頭,馬上自己搬來掛在主屋腰板上的九尺梯子,輕輕靠在倉庫窗下,做手勢要我爬上去看看,當時她的神情也很不尋常。我仰頭望著那扇窗,發現好像有燈火在內搖曳晃動。

——大家都知道我一向膽小,當時心裏怕極了,可是八代子夫人的臉色可一點都不容通融,不得已,我隻好脫下木屐,將衣服下擺塞進衣帶裏,爬上了梯子,到了最頂端時我雙手攀著窗緣悄悄往裏麵看……看著看著,我雙腿不覺疲軟無力,下不了梯子。同時,攀住窗緣的雙手也沒了力氣,就這樣直接從梯子頂上摔下來,重重地傷了腰,站不起來也無法拔腿逃跑。

——沒錯。當時看到窗裏的景象,我這輩子想忘也忘不了。我看到堆放在倉庫二樓角落的空麻袋在木地板正中央鋪成一張四方形的床褥,真代子小姐華麗的睡衣和紅色內裙攤開平鋪在上麵。梳著水滴狀高島田髻的真代子小姐屍體,一絲不掛仰躺在上麵,屍體前方放著原本擺在主屋廳裏的舊矮桌。經桌左側擺著佛壇的黃銅燭台,上麵點了一根百文目大蠟燭,右邊應該是放了學校用的畫具或筆之類的東西,但細節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位於正中央的少爺麵前,長長地攤開了我昨天在采石場看到的卷冊……是啊,不會有錯。確實是前一天看過的卷冊,我還記得邊緣的繡金圖案和軸棒的顏色。那上麵什麼都沒寫,隻是空空如也的白紙……是,少爺麵對這卷冊端正坐著,身上整齊地穿著白底藍點圖案的睡衣,我靜靜看著他,也不知他是怎麼發現的,他靜靜轉過來,對我咧嘴一笑,左右揮揮手,似乎在對我說,“不可以看”。當然,我現在說的這些都是事後才回想起來的,那時候我就好像觸電了一樣,整個人僵住,連自己發出什麼樣的聲音,都像在夢中一樣朦朧。

——八代子夫人當時一麵扶起我、一麵問了我些問題,我記不得自己有沒有回答了。我好像指著倉庫窗戶說了些什麼……接著八代子夫人好像懂了我的意思,扶起倒下的梯子重新架好,親自爬上去。我雖想製止她,但是一方麵腰直不起來,再來發抖得連牙關都咬不攏、發不出聲音,隻好反手撐著背後冰冷泥土地,抬頭仰望,隻見八代子夫人敞著前襟迅速爬上梯子,用手攀住窗緣,跟我一樣悄悄往裏麵望。不過……當時八代子夫人的膽識,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頭皮發麻。

——八代子夫人從窗外仔細觀察了裏麵的情景後,鎮靜地問,“你在那裏做什麼?”於是我清楚地聽到,倉庫裏麵少爺用跟平常一樣的聲音回答,“媽媽……請等一下。再過一會兒就會開始腐爛了……”四周一片寂靜……八代子夫人好像在思考著什麼,說“還不會這麼快腐爛的。先別說這個,天快亮了,先下來吃飯吧”,裏麵傳來一聲回應,“好的”,同時少爺好像站了起來,映在窗邊的燈影忽然暗了下來。但是……這些話是一個麵對女兒屍體的母親該說的話嗎……然後,八代子夫人迅速下了梯子,對我說,“醫生,快找醫生!”跑向倉庫門前……不過慚愧的是,當時我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而且就算知道,我也已經全身虛脫,根本走不動。我因為極度恐懼,不安地不停顫抖。

——倉庫門打開了,少爺一手拿著鑰匙,穿著庭院木屐從裏麵走了出來,看著我們微笑,但是從眼神看已經和平常的他完全不同。從我坐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見,八代子夫人迫不及待地輕輕從他手上拿過鑰匙,好像在哄騙他似的,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然後拉著他回到別院,讓他睡下。

——接著八代子夫人走回來,爬上倉庫二樓,在那裏偷偷摸摸地不知做些什麼,這時隻剩下我一個人,嚇得三魂七魄都飛了,慢慢爬到倉庫後麵的木門,扶著那邊的一棵朱欒樹總算站了起來。這時候,頭頂上方樹葉的間隙傳來倉庫窗戶銅皮門砰然關上的聲音,我嚇了一跳,轉過頭去,接著又聽到倉庫門哐啷上鎖的聲息,不久後,左手緊抓著卷冊的八代子夫人,赤腳晃著一頭亂發跑向別院。隔著已經天色大亮的玻璃門,我清楚地看見她不顧腳底沾著泥土、跑上簷廊,一把拉起剛哄睡不久的少爺,將卷冊抵在他麵前,臉色鐵青地逼問他兩三句。

——少爺那時手指向前一天采石場的方向,一會兒搖頭,一會兒做出奇怪的手勢和動作,好像拚命地在說著什麼。他說的話我一來沒仔細聽,而且用的淨是很艱澀的字句,我們這種人實在聽不懂,隻聽到他講了好幾次“為了天子”“為了人民”什麼的。八代子夫人瞪大了雙眼,一邊點頭一邊聽著,但是過了不久,少爺忽然閉口,直盯著八代子夫人堵在他眼前的卷冊,然後突然一把搶去深深塞進懷裏。接著八代子夫人又硬是搶回來,但事後回想起來,她這舉動似乎不太妥當……卷冊被奪回後,少爺好像有點失神,呆呆地張大著嘴,直瞪著八代子夫人的臉,那表情實在嚇人極了……連八代子夫人看了也害怕,不禁往後退了好幾步,慢慢站起來想離開。沒想到少爺立刻一把抓住她衣袖,把夫人拖回榻榻米上,再次盯著她臉看,然後好像很高興似的,眯著眼忽然齜牙咧嘴地笑了起來。

——看少爺那表情,我就好像迎頭淋了一盆冷水般,全身打哆嗦。八代子夫人也嚇得發抖,努力要甩開少爺離開,可是少爺倏地站起身來,從背後抓住正要走下簷廊的八代子夫人後襟頭發,夫人仰著頭被拽倒,從簷廊被拖到庭院放下,然後少爺一邊咧嘴微笑,一邊拿起手邊的木屐,一臉愉悅地不斷敲打夫人的頭。八代子夫人臉上漸漸失去了血色,頭發散亂,滿臉是血,她一邊在泥土地上爬行,一邊尖聲喊叫……看到這種情景我嚇得沒了主意,拚命按捺抖個不停的膝蓋、撐著傷到的腰回到這裏,對我妻子說,“醫生、快去找醫生”,然後躲進被窩裏發抖。不久後,宗近醫師困惑地來到我家,我立刻趕他過去,“是吳家、在吳家啊。”

——我看到的隻有這些……嘿……全都是千真萬確、一點不假的事實。後來我才聽人說,八代子夫人的叫聲驚醒了兩三個年輕人來壓住少爺,用細繩將他綁住,但是當時少爺狂暴的力氣很驚人,三五個人的力量還製服不了,細繩還斷了兩次。好不容易製服他,把他綁在別院梁柱底部,少爺好像也累了,就這樣沉沉睡去,等他再次醒來時,說來也奇怪,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警方問他話,他隻是若無其事地左右張望,完全不回話。八代子夫人說過,少爺以前在直方也出現過這種病症,那時候在大學教授的調查之下,發現是被施以麻醉藥物,後來完全沒問題了,才帶他回家來,但是所謂的血統實在很可怕,看他這次的樣子,我想一定是那卷冊在作祟。

——卷冊會作祟的事已經很久沒出現過了,其實我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聽說這卷冊,原本是藏在那邊……那間可以看到屋頂的如月寺本尊佛像肚子裏,隻要有吳家血統的男性見到這卷冊,精神一定會不正常,不管是母親或姐妹,甚至毫不相幹的陌生人,隻要見到女人就會殺,至於為什麼會如此,在如月寺裏好像有記載,雖然寺方好像堅持並沒有這種東西。卷冊為什麼會落入少爺手中,我實在難以理解。……嘿……如月寺現在的住持法倫師父,跟博德的聖福寺師父齊名,我想這種事情的緣由他應該很清楚……嘿……他年紀已經相當大,身體瘦弱得像隻鶴一般,眉毛胡須皎白如雪,看起來就是個慈眉善目的和尚風貌。您不如親自去見見他,直接向他請教。我叫內人帶您過去。

