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
他說:“你還不錯,好多人,進了城,膽子就變小了。”
轉過兩個山彎,山路變得平緩起來,路邊那些小小的沼澤中浸潤出來的泉水,也慢慢彙聚成了一線潺潺的流水。
聽著這泉水,看著滿天燒得通紅的晚霞,我的腳步竟然變得輕快起來了。
溪水兩岸開始出現一塊一塊的平整的草地。草地上結出一穗穗紫色果實的野高粱在風中搖擺。對我的雙眼來說,這已經是一個闊別已久的景象了。我貪婪地呼吸著撲入鼻腔的清泠泠的新鮮空氣,空氣中充滿了秋草的芬芳。天黑以前,山穀突然閃開一個巨大的空間,黑壓壓的杉樹林也退行到很遠的地方,一塊幾百畝大的草地出現在眼前。風在草梢上滾動,一波波地在身子的四周回旋,我再也不想走了,我感覺到雙腳與內心都在渴望著休息。於是,一屁股坐了下來。風搖動著叢叢密密的草,輕輕地拍打在我的臉上。
獵人說:“不想走了。”
我說:“走不動了,也不想走了。”
他在我身邊坐了一陣,看看天色,說:“那你在這裏等我,我過一會兒叫你。”
於是,他從我身邊走開了。我也沒有想他會不會再來叫我,就順勢在草地上躺了下來。這下,秋草從四麵八方把我整個包圍起來。草的波浪不斷拂動,我就像是睡在了大片的海浪中間。
我的臉貼在地上,肥沃的泥土正散發著太陽留下的淡淡的溫暖。然後,我感到淚水無聲地流了出來。淚水過後,我的全身感到了一種從內到外的暢快。我就那樣睡在草地上,看著黑夜降臨到這個草地之上,看到星星一顆顆跳上青灰色的天幕。這時,整個世界就是這個草地,每一顆星星都挑在草梢之上。
黑夜降臨之後,風便止息下來了,歎息著歌唱的森林也安靜下來,舞蹈的草們也安靜下來。一種沒有來由的幸福之感降臨到我的心房,淚水差點又一次湧出了眼眶。
這時,遠處響起了那個獵人的喊聲。他沒有叫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他的喊聲隻是一聲長長的呼吼。呼吼在山間引起了一串回聲。
我站起身來,看到森林邊的小木屋裏閃出明亮的火光。
木屋在溪流的那一邊,溪流上有一道小小的木橋,為了防滑,橋麵上鋪了一層柔軟的草皮。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冬季牧場。冬天到來,大雪封山的時候,牧人就會把牛群趕到這裏。這一大塊草質優良的草地,將提供一個冬天的飼草。而這個獵人,就是在這裏割草。打下的草曬幹了,堆放在木屋後麵的大樹底下,於是,這個夜晚裏秋草的芬芳便更加濃烈了。
他擺開了晚餐,主菜就是兩隻野雞中的一隻,與土豆燒在一起,野蔥與野茴香的氣味在熱氣中氤氳開來。把土豆與野雞肉從鍋裏盛出來以後,他又在湯裏煮了一些新鮮的蘑菇。
我正後悔出發時沒在背包裏放一兩瓶白酒,他已經從身後摸了一瓶酒在手裏,給我倒了一個滿碗。
火塘裏的火苗忽忽抖動,木柴上散發著鬆脂的香味。那天晚上,我大醉了一場。
早上醒來的時候,獵人已經出門幹活了。我扶著門框,看見他在草叢深處用力地揮舞著刀。回身,我看見地板上躺著三個酒瓶。
我在清泠泠的溪水中洗臉的時候,他回來了,在火上把蘑菇湯煨好。喝完湯,臨別的時候到了,我在背包裏摸索半天,最後,隻有一把瑞士軍刀算得上是對他有用的東西。我便把這東西送給他。
我怕他不接受,便說:“留在這裏吧,明年我還要來。”
他雙眼掃視整個木屋,臉上露出尷尬的神情,他雖然什麼話都沒有說,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說,沒有什麼可以送給我。
我走出很遠了,他還站在路口。他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站著,沒有揮手,也沒有喊再見,直到我轉過山彎,再回頭時,我們彼此便消失在對方的視線裏。
6 最後的行程
我知道,這兩三天的路途,將是我此行最後的行程。
