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終於沒有中斷學業,靠著勤奮與天賦,他從燕京大學畢業,而後就讀於享譽國際的劍橋大學。他到過世界的很多地方,也走過祖國的山山水水。他目睹過二戰的殘酷,親曆過“文革”的浪潮,在充滿傳奇、坎坷的人生征途中,他一直在尋求身體的家園和精神的家園。
1949年,對蕭乾來說,是一個值得銘記的年份。那一年,他正在香港。此前,他出版過大量文學作品,在文學界享有很高聲望。而他頭上最耀眼的光環,是他奔赴戰爭前線,成為二戰期間活躍在歐洲戰場的唯一中國記者,親曆過敦刻爾克大撤退、波茨坦會議、聯合國成立大會等一個個載入世界史冊的大事,並將他的見聞一一變成文字,傳遞給祖國的讀者。這一年,新中國就要成立了,而他的母校劍橋大學誠懇地邀請他回校工作。他有很多個理由接受這份邀請,比如30年代蘇共肅反運動的教訓,比如他無意中開罪了新中國文壇的泰鬥人物,比如之前他雖然有過革命行為,畢竟沒有喝過延河水,還在國外呆過整整七個年頭,再比如劍橋大學優厚的待遇和舒適的生活環境……
但那裏不是他的祖國,不是他的故鄉,不是他心靈的家!忘不了,少年時期,他經常看到流浪到中國的俄羅斯人餓死橋頭的慘景。他忘不了,他目睹一個歐洲妓女的兒子,因為父親不明而沒有祖國,二戰開始後,他最為興奮,原因是他期望著到法國報名參軍,從而入法國籍,從而成為一個有國家的人,雖然他知道,他誓死保衛的,不一定是他的祖國。他更忘不了,七年的旅歐歲月,他見證了一場罕見的戰爭,也體驗了愛情與婚姻的失敗,他太需要祖國的土地與空氣來安撫他那顆疲憊和受傷的心。
想要有個家,這個家隻有也隻能是他的祖國!
雖然有人直接警告他:“知識分子同共產黨的蜜月長不了。”他還是回到了北京,他顯然做好了思想準備,他說:風平浪靜的時候,就盡情地享受;船兒顛簸的時候,就和祖國一起眩暈和嘔吐。
不是為了共產主義的理想,但是,他是為了熱愛而回到了一窮二白的祖國。
很快,旅歐而且沒有喝過延河水的曆史讓他感到了孤獨!隨著“反右”與“文革”的風暴,他被人為地列入人民的對立麵。他的所有意氣風發的日子,比如泛舟在劍橋大學劍河之上的時候,或者坐在英國廣播公司的直播間,或者倚在待發的輪船上,或者在阿爾卑斯山學滑雪的日子,此時都成了“罪證”。
那個他如此渴望的家,為何如此寒冷?有人指著他說,你遲早會背叛祖國,投靠英美!有人則幹脆說他早在30年代就與外國人在勾結。
他是如此的不幸,以至於羨慕起那些補鞋的、看大門的,羨慕他們沒有知識、沒有文化反而落得了個清淨。但是,當所有苦難結束,他說:在最絕望的時候,我從沒後悔過自己在生命那個大十字路口上所邁的方向,也就是1949年他所作的選擇。因為“丟下落後的祖國而去投奔先進的異邦,最起碼,也是避難就易,避苦就甜。”因為“在不少方麵,中國確實不夠美好,但我們總歸是吃它的奶水長大的。對這百年來的天災人禍、受盡欺淩的國家,總該有份俠義之情吧。”
這就是蕭乾,一個為了心靈家園而孜孜以求的讀書人。
當我們為這位知識分子的遭遇不平、為他的心靈獨白感動的時候,更不應該忘記一個偉大的女姓文潔若。正是她的堅定不移支撐了蕭乾生命的延續,而在那樣一個時代,即便是為了孩子,她放棄這份堅定都是有理由的。可是,她在任何時候,都在鼓勵著他,支持著他。她一個終身未嫁的姐姐,幫他們帶孩子,給他們做家務,把畢生的精力都送給了他的全家。以至當蕭乾與文潔若合譯的《猶利西斯》出版後,蕭乾說,應該署上三個名字,還有一個就是這位默默無聞的姐姐。
我們也不能忘記,向陽湖的父老鄉親,他們不管什麼右派分子,照例送來熱騰騰的洗腳水,照例噓寒問暖。
還是自己的祖國,自己的家。無論多麼冷酷的日子裏,總有關愛在身邊。而這份關愛給了一個海外歸來的赤子一個公正的說法,讓他至少感到,自己確實身在自己的家裏。或者說,當祖國暫入歧途的時候,一個女性,幾個鄉親,也許就是在無意間,挑起了一份重任---給予了一個真正愛國者一份沉甸甸的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