——唉……八代子夫人現在處於半瘋狀態,扭傷了腳臥病在床。頭部傷勢並不嚴重,但講起話來顛三倒四,應該說不清什麼道理。我現在傷了腰,暫時也不能去探望她。

——有人說,都是因為我太晚去找宗近(醫生的姓),所以小姐才會回天乏術,但這是不可能的。宗近醫師來幫我診斷腰傷時曾說,真代子小姐被勒殺的時間是今天淩晨三點到四點之間。而對照蠟燭燃燒的樣子,差不多也是那個時間。……欸……其他都如同我剛剛說的。等到八代子夫人頭腦清醒一些,一切就能真相大白,不過,就如同我剛才所說的,本來大家都以為她會說些怨恨少爺的話,結果她嘴裏喃喃說的竟是——你快清醒過來啊,我隻剩你一個人能倚靠了……完全不能指望她啊。

——警察還沒來找我。因為最先發現這場騷亂的,隻有當天睡在這兒、聽到八代子夫人尖叫聲趕過來的年輕人。警察仔細問過他們後來的狀況就離開了。我一開始就非常小心,心想可不能被警方懷疑,所以還特別請宗近醫生保密,幸好一片騷亂當中,沒人知道是誰找來宗近醫生的,沒想到這時候您會來問我話,我真是惶恐啊。是,我沒有任何隱瞞。如果方便,能不能借助您的力量別讓警察來找我呢?您也看到了,我傷了腰,又個性膽小,聽到警察兩個字就會嚇得渾身發抖啊……嘿……

◆第二參考:青黛山如月寺緣起

(開山一行上人手記)

注:該寺位於侄之濱町二十四番地。係由吳家第四十九代祖、虹汀氏所建

晨鏤金光滿目雪,夕化濁水落河海。今宵銀燭列榮花,曉若塵芥委泥土。三界恰如波上紋,一生宛如空裏虹。結下惡因緣,片刻不可解。生時墮入地獄、現哀鳴鬼畜之相,死後惡傳子孫、受永劫果報之責。此等恐懼、此等苦痛,該以何相譬喻、以何相比擬。

為此觀其因果,究其本末之理趣,斷證根源,轉菩提心,遂興一宇伽藍,莊嚴奉侍佛陀智慧,成就一念稱名、人天共敬的清淨道場。溯其緣起,慶安年間,於山國城京洛祇園精舍附近,貴賤群集之巷內,有一經年老店美登利屋茶鋪。每年精選宇治銘茶上貢,名其“玉露”,芳醇享譽全國。當主名為坪右衛門,育有一子三女。其子名坪太郎,深受寵愛,然生性不喜從商,自幼師事宇治黃檗道人、隱元禪師,不遜才學之士。同時兼學柳生劍法、涉獵土佐派畫功,俳句承芭蕉影響,自成一格。成人後自號空坪,一心遊曆山水,無意繼承家業。然而年長之後,因家中無其他男丁,屢屢被迫娶妻生子,盡管皆以學業未成為由而堅辭,終究無從逃避家內糾紛。其父坪右衛門遂請來隱元禪師諭示,未料其心念一轉,在自家門上留下一筆“吾年暨二十五,尚未聞不如歸”,作僧人打扮,持一缽一杖,尋訪名勝古跡,立誌西行,將屆一年時,經長崎路進入肥前唐津。時值延寶二年春天四月末,空坪時年二十六。

空坪並非純粹四處賞玩各地勝景。他取虹之鬆原改名為虹汀,擇八景展筆紙,親自製版,欲遍傳畫作。如此滯留半載有餘,某日,受晚秋月圓之邀,離開旅宿,登上虹之鬆原。千古名鬆列於銀波、銀砂,清光中盡現風姿,宛如飽藏名家墨技之天籟。行走一裏,經過濱崎漁村後,仍未盡興。再逐流雲半裏,行至夷之岬,走近岩角遙望灣內風光,細數雁影,直至夜半。

此時偶遇一名女子。年紀約莫十八,華麗衣袖翻飛,雪白秀足我見猶憐,踏踩岩岸石塊而來,走近虹汀,渾然不知有人觀看,雙手合十朝向西方,看似專注祈禱良久,隨即拭淚抱挽雙袖,神情宛欲縱身入海。虹汀駭然,趨前抱住,伴其退至鬆原白沙畔,細問緣由,少女起初啜泣不止,久久才開口傾訴。妾身乃濱崎吳姓人家獨生女,名六美女。吳家代代皆為此地名紳,家世顯赫,但圓久必虧乃世間常情。然而世間竟有如此可怕的因緣。以往吳家便有癲狂血統。時至今日,隻剩妾身一人悲痛苟活。

追根究底,家中有一幅祖先傳下的繪卷。上麵描繪著一名美婦裸像。根據傳說,此乃吳家某位祖先與最寵愛的夫人死別,因過度悲傷,遂以丹青描繪屍體形貌,望能留下電光朝露於世,以茲紀念,他雖悉心執筆,但不知何故,屍體轉眼開始腐爛,圖像尚未完成一半,便已化為白骨。先祖喟歎不已,終至瘋狂,已逝夫人之妹雖盡心照料,仍力有未逮,先祖仍追隨夫人,步上黃泉路。當時,夫人之妹腹中已懷有此狂人之子,接近臨盆,她同樣傷心斷腸,眼見命亦將絕,所幸最後勉強保住性命。

此時由於築前太宰府觀世音寺奉修佛像,一位客僧勝空特由京師前來。奉修之事完成,回程行至附近一帶,聽聞此緣由後,深感不忍。乃暫歇錫杖(26)於吾家,觀看未完的繪卷,於佛前接引結緣,虔誠誦經供養後,砍下後院的大苦楝樹,擇其紅木部分,親手雕刻彌勒菩薩座像,將此繪卷藏其腹中,安置於吳家佛壇本尊,嚴令日後隻有家中女性能祭拜佛壇、觀看繪卷,所有男性一律禁止接近,然後離去。

之後,該狂人遺孤、如玉般男兒平安出生,長大成人後娶妻、繼承家業,謹守勝空上人之戒,嚴禁閑雜人等接近佛壇。一切香水香花供養,皆由妻子獨自負責,一心一意祈求現世安穩與後代善果。然而,或許是因為承襲了狂人血統之故。此男子及至壯年,育有幾名兒女,又遭逢妻子早逝,同樣心神錯亂。其後曆代男子當中,偶會出現一兩位狂亂者。其病態乃世間罕見。或殺害女子,或以鋤鍬挖掘女人新墳等,盡行驚人之舉,若有人欲製止,不僅會擊殺、傷害對方,甚至會咬舌自盡或自縊而死,代代皆如此,恐怖至極。

諸如此況,見者、聽者,無不恐懼自危。遠近相傳,男子見到繪卷,會立即遭其作祟,不潔女子接近佛像,也會遭遇不幸,因此無人敢與之結親,吳家血統有數度將近斷絕。因此,隻得靠以金錢誘惑,或遠赴外地尋覓不知情者,方勉可傳宗接代,時至近年,連下賤乞丐提到吳家也都嚇得吐舌發抖,不敢與吳家沾上邊。如今已經沒有其他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唯獨剩妾身一人。妾上有兩位兄長,同樣陷入狂亂之姿,長兄挖掘附近他人墳墓,二哥會用石塊毆打我,舉止都很駭人,結果相繼早逝,謠傳更加甚囂塵上,家中傭人幾乎全借故離開,長年侍候妾身的人,也隻能看著我歎息。連個說話的對象都沒有,不知有多冷清、多寂涼。

於是就在此時,唐津藩的家老雲井某某聽聞此事,表示要將其三男喜三郎賜妾身為婿,以繼承家業。傭人侍女們得知後無不興高采烈,沒想到竟有如此天大好事降臨,眾人皆歡天喜地,唯有其中一位自幼照顧我的奶媽,非但麵無喜色,反倒顯露愁容,細問其故,她才歎口氣如此告訴妾身。這門姻緣並非值得慶賀的喜事,她從在雲井宅邸侍奉的下人口中得知,那位名叫喜三郎的大人,是雲井家老侍妾之子,長於劍術,是藩內第一高手,但從年輕時期就聲名狼藉,在長崎守夜人伴隨之下,沉迷於花街丸山女色,到處結交惡黨,破壞各處道場,還在茶屋小館惡意借錢賒欠等等,最後聲名狼藉、無處容身,隻得悄悄返回故鄉。但藩中世家非但無人願與他結親,甚至忌之如蛇蠍,家老聽說了我家情形,才做此決定。不僅這樣,其真正的企圖,乃是欲等事成之後,憑借其家老權勢,一舉並吞吳家財產。雖是無可抵抗的天命,但一想到日後的痛苦結局,就忍不住頭暈目眩、心如死灰,隻能淚流不止。妾身雖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但一介弱女子終究無計可施,僅能暗自憂慮煩心,等到秋收農事完成,忙碌稍告一段落的今晚,那位名叫雲井喜三郎的大人,連一個隨從下人都未同行,也未穿戴外褂長褲的正式服裝,隻身一人突然造訪。