在我的預想中,這兩三天將全是領略自然的旅程,我將不會再把眼光投向任何一個村莊或廟宇。
但當我在鷓鴣山下的峽穀裏,離開那一大片山間草場,順著溪邊的道路走出十多裏路,遙遙看見這條山溝盡頭處敞開的峽口時,眼前出現的一大片廢墟卻使我有些目瞪口呆。雖然,我事先就知道會在路上遭遇這片廢墟,但當這片廢墟真正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還是讓我感到非常震撼。
廢墟出現之前,是大片大片曾經被開墾、耕種多年後又被拋棄的土地。不知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見過拋荒的土地再長成漂亮的草地。好像是為了演繹那個荒字,地裏長著齊腰高的一些說不上名目的多刺的非草非樹的植物。草叢中奔著許多樣子像老鼠、卻又沒有尾巴的高原鼠兔。
穿過這些荒地,溪流上的一道小橋已經坍塌了。但從留在兩岸腐朽的橋柱來看,這座橋曾經相當寬大。然後,一條傾斜的小街出現了。街道上長出的草絨絨的,踩上去卻給人一種踩在腐屍之上的感覺。幾百米長的一條小街兩邊,許多石頭的建築都倒塌了,隻有這裏那裏還立著一些經風沐雨的殘牆。在過去驛路暢通的時候,這是一個繁榮的小鎮,一個遠近聞名的商賈雲集的驛站。驛站的名字叫做馬塘。20世紀50年代,鷓鴣山通了公路,這條驛道便日漸荒蕪。鎮上的商人們漸漸散去,留下的人家,也三三兩兩遷到了幾裏外的公路邊上。再聚集起來時,已經不是一個小鎮,而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村莊。雖然,村莊的名字還是叫做馬塘,但其重要的意義已經蕩然無存了。
兩三年前,我就曾想來看看這個地方,那時,還有人告訴我說,老街上還有兩三戶人家。但當我走在這個好像是非現實世界的街道上時,卻沒有看到一座完好的房子,看來,這個古老的小鎮已經完全死亡,留在這世上的,僅僅是一種遙遠而又模糊的記憶了。
街道兩旁殘牆逶迤,荒草彌漫。有些人家院子裏已經長出了野薔薇樹。更多的殘牆朝著街道洞開著窗子與門戶。那些洞開的窗戶與門戶後麵,白天與黑夜,曾經有過許多的夢想,許多的故事,許多的愛恨情仇,但這一切,在今天,都已經被時間之手無情洞穿。空洞的門窗後麵,隻是空蕩蕩的青山與藍天。
我注意到,街道兩邊,還有兩道石板嵌出的水渠,水渠上麵也鋪蓋著石板。在商賈雲集的時代,這些溝渠肯定把清澈的溪水送到每一戶人家門前。我一直想跨過一道殘牆,走進過去的一戶人家,看看那些亂石朽木下到底掩藏著什麼。
但我卻沒有這樣做。
我突然心生畏懼,害怕驚醒裏麵沉睡的鬼魂,在那一大片廢墟中間,我真的相信這個世界上會存在鬼魂。
心裏的恐懼使我的腳步不由得快了起來。
直到走出鎮子,走上鎮子前麵的一個小山崗,我才又感覺到陽光的溫暖與明亮。我在一大塊岩石上坐了下來。岩石旁邊,一株野葡萄上結出了豌豆大小的紫色果實。下麵的一塊荒地裏,我還看見了一些油菜,頂上開著黃色的花,中部和下部的莢已經很飽滿了。這是過去的居民留下的種子,仍在這裏獨自生長。周圍的一大片黃色的金盞花我相信也是某家花園裏飄出的種子蔓生而成的吧。
離開的時候,我沒有回頭,卻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跟在後麵,在絮絮私語,在歎息,使我背上陣陣發涼。
但我心裏已經暗暗決定:我還要選一個時間,帶上一兩個朋友,再來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將是我下一部有關驛道的小說開始的地方。我要讓驛道上這些正被遺忘的鎮子,對於這個世界已然成為湮滅的記憶的鎮子的故事與人生,在我的文字之間複活過來。而在此之前,我需要在這樣的地方感受某種神秘的力量,我覺得這些鎮子的魂靈還在什麼地方遊蕩。
