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喧天的鎮政府,又有報喜的上門。火炮、嗩呐、鞭炮和大紅的喜報,都在向人們報告著又一條“康莊工程”的利民大道修通了。上得樓去,每一層樓梯兩邊,都貼滿了全鎮修康莊大道的照片,工程隊勘探的照片,領導跋山涉水檢查工程的照片,領導規劃、下級彙報的照片。但是沒有一張滾水村道路衝毀的照片。
“是什麼確實沒有看見,可狗的四條腿又是被誰一口吃掉的呢?”“皮安那娃子又是被誰給殺死的?……”
他反問鎮領導,他,焦躁火燎的滾水村村長和福。
“你是不是想著法兒找鎮上要錢呀老和?”鎮長樂嗬嗬地說,“給你說了,鎮裏隻有政策,沒有現金。隻有同情,沒有辦法。”鎮長撕扯著因糖尿病潰爛的嘴唇死皮,難看的臉上呈現出行政幹部經常出現的浮腫。
“我想這樣的法兒?把人家的娃兒搞死找借口,鎮長?”
“沒沒,不是不是……”
鎮長在和福送上的報告上迅速地批著字,希望讓下一個單位去處理這事兒,這就了結了。
到了派出所。又協調鎮政府辦公室。兩個字:調查。不調查清楚不得妄下結論。
夏天山洪留下了殘忍的瘡痍,山路崎嶇,危石斷崖。但這無法阻擋秋天美豔,溪水香濃,森林金貴。烏桕、海棠是一種紅,紅楓、槭與漆樹又是一種紅。紫杉成了橘紅,落葉鬆成了金黃。薔薇果金鍾樣伸到路上,好像要把果實喂到你嘴裏。獨蘭在茂密的蕨叢中送來鬱香,白色的花朵像鋪上了一層雲彩。兩隻酒紅色的角雉像兩團跳動的火焰鑽進了草叢深處。但惡魔卻藏身其間,正不動聲色地潛伏著,將我們美好但平淡的生活打翻在地,將秋天的美麗掐死。
警察老周和鎮裏的宣傳委員小楚一同前來。老周是軍人出身,他帶著一把安靜小巧的五四手槍。這很好,和福的心有了些安慰。
從黑鬆榨的埡口往北望去,越過層層的煙靄,看到峽穀對麵的山坡,可說是一種驚賞。那山坡上如織錦的田疇,現出成熟的莊稼,色彩斑斕,白色的房舍點綴其間,炊煙嫋嫋。那就是滾水村。滾水如一條白練滾過石壩,那景像,就是世外桃源。道路雖被損毀,但村莊的美麗毫厘不減,依然如故。
有狗叫。一陣劈頭迎來的痛哭讓和福村長猝不及防,肝腸寸斷。這已經是傍晚了,在那棵天師栗樹下,一頭圓滾滾的大肥牛已經給下了四肢,發出哀哀的哞叫,腦殼不停地擺來擺去,一條尾巴像一根旗杆拚命地拍打著地上的灰土,整個身子往外滲著血。圍觀的人就是等著和福村長的;一個個麵色焦急,吵吵嚷嚷,看著牛痛苦地掙紮,幹著著急。牛是根寶的牛,一頭牯牛。根寶從人群中鑽出來一下子發現了和福村長,他提著刀,敞著懷,怒氣衝衝,奔過來就像是要來殺和福的,也像是來問狠的。這人正是宣稱看見過那巨獸在水上不沉的,說那獸一身鼻涕臭不可聞的。大家都以為他是撮白撩謊,這下可好了。和福一個扁身,風一樣就抓住了根寶的手,下了他的刀,說:
“還不給它放血算了!”