眾人措手不及,連忙奔走送上酒菜至後廳,我也補好妝容赴席,但一看到他,隻見半張臉孔燒爛、色如土塊,另外半邊剃了眉毛、眼尾翻白,嘴唇歪斜,貌似惡鬼。再加上先前已不知在何處喝得大醉,渾身酒氣,妾身內心充滿恐懼,全身顫抖。咬牙強忍,忐忑地替他斟酒,但還沒喝幾杯,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當時妾身忍不住縮手,杯裏酒水盡潑濺在他膝上,他馬上發起酒瘋,奶媽拚命拉住他,但說時遲那時快,他轉眼拔刀,奶媽命喪刀下。妾身趁亂逃了出來,終於來到此地,一想到家門不祥和妾身不幸,隻覺不如一死,正要自盡之時卻被您攔下。除此之外,妾身隻有出家為尼、修道。雖不知您是何方高人,還請大發慈悲、指點迷津。”說完,她趴在沙地上低聲哭泣。

虹汀聽完,沉吟良久後扶起少女道,“好,我自當設法,請切莫慨歎。先待我看過繪卷以後,了解其中的因果。”正當他牽起六美女的手欲離開時,鬆樹後方忽然出現一個半臉鬼相的落魄狂暴武士,一聲不吭地揮刀斬向虹汀。虹汀以修禪之機鋒轉身避開,讓對方斬了個空,同時大喝一聲,對方的武士白刃在空中虛踏了幾步,摔向突出的斷崖外,落入月光粼粼的海中,隨水煙消逝無蹤。

於是虹汀伴六美女回到吳家,與家人共同替奶媽收屍,親自做法事誦經,嚴禁將此事外傳。進入佛堂後,他要求眾人回避,從本尊彌勒佛像體內取出繪卷,先執敬畏祭拜之禮,然後攤開觀看,隻見上麵畫著全身潰爛膿瘡的美人模樣,令人寒毛直立。於是他立即在佛前坐定,鎮定精魂,入定三昧十多天,至延寶二年十一月晦日拂曉一點,他突然睜眼,高聲念誦三遍,“洗卻凡夫妄執,不如念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接著將繪卷投入一旁的火爐中,化為一片煙灰。

接著,虹汀平靜地起身,召集家人宣示,“我已經借著法力斬斷了吳家的惡孽因緣。今後將此灰放入佛像內,與三界萬靈共同供奉,我本人也將還俗,成為吳家女婿,孕育萬代殊勝之果。家中各位若有疑慮,但說無妨。”然未有任何附和,因為眾人皆畏懼家老雲井家追究怪罪。虹汀也明了大家的心理,當天便厚賞眾人,讓他們回鄉,並封存家屋倉廩,釘上寫著“回饋鄉裏公儀。吳坪太”幾個大字的木牌,隻讓四馬背負金銀書畫等行當,由強壯大漢牽繩,自己則背著彌勒佛像、懷中放著吳家家譜,手牽六美女,隔天清晨離開了濱崎,往東方前進。延寶二年臘月朔日,繽紛雪正如六美女之名,長汀曲浦長達五裏的沿路絕景,須臾化為連綿銀屏,虹汀疑為天賜紅彩祝賀。

如此前行約莫一裏,東方天際逐漸泛白之時,後方傳來大群雜遝人聲漸漸接近。虹汀回頭一望,為數二三十人的捕快,手上帶著拘捕犯人的物事,其中應已落海、半臉鬼相的雲井喜三郎,不知如何得救,頭係白巾、腳穿綁腿、身穿戰陣披肩陣羽織和野褲,全副武裝、手持長刀,緊追而來,口中一邊高聲大罵,“惡僧別逃。上回我以為你是大公儀朝廷密探,所以才有所顧忌並未出手,後來接獲藩中密令,調查你的來曆,才知你不僅假冒畫匠偷窺本城地形,還偽裝僧人遊走各國,欺瞞有德之家謀奪財物、誘騙良家兒女後下落不明,你這無賴之徒十惡不赦、天地可鑒。任憑你會飛天遁地,如今也已無路可逃,大家聽好了,他就是強奪我藩物品、無法無天聲名狼藉的坪太。他就是誘拐良家婦女、卑劣下流的賊僧。不用客氣,快下手逮人!”一聲令下後手下同時踏雪蜂擁而上。當時一邊高懸在巍峨絕壁半空中,另一邊是臨海斷崖幾無立足之地。背後跟著纖弱女子和人馬。眼看完全無處可逃,但是虹汀毫無懼色,他將背負的佛像交給馬夫,拂掉網笠上的雪花交給六美女,拄著慣用竹杖,整好衣襟、手撚念珠,接著安靜地轉過身來,慢步前進,捕快們大感意外,看來完全為對方氣勢所懾。

此時虹汀先向眾人殷勤行了一禮,輕咳了兩聲後說,“各位遠路迢迢,多有辛苦了。在下一介鄉野粗老,還勞駕眾人送行,貴藩政道昌明,實在令人感佩。難得諸位一番盛情,不如再多走些路,目送在下至前方不遠的築前藩吧。如此一來各位既可完成任務,又可避免無謂的殺生,亦不會造成貴藩的恥辱,各位以為如何?”虹汀說來明快爽利、臉上帶笑,眾人聽了呆愣片刻。而雲井喜三郎隨即麵紅耳赤,“聽你滿口胡言亂語。上回我是因為喝醉才輕忽,今天我的刀可是磨得光亮鋒利。大家上吧,今天的對手隻有一個。除了女人以外,其他人斬了也無妨。上吧!”說罷他刀柄一敲,眾人也齊聲應和、氣勢如虹,無不以為要解決眼前這貧弱旅僧乃是輕而易舉之事,刀光映著雪影,眾人競相上前。虹汀眼看已無計可施,隻好左握竹杖、右揮空拳,先奪下領頭一人的刀刃,揮落接著襲來的白刃,再斬斷齊聲落下的球棒和刺叉,隻身擋在路中奮戰,絲毫不讓對方接近人馬,他僅以刀背應戰,很快就有十多人或斷氣,或昏死,或跌落雪地,或掉入海中。

旅僧出乎意料的身手讓眾人無法招架,紛紛敗下陣來,雲井喜三郎怒不可當,憤而出手。他拔出細長陣太刀,亮出銳利新刀刀鋒,一心要置對方於死地,正眼盯著對方,腳下步法紮實,刀尖直逼眼前。也不知虹汀有何打算,他丟掉奪來的刀,右手重新輕輕握妥竹杖,接下喜三郎嗜血如渴的凶刃,全無絲毫鬆懈大意,淡定如水製其機先,淒切似冰壓其機後,且聽喜三郎手中長刀,亦仿佛夾於大磐石之間,繃足了氣、嗚咽切齒。虹汀見狀莞爾一笑。“喜三郎大人,如何?還不早早醒悟嗎?所謂彌陀利劍,係指此竹杖之心。所謂不動束縛,就在於此瞬間呼吸。就算是千錘百煉後的精妙,跨不出虛實生死之境的劍,也不及悟道的一根竹杖。恰如眼前的不可思議,你千萬不可懷疑,快快放下屠刀,轉惡心、入佛道,進入念念不疑、刻刻無惑、闊達自在的境界。否則,我隻好循一殺多生之理,將你一刀兩段,替唐津藩消除眼下大禍。如今正是生死之際,劃分地獄天上的刹那。您以為如何?”聽到虹汀如此咄咄逼問,原本強橫跋扈的喜三郎也臉色鐵青、兩眼充血,汗流浹背、氣喘籲籲,然而,或許是經年累月的業力,已讓他無法回頭,或許是想仗著一線機微扭轉情勢,忽然鼓起衝天之勇,舉劍過頂,奮力一喝,如電光石火般斬來,虹汀翻身閃開順手一擊,竹杖不偏不倚,正中喜三郎眉心,趁他眼冒金星、躍往後退時,虹汀再乘虛而入、從旁掃去,同時伸手握住喜三郎腰間短刀的刀柄,“既然如此,我就遂了你願吧。”話聲未落,人已飛身後退了一間(27)有餘,再度揮起長刀的喜三郎,宛如雕像般就這樣直挺挺仰天倒下。斜肩砍下的右肩鮮血有如泉湧,染紅雪地,氣絕而死。

驚人氣勢震懾眾人,餘黨紛紛落荒而逃,待不見有人追趕,虹汀總算放心,將奪來的短刀歸還給屍骸,合掌數著念珠,誦經兩三遍後,才撣掉堆積在黑衣上的雪,再次背起佛像,安撫著嚇得失魂落魄的六美女,戴上鬥笠,人馬急行,很快便進入築前領地,在深江這個地方過了一夜,隔天清晨又踏著未歇的白雪,往東行五裏,來到此處侄之濱。