這樣想著的時候,眼前的峽穀再次敞開,一個更大的河穀展現在眼前,久違了的梭磨河滔滔的水流出現在眼前。從一大片麥地邊的柵欄旁走過,看見一眼泉水,從一株柏樹下慢慢沁出,泉眼上靜靜地浮著一隻樺皮水瓢。
然後,道路在快接近一個村莊時急轉直下,下了高高的河岸,又是一道寬闊的木橋。
村子很小,橋上行走的人也很少。所以,橋麵上的木板讓雨水洗得幹幹淨淨,露出了象牙色的漂亮木紋。這個村莊,就是新馬塘,但我不想在此停留太久。過了橋,便又回到從山上盤旋而下的公路上了。
一個小時後,我已經坐在一輛卡車上,司機把我帶到刷經寺。
刷經寺是一個20世紀50年代迅速建立起來的鎮子。這裏,兩邊的山已經十分低矮,森林已經非常稀少。那些寬闊的牧場上。已經出現了牧人黑色的牛毛帳篷。我已經接近高原的頂端,這裏的河穀,已經是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度了。
我在這裏就是想租到一輛吉普車,這輛車能讓我去到梭磨河的源頭,我的此行必須追溯到一條河流的最初的起源。梭磨河對於嘉絨來說,是一條非常重要的河流,所以,這個源頭的風聲將是本書的最後的樂章。
對我來說,刷經寺不是一個陌生的地方,找到一個朋友,在他家裏吃了飯,喝了酒,告辭的時候,他告訴我,車子明天早上9點就來接我。
回到旅館睡下,風就起來了,風撲打著窗戶,把廣大原野的聲音帶到了我的枕邊,我的夢境邊緣。
7 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
早上醒來,我覺得腦袋裏在嗡嗡作響,腳步也有些發飄。
我知道,這是海拔高度造成的輕微反應。畢竟,我已經有兩三年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打開窗戶,冷凜清新的空氣一下便湧進了屋子。雖然窗外的馬路上塵土飛揚,但停在渾圓山丘上的天空卻纖塵不染。
神靈給了我一個好天氣。想到這個,我的心情便愉快起來。
當我在樓下的回民飯館裏吃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羊雜碎湯,就了兩隻燒餅,拍拍鼓脹的肚子時,一輛疾馳而來的北京吉普車停在了我的麵前。耷眼一看,就知道這已經是一台非常老舊的汽車了。這種車是一些單位淘汰下來的,幾千塊錢處理給私人。這些偏僻的小鎮上,沒有什麼就業機會,一些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家裏掏錢買上這麼一輛車,遇上一兩個零星的遊客,跑一二百公裏,賺點租車費,也算是一份正經的職業了。
打開後座門放我的行李包的時候,我看到後座上放著魚竿和一支獵槍。
當我在司機旁邊的座位上落座,引擎發出一聲怒吼,車後揚起一陣塵土,我們就上路了。
上路了。
車子駛出鎮子不遠,另一種風貌的峽穀在我眼前展開。
公路兩邊的柳樹和草地上,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河流兩岸點綴著團團灌木叢的草地越來越寬闊,兩邊蜿蜒相隨的山脈越退越遠,而且越來越低矮,越來越渾圓。
河裏的水越來越小,越來越平緩,越來越曲折漫漶。
20世紀80年代,我在小說裏開始描寫這個地帶的自然風貌。最初的作品是一個短篇,名字就叫《歡樂行程》。在這篇作品裏,我把這個地帶叫做群山與草原的過渡地帶。這個命名漫長了一些,但卻相當準確。在沒有發現地理學家為這樣的過渡地帶取出一個簡潔而又更為準確的命名之前,我在這裏還是隻能沿用十年前自己小說裏的命名來稱呼這個地帶。
這個地帶,過去是梭磨土司的轄地,是土司家的牧場,現在已經劃歸坐落在草原上的紅原縣管轄。
司機減緩了一點車速,把後座的獵槍遞到我手上,意思是說,窗外的草地上隨時可能出現獵物,坐在車裏就可以隨時開槍。
我問:“多少錢一槍。”
“二十。”他隨即又突然吐出了舌頭,說:“不,那是對遊客,不是你,你是朋友介紹的。”
我笑了:“打折?”
