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輯(四)(2 / 3)

在今天,不同年齡段的寫作,在各自的創作所追求的目標上,實際上有一種異曲同工之妙:鮮有例外地追逐著市場效應。這就進一步脫離了永恒的思索,喪失了大自然的坐標,不再追求真理,格局空前變小。

閱讀中國當代文學,每每會有這樣的一種感受:我們擁有當前物欲世界的最龐大的一支伴奏隊伍。在這方麵,我們如今真的已經是“後來居上”了。透過表象的種種分析,很容易得出的結論是:長期處於落後狀態的第三世界,急於學習發達國家的文學,也極有可能學到其中最壞的部分,毫不猶豫地丟棄自己美好的民族傳統。時至今日,他們要比以前所鄙視的“墮落的西方”更多更淋漓地寫到性和暴力、更大幅度地展示“人性的惡與委瑣”—這在通常情況下會是閱讀中更為刺激的部分,也是“解構”和“解放”的靈藥和猛藥。

中國傳統通俗小說中並不缺少這樣的元素:我們有千奇百怪和極盡想象力的關於性和暴力的描述,這方麵並不稍遜於商業主義物質主義的西方。從曆史上看,中國古代的齊國在發展經濟的最能幹的人物管仲的管理下,國都臨淄建立了世界上最早也是最龐大的妓院。至於說暴力和酷刑,同時期的秦國有一個宰相商鞅,他炮製的嚴刑峻法大概是人世間最罕見最殘酷的。不幸的是這二位總是受到後人不吝言辭的極度稱讚。所以說無論東方還是西方,文學與生活都有各自的傳統,二者在交流和學習中總要對接,問題是不要把其中最可怕最惡劣的部分交集起來,一旦這樣也就糟透了。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希望在這場震耳欲聾的物欲大合奏中聽到獨奏和獨唱,看到能夠置身於生命曠野中的人—十三億人口的大國,五六千年的古老文明,總會貯藏起這樣的精神能量。

在曆史上,對現實的功利性有所超越的文學總是難忘的。這裏談談孫犁和汪曾祺,他們在當時和今後的意義,都給我們以啟示。

先說孫犁。這位文筆優美的作家經曆了戰爭,是我們熟悉的那一代革命作家。這個創作群體的主要特征是配合戰爭和階級鬥爭,以筆為槍,其作品是隆隆前行的革命列車上的一件件行李—有時也被視為“齒輪和螺絲釘”。可孫犁稍有不同的是,他的作品在同樣擁有濃濃的戰鬥和硝煙氣息的同時,個人誌趣也得到了很好的保留。他描述山地的鬥爭,蘆葦蕩裏的戰火,公社化的過程,但這更多的隻是作為一種生活背景出現的—更大的背景卻是山川大地,即令人迷思和愛戀的自然,它下麵發生的故事才是各種各樣的,作家要用自己的筆來描寫和繪製。

這就有了一個個迷人的女性形象,她們含蓄的耐人尋味的心情表達得多麼生動逼真。這在當時的文學中是十分少見的,現實功利性較弱,因而顯得格外觸目。作家對女性的涓涓柔情,特別的愛惜之情,獨到的觀察,都充盈在字裏行間。這是比一般的兒女情長更深邃更細致的東西,它來自恒久不變的人與自然的關係:最別致的青春形象,迷人的天籟,無法言表的生趣。可見在那個統一的潮流和文學氣氛中,孫犁在一定程度上超脫了出來,保護了自己的藝術空間,並在這個空間裏生長起來。

再說離我們更近一點的汪曾祺,他的主要創作期就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代表作更是八十年代初產生的。同時期的作家在寫什麼?大家大致在寫兩個方麵:一是繼續對極左文化專製的控訴,二是對新時期新氣象新成就的歡頌。但汪曾祺基本上沒有寫這兩方麵的內容,而是獨自沉浸到往昔的回憶中去,把老舊生活的場景一一追記下來。這其中滿是他的個人誌趣和性情,十分飽滿。

他玩味往昔的做法,今天也許不算多麼特異,在當時卻是極為另類的,一般讀者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適應。那時候人在現實的“潮流”之中,也就無暇顧及大自然所賦予的斑斕人性、大自然本身。

由此可見,孫犁和汪曾祺都是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脫離自己身處的現實潮流,盡可能地保存了自己生命中應有的單純和樸實,具有一定的精神自由。當然,他們因此而成為那個時期難得的文學收獲。