虹汀見到當地地形心想,此處北有高聳半天的愛宕靈山,南麵是雲煙迷離的背振、雷山、浮嶽等諸名山,放眼望去是萬頃良田,足以養育兒孫萬代,室見川清流可以行舟,還有袒濱、小戶古跡,芥屋、生之鬆原等名勝,況且距黑田五十五萬石的城下不遠,可謂集結了山海地形之精粹。於是他將一路隨行的馬夫納為家人,找片田野建造了家屋倉廩,捎信回故鄉京師,打算往後代代在此安身立命,同時他選中一地,收集背振雷山的巨木,親自司繩墨設計,起造一宇龐大伽藍,奉背負而來的彌勒菩薩座像為本尊,望以此地為傳至末代之菩提寺、永世祈願之所。山門高聳,迎真如實相之月清明,殿堂連簷,送佛土金色之日觀想。林泉深處,水碧沙白,鳥啼魚躍,念佛、念法、念僧,實乃末世之奇、罕有淨土。

緣此

人皇第一百十一代靈元天皇延寶五年丁巳霜月初旬,伽藍落成,從京師本山召請貧僧前來擔任開山住持。貧僧以寡聞淺學為由,再三堅辭未果。後感其奇特,荷笈下鄉擔任住持,將寺號命名為青黛山如月寺。選定來年延寶六年戊午二月二十一日之良辰,講往生講氏七門,誦淨土三部經,行長達七日之大施餓鬼。當天虹汀親自上座登壇,略述以上因緣向聽眾懺悔,吟唱兩首和歌。

唱 六道不惑六文字,佛陀世界吳竹杖       坪太郎

和 佛陀親持紫竹杖,回首來時盡虛空    六美女

接著由貧僧上座,詳細辯證緣起因果,闡明六道流轉、輪回轉生之理,傳授一念彌陀佛、即滅無量罪孽之真諦,並以一偈做結。

一念稱名聲 功德萬世傳 青黛山寺鍾 迎得真如月

另外,六美女時年十八歲。她將事先抄寫在紙上的三萬張六字名號(南無阿彌陀佛),分送前來的信眾,不到三天即送完。

上述故事六道之相盡顯娑婆,業報理趣流轉眼前。煩惱即菩提,六塵即淨土,吳家祖先冥福,代代延續正等正覺之結緣。吳家後世子孫若欲報此鴻恩,必須深切領會此意旨,不懈法事念佛。此事不得外泄,若疏忽泄露,恐遭他藩怨恨。詳細僅容當時本寺住持及吳家當主夫婦知曉。謹此敬筆。

記於 延寶七年七月七日

◆第三參考:野見山法倫氏談話

▼聽取時間:同前述,下午三點左右

▼聽取地點:如月寺方丈居室

▼列席者:野見山法倫氏(該寺住持,當時七十七歲。同年八月歿),我(W)以上二人

——您會懷疑自是難免。如同此緣起內文中所述,距今一百多年前,可尊為吳家中興之祖的虹汀大人,將其燒為灰燼、封緘至彌勒之世的繪卷,不知何故又恢複原有的繪卷形態,現於今世,落入吳一郎手上,導致如此瘋狂錯亂之源……關於此事,坦白說,即便您(W)沒開口詢問,我也打算說明,但一切仍需您自行判斷。

——自開山一行上人以來即有明訓,這段緣起記錄,原本隻有繼承吳家家業的夫妻首次來祭祖時,才會屏退外人讓他們觀看,除此以外,有關吳家血統之事,若非非同一般之時,否則完全不會外泄,身為本寺住持,必須保守秘密,然而如今事關緊要,若無法判斷吳一郎少爺是真瘋或佯狂,可能與其會不會成為罪人有重大關聯,我自然不能隱瞞。

——事情始末說來簡單。很久以前就已經有人發現,藏在本尊腹內、理應已化為灰燼的繪卷,其實仍保留原貌。不僅如此,從本尊腹中取出繪卷,造成誘發吳一郎少爺疾病發作者,我心中相當清楚,想必非此人無誤。當然,這畢竟隻是我個人的猜測,眾人聽了一定大感意外,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吳一郎少爺的親生母親、前些年在直方詭異橫死的千世子小姐……沒錯……聽來非常荒唐無稽,首先,大家必定會懷疑,世上豈有此等無情的母親,竟然會將具有如此可怕傳說的東西,交給自己無可取代的親生兒子?其中當然存在很深刻的理由,無論如何,隻要聽了接下來的說明,我想您就可以明白一切。

——回想起來,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應該是三十多年前了吧。實在已經年代久遠。您或許已經知道,這位千世子小姐自幼聰明伶俐,而且雙手格外靈活,尤其擅長繪畫和刺繡,打從她剛懂事,還梳著童發、身穿振袖的可愛年紀,就經常獨自一人坐在本寺本堂角落,臨摹紙門上的四季花卉圖案,以及欄杆間的仙人雕刻。當時她就已經非常可愛,五官輪廓宛如人偶一般。

——不過,大約是她十四五歲的時候吧?某天似是剛從學校回來,身穿絳紫色褲子的千世子小姐,懷抱一個包袱,徑自走進這方丈居室,向獨自在喝茶的我說師父……那本尊黑色佛像肚子裏,放著很漂亮的繪卷對吧?能不能偷偷拿出來讓我看看。繪卷的事自從本寺開山當時舉行大法會後,就成為附近一帶有名的傳說,村裏應該有很多人知道,我想她可能是從那些人口中聽說的吧。當時我笑著告訴她,繪卷很早以前就化為灰燼啦,就算我想讓你看也沒辦法,千世子小姐卻說……可是我剛才搖動佛像,卻聽到裏麵有哐咚哐咚的聲響,一定放著什麼東西。我聽了大吃一驚,訓了她幾句,怎麼能做這種事呢,會被佛祖懲罰的。但是……等到千代子小姐回去、隻剩我一人後,我忽然開始擔心,於是悄悄走進本堂,雖心知不敬,還是試著搖動本尊彌勒佛像,果然聽到哐咚聲響。那感覺就好似有卷軸狀的東西,藏於腹內。

——此事實在太不可思議,令我驚慌失色。我一直以為,如同緣起本文所述,本尊腹內放的僅是繪卷灰燼……但後來我又仔細一想,莫非是當年虹汀大人佯裝已經燒毀繪卷,其實卻保留原貌、藏入佛像腹內?現周圍填塞物因隨著年代久遠而幹燥鬆弛,才會發出這種聲音吧。好繪畫者常有這種心理,因太過愛惜繪卷而這麼做,可能是認為經年累月供養,因緣會逐漸淡薄、不再作祟吧。如果真是這樣,我應該重新取出、加以燒毀嗎?該怎麼辦才好呢……我左思右想,終究無法釋懷,也有點恐懼,但我心想,應該不會有人打破本尊佛像、查看內部,於是就這樣繼續放在原處。

——就這樣,時光飛逝,到了去年秋天,盂蘭盆節前一天的傍晚,八代子夫人和一郎少爺、真代子小姐三人一起前來掃墓。當時八代子夫人單獨一人打掃祠堂後,順便到這方丈居室來喝茶閑聊,話中提及,“雖然時間尚早,不過我打算等明年春天,一郎從六本鬆的學校(福岡高等學校)畢業後,馬上讓他和真代子成親,您以為如何?”她這麼跟我商量。八代子夫人在宣布這種重大事情之前,必會來找我商量,我也回答她,此事甚好,然後我們走出大殿簷廊一看,身穿學生製服的一郎少爺和係紅色腰帶的真代子小姐兩人已經掃好墳,正蹲在山門旁的墳前,雙手合十,看來感情和睦。見到這番情景,八代子夫人好似胸口一哽,突然掩麵進入祠堂,我則留在當場,望著相當匹配的這兩人,漫然想著吳家的未來,這時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千世子小姐說過的那些,心中暗暗一驚。當然,當時我隻認為這或許是老人家瞎操心,不過內心實在放不下,當天晚上,怎麼都睡不好。

——於是我悄悄起身,借著窗外映入的月光和燈火,一個人前往本堂,心知冒瀆地捧起本尊,試著搖動,但先前確實聽到的聲響,此時卻完全消失了。不僅如此,我還感覺裏麵仿佛空無一物。

