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鬆
潮濕的夜幕像氈子一樣沉重地垂下來,壓在餓老婆山和滾水村的頭上。溪水在石崖下發出流響聲,一隻螢火蟲鑽破黑暗,有氣無力地亮了幾下,就不知飛到何處去了。
村長和福是被羅趕早的老爹叫到羅家去的,說是有驚人的事要說。他披衣就去了。去的時候那兒已有四五人,神色凝重,圍著火塘不出聲。見他來了,連讓座也沒有,蓬著火,仿佛幾個妖怪。擠進去,狗卻朝他狂吠;他轉過頭去看,狗是衝他來的。那狗一副怪相,地包天牙齒,長相奇醜無比。和福有些慍怒。好在羅趕早的爹把狗飛快夾住了。一個村長受到這樣的對待,當時火就來了,就衝羅趕早說:啥雞巴事兒說撒!對麵的羅趕早抬起頭來,哪還有形象,魂兒都不在身上了,一副軀殼,頭發衝天炸起,兩眼胡睖得像燈泡,在火光中就是個大死耗子。
“大家夥,”他說,“有五、五頭牛那麼大!”他伸出五個指頭。
“鬼?”和福說,“是不是鬼撒?”
那家夥噎了半天,還是沒有回答。那就是鬼。果真碰到鬼了?有人給他捶背順氣,有人遞水他喝。他哪喝得進去,人是個硬的,像塊石頭。嚇得這樣了!
“我趕早說了瞎話,不得好、好死!”他發毒誓,“我……我……”
羅趕早的爹大聲嗬斥羅趕早,說,你們給他兜頭一瓢糞,我不相信他不還陽。大家就笑,但還是拿羅趕早沒法。羅趕早的魂兒還在地獄裏。羅趕早費力地喝了一口茶,說:
“沒事、事兒,我細細講、講來……”
於是他就對大夥說了這事的來龍去脈——
羅趕早就像他的名字,這幾天天天趕早去挖節兒根。節兒根就是魚腥草的根,山下的餐館收,涼拌吃的。今天,羅趕早天剛亮就進了山,往白麂溝去。下了幾天雨,天晴了,正好挖。溝裏雖是秋天,魚腥草卻長得蓊蓊翠翠,一蓬一蓬,在岩畔溝坎下。土石鬆動,很好挖,不到一個時辰就有了大半簍。羅趕早用挖鋤在石縫裏刨時,眼見得背簍要滿了,突然聽到一陣很大的響動,從林子裏發出,還有石頭亂滾的聲音。羅趕早把頭抬起往崖上望去,霧氣彌漫,樹影、山影、草影都仿佛在蒸籠裏一般。羅趕早隻覺得一股涼氣從腳板心往上躥,渾身寒毛倒豎,有一種大難臨頭感。天天在山裏頭鑽的人,什麼都見過,什麼都經曆過,今天咋無來由地發寒呢?羅趕早伏在岩坎邊去看,果真看出個大征候來了——霧靄蒙蒙的坡地上,出現了一個黑魆魆的家夥,一個影子,巨大,像間守秋的棚子。羅趕早心想這溝裏也沒哪個種莊稼,何時搭了個守秋棚子哩?這地兒咱熟啦,也沒啥烤藥棚的,荒林野地。那東西黑乎乎的像一條船在霧裏浮動,是個啥玩藝兒哩?浮動的意象進入了大腦,那家夥果然動了起來。一個屋子動哩!屋子動,還踢得樹呀草呀石頭呀嘩嘩亂響,這可邪門兒哩,楚霸王請客,凶多吉少哩。咱活了四十歲可沒見過這尖板眼兒!以為是看花了眼,再一細看,那屋子真的在動,圓滾滾的好像還是背脊,有毛。樹枝叭啦叭地折斷,土石嘩啦嘩啦地滾動……羅趕早當即就癡呆了,恨不得把心抓出來哭,三魂嚇掉了兩魂半。就緊貼著一蓬魚腥草,想是個山龜就鑽進草縫中去了。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進,憋得臉就跟溺死的人似的,就聽見那家夥呼呼啦啦地走遠了,拔腿就往村裏跑,連滾帶爬,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家的。回到家也不敢跟家人說,自己在被子裏抖了一整天,鼻子流血,迷迷糊糊全是一條大獸。蓋了三床被子還是抖,發高燒,說胡話。等到晚上,全家人都回來了,他老爹用辣椒水噴了他一臉,辣得他豔若桃花,這才哇哇地清醒過來,大喊一聲:“祖宗哎——”喊叫聲如長空破石,驚絕莫名,這才把山上遇到的狀況說了出來……
現在,一屋的魚腥草氣,一屋的寡婦臉,一屋的嗆人煙子,一屋沒魂的人。人包裹在濃濃的煙霧裏,以為這就安全了。可羅趕早在火塘的火光下,把火攏到了自己懷裏,衣裳烤出一股牛尿的臊味兒,就差把自己丟進火裏了。火就是他的護身符。他手抓著胸口,兩隻眼睛像柿子一樣在風中擺動,看著都令人揪心。
“啥哩?它吃了你沒?”和福說。
“吃了還能回來麼!”羅趕早的爹說。
“這就對了。它惹了你沒?”