很好,他這樣說,就掌控了局麵。他把刀隨手給了人縫裏的王臭,王臭是殺豬的,宰牲口野獸是一把好手。並且將根寶用身子攔住了。
“畜生也不能這麼折磨啊!”他說。他引導這場麵說話。
“不要殺我的牛!”根寶喊,去奪刀。
“那還叫牛?你賣幾個肉錢免得讓它受罪。”村長讓王臭快動手。給王臭騰出了空間和時間。
王臭的刀猶豫著下不去。因為那牛委實太難受,掙紮著,身坯又大,根寶又在痛苦和憤怒中。和福這個時候是不會軟手的。這時候的和福才是真和福。他又奪過刀,飛快飛快,一刀就捅進了牛的脖子。嗬,準了,從沒捅過牛的,一刀就準了,一劍封喉——“噗!”牛立馬就軟了,魂飛了,安靜了。脖子裏沒了多少血,血已經流盡了。沒了聲息就行了。這天色已看不到什麼,他的表演大家沒見著。隻是他自己的手縮回來時,刀抽出來時,感到燙了一下,麻了一下。他為自己的幹淨利落高興。再從荷包裏掏出錢來,尋出五十元的,塞到根寶手上,說:“我要十斤,”又說,“派出所來民警了,帶槍來給咱們滅獸的!大家能不能給周警官和鎮裏的楚幹部一口水喝?啊?”他故意大喊。
接了錢的根寶怔在那兒。他的思維還跟不上,牛就變成村長鍋裏的肉了。他其實不知道怎麼處理。村長給錢買肉,又有幾個人跟上,這個說要兩斤,那個說要一斤,圍上了根寶,根寶成了賣牛肉的根寶。
給民警和鎮幹部找水喝的人就去拍王天飛家的鐵門。聽到的是那狗火車的狂吠。和福村長就說:“算了,回去喝去。王臭,給我把秤稱足啊!”心裏卻說:想要村裏和我認這個賬,沒門兒,根寶,你就打落牙齒往肚裏吞吧……
他帶著周警官和小楚走了。他不忍看那個場麵。周警官明顯的想多了解一些情況,他不讓他了解,不讓他問。他感覺到這樣對自己有利。讓黑暗的、沉沉的懸念像石頭一樣壓在他們心頭吧。這牛死得真是時候,這事兒出得恰到好處。你們都見了,全是真實不虛的,比我說的還要嚴重,事情就會解決的。唉,這騾球拷的的秋天。
沉沉的燈火,高寂的星空和隨著秋風一起吟唱的夜晚。群峰如齒,森林如魅。一言不發的和福帶著一言不發的周警官兩個人,高一腳低一腳地到了自己家裏。打水,洗臉,烤鞋,倒茶。除此而外,沒有其他語言。“洗一把。”“脫了鞋烤烤。”“喝茶。”……
火在火塘裏嗶嗶剝剝燃燒。和福村長手上帶著牛血,牛血黏黏的。他們——那兩個人看到他手上的牛血,看著他為他們忙著。兒子,拿著一本書的兒子,做飯的老婆。他說:“等下王臭送牛肉來。根寶的牛,是他的牛。”
那兩個人烤著火,將雙手反絞著套在膝上。狗呆坐在一旁,舔著舌頭。
“爸爸,我要上學!”
這娃子,這娃子叫了起來。
“上學?”
“上學?”兩個客人也問。
“他們沒學上了,娃子們,村裏的娃子們。”
這時候,他竟然看見他小姨子出現在門口,估計是剛才串門去了。也是今天才來的。和福村長一下子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小姨子是來接喜子去她那兒上學的。她在另外一個靠近公路的鎮上教書。
沒有招呼,他喝斥起來。他伸出手指著他的小姨子,淩厲地說:
“你來幹什麼?啊?你給我走,你給我趕緊走!你出去!”
他的麵相姣好、穿著大紅毛衣、胸脯鼓鼓的、臉上風光洋溢的小姨子,進門劈頭就讓姐夫一頓惡語,讓她摸頭不是腦,木愣愣的,站在那裏,雷打癡一樣,抓灰不是,抓火不是。從來平和的和顏悅色的姐夫絕對是一個像犯了作風錯誤的男人,對自己的二婚——找一個小自己一大截的老婆懷有愧疚心理,對老婆的家人絕對是畢恭畢敬,惟命是從,比對自己的父母還貼心貼意,對這個漂亮的小姨子更是恨不得連內衣也要給她買的勁頭,好得有點下著。
“我、我……姐夫你、你是……”
“我是一村之長,我不能讓自己的娃子臨陣逃脫,要死死在一起,要活活在一起!我家的娃子離開了,其他的娃子呢?其他的娃子莫非就不是爹媽生的,就該喂牲口?啊?”
他的情緒狂亂了,麵目猙獰。兩位客人完全愣了,也傻了。他們大約聽出了個眉目,可又沒有什麼眉目,懵在那裏,望著激動異常的憤怒的村長,望著那個好看的小女子,小學老師,氣鼓鼓的精神崩潰的豐滿的女人,看她的淚花花在眼眶裏打轉兒,看她的香淚噗叮叮往下掉。“哇——”哭出來啦!跑啦!村長老婆小學老師的姐姐聞聲出來,去房裏詢問安慰。又走出來小著聲(怕得罪了客人)問丈夫:“咋個啦?我妹妹有什麼錯撒?你怪人不知理喔,你發哪樣的脾氣!……”
“都是騾球拷的!”村長罵。看著屋外頭。可心裏想,小姨子,你咋就不在村頭殺牛的現場出現呢?你在那兒,我對著全村人轟炸你,那有多好!我會拿著刀把你逼出村子,我一刀捅了那無腿牛,一刀逼你離開,那效果會多好。