——那時候我隱約有種預感,心中一股莫名恐懼。於是心一橫決定把佛像抱下佛龕、搬進這方丈居室,戴上眼鏡仔細檢查,雖然佛像身上滿布塵埃看不太清楚,可是卻發現佛像頸部在衣襟處有切斷後再嵌合的痕跡,試著用力搖晃,看似馬上就要鬆脫。當時我心想,原來是這麼回事。我努力保持鎮定,通過走廊將佛像搬到土間,安靜地揮去上麵的灰塵,在燈光下鋪了一塊毛毯,從切口拔下佛像的頭,往裏一看,挖成經筒狀的底部,有用舊宣紙包裹住的灰,而這灰包正中央,剛好凹陷為卷軸狀。看到這裏我這才明白,原來虹汀大人當年雖說已燒了繪卷,事實上他可能另有想法。其實繪卷並沒有燒毀,而是直接藏入佛像中,而現在又被某人偷走……眼前所見,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是的……除此之外,周圍還有一些應是作為充填之用的舊棉花,其餘連一片碎紙屑都沒見到。請往這邊走。我讓您親眼看看本尊吧。(參照後段備注)

——一切如您所見……這不知算不算是出於我的不謹慎……是啊……我內心非常愧疚,隻希望別出什麼事才好。可是,另一方麵,如果真是千世子小姐拿走的,那她又為何要這麼做呢?而且,從她橫死直方之後至今,又是誰偷偷暗藏了繪卷呢?假如是八代子夫人在收拾千世子遺物時發現,不至於不告訴我一聲……正當我暗自發愁、苦思不解時,竟發生了這種事,隻能說一切實在令人難以想象、太不可思議了。聽說,那繪卷在一郎少爺精神錯亂後,再度消失無蹤,這又是另一樁迷案。村裏傳說……一郎少爺精神異常前後,曾有人目睹繪卷如蛇般扭曲、橫渡半空,也不知是真是假。這一切皆因我的大意而起,死去的真代子小姐和發狂的一郎少爺實在可憐。我寧願用我這所剩無幾的短暫生命來代替他們,但如今隻能每天以淚洗麵。

◆第四參考:吳八代子的談話概要

▼聽取時間:同一天下午五點左右

▼聽取地點:本人宅邸後廳

▼列席者:吳八代子、我(W)以上二人

——啊,醫師……您終於來了。您不知道我有多盼望能見到您……不要緊。我的傷沒關係。我的生命什麼都無關緊要了。我拜托您了,醫生,請務必找出那個從寺中盜出這繪卷(相當謹慎地從懷中取出交出),埋伏在采石場等著交給一郎,企圖殺害我家人的家夥。要是找到那家夥,哪怕隻有一句話也好,請您問問他,究竟有何怨仇,讓他做出如此殘忍的事(啜泣),這一句話就好,請您務必要問問他(啜泣)……沒能在一郎精神正常時問出那個人的事,我實在無比遺憾……如果知道他是誰,就算咬碎他的骨頭都不甘心哪(啜泣)……不、不。離開直方時並沒有看到那東西。一郎隨身物品我全都仔細檢查過了。那些警察又知道些什麼?讓一郎遭受那種折磨……現在我問話他也完全不回答。我已經死心了。不管一郎能不能恢複正常,我女兒能不能起死回生,或者我自己這條命會如何,我都不在乎了。但是!殺害我妹妹千世子,還有謀害一郎和我女兒的人,絕對是同一個家夥……那個人明知道這幅繪卷的事,又故意拿給一郎看……(精神亢奮、錯亂,無法繼續回答。約一星期後,心情慢慢恢複平靜,逐漸呈現失神狀態的傾向。)

◆備注

(一)事件發生當天晚上十點半,檢查已禁止出入的吳家倉庫(被稱為第三號倉庫)時,發現鋪在樓下木板房間入口的舊報紙上,整齊並排著吳一郎的厚樸木屐以及真代子外出穿的紅色軟木底草鞋,旁邊開始有蠟燭滴落,點點延伸到陡峭的樓梯上方。

觀察樓上的狀況及被害人的屍體,並未發現有打鬥、抵抗或掙紮的痕跡。

屍體頸部有勒絞的折痕和瘀血,以及其他索溝互相纏繞的痕跡,但氣管喉頭及頸動脈等,並未發現有來自外部的損傷。此外,一條帶著脂粉香味的嶄新西式毛巾掉落於屍體前方的桌下,此乃凶嫌所持之物,係用於遂逞凶行。

桌上中央似有衛生紙,數十張帶有婦女體味、折成四折的八裁白紙層疊散放在桌上。麵對桌子的左邊放置吳家佛具的合金燭台一個,上插一支百文目大蠟燭,有點燃過的痕跡,根據之後調查的結果,推算約在點燃兩小時四十分鍾後熄滅。

另外還有三支嶄新的百文目大蠟燭和火柴盒一起置於桌下,以上四支蠟燭上端以及中央部分印上的許多指紋,皆隻有被害人真代子左右手指的指紋,加害者吳一郎的指紋一個也沒有。而且,從火柴盒上也隻檢測出被害人指紋此點分析,上述四支蠟燭乃是被害人自己攜來,並親自劃亮火柴點燃其中一支,置於桌上左邊,此點已無疑慮。(其他關於八代子腳印等敘述在此省略)

(二)同一晚九點,被害人屍體送達九州島帝國大學醫學院法醫學教室,馬上由我(W)執刀,在舟木醫學士見證下進行檢驗,並於該晚十一點結束,確定死因為頸部遭壓迫,勒殺。同時推斷被害人係因某種原因喪失意識後,遭人勒斃。另外,處女膜並未發現異常。(其他省略)

◆備注

(一)調查如月寺彌勒佛菩薩座像,發現其頭大身小、形貌怪異,既無後光也無偏袒(28)。披小袈裟如一般法衣,結跏跌坐,結彌勒定印,但亦可見形似作者自像之嫌。整體刀法極其簡勁雄渾,處處可見鋸齒及波浪狀鑿痕。底部中央以極端嚴謹的刀法陰刻著一寸見方的“勝空”二字。

(二)中央空洞為縱深一尺、橫徑三寸三分有餘的圓筒形,扣除充填在上方和底部的棉花和灰燼厚度,高約一尺六分,正好吻合繪卷(其他參考物品)的體積。另外,空洞蓋頂亦即頸部方形部分,可見到殘留的粘貼痕跡。

(三)檢查包灰的宣紙及填塞在上下左右的棉花,從其褪色程度判斷,約略等同記錄的時代。經過顯微鏡分析的結果,僅發現灰燼內容包含燒毀普通和紙和絹布的痕跡,並無裱裝用的金絲或卷軸木材等其他痕跡。(其他省略)

◆備注

(一)調查侄之濱入口的國道沿線、靠海一側的山麓采石場一帶,發現據稱前一天吳一郎觀看繪卷時所坐的石塊位置,位於切割剩下的粗石背後,經過街道者很難注意到。

(二)采石場內除了無數大小石片石塊和石工作業的痕跡,還有從道路飛入的稻草、紙張、草鞋、蹄鐵片,以及其他類似垃圾之物,此外,並無值得注意的物品。另外,或許由於經小雨衝刷,未能發現疑似吳一郎或其他任何人物的足跡。

(三)平時在采石場工作、住在侄之濱町七十五番地之一的石工脅野軍平,兩天前因其妻子阿蜜及養子格市同時腹痛腹瀉,疑似感染流行病而被隔離,不久後待其痊愈詢問的結果,證實近日來並未發現工作時有可疑人物進入采石場或在附近徘徊。關於這些人的病況,由於該處的魚類向來新鮮,不可能是食物中毒。目前病因尚未查明。

◇插入繪卷照片

◇記載上述繪卷由來

◇記載關於上述第二次發作的全盤研究觀察事項

哈哈哈哈哈。

如何?各位現在是不是覺得驚慌失措呢。

大家想必已經忘記這是我遺書中最重要的一部分,隻忘情地閱讀吧。其中有悲劇、有喜劇、有劍鬥,還有警察問案,如果能再加上信徒的大肆宣傳,可不就是一部大人看了感動、小孩讀了驚恐的異想天開奇妙記錄呢。特別是心理遺傳的奇特顯現方式,真可說是古今未見的絕佳手法,翻遍現代所謂常識和科學知識的典籍,也無法比擬。即便是著名法醫學家若林鏡太郎博士,似乎也覺得此事棘手,在其調查資料中感歎如下。

我希望將這樁事件的凶手,稱為假想凶手。因為隻能將此事件的凶手想象為擁有超越現代一切學術、道德、習慣、義理、人情之可怕、神秘、不可思議個性之人,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合理解釋。此人非但在短短兩年之間極盡殘虐之事,讓三位婦女和一位青年或遭殺害,或精神狂亂,使其一家血統完全斷絕、無法再延續,而且此等殘虐的行凶手法,皆偽裝為偶然事件或者超科學的神秘作用,無法再做其他猜測。別說凶手的存在,就連他進行此一連串凶行的目的是否存在,都令人懷疑。

