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古稀之年的冰心下放湖北鹹寧向陽湖“五七”幹校。此時,她們一家八口人被分散在全國八個地方。
剛到湖北的時候,正值農曆新年,除了她和同行的郭小川,招待所空無一人。從武昌火車站到鹹寧,汽車走起來也需兩個多小時。而此時,他們隻能背著行李,靠著在泥濘小路上的步行到達向陽湖。向陽湖的艱苦首先表現在用水問題上,需要要到四五裏地外的河裏去提或者挑,這對年邁體弱的老人是個很大的考驗。為此,冰心有一個月的時間沒有洗衣服。此外,南方潮濕多雨的氣候、鄉間泥濘難行的道路都打挑戰著她。特別是寒冷的冬夜,室內不像北京一樣有取暖設備,為了讓身體暖和一點,每晚睡覺她隻敢脫下外套,幾乎是和衣而眠。
她具體的工作是看菜園,自然少不了施肥、挖地、拾糞的勞動,當然,政治學習與批鬥也是少不了的。
對親情的向往,對環境的不適應,體力勞動的不勝任,無不考驗著年邁的冰心。
她頻頻給家人寫信,敘述在幹校的一切。每封信寫好後都是直接寄到北京,北京的親人看過後再寄往另一地,如此輾轉,直到每個人都知道她的消息。
每一封家書都出奇地平靜:“同誌們給我湊了一床褥子,一床被子,連裏還撥了兩床被子。昨晚睡得很暖和。”“昨天早晨到口腔醫院拔了一個牙,是一個在醫院實習了一個多月的解放軍戰士給拔的!這戰士極其年輕,小臉紅撲撲的,態度極其好,拔牙也一點不疼,同老大夫一樣。”她告訴她的家人,她打碎了一個暖水瓶,湖北的棉花很好,廣東出產的虎頭牌電筒很好很亮,又說同事教她怎樣用膠布把電池貼起來不走電,還有哪天洗腳十分痛快,誰給她一個小馬紮,自己買了個小竹椅,很靈巧。天氣一陰就要穿上雨鞋,否則棉鞋濕了,沒有換的。凡此等等,一一道來。
她就這是這樣絮絮叨叨、不鹹不淡地談著她在向陽湖的一切。在這份和平淡定的語言裏,我們很難感受到冰心內心的苦楚,倒像是向家人彙報一次旅行的見聞,甚至多年前,她寫作《寄小讀者》、《再寄小讀者》時不也正是這種語氣嗎?那時候,她會對小讀者們說:“更有小女兒,戴著大紅花,坐在水邊樹底下做活計。”“對屋裏母親呼喚著,我連忙走過去,坐在母親旁邊——”
時過境遷,境遇的巨大變化沒有改變冰心的心境。當年她寫信的開頭是“親愛的小朋友們”,落款“祝福你的朋友冰心。”現在她的開頭是“親愛的家裏人”,落款則為“瑩”或者“娘”。
實際情況遠非家信中描寫的輕鬆。就說信中提到的拔牙,她要背著包,穿著雨衣,步行二十多公裏到鹹寧城才能找到醫生。這對一個健康的年輕人都是不小的考驗,何況是一個70歲的老人。再說寫信的條件,根本沒有桌椅,她不得不伏在膝蓋或床頭上寫。房裏光線太差,她隻有打開門,而門一打開,屋外的冷氣就乘機而入。
如家書一樣寧靜的是冰心的向陽湖生活。她穿的衣服總是整整齊齊,做起事來認認真真。給菜地拔草,她就雙腿跪著趴在地上,拔過的地方絕不留一絲雜草。拾牛糞的時候,她總是連地皮一起鏟幹淨,勞動間隙,她會不時地伸伸腰說:多麼廣闊的世界!知道山後的桂花開了,她就拉著同事偷偷地去觀賞,享受難得的怡情時光。她說:“放眼世界,心胸開闊了許多。”
在對生活瑣事的記述裏,冰心的幹校書信不同於當時的任何一個人,見不到一絲抱怨,也看不到那個時代流行的極度頌揚之詞。在與大自然的親密接觸中,冰心的幹校生活也顯得十分獨特,既不悲觀,也不激揚。如小橋流水,如春風揚柳,如月白風輕,當她在幹校的一切靜靜地劃過我們的心頭,當我們細細品味,努力想象,一行熱淚才會輕盈地劃過我們的臉頰。
我不禁想到了冰心熱愛的大海。她曾說:“當我憂從中來,無可告語的時候,我一想到海,我的心胸就開闊了起來,寧靜了下去。”“我的生命的道路,如同一道小溪,從漫長的山穀中,緩緩地、曲折地流入‘不擇細流’的大海。”
是海的寬和與寧靜給予了冰心做人的從容與淡定,是大海潮起潮落的反反複複給予了她榮辱不驚,是自幼積澱起來對於大海的情思,形成了有意識的人生哲理,指引著她不僅能平靜地走過人生的和風細雨,也能緩和地走過急風暴雨。
這個海一般平和而博大的女性,此時,她正以海納百川的胸懷,麵對著、接受著她深愛的祖國正在曆經的曲折,她把個人的境遇、對祖國的憂慮,把心中的百般滋味化作滿臉的淡然,還有熱切的希望。
今天,當所有這一切都成為曆史,回望冰心和向陽湖歲月,猶如在我們心頭樹起一座心碑。它告訴我們,如何做一個陽光中的前進者,如何做一個風雨中的微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