“惹了那還有命!”羅趕早的爹又搶著說。
這讓和福煩了,“沒問你,問趕早。”
“沒,沒。”羅趕早張著一張申冤的嘴說。
“沒咧,都沒咧,嚇成這樣了,卵掉沒?”
“沒……”
“這就對了。你是盲人進按摩房,瞎雞巴叫喚。”
“那家夥大呀……”有幾個人小聲附和。
“和尚的雞娃子大不大?那還不是白大的!”他想輕描淡寫。他,和福,村長。他想走,離開。他想站起來,可他站不起來。
“就是個守秋棚子吧。”有人說。“得看個明白。”有人說。“花了眼了。”有人也說。
“能走動,是不是個大熊?”
“沒這大的熊!是個從沒見過的野家夥!”羅趕早突然不耐煩地嚷起來,像受了天大委曲似的。
“趕早,那你仔細回憶看看,究竟長得啥樣兒的?……”
“頭蠻大的,黑糊糊的,嘴麼……蠻短的,全身毛帶點灰棕色……頭像個大皺瓜,長方形的。”
他說得這麼確切,他什麼都想起來啦。
“你什麼都看清了,是公的母的?長了幾個雞娃子?”和福不信。他要否定。他打斷他,喝斥他:“長方形,還正方形的囉,那不就是個棺材獸?……”他發覺他失言了。村長失言了,同時大驚失色。他恨不得鏟自己幾嘴巴,我咋把這全說出了哩?我這不是幫他們添磚加瓦?
村長說出了,挑明了,棺材獸來了!隻有傳說中的那穢物棺材獸才這麼大,或者還沒這麼大,可這獸來了,是要裝幾個人進去的。屋子裏一陣騷動。
“瞎扯雞巴蛋的!趕早你真以為我信?清晨巴早的,那大的霧,你看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鬼信嘍,你隻怕是孫悟空火眼金睛。”他甩掉別人敬給他的煙,抽了兩口就狠狠丟了。他要化解這件事。他站起來。
“那……那我……”
“騾球拷的!”他還罵。
娃娃雞在林子裏荒荒地叫了幾聲,這些鬼雞子,叫得夜裏惶惶的,難受。未必不能來幾聲喜鵲喳喳叫?可半夜三更的。有人咳嗽。
“是真是假,弄清楚了再說。”這就了了。把人打散。人聚在一堆,事情會越扯越大。
他去點杉樹皮火把,其他人也隻有走了。有的找棍,有的找電筒,也有的來點火把。
夜已深。夜很深。這樣的地方,一入夜,夜就很深很深,深不見底。
“究竟是啥家夥,把我家趕早嚇成這樣啊!”羅趕早的老爹,嚎。
“是個老家夥。”村長說。他煩。又笑。走出門就笑出聲來了。烤暖的身子一下子丟進寒霜裏,天雖晴,星鬥滿天,可氣溫寒冽,風一浸,像要下雪的樣子。估計周邊山裏下雪了,或者明天要下雪了。天很開啊,銀河像一把掃帚,氣勢磅礴地劃過夜空,紮進大山肚子裏。
第二天,沒有事。天還是晴的,沒雨沒雪。山上的葉子也亮了,該落的往下落,不該落的也在紅著。用秋高氣爽幾個字來形容也靠得了譜。苞穀在萎黃,那也是熟了,一個個大棒子裏露出秋天的豐滿。蜜蜂像興奮過度的小娃子,不停地穿梭嗡嗡地飛躥釀著秋蜜。先是一棵雞爪槭紅了,後有幾株海棠也紅了。秋風吹拂,大福大貴,大吉大利。烤煙的屋子升起了藍幽幽的煙霧,並且飄來今年第一陣烤煙葉的清香。一些獼猴桃青哽哽的,一些五味子紅騷騷的,一些薔薇果紫屌屌的,都串在那些枝條上,在路邊,在灌叢,勾引人和蠅子。
和福村長很早就叫來了幾個人,包括羅趕早,一起到白麂溝去。啥毬都沒有,四野皆靜。溝裏的葉子亮汪汪的,溝深,像個賊娃子紅得夠燦爛了。溝裏,坡上,崖上,崖下,林子裏,在羅趕早說的地方,扒開地縫尋了個遍,沒有大獸走過的痕跡。也許是這溝裏昨晚下了一場雨,把痕跡都衝走了。草隱約有倒伏的跡像。霧氣散了,天高雲淡。人也多,加上狗,鬧吼吼的,什麼獸都嚇跑了,躲開了。也沒見到羅趕早說的守秋棚子藥棚子之類,肯定是這狗日的起來太早,睡眠不足,看花了眼。這山裏有大獸,靈鬃羊啊老熊啊羚牛啊還有放牛的咧,大牲口在霧裏,有膨大的幻象。再說村裏也打死過大獸,馬鬥全的老爹當年就打死過一頭七百多斤的老熊,站起來山一樣的。可也讓一個村民——就是王天飛的叔叔王瞘子的給那熊一巴掌打死了;王瞘子是個深度近視。可這熊,也忒大了。在霧中看東西,總能看出怪模樣來。若是熊,倒能對付。和福帶來了二十幾個套子,一半鋼絲套,埋在羅趕早說的地方。一路走一路下。
