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這兒,貓和狗比大陸少得多。大陸無論鄉村還是城市,狗和貓都很多。香港可能由於人太多,生活空間相對狹小,在街上很少看到貓和狗。而今到大陸去,會覺得寵物很多,有人開玩笑,說這是建國以來貓和狗最多的一個時期。
人們現在為什麼要養這麼多的貓和狗?實際上不是因為閑情逸致,而是一種需要,是為了排遣孤獨。人人生來不可或缺的那種需求,對信賴忠誠和溫柔的那份依賴,非要從它們身上獲取不可。對這種需求,有人心裏是明確的,有人則是渾然不覺的。日本人根據現代城市人的生活空間越來越小的特征,專門培育出一種很小的蒼鼠—我們平時看到的老鼠都太大太醜,令人討厭,他們就繁殖出一種顏色淡黃、個頭很小、而且沒有那條令人生厭的尾巴、挺可愛的所謂“寵物鼠”。有許多城市家庭連貓也養不起,那就可以養這麼小的一隻蒼鼠,也算是一種安慰和滿足吧。
現代人有很多得抑鬱症的,這裏麵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脫離了大自然,過分沉浸、局限和製約於人類自己製造的各種關係裏麵,完全被這種種規則、文明所鉗製,時間長了就有問題,作為天地之間的一個生命就發生了異化—他們由創造一個最適合自己生活的文化環境、城市環境的初衷出發,最後卻走到了一個極端,被這個環境所傷害、扼殺。這種趨勢越來越嚴重。
我們人類脫離了大自然之後,一方麵是渴望與動物們做平等的交流,漸漸與它們產生了手足之情;另一方麵又與更多的生命產生了距離,以至於冷漠、排斥和殺戮它們,表現出十足的殘忍。比如要取得醫用的熊膽,有些地方就飼養活熊,為了讓膽汁源源不斷地流出,從而獲得大量的利潤,竟能采用極端殘忍的方法:把一個金屬的管子插在熊膽上,然後定時飼喂蛋白質,刺激它不斷地分泌膽汁。一隻熊要生存,要睡覺吃飯,要有起碼的活動,可是這根金屬管子就一直插在它身上。這是怎樣的痛苦!這隻熊帶著一根管子,痛苦不堪,死不了活不成,最後就自殘,向鐵籠上撞,要撞死自己;有的去咬鐵籠子,把牙齒都咬折了。
還有某個地方,有一種菜肴,要從活驢身上取下肉來做。店主把驢拴在那兒,讓食客自己去驢身上剜……
這樣的人類,還配活在世界上嗎?他們當然要接受詛咒。
我們寧可相信,人類現在是處於一個極不成熟的文明裏,還在沿著一個未知的方向繼續進化。人類走向的道路也許是光明的,也許是一片黑暗。我們這樣對待動物,怎麼會沒有災難?各種各樣的大災難是怎麼來的?我們以前也許太相信唯物主義給出的各種答案了。其實道理和因果十分明顯:我們傷害了那麼多動物,它們在詛咒我們。過去民間有一個說法,如果有一個人要報複另一個人,就不停地詛咒—可見詛咒是有力量的、管用的。於是就產生了一個專門的行當:詛咒。屆時把仇人的名字寫給詛咒者,那人就在暗處詛咒起來,直到那個仇人遭到厄運。
我們人類每天被聽不見的、各種各樣的大自然中的生命所詛咒,怎麼會沒有大災難?我們人類實際上在不斷地受到動物的群體詛咒。
所以,如果我們人類能夠善待動物,一定會有更好的命運。
當然,這個說法是很樸素的道理,遠不是什麼宗教教義的要求。這是來自生活的最基本的覺悟和體驗。人類的許多不可擺脫的痛苦,就來自他們的矛盾重重和罪孽深重。比如我們是那麼喜歡羊,看到一隻羊就喜歡得停下來看它、撫摸它。它的眼睛比人漂亮,沒有一隻羊是醜陋的。我們有時候罵人,會說對方是一頭蠢驢,可是到鄉下仔細看一下驢,也會發現沒有一頭驢不是漂亮的。它的眼睛漂亮極了,眼睫毛很長,神色非常地單純和善良。可是就在這樣愛惜它們的同時,卻仍然沒法遏製自己的貪欲,要吃羊肉和驢肉。這種巨大的矛盾、不可擺脫的罪孽感,生生地把我們的精神撕裂了,使我們終生不能解脫。
