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金色的海洋,地平線隻是一道微白的光,落日如同燒紅的巨大鐵球緩緩下沉,發出萬道紅光。幕布揭到一半,我隻能看到畫作中央的一雙赤腳——半空中的一雙赤腳。腳踝邊飄著幾根白色的羽毛,被夕陽染上金光。
“據說加爾斯畫了整整半年。”一個記者對同事說道,對方發出一陣讚歎。
“是啊,聽說靈感的來源是希臘神話《伊卡洛斯》。”
眾人嘖嘖稱讚,我的思維卻一片混亂,很多聲響交織成一個尖厲的聲音,在我的腦中尖叫:咖啡杯!咖啡杯!咖啡杯!
明明放在木頭小台上的,哪裏去了?我仔細盯著畫框,發現那個小小的木頭台子不見了。真是大白天見鬼了,剛才還……我的目光朝畫框上方掃去,一陣駭然的感覺襲向我。我趕緊捂住嘴,才沒有尖叫出聲。
怎麼可能!
那東西……那木台……
之前我放咖啡杯的小木台正緩緩朝上移動,不同的是,隨著幕布的上升,它露出了被黑色絲絨布遮擋的本來麵目。它並非什麼木台,而是一截十厘米長的長方體木頭,黑色絲絨布的兩頭緊緊地釘在木頭的中央,畫框與之對稱的另一側,也有一個相同的木頭,正在冉冉升起。
我放咖啡杯的木台是黑色絲絨布的承重滾軸,而我的咖啡杯依然端坐在滾軸上,顫巍巍地上升。仿佛看著自己越來越高,杯子也嚇壞了,隨時都有倒下來的可能。
四周的笑聲和讚歎聲不絕於耳,加爾斯站在畫作一側,悠然地一下一下拉動繩子。他的經紀人美伊帶著得意的笑容,接受記者的恭維,仿佛畫出這幅作品的人是她。“女魔頭”不斷點頭,與身邊的工作人員竊竊私語。
我的眼睛似乎瞬間變成千裏眼,咖啡杯被放大二十倍,它的每一點細微顫動,都像一把錘子在我的心上凶猛地敲擊一下。
事情越來越糟,咖啡杯正在朝外挪動,兩滴黑咖啡濺出了杯口,落在木台上,像兩隻褐色的飛蟲。我的心幾乎要碎裂,看著畫作一側神情淡然的加爾斯不緊不慢地拉動繩子,像是一把鋼鋸在一點一點地將我鋸開。
幕布已經上升了三分之二,我雙手合十,緊盯著滾軸,祈禱咖啡杯經得住磨煉。
神啊,你不幫我就算了,你也不要害我啊!
“女魔頭”穿過人群,走到我身邊,低聲說道:“柳美奈,這裏沒你的事了,去財務部領你今天的薪水。”
我驚慌地看了經理一眼,心裏閃過一個念頭。對啊,快點閃人啊。這時候還不閃人,難道要等著被經理教訓嗎?拿了錢趕快走人,不管出什麼事情,反正都和我沒關係了。
我咽了一下口水,動了動腳,剛挪了一步,回頭看著咖啡杯在滾軸上輕輕晃了晃,我差點暈過去。
不行,真的會出大事的,得告訴經理,馬上停下!
“柳美奈,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
“經理,拜托,不能繼續揭幕了,快點讓加爾斯停下啊。”我抓住經理的胳膊說道。
經理的眼睛瞪得很大,上下打量我,一副“請問你從哪裏來”的表情。
“我說你……”
經理的話剛出口,我眼角的餘光就瞥到滾軸卡住了,加爾斯拉了兩下,幕布沒有反應,滾軸晃了晃,左邊微微傾斜,咖啡杯朝外挪了一點。
眾人議論紛紛,加爾斯捏緊繩子,微微提起,黑色的繩子在他的拳頭上彎曲成一個小弧度,等待有力的一拽。
“別拽!”我不敢相信一個極其尖厲的聲音出自我自己,那聲音仿佛從胸腔裏發出來的。
與此同時,加爾斯的手用力拽了下去。
滾軸抖動一下,首端朝畫作中央傾斜過來,咖啡杯像是有了生命,被我的尖叫聲嚇得微微跳了跳,沿著滾軸“唰”地滑了下去。
我推開麵前的記者,幾步跳上台,縱身一躍,眼睛盯著咖啡杯,伸手去接。
一切變成了慢放鏡頭,聲音瞬間停止。我眼睜睜地看著白色的咖啡杯朝畫作中央挪去,接著,我的手接住了咖啡杯的杯耳,我的心裏閃過兩個紅色大字:得手!
我得意地笑了笑。
接著,潔白的瓷杯杯口朝我轉過來,一股黑色的原味咖啡像一把扇子朝我的臉扇了下來。
不——要——啊——
我朝後退去,希望自己躲開這把可怖的“咖啡扇”,卻發現身後幾十雙充滿驚恐的眼睛仰視著我,大家的嘴都張得很大,為什麼是“仰視”?這個念頭在我的腦海中閃過,我終於發現,我居然身在半空中。
我居然一個起跳,現場變身成飛人了!