山坡上,湖藍色的石澤和粉紅色的打破碗碗花爭奇鬥豔,冷杉和粗榧油碧墨綠地抖擻,站得安安靜靜。流雲如畫冊,死去的苦竹又好像活了,青芽在中間偷躥,風中的竹米沙沙往下掉落,山岡是沉醉的,沒有恐懼。
沒事兒。大家就笑謔羅趕早讓他一個人留下繼續挖節兒根。有人這麼一說,羅趕早拔腿就跑,比兔子還快,大喊著:“雞日的害我啊!……”
第三天,也沒有事。山上的秋事倒熱火朝天。烏桕比海棠紅得凶猛,隻有一夜,不知哪裏來的一株烏桕就站在了高處,在南邊的茶畈上,把火燃到了山的眉梢。烏桕是喬木,而海棠大多是灌木。看到烏桕的紅,提醒人們秋茶也要采了。農家的事兒多哩。
也沒在意的這一天,這個晚上,皮安的兒子沒有回來。
傍晚,靈鬃羊的叫聲清亮清亮的,明天又是一個秋收的好日子啊。晚上靈鬃羊叫,表明又將是一個晴天。靈鬃羊若早上叫,則雨。可這天皮安的兒子卻沒有回來。
皮安的兒子是聰明懂事的貨,叫皮小安,跟和福兒子是同學,高一個年級。和福的兒子喜子,學名全喜——全家人歡喜。因為這是第二個老婆生的。第一個老婆沒有生育,被他趕回了娘家。十幾年前,和福還是個民兵連長的角色,在山下政治學習時,勾引到了鄰村的團支部書記劉雙姣。和福這樣一個二婚的老家夥,勾引到一個沏茶姑(處女、黃花閨女),使用的是卑鄙無恥的手段。聽說也卑鄙不到哪裏去,小恩小惠而已,還在調情上使用了一般未婚男人不敢也不屑的肮髒的舔腳之類的淫術。拿現在網絡上的話,他屬於“英雄勇敢的淫民”。淫民有了兒子,也就老實了,對老婆雙姣甭說舔腳,就是洗一雙襪子也是不幹的。男人都不是他媽的東西,婚前婚後判若兩人,或者婚前是人婚後是畜生;或者婚前是畜生(舔腳丫子唄),婚後成了皇帝大老爺。
喜子與小安是一同放學的,學校在鎖牢關,離村子有八九裏地,今年的夏天,山洪怒吼,將僅有的一條簡易公路衝斷了——這路是縣裏“康莊工程”之前匆匆修的,投入少,勉強能走人,這下連人都走不了,上百米成為斷崖,隻好繞道往黑鬆榨走,又多出了二三裏。為了娃娃們,他和福也要想辦法把這條路修起來。可還沒修起來,事就出了。黑鬆榨可是個黑得像鍋底的老林子,常常狂風大作,芭茅遍野,荒無人煙,老熊時有出現。據喜子說,這一天他們是五六個娃子結伴,男女都有。可小安說要摘五味子,說多搞些給他娘吃。大家也沒在意,以為小安隻是挪在後頭了,沒想到沒能回來。
天完全黑了,皮小安的娘就哭哭啼啼上門了。皮安不在家,去城裏打工去了。皮安老婆哭得渾身發抖,眼睛青腫得像打了二十棒的。兒子隻有一個,兒子不見了,她如何向皮安交待呢?問題有些嚴重。
和福村長叫來了村裏所有的男人,十來個,加上些年輕膽大熱心腸自告奮勇的女人,準備了幾十個火把,都操著家夥,還將護秋的鑼和芒筒拿了出來,去找皮小安。
和福村長在村頭發話聚人。村頭是棵千年天師栗,又叫梭羅樹,燒天樹。這樹呀,傳說隻有月宮裏才有的;一到秋天就燃燒起來,一樹的紅葉,照徹三五裏,就像整個村莊都著火了一般。可有時也真燃燒,幾次打雷,將其打著,樹都燒空了。有一次打雷,從裏麵樹洞裏打出條大蛇,打到半空中,又跌落下來,落到河灘死了。三日之內河灘上臭不可聞,後來那蛇屍無影無蹤了。天師栗到了秋天結一種猴板栗,比板栗大,酷肖板栗,是味中藥,成熟往下掉的時候,樹葉就要紅了,譬如現在。樹葉密密匝匝的,醞釀著血紅的火熱的季節。今天,老樹在幾十支火把的映襯下在高遠星空中就像著了火一般——哈,葉子竟一下子全紅了,咋就一下子全紅了呢?這下看,葉子像燒天荒的大火,真叫燒天樹哩!這個壯觀哪,天地一起全燒透了,有如革命的前夜,暴動一般。甭說三五裏,十裏八裏也全照透了,三十六層天宮也全照透了。紅燦燦,雄滾滾的樹,火樹,把妖魔鬼怪全要趕出餓老婆山,趕出滾水村。火一彙攏,就壯了山的膽氣,加上一些狗叫,馬鑼敲,芒筒吹,還有什麼可怕的!和福村長站在高高的樹根上,可著喉嚨大喊:
“村民們,老少爺們,皮安的娃子不見了,我們一定要找回來。說什麼也要找回來!小心火哪,別碰著枯草落葉,這是兩件大事,燒著了你我要掉腦殼的……”
氣氛狂熱而緊張,正準備出發,那樹邊高深圍牆的大鐵門打開了,王天飛也就是王百萬的傻兒子王剛跑出來看熱鬧了。他一出來,他家那匹大狼狗也出來了,狼狗外八字腳,尾比狼尾還粗,黃磣磣的身子,在火光裏像一條巨型鬆毛蟲,淌著奔放的舌頭,出來就咬。一些人嚇得就跑,隊形就亂了,驚叫聲炸開。和福也不知往哪裏跑,那狗有時認他,有時不認他,讓他很頭疼。對村裏的人基本咬,沒有不咬的。因為這是條城裏的狗,比較傲慢,不喜底層人民,特別是長相寒磣穿著陳舊瘦瘦巴巴的鄉下人,不認鄉親這個概念,以衣貌取人。其實鏈子還是在王剛手上,但王剛是個呆傻兒,保不了故意讓你咬下一塊皮來,他樂嗬樂嗬。狗掙著鏈子攆咬人,照看王剛的裴姐趕快出來喝喚了:王剛啊王剛啊,火車啊火車啊!火車是那匹狗。狗喚上了,拽回了。重新攏好人,已是一身臭汗,體力過半。
大家再吼吼跑跑的去找人,皮安的老婆卻鬼哭狼嗥,捂著肚子被人架著走——她有胃病,皮小安就是說摘五味子給她吃了治胃病的。五味子消積化食。這女人一哭,一喊,就淒惶了。說是她害死了小安,說皮安回來要打死她的。哭去哭來就是這些。後來讓大家對她的哭無動於衷了。
秋夜全在秋色的紅裏。秋夜在秋色的深裏。一溜的火把不過就是幾十隻螢火蟲兒,山林子在夜裏顯得忒大。大家喚著,敲打著,吹喊著,喚皮小安。帶去的火把燒成灰了,還是連根人毛都沒見著。喜子和他的同學帶路,一路尋去,一無所獲。皮安老婆在黑鬆榨苦竹林裏不出來了。到了鎖牢關學校,在小安課桌裏尋到半截鉛筆頭,揣著回了,用鉛筆頭紮自己的心窩子。
就算討鬼吃了,討野牲口叼走了,也得見個屍見點血見塊骨頭呀。
一路上大家有各種猜測。一是這娃子是不是一時性起,去城裏找他爹皮安去了;二是碰上熟人,跟人玩兒去了;或被熟人順路帶走找他爹去了;另一種就是:碰上了惡牲口,碰上羅趕早說的那個不明不白的大獸。反正被人販子拐走的可能性不大,十一二歲的娃子,難拐。當然也說不定嘍。再則,男娃兒,奸殺的可能性也沒。
半夜回來一個個蓬頭垢麵,疲憊不堪,衣裳被荊棘掛得筋筋縷縷。聽見王剛家那條狼狗的吠叫聲,大家總算舒了一口氣,說,總算回家了。可人是沒尋著,事情沒完。羅趕早說的那個東西,果真是真的?到咱們餓老婆山裏來了?且要吃上幾個人什麼的?就是那棺材獸?村裏果真要備棺材,備幾副棺材?……
皮安兒子失蹤的第三天,皮安歪歪倒倒從城裏回來了——有村人輾轉給他遞了信。回來失魂落魄,到了村口就哭,連口水都沒喝就進山找兒子。這個人!
當天傍晚,皮安和幾個親戚,竟在蛇行埡幾百米深的河穀底下,即響水河邊找到了他兒子,不過已經死了。皮安兒子安靜地躺在一塊石頭邊,就像熟睡一樣,蜷著身子,書包放在一邊,沒有零亂跡象,沒有被野牲口咬噬的痕跡,身上幹爽爽的,就脖子上紮了個洞,洞很小,不細看還看不出,就像個土蜂子洞,有幾隻紅絲螞蟻從那裏爬進爬出。沒有一丁點血跡,幹幹淨淨。但更令大家大惑不解的是,這娃子過了河,在河那邊,而這條洶湧急遽的河十幾米寬,又沒有橋,他是如何到河對岸去的呢?莫非飛過去的?
