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李白身上看到了郭小川,看到了他的天真與率直。李白一生的理想是走仕途,做大官,開創大事業,可是,在政治上,他往往表現得天真和膚淺。郭小川下放向陽湖幹校後,寫作了三十餘首詩,基本上都是政治抒情詩,都是激情的歌唱,歌唱“五七”道路,下決心為毛主席認真改造好自己。每當他的作品受到批判,他很少持反對意見,而是一再在作品中尋找不足,自我反省。“文革”後期,他借調到國家體委工作,依然沒有從多年的困境中認清政治形勢,不低調行事,反而發表署名文章,結果再遭“四人幫”忌恨而不得不離開北京,到了河南林縣。這與李白政治上的不夠成熟是何等類同?
我從阮籍身上看到了郭小川,看到了他的迷茫與憂傷。阮籍在無力改變又無法麵對黑暗政治現實的情況下,選擇隱居山林。郭小川在多次被打倒後一度產生放棄寫作的念頭,他說,將來到農村,隻想為一個生產隊或大隊的事當當參謀,勞動學習,了此一生。事實上,在河南林縣的農村,郭小川過著的就是一種半隱居式的生活。
我在辛棄疾身上看到了郭小川,看到了他的迷茫與矛盾。辛棄疾一生多劫難,二十二歲的時候就組織起抗金起義軍,此後在南宋朝廷為官,但是其耿直的性格不為官場所容,被彈劾核免職後退隱。然後又被起用,再次遭到攻擊而離職。辛棄疾曾經十分羨慕隱逸的高人,可是一旦退隱的事實落到自己頭上,他又表現出諸多的矛盾,一麵是賞玩著田園風光的恬靜,一麵是心靈深處湧起的波瀾,一麵是抗金的理想,一麵是現實的無情,他既激憤,又灰心,於是不得不自我寬慰,在起伏和矛盾中度過後半生。
郭小川18歲就參加八路軍,走上抗日道路。“文革”中他成了“文藝黑線幹將”,被揪鬥、毆打,折騰得奄奄一息。到了幹校,好容易解放了,又因為一首詩被重新送到農村隔離審查。借調到北京後,一不小心又被迫離京。可謂一波三折。無休止的審查與打擊,也讓郭小川困惑和迷茫,讓他表現出許多的矛盾心態。全心全意地自我改造,卻總過不了關。盡心盡力地為祖國為人民歌唱,卻總被人從文字中抓住小辮子。他讓兒子全家來河南照顧他,來了後又經常地對他們發脾氣。他下決心不寫作了,卻忍不住寫下《團泊窪的秋天》,成為公認的佳作。這些複雜而辛酸的經曆以及心理表現,無處不有辛棄疾的影子。
在詩人郭小川身上,體現了太多太廣的文化元素。他在幼年時期就開始讀“四書五經”,他的血液裏早早地就融入了傳統中華文化的血脈。直到生命的晚期,他還在續寫著這些傳統。但是,除了民本情懷,沒有其他一種性格在他身上體現得一貫和徹底。他如蘇軾一樣熱情,卻也下過決心不再寫作;他如李白一樣天真,卻也看出某些政治端倪,寫下《團泊窪的秋天》這樣有政治洞察力的詩;他像阮籍一樣消極,卻熱情地為林縣的農民歌唱,並準備上山打遊擊……在他的身上,我們看到了太多人的影子,以致很難用一個詞或一句話概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