各位覺得如何?對照前麵看過的記錄和這段文字,相信各位應該早就已經注意到了吧。站在法醫學立場的若林博士對該事件所主張的重點,和身為精神病學者的我所主張的重點,從事件發生當初就正好相反,直到今日為止也沒有達成一致。若林站在法醫學者特有的角度,打從一開始就認為這樁事件絕對另有隱藏背後的凶手,並且認定這名凶手一定從某處暗中操控,隨心所欲地操弄與此事件相關的奇妙現象,但是我可不覺得事情這麼單純。站在精神科學的立場觀察,這隻是一樁所謂“沒有凶手的犯罪事件”。這不過是一件無論外觀或內容都很奇特的精神病發作之表現,被害人和凶手或許都在某種錯覺之下,被誤以為是同一人犯下的凶行。如果還是硬要找出凶手,我主張應該逮捕遺傳這種心理給吳一郎的祖先,送進牢裏。這就是此樁事件的核心趣味所在……

什麼……你說什麼……如此這般……你已經知道這樁事件的真凶了嗎。

哎呀……這真是太令人驚訝了。就算是再厲害的名偵探,腦筋如此敏銳,也未免讓人不知如何是好啊。而且這麼一來我和若林都甭混了。

別急別急,請等一等。就算諸位所指的人物確確實實百分之百是這樁事件的幕後真凶,也就是若林所謂的假想怪魔人,終究也隻是一種推測,並沒有確切證據吧。再說,就算真有不動如山、可靠無比的確切證據,而且各位也知道凶手目前身在何處、正在做什麼事,將凶手逮捕歸案後,竟然發現了事件背後令人瞠目結舌、震驚語塞的新事實,屆時不知各位打算如何處置呢?嗬嗬嗬嗬嗬。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對於這種深刻奇妙不可思議的事件,以薄弱證據或概念式的推理來判斷,萬萬不該、非常危險。至少必須對於此事件在前述狀態下發生後,曆經何種途徑峰回路轉終於落到我手中,我對事件又進行了何種觀察、根據何種方法推演研究步驟,並了解根據此研究所發現的第二次發作內容,又是何等淒慘、痛切、絢爛、怪異,並且無理可循,還有,這些研究過程何以驟變、發展為在下自殺的原因等等進行徹底觀察之後,才能決定有無真凶。想必各位應該已頭昏眼花,“原來如此啊……嗯……”我算是先占了上風。好了,關於之後我對這樁事件的研究進展實況,接下來我繼續拿掉敬語,用天然色立體電影來說明。

問題是,像我這種來自鄉下又是新手的無聲電影辯士,一旦省掉敬語,聽來一定像在朗讀外行人所寫的單調劇本吧。很不幸,什麼劇本還是焗粉我可從沒做過,也不知該長什麼樣子,不過距離天亮還有大把時間,我就提筆玩玩,試著編寫劇本這玩意兒。隻是在此得事先聲明,將事件核心的心理遺傳內容留待最後,先從外側的事實依序往內推、往內推,搓呀搓地慢慢搓成焗粉……哎呀,不對,是劇本,情節也不會顛倒衝突。我關於此事件的記錄,完全依照當時親眼觀察事件的順序排列,光是研究此順序,就足以了解事件真相……因此就這一點還恕我直言,請相信絕對是極端科學、毫無粉飾,俯仰天地而無愧的真實記錄。大概就是這樣吧,嘖嘖嘖。

【字幕】吳一郎的精神鑒定,大正十五年五月三日上午九點,於福岡地方法院會客室。

【電影】正木博士身穿黑紫色家紋外褂,嗶嘰單衣搭配嗶嘰褲,洗舊的白色襪子,儼然村長模樣的打扮,伸直雙腿往後躺在接近入口對麵窗口的椅子上,悠閑地抽著雪茄。

中央的圓桌上丟著似是正木博士帶來的老舊洋傘和老舊圓頂禮帽。旁邊站著身穿雙排扣長禮服的若林博士,正在向正木博士介紹身穿製服形貌威嚴的探長和全身嗶嘰布料的優雅紳士。

“這位是大塚警部,這位是鈴木預審判事,兩位都從一開始就參與了這樁事件。”

正木博士站起來接過兩人的名片,相當隨便地點了幾下頭。

“我就是您想見的正木……抱歉,身上剛好沒帶名片……”

警部和預審判事板著臉、嚴肅地回禮。

這時,身上僅穿著白底藍點圖案夾衣的吳一郎,由兩位法警拉著腰帶進來,三位紳士分別往左右讓開,形同隨侍在正木博士身旁。

吳一郎呆站在正木博士麵前,用他烏黑清澈的憂鬱眼睛慢慢地環視屋內。他白皙手臂和頸部周圍,還留有瘋狂發作被壓製時導致的幾處擦傷和瘀青,將他這世間罕有的俊美容貌襯托得更加異樣。他身後的兩位法警整齊地行舉手禮。

正木博士回以注目禮,呼出一口雪茄的細長煙霧,然後粗魯地將吳一郎銬上手銬的雙手向自己拉近,兩人的臉孔相距約一尺左右、四隻眼睛緊緊互相盯著。他凝視著吳一郎瞳孔深處,仿佛在暗示什麼,又仿佛是試圖用自己眼裏的光芒,將吳一郎眼裏的光芒押回瞳孔深處。兩人就這樣四目相對,有好一陣子動也不動。

不久後,正木博士的表情開始呈現緊張。在一旁觀看的紳士們表情也跟著緊張起來。

但隻有若林博士連眉毛也沒挑一下,冷靜地垂下他蒼白的眼眸,凝視著正木博士的側臉。好像正從正木博士的表情中,尋找某種不為人知的東西。

而吳一郎卻沒有半點驚慌。他那精神失常的人特有的清澈眼神,輕易地將視線從正木博士臉上移開,隨即由下往上緩緩打量著佇立一旁的若林博士身穿長外套的高大身影。

正木博士的表情漸漸柔和。他望著吳一郎的臉頰,咧嘴一笑,重新吸燃就快熄滅的雪茄,語氣輕鬆地開口。

“你認識那位叔叔吧?”

吳一郎依舊仰望著若林博士蒼白的長臉,微微點了點頭。眼神像是逐漸要進入夢境。看到他這個樣子,正木博士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此時吳一郎的嘴唇輕輕蠕動。

“認識。他是家父。”

話聲未落,若林博士已換上一臉駭人表情……原本就蒼白的臉孔慢慢失去血色,如白土般失去光澤的額頭正中央有兩道青筋暴露。無法用憤怒或驚愕來形容的麵貌,太陽穴咯咯顫抖,回頭望著正木博士。眼神之淒厲簡直像隨時都會朝他撲過來。

但正木博士似乎沒有注意到他,他旁若無人地大笑出聲。

“哈哈哈哈!是你父親嗎,那好那好。那你認識我這位叔叔嗎?”

說著,他指向自己的鼻子。

吳一郎眼神認真地盯著正木博士的臉,很快又輕輕蠕動著嘴唇。

“是我……父親……”

“啊哈哈哈哈哈哈!”

正木博士更開心地笑了,最後他甚至放開吳一郎的手,受不了般地開始狂笑。

“啊哈哈哈哈!我真是沒想到。這麼說,你有兩位父親囉?”

吳一郎似想非想,顯得有些猶豫,但他很快就默默點點頭。正木博士終於捧腹大笑。

“哇哈哈哈哈!太棒啦,這實在太難得了。那,你記得這兩位父親的姓名嗎?”