美伊擠出人群,依然以慢動作跑上台,哭天喊地的樣子,抱住了摔倒在台上的加爾斯。加爾斯似乎暈過去了,他的臉上……呃,似乎有個鞋印。
加爾斯怎麼了?呃,話說回來,剛才助跑,我起跳時好像踩中了什麼東西。
不會是……
神啊,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對我(其實是對他),真相不用這麼殘忍吧……
此時此刻,“咖啡扇子”也扇到了我的臉上。我的額頭傳來一陣溫熱,我雙眼緊閉,感覺黏乎乎的咖啡順著鼻梁流下,流進了嘴裏,苦澀的味道又增添了一絲鹹味。
空空的咖啡杯在空中旋轉,時間被放慢,細節如此明晰,我幾乎看到杯身上的藍色蓮花在陽光下反射著光芒。接著,我的手指抓住了杯子。
勝利!
我滿心歡喜,打算優雅地落地,彎腰,鞠躬……可身體在半空中時,卻發現重心並沒有朝著堅實的地板。我的身體不斷傾斜,朝加爾斯的美女經紀人砸下去。
穩住,柳美奈,穩住!我使勁運氣,想將身體拉回來,經紀人美伊寫滿驚恐的臉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成功!
在半空中都可以改變身體方位,柳美奈,你有成為跳水運動員的潛力啊。
淡淡的微笑浮現在我的嘴角,是的,這是勝利者的微笑,是成功者的微笑。謝謝大家,掌聲不用太熱烈啊……這是什麼?翅膀?
我瞪圓雙眼,發現一雙巨大的白色翅膀映入眼簾,朝我迅速逼近,哦,原來是油畫上的人物。
等一下,什麼?油畫?不會吧!我整個人為什麼朝巨大的油畫中央撲過去?
等等,不可以,停下啊!
可是我失去了最後的機會,整個人直挺挺地撞上了巨大的油畫《伊卡洛斯》。
一陣巨響之後,我的胳膊重重地砸在畫上,一股淡淡的油彩香味和定型清漆味飄進鼻腔,耳邊響起一陣尖叫聲,像體育場內狂熱的觀眾為棒球冠軍呐喊一般。
事後,一位在場的記者對同行描述當時的情景,說我像炮彈一樣擊中那幅大油畫。
我的手拚命揮舞,想抓住什麼東西,手臂在光滑的畫麵上飛速滑動,耳邊傳來一聲尖銳的刮擦聲,像指甲劃過黑板的聲音。
慢放鏡頭停止了,“砰”的一聲巨響,我結結實實地倒在地板上,油畫直接蓋在了我身上。“哐當”一聲,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我的手臂傳來一陣刺痛。
黑暗降臨,黑暗外是嘈雜的人聲。
油畫被挪開,我重見天日了。
我仰麵看著畫廊的天花板,無數人頭迅速圍成一個圓圈,鎂光燈不停地閃爍,眼睛一片白茫茫的。
我的眼睛都快瞎了啊,照什麼啊,沒見過別人摔倒嗎?
我想舉起手臂遮擋眼睛,卻發現辦不到,胳膊好痛,哪裏來的血啊?哎呀,我流血了!
“加爾斯!”美伊從台上衝過來,朝我大喊。
加爾斯?這位經紀人,是我被撞到了腦袋吧?幹嗎朝我喊“加爾斯”啊!
“加爾斯先生,加爾斯先生,您沒事吧?”經理的腦袋出現在眾多人頭中,朝我猛喊。
不會吧?莫非剛才我和加爾斯交換了身體?我要和著名繪畫天才進行七日變身嗎?
而且,怎麼地板這麼硌人啊,什麼時候放了一堆硬邦邦的玩具?我想坐起來,卻發現自己騰空而起,怎麼回事?莫非剛才猛烈一擊,我打通了任督二脈,練成了飄浮大法?
“好……重……”一個虛弱的聲音似乎從地底飄出來。
誰在說話?
我低下頭,正好看到加爾斯那張秀美的、一貫冷峻的、如今因為被我砸中而五官變形的臉。
啊……
那堆玩具原來是……
怪不得記者們會不斷拍照。
眾人七手八腳將我搬開,加爾斯捂著胸口,揉著後背站了起來。我躺在地板上,像一條死魚一般看著一切,像在夢中。人群分開一條小道,美伊扶著加爾斯走出人群,留給我一個背影。我的視線在空中搜索著,似乎在找什麼,最終落在了正對著我的牆壁上。
被我毀掉的加爾斯的壓軸畫作《伊卡洛斯》立在牆壁上,正麵對著我。黑色絲絨布一頭脫落,慵懶地攤在地板上,畫作中央,飛向太陽的伊卡洛斯振起雙翅。
我的心髒突然飛速跳動,太陽穴突突跳著。
不會吧,別開玩笑啊,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吧!
一道刺目的黑色劃痕由上而下,將羽翼劈成兩半,劃痕的末端,一片白色的瓷片貼在畫布上——咖啡杯的碎片。
天啊!我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