哭是哭,哭得死去活來也沒有用了,皮安的老婆是在村口看見兒子的屍體的,看見兒子臉上有紅是白,跟生前一般模樣,拍打著他的臉,又跳又喊,就是沒有應聲,就一頭撞向那棵天師栗,後被人拉住了。皮安老婆習慣性流產,吃了多少藥才保住這娃子,且是個男娃,可這下什麼都沒了,那還有不傷心欲絕的。
和福村長在皮家“吊冤科”的法事上,抽了一支黃鶴樓的好煙。皮安把一整包煙也塞在他懷裏了。黃鶴樓滿口餘香,滿耳都是“魂兮歸來”的法咒;道士是從下埡子灣請來的,是個木木登登的老頭,死氣沉沉的眼睛裏藏著狡詐,像一隻老竹鼠。擰雞頭的時候下的卻是狠手,好像殺過人一般。這個滿身臭味的道士,在廚房飄來的雞香中抽著鼻子,念念叨叨。宵夜就是紅燒大雞。和福村長還好意思在那種揪心揪肝的慟哭聲中喝酒吃雞?他就走了。作為一個村長,他沒有盡到責任。雖然喪家沒找他扯皮。比如說,路的問題,為什麼要經過黑鬆榨?……
回到家,喜子已做完作業正收拾書包,他就給兒子說,明天別去學校了。兒子問為啥,他隻說請兩天假。兒子不幹,兒子是聽老師的話的。兒子成績很好,在班上是學習委員,三好學生。學習上的事,從來沒讓他操心。兒子不幹他就發脾氣了,說,聽老子的,你未必也想討野牲口叼走麼?他這麼說時就想到村裏的娃子都暫緩上學,待在家幾天再說。這事兒以後去找老師說得通。他不能躺在家裏睡大覺,他必須得給其他娃子家去說說。他又往黑暗的村子裏走去。
村裏雖然隻有二三十戶人家,但分得較散,這一個岩堖,那一個陽坡,稀稀拉拉的。帶上自家的狗歡子,還帶了把刀。一路是夾道的苞穀,在黑暗中傳來奇異的搓響,那是風弄的。夜色微明,月亮像一支燭火在雲端裏搖曳。從山洞裏流出來的水,滾過幾塊犬牙交錯的大石頭,一直跌往崖下,水的氣息涼森森的,帶著一點燦爛的甜味。那也許是山裏漿果成熟的氣味,也許是苞穀的氣味,趁著黑夜偷偷地飄出來。或者說這些甜味正在靜謐的山林中蔓延,享受著它們的秋夜。蛐蛐兒亂叫,清脆悅耳,仿佛是一首秋歌。多麼美好的秋夜,多麼美好的時辰。可死亡的恐懼卻籠罩在村人的心裏,沒來由的一頭吃小娃子的野獸,正神秘地遊弋在餓老婆山間,遊弋在人們眼皮子底下。已經像是真的了,已經傳得很神了。他走到人家裏時,才知道他根本就不需來,那些人家已準備了讓孩子待在家裏,甚至想到把孩子送到山外去讀書。
和福回去聽到他老娘正在床前給喜子神吹什麼“花腳狼”的故事。說是往年餓老婆山裏有一種“花腳狼”,腳掌是黑色的,腳爪子是白色的。這種狼見到男娃兒就吃了——隻吃男娃兒,見著妮子呢,就不吃,就養著,養大了,妮子就變成花腳狼,再去勾引村裏的男娃兒出來,把他們吃掉。“所以說,是花腳狼。”
和福心中直好笑,花腳狼也沒這麼大呀。羅趕早說的是一個屋子大,多少頭牛大。十隻一百隻花腳狼也沒有那東西大。那是個啥家夥?騾球拷的!
孩子們待在村裏的兩三天裏,傳言越來越邪乎。一個叫根寶的村民說,在黑石潭又看見了那家夥,是在水上行走,像個拖拉機,就是不沉。還有一個人說看見山頂上那家夥抓星星,抓得火星子亂飛。哈哈,這純粹是扯卵蛋了。但根寶是個老實人,沒撒過謊。他撒謊又掙不到一個錢,唬誰呢?他說,那獸啊,從水裏爬起來,渾身都是鼻涕狀,要多惡心多惡心,老遠就聞到一股怪味,頭上還有個棺材上麵的“奠”字。——他沒說棺材獸,可這正是棺材獸,還咋有了個漢字咧?扯不扯蛋!
“興許咱村裏有人要升官了。村長,你要搞鄉鎮長了!”根寶傻乎乎的圓話說。棺就是官嘛。夢見棺材就升官,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解夢。
“啊嗬,你隻怕要升官了。”和福對這個毬人說。這毬人擦著鼻子,穿一件假警服,衣領像一條桐油膏藥,滿臉器官亂動,一輩子就是這樣身體失去控製的自由人,跟風中的植物沒有兩樣。“嗯,我看你下輩子也沒個官相。”他心裏說。
他強迫根寶去黑石潭走一遭。根寶連連拒絕。但你說了你就得負責。不去也得去。不去就是造謠,就是唯恐天下不亂。我也得去哩,我不能退縮哩。又不是我不去,讓你根寶一個人去喂那獸。我身先士卒,走在前麵,獸來了先啃我。
他先去了馬鬥全家裏。他記得馬鬥全爹生前有一杆槍的,很老的老銃。馬鬥全不繼承他爹遺誌了,也不準打獸了。馬鬥全幹別的,有點小本事,腦瓜子較活。他爹在世時他爹打,他就賣皮張,賣山龜鞭獐麂鞭給縣裏人,跟外界有很多聯係,撮吃撮喝很有道兒。“康莊工程”都是他介紹來的施工隊和包工頭。包工頭穿皮鞋,他也穿皮鞋;包工頭有包,他也有包。一副生意人派頭,可家裏也沒個什麼擺設,跟村長家比差遠了。這人就是個吹。因為“康莊工程”還要自籌資金,比如要找上麵批些錢來,馬鬥全說能的,和福村長不會信。弄來了就算事。弄的施工隊,一看是沒資質的,水貨隊伍,出了問題咋辦?不過有資質的又不想到這山裏來修路,沒有油水。“康莊工程”倒是個好東西,簡直就是及時雨,夏天衝毀的路正好要修。可錢太少,省裏撥八萬,縣裏兩萬,鎮裏沒萬。沒萬就是沒有。十萬塊錢修餓老婆山的路,塞牙縫還可以,修路就不行了。路基全毀了,填石方,買炸藥和雷管這十萬還不夠。一噸炸藥也要二十多萬。