正木博士半開玩笑似的問,頓時,在座有如身處五裏霧中、倉皇失措的所有人,臉色瞬間浮現緊張。

可是,被正木博士這麼一問,吳一郎驀地臉色一暗。他靜靜轉移視線,似乎專注地眺望窗外燦爛耀眼的五月晴空,之後又好像突然回想起什麼,鬥大眼眶中溢滿了淚水。見到他這樣,正木博士再次執起吳一郎的手,緩緩吐出一口雪茄煙霧。

“不。不要緊、不要緊。不必勉強自己去想起你父親的姓名。因為不管你先想起的是哪個人,都太不公平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原本繃著緊張情緒的眾人同時笑了。終於恢複原來表情的若林博士,也露出猶如哭泣般的奇怪僵硬笑容。

吳一郎用提防的眼神看著這每一張笑臉,最後他仿佛很失望,歎了一口氣後垂下眼,撲簌簌掉下淚。淚珠從手銬滴落到肮髒的地板上。

正木博士繼續拉著他的手,悠然環顧眾人。

“我希望能把這位病患交給我,不知各位有何看法?我想這位病患的腦中一定還殘留著跟事件真相有關的某些記憶。就像各位剛剛所聽到的,他看到每個人的臉都覺得是自己父親,這或許正是暗示著事件背後的真相的某種重要心理之顯現……如果可以,我想靠自己的力量讓這位少年的頭腦恢複正常,擷取與事件真相相關的記憶,各位意下如何……”

【字幕】吳一郎最早出現在解放治療場之日(大正十五年七日七日拍攝)

【電影】矗立在解放治療場正中央的五六棵梧桐樹,鮮亮綠葉在盛夏陽光中閃閃發亮。

八位瘋子從東側入口列隊依序進入。其中有人很不可思議地環顧四周,但慢慢就開始顯現各自的狂態。

排在隊伍最後進來的是吳一郎。

他的神情相當憂鬱,有好一陣子愣愣地環望四周的紅磚圍牆、腳下的砂地,然後好像在自己腳邊的砂裏發現了什麼,突然兩眼發亮將其拾起,夾在雙手之間滾動搓揉,還拿起來迎著炫目的太陽看。

那是一個彈珠汽水裏的彈珠,透藍美麗。

吳一郎彎起嘴角麵對著太陽,將這顆彈珠卷進黑色兵兒帶(29)中,又匆忙撩起衣擺蹲下,開始用雙手在滾燙的砂中翻找。

從剛才就站在入口觀察的正木博士,命令工友拿來一把圓鍬,交給吳一郎。

吳一郎高興地道謝後,接過圓鍬,比剛剛更勤快地翻動閃亮的砂土。濕濡的砂土曝曬在陽光下,逐漸變白、變幹。

專注觀察吳一郎態度的正木博士,不久後微微一笑,輕輕點點頭,然後走回入口快步離開。

【字幕】在那之後約兩個月,在解放治療場的吳一郎(同年九月十日拍攝)

【電影】解放治療場中央的梧桐樹夾雜著少許枯萎葉片。周圍場內的平地處處可見翻掘過後宛如一個個漆黑墓穴般的砂土痕跡,重疊分散在各處 。

吳一郎站在洞穴與洞穴之間的砂土平地一隅,以鍬為杖,挺直腰杆,正難受地呼出一口氣。他的臉孔被秋陽曬得焦黑,再加上連日勞動似乎已經筋疲力盡,看起來無比憔悴、判若兩人,隻剩下眼睛還骨碌碌地晶亮轉動。他的汗水不斷流下,劇烈的喘息猶如火焰……他手中充當拐杖拄地的圓鍬鍬刃,已磨損成薄薄的波浪狀,閃動著銀一般的懾人光芒,充分說明這幾十天的掘砂作業何等狂熱、劇烈……所謂活生生墜入焦熱地獄的亡者之姿,說的就是這副模樣吧。

接著,吳一郎像是被什麼人追趕般,用曬黑的手臂重新拿起圓鍬。他開始在新的石英材質砂地上奮力鑿下,挖掘另一個洞穴,很快挖出一個大魚骨後,再度恢複精力,以比先前更強數倍的氣勢繼續揮動圓鍬。

舞蹈狂女學生掉入位於吳一郎背後的一個大洞穴中,雙腳在空中不斷晃動、發出慘叫。其他病患們則是一起鼓掌喝彩。

但是吳一郎頭也不回,更加專心地挖、挖、往下挖,沒多久,好像挖到某種眼睛看不見的東西,頻頻搓動雙手手指,接著馬上拿起圓鍬,眼睛亮得像火光一樣,他緊咬著雪白的牙齒,拚命翻動腳下的地麵。

正木博士從他身後緩步走過來。架在鼻頭的眼鏡反射著陽光,注視著吳一郎的作業狀況好一會兒。不久,正木博士走近吳一郎身邊,伸手輕拍他揮起圓鍬的右肩。

吳一郎驚訝地放下圓鍬,呆然回望正木博士,並擦拭臉上汩汩不停的汗滴。

正木博士趁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動作伸入吳一郎懷中,抓出用髒手帕包住的圓形物品,還有吳一郎最早挖出的魚骨,藏在背後。但吳一郎一點也沒有察覺,繼續擦拭汗水,眨著眼睛,從洞穴中抬頭往上看。正木博士站在洞穴邊緣微笑往下看著他。

“你剛剛挖出來的是什麼?”

吳一郎很尷尬地紅了臉,將左手手指伸至博士鼻尖。博士挪近眼鏡仔細看,發現他指頭上卷卷纏繞著一根女人頭發。

正木博士似乎知道那代表什麼意義,麵容嚴肅地點點頭,緊接著他解開藏在背後的髒手帕,將裏麵的東西放於左手掌心,遞到吳一郎眼前。他掌上除了吳一郎兩個月前剛進入這個解放治療場後撿到的彈珠,以及今天挖出的魚骨以外,還有紅色橡膠梳子碎片,和斷成約小指大小閃著光芒的玻璃管。

“這些是你從土裏挖出來的吧?”

吳一郎劇烈地喘著氣,點點頭。他看了看博士的臉,再看了看那四樣東西。

“嗯……那這是什麼呢?這些東西有什麼用途嗎?”

“這些是青琅玕、水晶管、人骨,還有珊瑚梳子。”

吳一郎不假思索地隨口回答,同時馬上從博士手上接過這四個破爛東西和手帕,綁得像石頭般牢固後,再無比慎重地放回懷中深處。

“嗯。那你為什麼要這樣拚命挖土呢?”

吳一郎左手拄著正要往土裏深挖的圓鍬,右手指著腳下。

“這兒埋著女人的屍體。”

“哦。原來如此。嗯。”

正木博士喃喃說道。接著他隔著眼鏡,狠狠盯著吳一郎雙眼,用相當嚴厲而清晰的語氣,一字一字清楚傳到對方耳裏。

“嗯……原來如此。但是……女人屍體埋在土裏……是什麼時候的事?”

吳一郎雙手撐著圓鍬,訝異地仰頭望著博士的臉孔。他臉頰的紅暈倏地消失,嘴唇輕輕蠕動。

“什……什麼……時候……什麼時候……”

他仿佛說著囈語般開始不斷重複。接著,有好一陣子他茫然地看著周圍,不久後又忽然換上難以言喻的寂寞、不知所措的困惑神情。他鬆開手中的圓鍬,無力地低垂兩眼,慢慢爬到洞外,往入口方向走去。

正木博士目送吳一郎的背影,交抱雙臂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果然不出所料。他的心理遺傳絲毫不差地出現了。可是還得再忍耐一段時間。接下來才是真正的好戲上場……”

【字幕】同年十月十九日(距離前一場景約一個月後)的解放治療場內光景。

【電影】跟最初放映時一樣,老人缽卷儀作在場內平坦砂地的磚牆前耕作。不過儀作已經比第一次出現時多耕作了約一畝田地,而一旁的瘦弱少女則栽種枯枝和瓦片至一半左右的位置。

站在老人麵前的吳一郎也和最初見到時一樣,麵帶微笑,雙手放在背後,專注地看著老人上下揮動圓鍬,但是僅僅經過一個多月時間,他的皮膚已經完全變白,也圓潤了許多,這是因為這段時間他停止挖掘洞穴的勞動,整天都關在自己房間,也就是第七號房的關係。

正木博士從他背後微笑走近,慢慢伸手擱在他肩上。吳一郎嚇了一跳似的,轉過頭去。

“怎麼樣?你好久沒有出來了啊。我看你皮膚變白……還胖了點。”

“是的……”

吳一郎保持著微笑回答,繼續注視著圓鍬的揮動。

“你在這裏做什麼?”

正木博士盯著他的臉問。但吳一郎的視線仍集中在圓鍬上,靜靜地回答。

“我在看那個人耕田。”

“嗯。看來意識已經清醒很多了。”

正木博士自言自語般說著,上下打量著吳一郎的側臉,接著他稍稍加強了語氣。

“不是吧。我看你是想向他借那把圓鍬吧?”

話還沒講完,吳一郎的臉登時煞白。瞪大了雙眼凝視正木博士的臉,但很快地視線又回到圓鍬上,喃喃說著。

“沒錯……那是我的圓鍬。”

“嗯。這我知道。”

正木博士點點頭。

“那把圓鍬是你的。但是他難得這麼熱心耕作,你可以再多等他一會兒嗎?等到正午十二點鍾聲一響,那位老先生一定會丟下圓鍬去吃飯的,然後下午直到天黑之前都不會再出來的。”

“真的嗎?”