他沒有回答我,一雙眼睛緊盯著前麵,慢慢停下了車,然後,伸出手。
順著他的手看過去,視線裏出現了兩隻野雞。灰撲撲的野雞在灌叢中用爪子不停地刨著什麼,並不時警惕地用長頸把頭支出灌叢,傾聽著四周的動靜。野雞的頭伸出灌叢的時候,那頭頸的轉動像是潛艇伸出海麵窺探的潛望鏡,但我總覺得那不是在看,而是在聽。當我從車上跳下來,慢慢向它們靠近時,兩隻野雞噗嚕嚕撲扇著翅膀,奮力跑開了。這些野雞大多已經失去了飛翔的能力,撲扇一對翅膀,無非是使逃命的雙腳負擔減輕一點。這些野雞有時也能展開翅膀在空中擺出一個優美的飛行姿態,但那隻是從高處到低處的滑翔。
兩隻野雞跑到河邊,站住了,又伸出了長長的頸項。我用槍瞄準,準星前已經隻有一片虛光,看不見目標了。這些年,視力慢慢下降。野雞已經在我有把握的射程之外了。
但我還是開了一槍,槍聲在寬闊的山穀中,一下就被清冽的空氣吸附掉了。沒有期待當中的響亮。
我回到路上,再抬眼看去,那對野雞還站在河邊,沒有被槍聲所驚嚇。
我們又上路了。司機按了兩聲喇叭,這回,野雞鑽進灌木叢,看不見了。
兩個小時後,車子已經開到了查真梁子下麵。這是從川西平原登上若爾蓋草原的最後一級台階。
登上去,就是海拔4000米的茫茫草原。
我沒有選取國道213線,選取的那條最陡峭但也最為近捷的路線。因為那樣的話,我就不能到達這條河流的源頭了。而是離開公路,順著山下的河邊在草地上搖搖晃晃地開出十多公裏。在這裏,河水已經變成了一條溪流。一道邁出大步就可以跨越的溪流。兩岸的草地也越漸鬆軟,再往前開,車子就要陷在沼澤裏去了。
司機看著我,意思是不能再往前開了。
車子便在山腳下的草原上停了下來。
耀眼的陽光把草原照亮,也把身上照得暖洋洋的。司機走到河邊用手試試水,說要等太陽把水曬暖和了,魚才會出來。那時,才能下竿。我坐在柔軟的草地上,瞭望著不遠處一頭長得肥肥實實的旱獺。旱獺在一個幹燥的小丘上曬太陽。和我一樣在陽光下取暖的旱獺,一副老練而沉著的模樣。它蹲坐在地上,上半身筆直挺立,雙掌合於胸前,在篤信佛教的藏族人看來,這是向神佛祈求的姿態,所以,這種動物在有些草原上能夠泛濫成災。
盡管這樣,這種看似笨拙無比的動物,卻無比靈活,而且狡猾。它們在草原的地下,建立起一個複雜的地下通道。當你想對他有所動作的時候,它立即就會返身鑽回地下。當你守候在這個洞口,並準備了足夠耐心的時候,它又突然從另一個出口探出了肥胖的身子。
這些年旱獺的數量也開始減少,因為這種大多數時候生活在地下的動物,縫成褥子的皮毛和燉好的肉都有追風祛濕的作用。雖然當地人因為宗教原因不對它們下手,但外地人和城裏的幹部卻持有另一種觀點。
司機開始在四周尋找幹牛糞,準備生火了。看來,他是對還藏在河裏的魚變成一鍋好湯有著充分的信心。
我與旱獺對望一陣,抽了一支煙,然後,背起槍順著溪流往上遊走去。
腳下的草地表麵很幹燥,一串串的草穗與雙腳糾纏著,弄出許多細密的聲響。而下麵卻很鬆軟,每一步下去,都有一次小小的塌陷。又走了一陣,麵前再也沒有平整的草地,而是多年的枯草與盤曲細密的草根形成的一個又一個的草墩,像一群蘑菇一樣浮在沼澤之上。從一個草墩跳到另一個草墩,我的身上很快就出了一身細細的汗水。當這些草墩都不能連續成片時,便被一個又一個淤泥深重的明亮水窪隔離成了一個又一個相距遙遠的孤島。