我們相信這樣一種憐憫和痛苦,每一個人都會多多少少地存在。這就使我們想到,我們的人類社會是一個極其殘缺的、不完善的、相當低級的文明。我們的生存有問題。所以當我們表述對動物情感的時候,很多時候並非是從文學的角度來談,而是帶著對生命的深深的歉疚、熱愛、懷念等等情愫跟它們對話。
生存的倫理坐標
我們探討小說和動物的關係,更多的不是從文學層麵、更不是從寫作技法來說的,而是重新思索人類在自然界裏生存的倫理坐標。我們和動物是一種什麼關係?我們要給自己的生存找到更合理的依據。這些東西是要一直想下去的。同時我們還會發現,所有傑出的作家,不管寫到動物多少,幾乎無一例外的是,他們的筆底都要流露出非常真摯的、質樸的情感。這種情感是沒法掩藏的。我們可以看一下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看他筆下的那些狗;也可以看托爾斯泰文中的那些馬。包括中國當代作家,那些傑出者寫到植物和動物,都滿懷情感。中國古人說看山則情滿青山,就是說出了對自然萬物的那種情感,這是沒法掩藏的,這種愛的流露是極其淳樸和真摯的。
觀察我們當代文學的發展,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作品中的“大自然”越來越少,對於自然風物的描述部分,在整個篇章中占的比重越來越少。甚至還出現過一些令人費解的問題:某一位作家小說寫得非常好,故事很好,人物塑造也很好,可是後來人們說這部小說有幾百字的“抄襲”。抄襲什麼?原來不是人物對話也不是情節之類,而據說是來自一位非常有名的十九世紀作家的景物描寫。這就讓人覺得劃不來。有人說就算抄也要抄大的,比如故事框架什麼的;抄的是景物描寫,山、樹、河流,是這樣一些描述文字,大概劃不來吧。
看來對作家來說,這些大自然的描述部分的確是最困難的。他可以滿懷感情地生動地表述人和人的關係,卻沒有能力把一片山脈寫好,把它寫得豐盈、優美和生動。憑他個人的人生經驗和文學經驗,他能準確地捕捉到大師的魂脈—大師有一種偉大的能力,能夠把那些看似沒有生命的泥土、河流、山脈和樹木寫得那樣細膩傳神,動人心魄。這裏具有一種不可掙脫的魅力,把讀者給粘住。這位當代作家還葆有這種審美的敏感,能從大師的作品裏一眼看中哪一塊才是最有魅力的:就是這樣的文字使他坐臥不寧、心中徘徊,以至於不把它抄下來就會難受。隻有這樣的一種狀態,他才會有勇氣把那段文字移植到自己的作品裏。
這是因愛而生的“勇氣”,作為一個作家,他當然知道這樣做意味著什麼。這要冒何等的風險。沒有辦法,那種巨大的美的力量把他征服了,讓他忘記了一切,竟然不顧榮辱得失。
看來我們後來的小說家越來越少地寫到大自然,實在是因為喪失了一種能力。他們越來越多地生活在人密樓高之地,這裏缺少動物、缺少自然魅力,無從感受另一個大世界,越來越沒有能力也沒有機會去感知那一切,是這樣的一種人造環境。這對於文學是一個大傷害,對於個人的文學生涯是一個大缺憾。可是最深的傷害和缺憾還遠不止於此,而是更致命的什麼。
我們剛才說了,不能從文學的坐標和尺度去看待人和大自然的關係,而應該從人和萬物的依存、從人性的發展諸方麵,在這個世界裏重新確立自己的倫理坐標,去考察這樣的一種生活狀態,領會這樣的生存到底意味著什麼。
用之不竭的激情
人和動物的關係,與人和人的關係有點相似。包括一開始說的那條雌狗的神情和心態,它和我們人大致一樣。我在林子裏觀察各種動物,和它們相處,覺得動物和人的情感模型是一樣的。比如說有時候我們人感到很痛苦的事情,動物也會痛苦。而且它表達痛苦的方式、甚至是麵部表情都和我們差不多。如果讓我們舉例子,也會舉出很多。
汪曾祺在一篇很有趣的散文裏寫道:他在基層勞動鍛煉的時候,有一次就近觀察過一匹拉車的馬。那匹馬不聽話,趕車人就拿鞭子嚇唬它—可他剛剛舉起鞭子就放下了,指著馬對汪曾琪說:“看,它笑了!笑了!”