“算了,算了。”兩個客人站起來解勸,攔住和福,要他坐下,給他煙,點上火。和福本來是表演的,但一發火,火就真的來了,就是真的了,渾身亂顫,心裏烈火滾滾,一腔氣還真沒處發。他點上煙,說,這事你們不知,你們也知道當個毬村長的難處。咱又不比別人多個雞兒,搞成這個樣子,你們為我著想一下……
兩個客人就說總會解決的,我們不是來了麼,鎮裏是很重視的。
深黑的夜。他們吃牛肉,喝酒。兩位客人堅持說不喝酒,但和福村長堅持給他們斟酒。三個男人悶悶地、無滋無味地喝了幾杯。可那牛肉有點意思,越吃越有意思,山裏的味道。隻是不說,不表現出來,像吃青菜,吃廟裏的水煮豆腐。誰不知道村長老婆雙姣的手藝,來客多,做出來了。吃到後來,控製不住了,還是表現出來了,興奮了,一杯杯蓋,往口裏蓋。說,吃,吃。好,吃,吃,不客氣,不客氣。
山上的獸吼了整整一晚。
也可以說是因為雨吧,秋雨,加上轟轟的雷聲,秋雷。雨在潮濕深黑的山上飛翔,樹木發出垂死掙紮的嘯叫,石頭在哭泣。整個村子的心髒仿佛已經不再跳動了。兩個來客周警官帶頭,將衣裳脫得精光,沒有說出怕什麼,可和福知道那是因為怕山裏的虱子。小楚也這樣了,不過留了條褲衩。周警官在昏暗的電燈下赤身裸體,露出中年人鬆弛的身子和兩顆軟弱無力的大睾丸。接著山上開始吼叫,躲在被窩裏,山上的吼叫像是在夢中。雷聲沉悶,沒有電光,仿佛在咕噥著一句永遠也沒想明白的話語。這是悲涼的秋天,在雨中,周警官醉得幾分舒服地想。和福村長將吊壺裏加滿了水,洗了臉和腳。他聽見了山上的獸吼。在山裏生活了幾十年,他分得清是山吼還是獸吼。無名的獸吼在餓老婆山的最高處,一忽兒又像下到了峽穀,又像是進了森林,又像是在滾水壩上麵,飄搖不定。北風呼嘯,岩石在滾動,雨聲和混合的林濤獸吼令人心膽欲裂。
這一夜,全村的人都失眠了。這一夜。小楚打開沒有信號的手機,錄下了一段這山裏夜晚的鬼哭狼嗥聲;他在冰涼的被窩裏不敢靠近那個赤身裸體的警察,直挺挺地發抖。
“哈,獸終於來了,幫了我的忙。這是真的,他們可以作證了。”和福村長自言自語地說。他在黑暗中抽著自製的蘭花煙。這獸來啦,它吃根寶的牛腿吃出味兒來了,它會不會到村裏來吃所有人畜的腿?
門死死地關著,連羊也趕進牛欄了,牛欄很結實,用大鐵鎖鎖住了。狗有點遲鈍,保持沉默。風雨在窗子上抓撓,房子有些晃動。
如果人們整天睡在床上,生活不再在早晨重新開始,牛羊不再叫喚,人們也不再去屋外抱柴,雞不再覓食,豬欄裏的糞不再運上山去,苞穀和紅薯就讓它爛在地裏,茶葉讓它老了,娃子們不再讀書,一隻獸又有什麼關係呢?
早晨的雨甚至更猛,雷聲更大,天上的聲音在跳躍著翻騰,好像在與什麼東西搏殺。雨幕布置下了恐慌不安的氛圍,人們什麼也看不見,一切都在雨霧深處。
兩個來客睜著紅紅的眼睛,都是一宿未睡。老婆和小姨子要來強行奪走喜子,於是村長與兩個女人開展了搏鬥。喜子在中間,拉扯得哇哇喇喇尖叫:“我不走了,我不走了!……”兩個來客又隻好勸架,他們不知道為何這麼倒黴,總是勸架。周警官以最後裁判的口氣說:“這樣好不好?喜子他小姨明日跟我們一起走,這路因為雨,更難走了。這裏的事我們保證向鎮裏彙報的。現在你們說山上有動靜,更不可造次,大家都待在家裏,以免出事,等有了結論再說……”
“來,”他把和福村長拉到一邊,“你們說,山上的東西叫你們沒聽見過?我昨晚聽了,那若是獸,該要幾百隻。幾百隻,我一支槍有卵用,我建議要省裏派大部隊來圍剿。”
“你這是什麼意思啊周警官?”和福村長看著他。
“嗬嗬,沒、沒意思,說個笑話。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這樣,你把那幾個人找來,雨大,今天不宜進山,我先把情況問問再說……”
“老金頭的狗是我親眼所見!”他吼起來,和福村長吼起來,“昨天算我沒見著,根寶的牛是咋回事,可老金頭的狗我是看見它沒了腿從林子裏滾出來的!”
“腿呢?咋就隻吃腿?這是啥口味呢?那獸前世是個啥級別的官啊?”
和福村長無言以對。他走在村裏,雨把路都浸出了墒情。這是一個美麗正常的地方,春種什麼,秋收什麼,清清楚楚。山裏頭有什麼,河裏頭有什麼,一清二白。可現在有了這個事,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了,他還成了被懷疑的對象。他們真會這麼想嗎?會認為我為了修好一條路,多批幾個錢,把皮安的兒子殺了?把村民的牛腿剁了?我和福變態,成了惡魔?為了完成“康莊工程”拚政績不擇手段謀財害命製造驚天慘案?
披著蓑衣的他像一隻被雨打蔫的大鳥,蹣跚在路上。
幾個人被叫來了。
羅趕早的身上已經沒了魚腥草味,他在家裏搓草繩,手糙得像銼子,進門就申辯:“我沒撒謊!”