修路的來一看,要經過幾家地頭,別人也不幹。把我的地給你們!和福作出犧牲,隻要把出山的路修好,給娃子們把上學的路弄通,不再走黑鬆榨。可馬鬥全請來的施工隊,吃了和福村長老婆雙姣燒的臘蹄子臘豬肝羊騷羊蠍子,喝了小叢紅景天加黨參泡的苞穀酒,頭腦還是清醒的,說,除非我是你的女婿!意思是你是我丈人我才幹這種貼錢的傻事兒。和福村長說我也沒閨女,再說你他媽的比我年紀還大!頭腦清醒的包工頭走了兩個,最後一個沒走的醉倒了,第二天也走了。馬鬥全說,和福哥你這麼摳,以為我吃了回扣啊。和福說,就這麼點錢。這樣,你真能拉來錢,不是你說的三七開,你三我七,我跟你對掰!拉十萬給你五萬!馬鬥全說,可別人還要百分之三十咧,別人不要錢,白跟你拉的?和福村長想想說,那十萬塊錢到村裏的賬上隻有兩萬了?幹脆你全拿去算了。心想你也拉不到錢,你這身衣服,一捋袖子火光直冒——一身的化纖織物,滿臉石頭色,鼻毛指甲這麼長,人家跟你讚助?馬鬥全說,你是激將我哩和福哥,你欺我哩。十萬拉不到五萬別個是答應了的。我不要你對半掰,隻要百分之三十——別人要的,我一分錢都不要,路修成了你到時讓我剪個彩什麼的,滿足我的虛榮心就行了,我這人就是要個麵子你不是不知道。給村裏修路,應該是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嗬,姿態還是蠻高的。也不知道是人話是鬼話。
“鬥全,”進門就說,“你那老頭的槍咧?”
“殺人?”馬鬥全出來說。
“要你找槍就找槍。”和福說。
馬鬥全灰頭土臉翻箱倒櫃終於找出了那杆槍,“拿去!”
“兄弟,情況你都見了,事情很嚴重,鬥全,希望你能幫幫我,幫幫我就是幫幫大家,幫幫村裏人。那東西是個甚哩?不管是什麼,都要把它製服,攆走!你爹過去為民除害,深得鄉親們愛戴,你是知道的。你爹過世全村人無論男女老少全部出來為你爹送葬,那場麵你是親曆過的,你還記得吧?”
馬鬥全點點頭。
“這就對了,”他接著說,“過去你爹是我們全村的守護神哩,可是你爹不在了,大獸出來了,你是馬神槍的兒子,你總得有個擔當……”
“上山撒?”
“就是。”
“那就上山麼,”馬鬥全爽快地說,“你聽根寶趕早這些人的!他們能夠叫人麼?”
“可皮安娃子又是怎麼死的呢?”他反問。村長反問。和福反問。他隨手丟給馬鬥全一個油紙包就走了。
馬鬥全接過來一聞就知道是什麼。是熊油。這熊油如今可是個稀罕東西,少說是珍藏了十年之物,有個水火燙傷燒傷和痔瘡什麼的,一抹即好。今天村長甩給他不是治病的,是讓他捅槍管的,潤槍的。槍吃這個。沒熊油,獾子油也可,但熊油最好。
熊油來自哪裏已不重要,也許是馬鬥全的爹送給和福的。這可是貴重的東西。馬鬥全隻能照辦。
這個晚上滾水村的男人們都在磨刀擦槍。
月亮像一麵鏡子照得群山有如白晝。風一吹,傳來滿山鈴蘭叮叮當當的聲音。一隻夜梟在很遠的林子裏回應著另一隻夜梟的唳叫。叫聲在神秘、寒冷的森林上空掠過,充盈在人們心裏。“大殺氣哩……”和福村長拭著刀的刃口心裏發著寒說。
“必須搶在猶豫和坐以待斃之前開始行動!”雖然他和福常常是優柔寡斷,以拖待變。長期在深山老林慢吞吞的生活,不想太活躍。有時想就是這個村莊不在了,中國還照樣前進,神七神八照樣飛上天。路衝毀了不是我的錯,大不了讓娃子多走幾裏路。可這個不行,人命關天,威脅到我的娃子。娃子也嚷著要到他小姨那裏去讀書——這都是老婆教的。兒子聽老婆的話。但我一天不看到兒子心裏就難受,這可不行。就算自己的兒子走了,其他的沒能投親靠友的呢?再死了娃子呢?一個再軟蛋的村長也會站出來。
山尖紅了。雲彩像撒歡的羊群在天上奔跑,像炸開的禮花,紅得相當放肆。地上出現了霜,白白的,出現霜就表明日子往寒處走了。往山上望去,槭樹金黃透明,葉子仿佛越來越薄,像玻璃片片。山林一層黃,一層紅,夾著常綠的闊葉和針葉樹,夾著白色的枝幹。溪水像碧玉一般從苔石上颯諷流過,趕著秋天的路程。那水麵上,夾著一片片的、從更深的山裏流出的紅葉。一些紅得令人心痛的楓葉,貼在濕漉漉的石頭上,有如瑪瑙,觸目驚心。老林子上的巴山冷杉,像一些蒼老的怪物,像一些老人,掙紮在高高的風口上。
到了陰風埡子,全是嶙峋的石林,高入雲天,少有人進去。一忽兒,峽穀裏的霧氣就卷上來了,這裏,是餓老婆山的大風口,埡子上,一些瘦小的冷杉,竟結上了冰!冰包裹著冷杉的一條條枝葉,就像一把把冰刀,冷冽冽的。霧氣一上來,人的意識就亂了。
“這啥都看不到,能打到什麼?”馬鬥全身子縮成一團說。
霧把群山淹沒了,連狗也露出惶恐的樣子,夾著尾巴,嗚嗚地低號。
和福村長這時要鼓勁,“鬥全,現在辦事很難,甭說殺一個大獸。我感謝你在修路上幫我,幫沒幫成是一回事,心盡到了。可你爹在世的時候,我和福可是對得起他的。他那年從崖上摔下來,摔斷腿,我是一路把他抬到縣醫院去的。整整一天,沒吃沒喝……”他想挖出心肝來給他說,給他說就是給其他人說。這家夥有煽動性,把他穩住就穩住了所有人。
“我都記著,村長。我娃子也要上學哩,我一樣不恨得牙癢癢!我來過山上,你不曉得。你見過那牲口?你看到有什麼?”