一個長期和動物有著親密接觸的人,才能看出馬的笑。
馬真的會笑。豬也會笑。貓狗也是一樣。這是千真萬確的。有人覺得小鳥也會笑。這都是可以感到以至於看到的—就因為它們臉上有均勻的毛發,肌肉變化不是那麼明確,所以不容易觀察到而已。我們常常是用人習慣了的標準看它們是不是在笑。實際上它們在表達自己的歡樂和憤怒時,主要也是在臉上。
既然動物和人的情感模型是一樣的,也就可以想象,我們用好好對待人的方式與它們去相處,也大致是不會錯的。除非是它們的生活習性與人發生了嚴重的衝突,不然用對人的好去對待它們,它們肯定是高興的。比如說人將自己願意吃的東西給它,如果它的食性不允許,那當然是不會接受的,但卻會知道人的好意。一般來說,我們像對待人那樣對待動物,結果是不會錯的。而且動物極易與人接觸。它們大概把人當成了另一種動物。我的經驗中,動物都願意跟人接觸,隻是一時摸不準我們的底細,不知道我們這種動物是不是會傷害它。這就像我們在山裏遇到一個很陌生的動物也要害怕一樣,這個害怕並不意味著我們要傷害這個動物—隻是因為我們不了解它,本能地要躲開它而已。
動物有集體記憶,這記憶會一代一代往下傳遞。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到歐洲,第一次發現鴿子可以和人親密到這種程度,可以飛到肩膀上;第一次發現野鴨子可以遊得很近,差不多伸手就可以碰到;天鵝可以離得很近,一招手就遊過來;鬆鼠也可以到人的手上取食物……香港略差一點,但是在九龍仔公園,仍然能看到很大的一種鳥,它們不怕人,離人很近都不逃開。這種情況在大陸的很多地方根本不可思議。為什麼?因為它們一代一代生存下來,無數的經驗使它們知道,接近人類是最危險的。它們的集體記憶告訴它們:人是最危險的動物,這種動物是高的,有長長的兩條腿,黑眼睛黑頭發—遇到這種東西要盡快躲開。
它們也會描述,有自己的語言。它有領地意識、同伴意識。在前邊說過的膠東海邊的那片林子裏,有五六棵茂盛的桑樹—剛開始人們隻是觀賞,沒有考慮桑葚對人怎麼好,嚐了幾顆覺得挺酸,就不再吃。每年桑葚都結得非常密實,花喜鵲最愛吃桑葚,這五六棵桑樹一到結實的季節就招來很多,它們一邊在那裏吃,一邊嘰嘰喳喳愉快交談。後來有人得知桑葚有助眠和烏發之類的益處,就商量著去采一些來。兩三個人拿著籃子去采桑葚,結果馬上惹惱了花喜鵲—多年來它們一直認為這幾棵樹是屬於自己的,每到了成熟的時候就在這兒歡宴和慶祝,想不到人突然出現了,它們也就憤怒了。那麼多的花喜鵲一齊向采桑葚的人俯衝,大呼小叫,一會兒又喊來了一百多隻。它們就像飛機轟炸一樣,輪番衝下來,揪人的頭發,還往人身上吐口水……最後幾個人都說:“算了算了,人家不讓,咱們走吧。”
動物跟人類的情感狀態差不多,它們的喜怒哀樂跟人類也大致相似。它們也像我們一樣好奇、多趣,甚至有幽默感。
動物的好奇心一點兒也不比我們人少。有的動物的好奇心經過分析和考察,似乎比我們人類還要大得多。比如說貓,就是所有動物中最好奇的一類。如果在門廳裏放一隻空空的塑料袋,主人不在時,它一定會細細地扒拉一遍,弄清楚裏麵有什麼。新放進屋裏一個籃子、甚至是一棵草,它也一定要把它們弄明白才肯離去。
再比如說人的感動力和激情—寫作,創造,都需要激情,沒有激情當然不行。情緒調動不起來,連演講都沒法進行。勞動總得有個氣氛。但是我們會發現,動物的激情有時比人還要大得多。以狗為例—所有養狗的人都有個感受,狗比我們人要熱情和忠誠。主人如果一個月不見自己的狗,回家時會被狗的熱情弄得不知所措!它對人的那種親熱無法表述,那一刻的感動和歡喜是毫無虛假的。它對人的好沒有什麼功利感。主人離開一個月是這樣,離開一年呢?離開兩個小時—比如剛剛從街上回來,它還是以巨大的熱情迎撲過來。它一點都不自私,不吝嗇感情。它就是愛你、想你,要和你親近、要表達它滿腔的歡喜和感激。
作家海明威注意到了這個現象,說:我有好多生活中的奧秘解不開,其中之一就是狗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激情?為什麼它有用之不竭的感情?他說自己對這個一輩子都搞不明白。其實我們大家誰又能搞得明白?