根寶說:“我還以為是村裏給我賠牛哩,問我的道理啊?莫非我吃了牛腿?……老沒道理的。我說過它像台拖拉機不沉,我要是不說出來,不曉得還有多少牛讓獸吃掉……”
皮安老婆就罵開了:“根寶你個翻泡的,栽岩的,你咒得好啊,我的兒呀!沒你在村裏下咒就沒這個事哩!”
“嫂子你別罵我,我是給大家提個醒,哪是咒啊。”根寶一臉委屈,對周警官說:“山上的野牲口吃了咱的牛,政府就不賠麼?一條牛一兩千塊,咱犁地打場全靠它哩,還是頭牯子……”
“老金頭的狗也是公狗嗎?”周警官這麼問。
在一旁的老金頭趕緊回答:“是哩是哩。”
“這獸還隻吃公的人和畜呀,嘿嘿。”周警官看看和福村長說。
是啊,大家都在想,是公的咧。男娃子咧。
“你想想,”周警官指著皮安的老婆,“你在村裏有沒有跟哪個結仇?”
皮安老婆眼睛軲轆軲轆轉了兩圈,“我可沒哩,哪個有這大的仇害死我娃子呀?”
“那你是和諧社會的典型囉,”周警官諷刺道,“你跟人連嘴都沒叮吵過?”
皮安老婆眼睛又軲轆軲轆轉了兩圈,“我跟栗大珍叮吵過。她家豬吃我家田裏紅薯……”
“栗大珍那次還甩過她嘴巴哩。”老金頭插嘴說。
“你這翻泡的!”皮安老婆罵老金頭揭她的短。
“看看,看看,又口帶渣滓!”老金頭變了臉。
“你說栗大珍為啥甩你嘴巴?”周警官問。
“還不是罵人家翻泡的栽岩的。”老金頭說。
“村長,麻煩你再把栗大珍叫來。”周警官指揮。
又問根寶:“你的牛咧?你與人結孽沒?”
“結孽哪個有這大的能耐,扯起我那頭牯子剁四個蹄子啊?”
等和福村長叫來了栗大珍,另一個村民焦巴子的已端坐在他家屋裏。焦巴子又是誰喊來的呢?和福不高興,他快爆發了。這不是在搞階級鬥爭嘛,弄得人人自危。這樣搞是什麼意思呢?明明是個獸,卻找人的歪。
“你說說你十月二十七號下午四點到七點你在哪裏?可否有人作證?”周警官問栗大珍。
“那哪個記得,咱又沒個手表沒個鍾,哪個記時間呀!”栗大珍快哭起來,腳跺著地下,呼冤枉,雙手貼著衣擺,全身在打戰,終於手找到方向指著皮安老婆說,“你可不要血口噴人啊,你、你娃子的死與我何幹?……”
和福老婆雙姣拍撫著栗大珍的肩膀,給她端上的茶要她喝一口。
周警官有些不服,強著腦殼,知道和福村長對此有異議,氣氛不是很好,小楚攤開紙筆百無聊賴,審問沒有進展,屁都沒問出一個,會讓人笑話。
“根寶的牛是咋回事?”問焦巴子呐。
焦巴子早就作好了準備,一副冤大頭模樣,瘦了巴嘰的身子故意搖搖晃晃,像患了重病似的,用曠世悲情的腔調說:“我有這大的勁下他牯牛的胯子?怎麼不說我扯了他幾根牛毛咧,那還靠得了譜,真是哩!……”
根寶跟焦巴子的嶽母有過皮肉交情。根寶是個單身漢,焦巴子的嶽母大他一大截。焦巴子嶽母常敞著懷,不避他人,也是死了男人的,年歲不小了。有人看見焦巴子嶽母跟根寶鬼搞時,說屁股底下冷,根寶就在寒冬臘月光著屁股回他家去抱墊絮;他們家住隔壁。這都是人傳的。焦巴子夫婦覺得自己的娘有些虧,沒占到根寶什麼便宜,捉過根寶家三隻雞子吃。根寶也小氣,還在焦巴子家菜園下挖出了雞毛,端給人看。為這事兩家吵過架,根寶與焦巴子也打過一架。可過了就過了,以後也沒什麼。這樣的事不叫事,村裏打皮鬧絆的很多,風氣如此。有順口溜說:山高天氣寒,沒有麼事玩,白天喝燒酒,晚上打皮絆。根寶懷疑焦巴子砍他的牛腿嗎?不懷疑。是和福村長出門去叫栗大珍時,羅趕早渾說的。羅趕早也不會這麼想,是周警官誘導說出的。羅趕早想破腦殼,往死裏想,就焦巴子。焦巴子這時顯然情緒有些激動,說去廚房喝口茶,卻是去拿刀的,要抹脖子。村長和福感到焦巴子有點異常,見廚房裏有鐵器的大響聲,就進去了,焦巴子本來是故意弄出響動的,看村長來了,拿起刀就往頸上擱,口中還怪叫。和福衝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周警官也過來了,奪過菜刀。
氣吼吼地把焦巴子按在椅子上,大夥就勸他,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又沒哪個非要你招。焦巴子閉著眼睛像死了一樣喘氣。和福就要講話了,對周警官說:“咱村裏絕對是治安先進,這個我不是吹的,人跟人之間不像別處,沒有殺死的冤仇。咱這山裏人,要求甚少,容易滿足,沒有外頭那些爛腸子爛心肝的……”
周警官已在尷尬處,有人自殺,差點出人命,你和福村長卻跳出來,正好將氣順過來,將話頭刺過去,解救自己:
“那你們村幹群關係就一點兒都不緊張囉,就是咱餓老婆山的世外桃源囉。行,算我錯了,你帶我去抓那個比屋子還大的獸去!”