幾對黃鴨在水窪間覓食,這些水禽是這一年裏最後的候鳥了。再過幾場秋霜,它們就要長途飛行到很遠的南方去了。直到來年夏天,才會返回。黃鴨被我驚飛起來,在天空中久久盤旋。
最後,我不得不離開河邊,走到貼近山邊的地方。雙腳又踩到了堅實的地麵。
回身望去,天上的黃鴨又落了下來,落在那些明亮的水窪中間。
河水在上午傾斜的強烈陽光下,折射出一線閃爍的銀光。
我一直遠望著河水。一大片沼澤消失了,寬闊的峽穀給兩邊的山丘收了一次腰,我又回到了河邊。這裏,河裏的水量更少了,透過清淺的河水,可以看到水底下緩緩流動著細細的沙粒。很多幹幹淨淨的草根在水裏流蘇般飄蕩。我喜歡我看到的這種景象。
我想,再往上遊走短短的一段,就會看到水流最初的起源了。這是梭磨河的最初起源。但這僅僅隻是我的想像。
峽穀再一次敞開了。溪流閃爍著隱身於一片更廣大的沼澤。這片沼澤再次把我逼向山邊。後來,我發現,河流離我越來越遠,我隔沼澤中央那條曲折漫漶但仍然有跡可循的溪流足足有好幾公裏的距離了。這種距離使我後悔沒有把車上的背包帶上。
足足兩個小時,峽穀再一次收縮,細細的一線溪流又回到我的腳邊。這時,兩邊的山丘差不多已經完全消失了。如果說還有山丘的話,也是兩脈隱約而長的起伏了。直到這時,我才真正走到了梭磨河的源頭。一個平淡無奇的小小水窪。水慢慢地從草皮底下浸潤出來,我甚至看不出它在地麵上的流淌。於是,我摘下一小片草葉,放在水麵上,才看出細細的一線水上,那片草葉慢慢地順流而下。我的身心沒有出現預想過的那種激動的反映。雖然,我知道,這就是哺育了藏文化中獨特的嘉絨文明的一條重要水流的發源,是大渡河,是長江一條支脈的最初的緣起。但我仍然平靜得像這荒蕪而又壯闊的荒野一樣。而在我想像源頭的景象,在想像中描畫自己到達源頭的情景時,曾經寫下不止一首激情充沛的詩章。
也許,生命中有了這樣的經曆,麵對人生的坎坷與磨難時,就能夠從容麵對了。
我俯下身去,慢慢地啜飲梭磨河源頭的溪水。
清清的水有一種透骨的冰涼。
我登上淺淺的山丘,這是我要攀登的大地階梯的最後一級。
這是一個地理的製高點,也是我人生經曆中的一個製高點。回望身後,河水曲折,越來越寬,一直沒入越發崎嶇的群山之中。那是長江水係的群山,一列列地向著東南方向。東南風不斷順著峽穀吹送,那是來自大海的氣流給這片高地帶來雨雲的方向,也是我家鄉的方向。
我現在也是站在一個地理的分界點上,隻要原地轉一個圈子,把臉朝向西北方向,像一聲浩歎一樣,就展開了秋風中金黃的草原。草原上遊牧的藏民們,已經是另外一種語言,另外一種風習,是傳統上稱為安木多的遊牧文化區了。
山丘西北這一麵的草原沼澤,也是另外一條水量豐沛的河流的源頭,藏語叫做“嘎曲”,意思是白河。白色河流是高原陽光下的銀光閃爍之河,是天堂裏的牛奶之河。這條河向北流淌,注入了中華大地的另一條重要河流——黃河。
我的嘉絨之旅就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