人不能恨樹
今天的純文學似乎退到了生活的邊緣,這就像動物在逐漸減少、大自然離我們越來越遠一樣。
我們一直在談小說與動物的關係,並一直強調不能從文學技法方麵去理解這一切。談到人和文學的關係,也同樣要從人類生存倫理的坐標上去理解。愛文學與愛大自然是一樣的,它不是少數人的事情、不是一門專業。這是生命的需要,是人性裏麵必要蘊含的一個組成部分。有時候我們對數學、建築學,可以更多地從專業的角度去理解,對文學就不能,因為這其中真正可以傳授的部分不多。文學是生命的詩意想象,是對自然萬物的神秘探索,是對完美的必然追求,所以應該是任何一個職業的人都要具備的一種能力,是每一個健康的生命都應該具有的一種特征。
所以說,在文明社會裏,有教養的人都應該寫出一手非常好的散文來。文學不是高雅的玩物—任何高雅的東西都可以玩,圍棋可以,古琴可以,文學卻不可以。學者們花上一大筆錢,在很好的場所裏討論文學,但絕不能是把玩。
文學是生命的本能,愛美、愛詩、好奇,把人的情感引向自然的縱深,引向萬物,比如引向一隻很小的花蓋蟲子,更不用說引向那麼大的一條狗了—相互之間敞開心靈,進行一種有聲無聲的對話和交流,這就是文學,是詩境。
我們有時候看一個人是否野蠻,情感是不是豐富,不僅要看他對愛人、母親、孩子的愛—因為血緣之親連動物都有,所以我們的標準應該更高一些,不僅要觀察他跟親人的情感濃烈程度,還要看他對一般的人如何;更進一步,我們把這個範圍和道理再擴而大之,看他對貓狗等動物是怎樣的一種心態、跟那些沒有共同語言的生命如何相處、能否交流—如果具有這個能力,說明他作為一個生命是沒有被異化的,還算是一個完整的、高尚的人。
如果再延伸一下去理解,那就要看人與植物的關係了。因為貓和狗等動物畢竟有眼睛,人跟它交流的時候會得到神色呼應—那麼那些沒有眼睛沒有呼應沒有知覺的生命,人與之能否交流、能否產生感情?如果一個人不愛植物,不愛綠色,討厭樹木,討厭河流,討厭好的生態環境,這就成為格外嚴重的問題了。有人認為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實際上當人性最後喪失之後,也一定會走到這一步的。所以觀察人性是不是完整,是不是被異化,是不是還擁有一個生命最質樸的情感,有時候不光要看他與人的關係、動物的關係,還要看他和植物的關係。
有人要說,這有點玄了,人怎麼能恨樹?怎麼能討厭那麼好的生態環境?那麼就讓我們看一看現實是怎樣的,了解一下許多地方是怎麼改變的。問起一個地方的曆史,老人們張口就說:“我們這個地方有多麼大的樹木,我們這個地方有多麼好的環境……”他們總是這樣回憶。原來那些大樹都被砍掉了。到農村,到一個村莊裏去,人們總是說他們那裏過去有很多大樹—這個路口有一棵大樹、那個田邊有一棵大樹。到城裏去,有人會說哪裏曾經有多麼大的樹、有綠地叢林,講得眉飛色舞,滿懷情感。可是現在這一切都沒有了。可見無論怎麼號召植樹、愛護生態環境,實際上就是做不到。為什麼?就因為我們人性裏麵有一種惡的力量,它憎恨綠色、憎恨樹木,最後總要把它們連根除掉。
香港曾經發生了一個很多人保護所謂“鬼樹”的故事,它的樹齡隻有五六十年。超過五十年就保護,那麼現在許多地方的樹豈止是五十年,一百年的樹也有很多,它們一眨眼就被砍掉了。有一次一個地方要蓋一座房子,我正好在那裏,發現一溜大樹長在將要挖開的地基上,就問怎麼辦?管事的說砍掉就是了。他說得非常輕鬆,根本不認為這是一個問題。我問這些樹的樹齡是多少?他說最少也在五六十年。我又問這座房子多久能蓋起來?他說一個月就蓋起來了。我對他說:為了一個月就能造起來的東西,卻要毀掉六七十年才能長成的生命,太殘忍了。那個人不以為然,說不砍樹房子怎麼蓋?我說你一定要蓋,就把有樹的地方空出來,讓牆縮進去一點,這不是兩全其美嗎?他說很直的一道牆壁,這樣就得凹成長城的豁口一樣了,怎麼蓋?為了最終說服他,我就說:這些樹木最年輕的也比你的年齡要大得多,你把它殺掉是不吉利的—按民間的說法,會遭受詛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