周警官拍了拍手槍套子就要往外走。不走不行了。栗大珍在那兒哭哭啼啼,見焦巴子要自刎,更來了勁兒,也想上吊。天上又下起雨刮起風來,落葉滾得滿地都是,飛到屋裏,燒火塘的柴主人也沒用好柴,燒不旺,還鬧一屋煙子,嗆得人直流淚。這屋子待不下去啦。
這一次他們是直奔黑水潭而去的。根寶帶路,買了不少黃表紙,還弄了些朱砂——這都是壓邪讓妖怪顯形的。
往黑水潭的路相當難走,裏麵遍布爛棕樹,幾乎沒路。沿途全是一些極少見到的古老樹種,如天師栗、山白樹、青岡櫟、珙桐、野生臘梅。那天師栗在這裏也是瘋狂燃燒,果實累累。但棕樹占領了此地,爛過後的棕樹歪歪倒倒岔七岔八的枝幹形成密不透風的柵欄,到處鼓蕩著腐敗的毒氣。巨大的蝦脊蘭和獨蒜蘭綠得像塑料,在黑黢黢的森林裏亮閃閃的,雨水把它們洗得像燈盞。
隻聽見一陣轟隆隆的聲音,抬頭一看,從樹縫間看到一排白冽冽的瀑布大水,從山崖上傾瀉下來,衝進深深的溝穀,激起滔滔白霧。那正是黑水潭。一股從地窟中冒出的涼意一下子把人的衣服扒光了,丟進冬天。激浪呼嘯,有如冤魂眾號。正當王臭和老金頭往潭裏丟黃表紙和朱砂時,就聽見潭中傳來咚咚咚的擊水聲。大夥兒怵悸著停了手,忙抽出隨身攜帶的獵具家夥,周警官也拔出了手槍,幾條狗也狂吠亂叫。
和福村長仔細瞧,崖上好像有人影晃動,就給他們說有人。大夥跟著和福往上爬,邊爬邊喊:“喂,你們在搞麼事?”
是三個水淋淋的人,三個采藥的人,三個不認識的陌生人。腰上綁著繩子和采藥的蛇皮袋子,三個都胸前抱著大石頭,在往崖下砸。
這很奇怪。順著石頭下落的方向,大夥就看到了,崖下有一個人,一個俯在石頭上的人,好像已經死了,穿著灰夾克,伏在一塊半崖的石頭上。這三個人砸的正是那個人。但石頭往裏凹進去了,還有樹擋著,砸不到那人。三個水鬼似的人見有人來了,還穿著警服,就嗷嗷大哭說出了一件奇事——
他們是進山來采金釵的,金釵是名貴中藥。那個死去的人膽子最大,最先看到半崖上有一盤金釵,一直延伸到一棵香果樹上。那香果樹也是金黃的葉子,金釵也是金黃的一窩。這人就自告奮勇地讓同伴放繩下去采。蕩到一半,忽然崖坎下一陣躁動,崖上的人還沒看清什麼,就見那個同伴大叫一聲,摔在下麵一塊石頭上沒了聲息。事情來得很突然,當時霧蒙蒙的,雨下得忒大,幾個同伴不敢下去,也下不去。這幾個人下不敢下,走不敢走,喊了半天,沒個動靜,估計那個人已死了,就商議反正人是拉不上來了,幹脆把他的屍體打入潭中,就算是水葬了。可砸了許多石頭,就是砸不中。
周警官一聽這事,就有懷疑,立馬把這三人的手用他們攀岩的繩子串在了一起,要把他們押回鎮裏審訊。這一定是一樁謀財害命案,肯定是因為他們采到了好金釵分賬不勻,內訌所致。
但事情總是有些蹊蹺的,和福村長不這麼認為。一定是他們遇到了什麼東西,一定是有原因的。看這三個采藥人不像說謊。就問他們:“你們到底看到了什麼?”