吳一郎說著,回望正木博士的眼裏帶著濃濃不安。正木博士像是想讓他安心,用力地點頭。

“當然是真的。我以後會再買一把新的給你。”

盡管如此,吳一郎依舊不安地凝視著上下揮動的圓鍬,然後他很快又開始自言自語喃喃念道。

“我現在就想要……”

“哦。這是為什麼?”

但吳一郎沒有回答。他緊抿著嘴,繼續凝視圓鍬上下揮動。

正木博士神情緊張地瞪著吳一郎的側臉,仿佛想從他的表情中找出什麼。

一隻大鳶的影子,輕盈地滑過兩人麵前的砂地。

是的,看到這裏終於明白,吳一郎的心理遺傳,主要跟佩戴青琅玕、水晶管和珊瑚梳子之類飾品的古代貴婦有關,也明白吳一郎那麼熱切尋找女性的屍體,都是為了完成以該婦人為模特兒的繪卷。

但是當正木博士質問屍體是什麼時候埋在土中時,吳一郎卻茫然不知如何回答,轉身回房陷入深思,這又是為什麼?

還有,經過一個月後的今天,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他又為什麼來到這處解放治療場,一心一意等待老人放下手上的圓鍬?

就在現在這個時刻,這個解放治療場的危機,是從何處如何漸漸逼近。

能夠揭開這些疑問的人,目前隻有正在調查這樁事件的若林博士,和身為他的谘詢對象的我而已。不,並不是銀幕上的正木博士……不、不是……哎呀真麻煩,就當作是我好了,順便把影片也停止播放吧。再順便回到深夜在九州島大學精神病科教授研究室裏,獨自一個人寫這篇遺書的正木瘋博士身上。

聽來或許有些不可思議,反正這是我臨死之前打發時間寫下的遺書。威士忌酒力再強也無所謂。接下來我將會化為山野……此時還是再讓我抽根雪茄吧。

啊,真愉快。像這樣在自殺前夕,還能以嘲弄宇宙萬物的心情寫遺書。寫累了就穿著拖鞋縮在旋轉椅中,環抱膝頭,吞吐著群青或藤黃色的煙霧。這麼一來,這些煙霧就會像朝靄、晚霞渲染般往上盤旋,嫋嫋飄至天花板,到了一定高度,就如同浮在水麵上的油漬般慢慢擴散開來,猶如具有靈魂一樣,糾結分散、似悲似喜,描繪出非幾何的曲線,然後逐漸淡薄、消失。坐在大旋轉椅中呆呆抬頭望著這些、猶如瘦小骸骨般的我,簡直就像天方夜譚裏的魔術師啊……啊,好困。威士忌好像開始發作了。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窗外是滿天星鬥啊。這個……那叫什麼來著……嗯嗯。有一顆星……“找到一顆星,博士就發暈”嗎?哈哈……這可不大好……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

×××

“如何……讀完了嗎?”

這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但很快地,又在室內留下嗡嗡的空洞回音,然後消失。

那個瞬間,我本以為是若林博士的聲音,但我馬上發現,這語氣完全不同,還帶著快活年輕的餘韻,因此驚訝地回頭。可是室內空空蕩蕩,連隻老鼠都沒看到。

太不可思議了。

秋天早晨明亮的陽光,從三麵窗戶如洪水般傾瀉,炫目地反射在擺成數排的標本架玻璃、透明漆,還有亞麻地板上,四周一片寂靜。

唧唧唧唧唧唧唧……咕哩咕哩咕哩咕哩咕哩咕哩……唧唧……

是一群小鳥在鬆林間啼叫的聲音。

真奇怪……我合上讀完的遺書,不經意地看著自己眼前……接著我突然一驚,差點嚇得跳起來。

有個奇妙的人就在我眼前……我原先一直以為若林博士坐在那張大桌子對麵的旋轉扶手椅上,但現在椅子上已經不見若林博士的身影,和我麵對麵縮在椅子裏坐著的,是一個身穿白袍瘦小如骸骨的男人。

那是一位理著大光頭,眉毛剃得精光,全身曬成紅黑色,年約五十的紳士,實際年齡或許更年輕些……他高挺的鼻梁上架著大大的無框眼鏡,大大的ㄟ字形唇上,緊叼著剛點燃的雪茄,雙臂高高交抱在胸前,使得身體呈現往後傾的姿態,一個貌似骸骨的瘦小男人……跟我視線交會的那一刹那,他右手悠悠拿起雪茄,露出雪白的牙齒,粲然一笑。

我跳了起來。

“哇……是正木博士……”

“啊哈哈哈哈……嚇了一跳吧……哈哈哈哈。哎呀,你真是不簡單。能記得我的名字真不簡單。而且也沒有誤以為我是鬼魂而嚇得逃走,更讓我佩服。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我包圍在這笑聲的回響中,逐漸感到全身麻痹,右手抓著的正木博士遺書也咚的一聲掉落在大桌上……同時,因為書寫遺書的正木博士本人出現,我覺得從今天早上以來發生的所有一切仿佛完全被否定,頓時全身無力,再次一屁股坐回原本的旋轉椅中。把嘴裏的唾液吞了又吞。

看到我這種態度,正木博士顯得相當愉快,他在椅子上往後仰,哄聲大笑。

“啊哈哈哈哈。你看起來非常吃驚呢。啊哈哈哈哈。其實沒什麼好害怕的。你現在隻是陷入了嚴重的錯覺。”

“嚴重的……錯覺……”

“還不明白嗎?嗬嗬嗬嗬。那麼你先想想看。你剛才……我想應該是八點以前吧,被若林帶到這個房間,聽他說了許多事,對吧?他告訴你我已經死了一個月之類的……嗯嗯……還有那月曆上的日期又怎麼了……哈哈哈哈,嚇了一跳吧?……我可是什麼都知道啊。還有,在你閱讀那些《瘋人地獄邪道祭文》啦,《胎兒之夢》啦,新聞剪報啦,遺書什麼的當中,你就真的相信我早在一個月前已經死了,對吧?”

“……”

“啊哈哈哈哈。不過很遺憾,那都是若林的計謀。你完完全全被若林這個騙子給牽著鼻子走了啊。讓你看看證據吧。隻要看這遺書最後的部分就能明白。你不是剛好翻到那裏嗎?如何……這是我昨天晚上熬夜所寫的,你聞聞看那還新鮮的墨水味道,就是最好的證據。哈哈哈哈。怎麼樣。所謂的遺書,也沒有規定非要在本人死後才能出現,我還活著,根本沒什麼奇怪啊。啊哈哈哈哈。”

“……”

我驚訝得合不攏嘴。我苦思不解,正木、若林這兩位博士,為何要做出如此奇怪的惡作劇?若說是惡作劇,也未免有太多怪異、不合理的內容了……從今天早上起看到的各種事件、各項資料內容,都是事實嗎?或者隻是兩位博士為了戲弄我,而聯手演出的戲碼?想著想著,原本充斥在我胸中堆積成山的感激、驚訝和好奇等等,同時開始搖搖晃晃、崩潰,仿佛與自己的身體一起嗖地消失了。

我踏穩腳步,雙手緊緊撐住大桌邊緣,如做夢般茫然望著眼前咧嘴微笑的正木博士。

“哇嗬嗬嗬嗬。”

正木博士張口大笑。此時卻剛好被正要吸入的雪茄嗆到,混雜了痛苦又可笑的表情,同時慌張地用手按住鼻頭上的眼鏡。

“啊哈哈哈哈……咳咳……你表情很怪呢……嗬嗬嗬嗬,好像我不死不行似的……咳咳咳……是不是呢。咳咳……我身體真是愈來愈糟了……看我這樣子。聽好了。你在今天早上……應該說是子夜一點左右,呈大字形躺在七號房內睡覺。醒來時突然發現忘記自己的姓名,所以一個人大驚失色地吵鬧,對嗎?”

“啊……為什麼您會知道?”

“你那麼大聲吼叫,想不知道也難哪。當時其他人都在熟睡,隻有還在這裏寫遺書的我聽到那陣騷動,走過去一看,發現你正在七號房裏拚命回想自己的姓名。我猜想,你一定是正要從夢遊狀態中清醒……所以我又馬上回到二樓,一心想快點完成這篇遺書,不久後便天亮了,我一邊打盹一邊睜開了眼睛,稍微晃神地發著呆,不久後若林好像開著他那輛有新式喇叭的汽車前來。這可不是好消息。一定是有人發現你從夢遊狀態中清醒,很快向若林報告。若林這家夥動作倒是挺快的,不過馬上趕到現場又打什麼算盤呢……我一直躲在暗處偷看,他讓你理發、洗澡,打扮成堂堂大學生模樣,應該是要讓你跟住在隔壁六號房的美少女見麵。而且還說她就是你的未婚妻,是不是令你驚慌失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