那麼到了時下,我們究竟有什麼值得樂觀的方麵?這才應該是討論的重點。我們的樂觀在於:目前羅列的這一切雖然令人憂慮,但還不是完全無望,因為屈指算來,在短短的半個世紀的曆史中,作為寫作群體這起碼是第二次對潮流的“順馴”了—上一次是六七十年代,那時的文學主潮是寫“階級鬥爭”;而這一次則是對物質欲望的集體追逐和仰望。

這兩股文學潮流從表麵看起來是呈現兩極狀態的,但它的內裏、它的本質含義都是相同的:寫作彙入並跟從社會思潮與時尚,其境界並沒有區別和超越現實操作的功利層麵。當代文學在這兩個潮流中都未能幸免,也都是同一種命運。從人性和藝術的規律上看,我們有理由相信以後的文學命運也要大致如此。不過我們麵臨的是本世紀的下一個十年或二十年三十年、以至於更長的一段時間,我們是否可以企望於藝術家的想象力、獨立性和人格的力量,有一個稍稍不同的麵貌?

中國有句老話:“事不過三”,意思是說,同類錯誤重犯“第三次”就很愚蠢很不妙了。由此說來,如果我們的當代文學仍然是有希望的。

東部半島上那隻午夜出沒的獾始終是沉默的。可是它即便發聲,我們也無法與之交流,隻能一邊窺視那張可愛的花臉,一邊猜測它的行為以及心緒。

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它不是為了“生態”問題而來,它還沒有那樣的自覺。它對故園的留戀是一種本能的、自然而然的;它在黑夜裏嗅著往昔,走走停停,如此而已。對這道矮矮的柵欄牆和所有的人工痕跡,它除了費解還有恐懼,所以它對自己的行為非但沒有強調和炫耀,而且絕不呼喊和喧嘩。它甚至有些羞澀,當然不會在陽光下進入,而必要選擇自己的午夜。它有家園記憶的本性,是這個本性讓它痛苦。

比起這隻獾,我們現代人也許喪失了這種痛苦—那種摻雜了懼怕和莫名羞澀的情態,我們人類是沒有的。我們麵對自然也許是清晰的責任感,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各種勇氣—可也恰恰是這種勇氣,把我們賴以棲身的大自然給徹底毀掉了。

我們急切的功利性無所不在。我們的傳統中也許有著過多的實用主義的心智,並且從現實操作的層麵上給予了不適當的推崇。比如長期得到讚賞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句話,我們就將現實應用和精神推崇混為一團—現實生活中,有人正是出於對“覆舟”的恐懼,才有了對“水”的善意。可是我們不禁還要設問:既然乘舟者也來自“水”,“水”才是他的母體,即便“水”不能“覆舟”,不是也要對它愛惜與敬畏嗎?這應該是乘舟者的本能與責任。因為懼怕而不得不施予的“善意”,當然是大打折扣的。

我們文學中對待自然的態度,一如對待“水”的態度:現實的社會治理不可不考慮這種“水舟”邏輯,可是文學上卻要上升到道德與理想的層麵,回到生命的感動。這是有所不同的、不容混淆的。我們熱愛自然,保護自然,不是因為害怕報複,更不是為了有效地索取,而僅僅因為她是萬物的生母、她的無可比擬的美、她的神秘動人,還有—我們隻是她的一粒微小的分子……

如上說到的那隻獾,它僅僅是置身於自然之中,與萬千生命融為了一體。它是懵懂渾然的,可能絲毫談不到自覺—就這一點而言,與我們人類是有本質區別的。人早就從那種渾然之中走了出來,與自然傲然對立,所以就與大自然的情分上論,已經遠遠不如一隻獾了。

從文學中考查人與自然的關係,會發現不久前的人類還不是完全如此的。比如我近來再次讀了《白淨草原》,這隻是十九世紀的作品,它記錄的天籟、神秘無盡的自然,更有人與之不可分離的依存關係,那種生活狀態,又一次深深地打動了我。這喚起了我的陶醉,我的追求另一種生活、以及願意為保衛我們曾經有過的那種日月而鬥爭的衝動。它不是“自然生態文學”,但它顯然更有力量和作用。還有《離騷》,它寫滿了自然之美;甚至連《瓦爾登湖》,也不是我們慣常所理解的那種“自然生態文學”。再近一些,就說孫犁和汪曾祺吧,他們的柔美篇章裏有多少大自然的描寫。他們自己和筆下的人物,都是躺在大自然母親的懷抱中呼吸的生命—他們的這些作品因為真實自然和格外飽滿的生命內容,才讓我們更加感動,並能夠長久地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