那三個人被周警官反綁著手,凍得像三個烏龜,哪還說得出話來,一個個發著抖,嗚嗚地像鳥鳴。
什麼都沒看著?半崖裏一聲慘叫,那就是遇到什麼了,死了。一問,是最小的一個,才十六七歲。大家隻能看著他躺在那裏,永遠地躺在那裏。令人發酸的雨霧浮在山岩間,狗狠狠地咬著那三個可憐的人。朝潭中投進了全部黃表紙和朱砂,沒一點反應,水還是水,水聲還是水聲,沒有任何妖魔鬼怪現形,沒有傳說中的潭中伸出一隻毛茸茸的巨手來抓他們,也沒有什麼拖拉機一樣大的不沉怪獸。隻有一個擱在半崖中的死人。又死了一個,這是真的,連周警官都看到了。天氣陰沉,好像還有一場大雨,或者有一百場大雨。秋天沒了形象,頹廢得像一個吸毒分子。老鴉哇哇地叫著,叫聲像鞭子一樣驅趕著人們盡快離開這個凶險混賬的地方。
然而和福和他治下的人,他的鄉親們是不可能離去的,他們依然在這裏,在餓老婆山裏,在恐怖中。關於那個采藥人的死有了不同的版本。但從鎮裏傳來的消息幾乎沒有,那三個押走的采藥漢一去不返。死去的那個娃子有說是遇上了像霧一樣的巨獸,那巨獸會吐霧,不是根寶說的那個拖拉機獸;還有一種說法是采藥人遇上了手臂如鋸齒的獸,鋸斷了他的繩索後摔下去的。有人看見那鋸齒形的手臂有一丈多長。而且,大家發現又是一個男的,且是娃子。娃子,娃子……
村裏有了更多的謠言,說這巨獸還要吃十個娃子才走掉,離開餓老婆山。
這天,和福得到的消息是:那三個采藥人在派出所信誓旦旦說看到了怪家夥,他們說那個地方從來沒看見過這多金釵的,可他們那天竟看到有一盤金釵有一簸箕大,金燦燦的,就像崖畔擱了個金盆子,亮得刺眼。這與獸無關,但死了人是真實不虛的。過了兩天,聽說鎮裏就封山了,特別是在餓老婆山的幾個與外省接壤的隘口,森林武警二十多人,進山搜索,一無所獲。但許多消息是保密的,這個和福村長和他的村民無從知道,這是政府的事。政府在沒弄清之前是不會輕易作出結論和對外公布的,有權保持沉默,有權保密。不過,也接到通知,學校停課一周,所有村民不得上山出坡幹活。
這很好,這至少說明鎮裏承認了山上有事,不是我和福編撰的,不是我弄了什麼陰謀詭計,不是人為的。這就為我和福平了反。可躲在家裏的人們,受著煎熬哩。他們想,鎮裏既然要大家好好待在家裏,就會想辦法擒住那頭傳說中的巨獸。政府總有辦法的。我們必須出坡,不能讓莊稼的收成爛在地裏,糞在豬欄漚著有兩尺深了,豬不能總在糞水裏生活,蹄子都漚得稀爛;牛必須上山去吃草,已經餓得皮包骨頭,毛脫落得厲害。秋天裏還有許多好東西,比如藥材,要去挖要去采摘,比如猴板栗和扣子七、三七、地骨皮、柴胡、蛇菰。猴板栗已經賣到二三十塊錢一斤了,掉落地上就腐爛了。在家的基幹民兵,都聽從村裏的統一安排,每天在村子外圍巡邏,任何人不得進山。
村裏噤聲寥落,陰沉頹靡。和福村長經過皮安家時,聽見了哭聲。皮安已經返回城裏了,工地上的活兒脫不開身。從他家門口那根被雷劈壞的楓楊樹鑽過去,曬著一床小墊絮,估計是皮小安的。皮安老婆雙手抱著兒子的書包,在那裏哭著。這個女人一下子老毬了,頭發全白了,嘴裏白泡直出,發出叮叮咚咚的嗚咽,還在傷心欲絕中。
“嫂子……”他說。
“你可要節哀。”他又說。
那個書包印著一些字母,鐵紅色的,有些毛邊,還有個卡通形象。這定是皮安從城裏帶回的,很洋氣,鎮上都買不到。可現在書包還在,人沒了。
皮安老婆根本沒看和福,始終在自己的回憶與悲傷中。連她腳下的雞也有些通人性似的,憂傷地看著她,發出咯咯咯的安慰聲。一隻貓坐在樹下,朝主人神情落寞地盯望著。
“會好的。”和福說。
他就走了。那個書包還有什麼作用呢?沒有了,隻會增添痛苦。
無數雙眼睛從門縫裏和窗戶探出來。
“為什麼是娃子而不是我們這些活夠了的大人?……娃子們是無辜的!”他喊,在內心裏大喊。在內心裏流淚。
我要拯救他們!我不能無所作為!我的村莊不能任由一頭野獸恐嚇和擺布!憑什麼讓我們忍受這種無聲的折磨、威脅和煎熬呢?還真要有十個娃子?……想到此他不寒而栗。一片一片的苞穀結著多麼豐滿的果實,一條在秋風中沉醉得蹣跚的狗跟著他。
進去羅趕早家裏,卻沒看見羅趕早的人。他那個神經兮兮的爹含糊其辭,眼睛躲躲閃閃。和福村長又聞到了節兒根的新鮮氣味,就是一股魚腥味。
“趕早這大的膽進山了?”
