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很多人都知道,阿來的寫作是從詩開始的。
那時,有這樣的音樂做著背景,我在閱讀中的感動,感動之餘也有想自由抒發的衝動,都是從詩歌開始的。我很有幸,當大多數人都在聽鄧麗君們的時候,我遭逢了貝多芬們;我也很慶幸,在當時中國很暢銷的中國詩歌雜誌在為朦朧詩之類爭論得麵紅耳赤的時候,我從辛棄疾、從聶魯達、從惠特曼開始,由這些詩人打開了詩歌王國金色的大門。
是的,聶魯達!那時,看過很多照片,都是一些各國著名詩人與之並肩而立的照片。他訪問過包括中國在內的很多國家,我不知道那些國家的詩人與之有沒有過靈魂的交流,與之並肩而立的合影卻是一定會留下的。但是,非常對不起,那些影子似的存在正在被遺忘,但我仍然記得,他怎樣帶著我,用詩歌的方式,漫遊了由雄偉的安第斯山統攝的南美大地,被獨裁的大地,因此反抗也無處不在的大地。被西班牙殖民者毀滅了的印第安文化英魂不散,在革命者身上附體,在最偉大的詩人身上附體。那時,還有一首淒涼的歌叫《山鷹》,我常常聽著這首歌,讀詩人的《馬克楚比克楚高峰》,領略一個偉大而敏感的靈魂如何與大地與曆史交融為一個整體。這種交融,在詩歌藝術裏,就是上帝顯靈一樣的偉大奇跡。
是的,惠特曼,無所不能的惠特曼,無比寬廣的惠特曼。今天,我聽了三遍久違的《春天》後,又從書櫥裏取出久違了的惠特曼。我要再次走進那些自由無羈的雄壯詩行。是的,那時就是這樣,就像他一首短詩《船起航了》所寫的一樣:
看哪,這無邊的大海,
它的胸脯上有一隻船起航了,張著所有的帆,甚至掛上了它的月帆,
當它疾駛時,航旗在高空中飄揚,她是那麼莊嚴地向前行進,下麵波濤洶湧,恐後爭先,
它們以閃閃發光的弧形運動和浪花圍繞著船。
感謝這兩位偉大的詩人,感謝音樂,不然的話,有我這樣的生活經曆的人,是容易在即將開始的文學嚐試中自憐自愛、哭天抹淚、怨天尤人的。中國文學中有太多這樣的東西。但是,有了這兩位詩人的引領,我走向了寬廣的大地,走向了綿延的群山,走向了無邊的草原。那時我就下定了決心,不管是在文學之中,還是文學之外,我都將盡力使自己的生命與一個更雄偉的存在對接起來。也是因為這兩位詩人,我的文學嚐試從詩歌開始。而且,直到今天,這個不狹窄的、較為闊大的開始至今使我引為驕傲。
回想我開始分行抒發的時候,正是中國詩壇上山頭林立、主張與理論比情感更加泛濫的時期。但是,我想,如果要讓文學從此便與我一生相伴的話,我不能走這種速成的道路。
於是,我避開了這種意氣風發的喧囂與衝撞,走向了群山,走向了草原。開始了在阿壩故鄉廣闊大地上的漫遊,用雙腳,也用內心。所以,這些詩歌最初出現在各種各樣的紙張上,各種各樣的簡陋的招待所窗戶下肮髒的桌子上。今天,我因為小說獲獎住在北京一家幹淨整潔的賓館裏,多年的好友,今天的責編腳印送來詩稿讓我作最後一次校對。我在柔和的燈光下一行行檢點的仿佛不是詩句,而是漫長曲折的來路。牆外是這座大城市寬廣豐富而又迷離的夜晚,我卻又一次回到了青年時代,回到了雙腳走過的家鄉的梭磨河穀、大渡河穀,回到了粗獷幽深的岷山深處,回到了寬廣遼遠的若爾蓋草原。我經曆的那個生氣勃發的詩歌時代,也是一個特別追名逐利的時代,詩人如此,詩歌界的編輯亦如此,帶著勢利眼而沒有自己真正主張的占了絕大多數。所以,我有些很好的詩歌篇什,便永遠地沉埋在一些編輯部裏了。比如,我至今想得起來的一首詩叫《遇見豹子》。當然,這僅僅是一個特別的例子,名單再開下去,便是一份控訴書了。其實,我的這本小小的詩集直到今天才得以出版,這件事本身,便是對中國文壇某些不正常狀態的沉默的批判。如果不是那些永遠沉沒在某些編輯手裏的沒留底稿的詩篇,這本詩集便不會如此單薄。
這些詩不僅是我文學生涯的開始,也顯露出當我的文學生涯開始的時候,是一種怎樣的姿態。所以,親愛的尊敬的讀者,不論你對詩歌的趣味如何,這些詩永遠都是我深感驕傲的開始,而且,我向自己保證,這個開始將永遠繼續,直到我生命的尾聲。就像現在,音響裏傳出最後一個音符,然後便是意味深長的寂靜。而且,我始終相信,這種寂靜之後,是更加美麗與豐富的生命體驗與表達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