“不是找嗎?”
“找到了這破槍加咱們大夥的幾根鉤子幾把刀,玩得過它?——假如真像趕早他們說的?……”
羅趕早這時蹦出一句話:“說了假話死祖宗八代!”
“你滾一邊去,我跟村長講話。”馬鬥全不屑跟羅趕早說。“村長,為今天拖槍來我昨晚跟我媳婦打了一惡架你曉得啵?她不讓我來,我正是念你對我爹好,記在心坎坎上哩。我娃子也要上學哩。我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修路的事,我再去努力,總有辦法的。你要是不信也就算了,我也沒騙村裏什麼錢財,得到個什麼好處,說這個大話幹啥哩……”
“一切都憑天地良心,”和福說,他拿出煙來滿鋪,“是這樣的,大夥明白這個事理,娃子們是我們村的未來,我們累死累活當牛做馬地幹又是為什麼呢?還不是為娃子。牲口把我和福吃了無所謂,死毬無所謂了,死得著了,一把年紀了。可娃子們的人生剛開頭。皮安媳婦撞樹的時候,我看著都哭了。雖說那不是哪一個人造成的,可我們大人連自己的娃娃都保護不了,連娃子們在這兒都沒人生安全,我們在這裏活命有什麼意思呢?沒毬意思!都是為人父母的,不能讓獸來吃我們的後代,不能的!萬萬不能的!今天,誰都別裝縮頭烏龜了,往前走,凍死被吃了也往前走!……”
大夥看見和福村長有些激動,言辭打顫,眼裏肯定冒淚花子;霧大,看不見。另幾個人趕早、老金頭和王臭眼都在紅。他們拿著獵叉撓鉤,老金頭牽一條高腿獵狗,叫擂炮什麼的。氣魄很大,骨架也莽,比和福村長的狗壯實。老金頭和王臭過去都是馬鬥全爹的徒弟,玩過幾天槍銃什麼的。現在因為年歲原因沒出外打工,幹些上山下套子偷獵的鬼事兒,對付野牲口是有經驗的。
“村長,我們聽你的,你說得對。沒有怕死鬼!……”他們說。
衝進陰風埡子峽穀,它的下麵就是黑石潭,再下麵就是皮安兒子迷路死去的響水河。但陰風埡子是很難進去的。有人傳說看到大獸在這兒出現過。風像冰水一樣往人的皮肉裏鑽,趟進去,怪石崢崢,沒被凍住的樹長有幾寸厚的青苔,往下淌著水。所有的樹都是水淋淋的,地下也是,石頭也是。
“你可把香簽都點上啊!都裝的些啥?”和福問馬鬥全。心裏怔忡不安。
香簽是燃的,隨時準備啄火的——就是點燃引信。那槍歪歪扭扭,老黑老黑,柄裂了口。怎麼看槍口都太細,膛也不正似的。可在馬鬥全爹手上,打死過不少惡獸。但今天看,打麻雀都不行,就像是件老舊的玩具。這讓和福放心不下,心裏更虛。
一條雙龍道的小峽穀——雙龍是馬鬥全說的,說是他爹取的名字。有一次他爹在這裏殺死過一頭睡覺的狗熊;狗熊在苦竹窩裏。前麵就是成片成片的苦竹,也有楠竹,風一吹來,似有千軍萬馬。
突然有了更大的響動,而這時老金頭的狗擂炮吠叫起來,它的毛被風掀開,像被人翻動的書頁。這狗的毛很長,且是金黃色的,遠看像一隻獐子。大家同時貼身岩石,隱住自己,往竹林裏看。高大的石頭,像踞蹲其間的一尊尊怪獸,時隱時現。可沒有獸,沒有真獸。不過是一陣卷地風呼嘯而起,兩隻鳥歪歪斜斜地飛過來,像是兩隻大鸛。
馬鬥全咳嗽了一聲,“沒有啥的。”他說。等大家鬆弛下來他又說:“不過這裏得小心,我爹這裏遇見過許多怪事哩,最多的是鬼打牆。”
“是啊是啊,”老金頭和王臭都附和,“這裏獸不少的,小心些為妙……”
和福知道他們兩個在這裏下過套子。剛才他就看到了有個生了鏽的套子,還夾著隻什麼獸的小腿骨。那獸掙斷腿跑了。和福就問他們:“這幾天你們來過沒有?”