“哪裏哪裏,這是原先挖的。”他爹說。
“我和福醜話說在前,出了事我可不負一丁點責。”
那老頭一句話把他噎死:“你村長也沒負個蛋毬責……”
未必把我殺了才叫負責?一條命換一條命?趕早爹的話把他打趴了。他真的負不了責。他自己感到力不從心,陽痿患者上發廊。他走到村頭那棵天師栗下,看到王老板的高牆大院和樓房,他要找到辦法,以解除村人的危急,事不宜遲。老頭的話刺醒了他。
他讓老婆幫他找兩件換洗衣服,刀也磨快一些。他在背簍裏裝了兩塊沉手的尖石頭,一來可以防身,二來背上沉一些,可以給自己壯個膽。
晚上的天氣有些轉暖,群山的輪廓分明,星星有如迸出的火星,三三兩兩輝映在深灰色的天幕上。和福想早睡早起早動身。他就睡了,一兩聲狗吠是他的催眠曲。被窩是暖和的。正往夢中走的時候,卻聽到一陣驚心動魄的拍門聲,是羅趕早的那個老爹,聲音幾近瘋狂:
“村長啊,村長啊!……”
……
唉!說什麼好呢?羅趕早是一個心存幻想的人。他在想,也許那天他是看花了眼,或者這個的死那個的傷都是碰巧到一起了,與獸不獸的沒關係。山下又催得急,到了深秋,餐館裏吃火鍋的多了,需要涼拌節兒根的也多了。這樣他就躲開了那些把守的民兵,去了山裏。
真的沒有事,雨也未下了,山嵐遠去了,視野清爽了,山穀裏明亮了,山裏一路都是畫廊,除了樹葉掉落,除了刺蝟山龜,鬼毬都沒看著。他需要的節兒根倒是很多,俯拾即是。進山就是一背簍,到了溪邊,將泥巴洗去,一把把捆紮好,白生生的,像玉石瓷器,氣味直打他心裏去。一旦有了成堆的節兒根,他還怕什麼?怕鬼怕獸?錢迷住了他。
第二天更瘋狂要兒子跟他一起去。兒子反正在家閑玩,是個不安份的家夥,書又看不進去,就扯狗毛,給貓剪胡子,結果貓晚上撞牆。這娃子成績根本不行,以後也是個專職挖節兒根的人,不會有什麼大出息。也就沒把他看得嬌貴,當賤貨一樣養,本名就叫賤貨。
帶上一條狗,說沒事的,他老爹也讚同,錢迷了心竅,人家都不挖的時候你挖,一定有大收獲。是準備去賺一大把的,決心很大。羅趕早還是防了一手,在開闊地挖,進退都可掌控,視野寬敞,加上讓狗吃了辣椒,狗興奮,不停地叫,有嚇阻作用。沒碰上什麼,就放鬆了警惕,路越挖越遠,山越挖越深。不過總在寬敞處,雲淡風輕,鳥語花香,蜜蜂嗡嗡。可以望見很遠的山岡,望見遠遠的冷杉林,望見山頂上黃絨絨的草甸,無邊的苦竹沙沙有聲,輕言細語。自己的背簍滿了,兒子的也快滿了。他就指著一處泉水,要兒子去清洗。那地方在他的視線之內,也沒什麼危險征兆。狗還在兒子身邊,辣得直吼。這樣說吧,是正午時分,太陽有些昏黃。可當他回走了幾步,狗卻突然跳了起來,一陣黑朦,一個大大的黑影就把天地一下子罩住了。狗跳起來的時候他轉過身隨手一抓,以為抓著了狗腿——因為狗跳時那腿彈到他背上,還打了他後腦勺。但抓著的卻是一雙人手,是兒子賤貨的。
“爹呀!”他聽見兒子掉進萬丈深淵的喊叫,他就把兒子的手薅住了。可自己也感覺到正往下墜……那是幻覺吧?他隻有一個念頭:死死抓住兒子不放,任憑殺了他也不放手。但兒子分明正被一個大口吞噬!他要把兒子拽回來,拖出來,與那股力量拔河。他什麼也看不到,背簍丟棄了,節兒根亂落一地,踩成了泥,他不放手,他終於勝利了,堅持住了。那個巨大的黑影不見了,天又亮了。他再看自己的兒子,兒子的雙腿已經黑黢黢的,像在煤炭裏滾了一遍。那狗呢,狗伏在地下正哭嚎哩——狗的四肢也黑炭一般了,且是燒灼的、咀嚼過的黑炭……
現在,狗和人都在屋子裏呻吟。和福村長看到的羅趕早的兒子,正躺在床上,傷得不輕。屋子裏確有一股怪味,燒糊過的。那隻奇醜無比的狗蜷成一團,在一個箢箕裏,對給它食物視而不見,渾身發抖。那個娃子呢?賤貨呢?也蜷曲在被窩裏,一雙黑黢黢的腿伸出在被子外頭。羅趕早的老爹用一種什麼泥加草藥給糊在上麵,說是可以減輕疼痛。那娃子兩隻眼睛亮晶晶的,像兩顆夜明珠;他疼得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了,顫抖得連床也發出嘎嘰嘎嘰的響聲。床腿又撞著一個什麼壇子,壇子沉悶地搖晃,使得整個屋子都似在晃動,在疼痛和受難中晃動,然後說不定哪一下就嘩啦塌下來,將屋裏所有人都埋入地獄。
確實像地獄。
他在想著怎麼去安慰這個娃子,這個無助的無辜的娃子。他去拿去痛片來?把家裏還剩的一點熊油拿來?可問題是:他是怎麼給弄傷的?是燙傷?是燒傷?是被那獸的嘴裏的涎液舔傷?
