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與詩歌,我的早年(1 / 2)

——《阿來文集·詩集》後記

很偶然的一個場合,跟一個朋友談起了貝多芬。當時,他回想起跟當年指揮過的一個大學合唱團的女領唱同台表演多聲部時此起彼伏且絲絲入扣的情景。今天,女領唱在大學裏做著我認為最沒意思的工作:教授中文。指揮卻已做了老板,出了一套很精致的合唱唱片。我很喜歡,於是,他每出一張,便請一次飯,並送一張唱片。我當年的音樂生活很孤獨,沒有合唱團,更沒有漂亮的女團員。我的音樂是一台雙喇叭的紅燈牌收音機接著一隻電唱機。

那時在遙遠的馬爾康縣中學教書,一天按部就班的課程曲終人散後,傍在山邊的校園便空空蕩蕩了。

有周圍寨子上的人家的牛踱進校園裏來,伸出舌頭,把貼在牆上的標語公告之類的紙張撕扯下來,為的是舔舐紙背上稀薄的糨糊。山嵐淡淡地彌漫在窗外的樺樹林間,這時,便是我的音樂時間。打開唱機,放上一張塑料薄膜唱片,超越時空的聲音便在四壁間回響起來。樺樹林間殘雪斑駁,四野蕭然。於是,貝多芬的交響曲聲便轟響起來,在四壁間左衝右突。那是我的青春時期,出身貧寒,經濟窘迫,身患痼疾,除了上課鈴響時你必須出現在講台上外,在這個世界大多數人的眼裏,並沒有你的存在。就在那樣的時候,我沉溺於閱讀,沉溺於音樂,憤怒有力的貝多芬,憂鬱敏感的舒伯特。現在,當我回憶起這一切,更願意回想的就是那些黃昏裏的音樂生活。音樂聲中,學校山下馬爾康鎮上的燈火一盞盞亮起來,我也打開台燈,開始閱讀,遭逢一個個偉大而自由的靈魂。應該是一個晚春的星期天,山上的樺樹林已經一派翠綠,高山杜鵑盛開,我得到一張新的紅色唱片,上麵兩首曲子,一首是柴可夫斯基《意大利隨想》,一首是貝多芬的奏鳴曲《春天》。先來的是小提琴,多麼奇妙,悠揚的琴聲像是春風拂麵,像是溪水明亮地潺湲。然後,鋼琴出現,鏗鏘的音符像是水上精靈跳動似的一粒粒光斑。然後,便一路各自吟唱著,應和著,展開了異國與我窗外同樣質地的春天。我發現了另一個貝多芬,一個柔聲吟詠,而不是震雷一樣轟響著的貝多芬!這個新發現的貝多芬,在那一刻,讓我突然淚流滿麵!那個深情描畫的人其實也是很寂寞很孤獨的吧,那個熱切傾吐著的人其實有很真很深的東西無人可以言說的吧,包括他發現的那種美也是沉寂千載,除他之外便無人發現的吧。

從那些年,直到今天,我都這樣地熱愛著音樂。後來,經曆了音響裝置的幾次革命,我便永遠地失去了貝多芬的《春天》。這一分別,竟然是十五六年!每當看到春日美景,腦海裏便有一張唱片旋轉,《春天》的旋律便又恣意地流淌了。這些年,我都把這份記憶掩在最深的地方。直到這天晚上,在成都一間茶樓,坐在幾株常綠的巴西木與竹葵之間,聽兩個朋友談當年的合唱,我第一次對別人談起了我的音樂往事,這份深遠的懷想。程永寧兄——當年的合唱隊指揮,當即便哼出了那段熟悉的旋律,然後,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因為他的屬下照看著一家頗有檔次的音響器材店,而且店裏也賣正版的古典音樂唱片。他很快收了線,告訴我,這張CD很快就會來到我的手上。

今天所以要在這裏回憶以往的音樂生活,不是要自詡自己有修養,或者有品位,而是回想過去是什麼東西把我導向了文學時,覺得除了生活的觸發,最最重要的就是孤獨時的音樂。因為在我提筆寫作之前,已經有了二十多年的生活,而且是因為艱難困窘、缺少尊嚴而顯得無比漫長的二十多年。在那樣的生活中,人不是麻木就是敏感。我沒有麻木,但也沒有想要表達的那種敏感。於是我在愛上文學之前,便愛上了音樂。或者說,在我剛剛開始有能力接觸文學的時候,便愛上了音樂。我在音樂聲中,開始欣賞,然後,有一天,好像是從烏雲裂開的一道縫隙中,看到了天啟式的光芒,從中看到了表達的可能,並立即行動,開始了分行的表達。

是的,我的表達是從詩歌開始,我的閱讀,我從文字中得到的感動也是從詩歌開始。

那次茶樓裏與兩個當年的合唱團員的交談很快就成了一個多月前的往事了。當然,這不是那種隨即就會被忘記的往事。一天下午,程永寧突然打來一個電話,說那張唱片找到了,店裏已經沒有這張唱片,是一個朋友的珍藏,但那位未曾謀麵的朋友願意割愛把這張唱片轉送於我。而且,此刻程兄已把唱片送到了我上班的樓下。這段日子,我正用下班時間編輯著讀者手裏這本小書。平時,因為同時擔任著兩份雜誌的主編,不能每天準時離開辦公室。但是,這一天,2001年3月15日,星期四,我卻盼著下班,而且準點下班。急急回到家裏,便打開了音響。瞬間等待後,那熟悉的旋律一下便湧入了心坎。於是,我身陷在沙發裏,人又回到了十多年前。想起了早年聽著這樣的音樂時遭逢的那些作家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