“沒沒,哪個有這大的狗膽!”
“大夥仔細瞅瞅有沒有什麼痕跡,腳印、糞便什麼的。”和福提醒他們。
狗有激情,在人的腿縫裏穿來搗去,吼吼著。馬鬥全說他也是豁出去了,槍裏灌的全是鋼筋頭、六毛絲,滾珠兒都沒有,全是釘骨的,隻要有目標,肯定往死裏射。
又點燃了一根香簽,表明一個時辰已過了。沒見太陽,霧氣還沒散去,在石峰間流溢。走上一個高坡,一大片一望無際的狐茅,白涯涯地搖蕩在他們麵前。茅穗子全成熟了,這也是秋天的另一種色彩。在這裏,這白色的狐茅和鐵青色的怪石組成的景色,還有那暗針葉林子在一旁鬼鬼祟祟站立的景色,仿佛讓人有一種不祥之感。這種感覺出現時,老金頭的狗就突然狂吠起來,不肯前行了。和福村長的歡子前躥了幾步,也被老金頭的擂炮狗給吠止住了,仿佛前麵有人在逼狗。
“擂炮!”老金頭喚吼,可狗不肯前行,同時爪子使勁刨地。
大家不由得聚攏在一起。和福村長雖寒毛倒豎,心提到了嗓子眼,可他不能慌。他把馬鬥全的槍抓著,與馬鬥全抓在一起,這是提醒馬鬥全不可輕舉妄動。
一股陰風從峽穀深處翻上來,帶著怪異的嗚嗚聲。他們把眼睛盯著狐茅深處。在峽穀底下——皮安兒子失蹤的地方,一條河水像一根銀鏈子,不停地翻滾。
馬鬥全這時在和福村長的摁壓下蹲了下來,端著槍,那燃著的香簽被和福村長卡在兩指間,離信子隻有半寸。
“你看見什麼了就咬出來呀!”老金頭忽然暴跳如雷,一腳猛踹獵狗的屁股。
狗卻不走,死死伏地,嗷嗷叫著,張著無可奈何的牙齒,嘴裏發出嗚嗚的哭聲。
這大的風,和福的汗卻噌噌地往外流,手心裏是一層水。歡子呢?歡子也不走了,躲在擂炮的後頭。
一定有東西!和福村長心裏的恐懼漸漸明晰堅定起來。他抓著那香簽和香簽夾子,明顯感到馬鬥全端著槍的手抖了起來。這當兒,馬鬥全一顫抖,香簽就碰上了引信。幾個人都沒防備,那老銃這時就響了。一股火的洪流向前狂奔而去,爆炸在茅叢中和石縫間;碰著石頭的閃出耀眼的火花,聲音響亮果斷。打沒打著東西在其次,把邪穢和恐懼重重地壓下去了。子彈和火藥就是獵人的吼氣,把堵鬱的心一下子就打通了。
槍聲支持了狗。狗先是驚得一跳,後來,兩匹狗順著硝煙騰飛的方向,箭一樣地向前衝去,狂叫著消失在狐茅和亂石中。
“打著了,一定打著了!”老金頭那幾個人根本不知道馬鬥全是走火,瞎雞巴起哄歡呼。老金頭手上揮舞著獵鉤和狗繩,隻差要跳到天上去。
這時候狂亂的聲音招上來一陣大大的霧。霧罩上來了。和福隻覺得一陣暈眩,霧帶著水汽壓過來,濕黏黏的,像一床梅雨季節厚厚的被子。眼睛就去尋找,看什麼都不清爽。聽見自家的狗歡子淒厲一聲,跑了出來,回頭嗚嗚叫著想告訴眾人什麼。幾個人湊過來,一聲轟響,他們看到一團血糊糊的東西朝他們滾來,仿佛是被擲出來的。就聽到老金頭哀鳴般地大喊:“擂炮啊——”
那是他的狗,狗的四肢沒了,滾回來了。
是誰把那巨大的怪獸引到餓老婆山來的?那隻能是秋天,不會是我。和福村長站在鎮上的街頭,秋天在這裏集中著最優美的姿勢。挑著濃稠秋蜜的蜂農沿街叫賣,一群嗡嗡的蜜蜂跟著他。鮮紅的五味子,紫色的老鴉枕頭果,開了口的“八月炸”、“貓兒屎”都堆在街頭。淌著鬆脂的翠綠色鬆果、新鮮的核桃、板栗和老嫩適中的苞穀都呼嘯出現在街上;炒板栗、燒苞穀、炒鬆子……滿街都是被煙火燎亂的秋的醇味兒,滿街都是秋天成熟後的香味兒,唯一沒有秋天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