他還是走了。
“賤貨的爹掉到錢眼裏去了唄。”晚上他給兒子喜子講說。
“他爹把他從獸嘴裏拔出來的。”
“聽說吃了又吐出來了。”
“這獸是衝著娃子們來的,不是花腳狼。大得嚇人。餓老婆山有大獸,沒聽說過有這麼大的。七幾年時鬧過虎害,可全村人一出動,幾下就把虎給打死了。又鬧過豬害,也是給消滅了。可這家夥到現在還沒露麵哩,就搞成這樣了,究竟有多凶殘呀?到這個年月了,我們還要死在它手裏?……”
和福村長走在縣城裏。這裏馬路寬暢明亮,空氣幹燥平庸。人行人道,車走車道,人們十分安全。塵土飛揚,直往人的褲腿上卷。他穿著沾有餓老婆山泥巴的膠鞋,行色匆匆。他是來找一個人,一個本村的人,王天飛王老板,就是傻蛋王剛的爹,一個磷礦老板。有人說他很有錢,有人說他四處行騙沒錢,礦上死了人也不賠錢,賺的幾個礦工的血汗錢。
“你肯定是來找我讚助修路的。我絕不會給你一分修路的錢。這樣,和福兄,我寧肯給你私人兩萬塊錢,你建個樓房,路就讓鎮裏去定,怎麼樣好就怎麼樣好。”王天飛說。
和福想分辯和解釋,被王天飛摁下了。
“你不是不知道,修路是害我。我那傻娃兒上次就是從你們那什麼‘康莊大道’上跑出來的,兩個月沒回家,在城裏撿垃圾吃……謝天謝地,讓山洪把你那鬼路給衝斷了,不然我兒子說不定死在外頭連屍也收不到……錢是小事呀,我那娃子丟了可是大事。我花錢把路重修起來,這不是害自己?我當然要反對你修這條路!”
和福沒見過這麼激動的王天飛。他的確不是專為這個來的,或者說也算是為這個來的吧,與這個有關吧。他是來求援的,怎麼把那獸打死,讓路通了學生娃子們可以走大路,就不怕野牲口了。他一個山裏的村長,在城裏認識的人有限,隻有找這個本村人,或許會給他出出主意,再給他幾個錢,把路修了。必須把路修通,獸就不會這麼凶狂。因為封閉,獸才敢為所欲為,發出野性,製造駭人聽聞的慘案,讓大家夥受罪,讓外麵什麼也不知道。必須讓風吹進去,雨刮進去,車開進去,人走進去,什麼樣的事兒就會在陽光底下,獸啊精怪啊就會無影無蹤,望風而逃。
躺在按摩店溫暖的窄床上,年輕女人柔軟的手指正按著他隱隱的酸痛處——按哪兒哪兒酸痛。年輕女人若即若離的氣息現實而沉醉,按得那個舒服,那個恰到好處,那個軟硬兼施,就是人人向往的腐朽生活,巴不得每天都來這麼一次。
“王總,你這是過的什麼生活?”和福問道。
“資產階級的生活。”
“那你為什麼不讚助我修一條大路咧?”
“我說了,攔住他——我兒子,不讓他往外跑。”
“你阻攔不了的!”
“沒路他咋跑?飛出來?”
“你知道我是怎麼出來的嗎?”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出來的。但我知道,你怎麼出來,還得怎麼回去……”
“你騾球拷的天飛!你想讓我住上跟你一樣的高大房子,安上坦克也攻不破的鐵門像你兒子一樣再也走不出去?……你的算盤要失算了!你家娃子跟我家娃子一樣,保不了哪一天就會遭到攻擊,被野獸給吃了,把腿啃了,等有路也走不出來了。這樣咱們就會全完蛋的明白嗎?你這騾球拷的!……”
和福村長從按摩床上一個骨碌滾下來,將那一紙杯水狠狠地砸向王天飛,連鞋也不想穿就跑上了大街。
“騾球拷的!”
一個村長,一個赤腳的村長飛快地走在浮土喧嘯的大馬路上,闖紅燈,不避車輛,暴燥憤怒。剛才他差一點就要投降了——當年輕女子的手指按著他大腿內側時,那種溜滑爽癢的暗示,是不是在慫恿他“隨它去”、“沒法挽回了”、“各自保命吧”?女子吼吼地笑著,青春溫潤,臉上像絲綢。她們像人間的異類。投靠她們,就能躲避巨獸的攻擊。你按著俺的腳跟說您睡眠很差。這妮子你是咋知道的?您足底反射區裏麵顆粒很多,證明代謝很差,睡眠很壞。是啊是啊,我夜夜難眠。我們村長是想著你們幾個小妮子才睡不著覺哩,伺候好呀!——王天飛說。王天飛還說,抱個小妮子,你就呼呼大睡啦!小妮子說,村長那還睡個鬼,一夜不得安寧,吼吼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