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旺盛的地方(3 / 3)

於是,我決定去看看鬆崗,看看那座電站。

9 土司故事之二

沿梭磨河而下,十五公裏處就是鬆崗鄉,再往下是金川,金川再往下便是我們已經去過的丹巴。

電站距鬆崗鄉所在地還有兩公裏左右的路程。

當鬆崗電站的大壩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卻沒有一點激動之感。我懷揣著一紙入學通知書離開的時候,大壩剛剛澆鑄完基礎部分。現在壩裏蓄滿了水的部分,那時是一個不小的果園。春天,那裏是一個午休的好地方。大家把拖拉機熄了火停在公路上,走進果園,背靠著開花的一株蘋果,斜倚在帶著薄薄暖意的陽光下,酣然入眠。

那時普遍缺覺,一台拖拉機兩個人倒班,再說了,加一個班,還有一塊五毛錢的加班費,可以在小飯館裏打到兩碗紅色的甜酒。

有時候,我的同伴們會小心地賭上一把。但我隻想睡覺,睡我那十六七歲的人那永遠不夠的睡眠。

但是,那個大壩在我眼裏卻沒有讓人激動的感覺。因為我付出的勞動,因為記憶中那上千人挑燈夜戰的盛大勞動場麵,我覺得這個大壩應該更加雄偉高大。我想上大壩走走,卻被一個值班人員不客氣地擋住了。

於是,便更加興味索然。

好在,再有兩公裏的樣子。公路再轉過幾個山彎,就是鬆崗了。於是,我便離開電站,奔向了鬆崗鄉。

中午時分,我在一個小飯館裏坐下,要了菜和啤酒。坐在窗前,望著對麵山嘴上的鬆崗土司官寨。

在我眼前,很多建築都傾圮了,隻有兩座高高的石碉,還聳立在廢墟的兩頭,依然顯得雄偉而又莊嚴。其中一座碉堡的下部,垮掉了很大一部分,但懸空了大半的上部卻依然巍巍然在高遠的藍天下麵。鬆崗這個地名,已經是一個完全漢化的地名,其實這是藏語名稱茸杠的譯音。這個地方的名字,便是由那山梁上那大片廢墟而來,意思就是半山坡上的官寨。

飯館老板我認識,因為我們那時曾在他的地裏偷掰過不少玉米棒子。為此,他來找我們的領導大吵大鬧過。當然,他不認識我,所以,我也沒有為此補上一份賠償。

我隻是跟他談起了鬆崗土司寨子。他告訴我,那座懸空的碉堡,是“文革”武鬥時一個重要的堡壘,進攻的一方曾用迫擊炮轟擊,卻隻炸出了下半部分那個巨大的缺口。我說,再轟幾炮不就倒了嗎?

他笑笑,說:“那個時候嘛,也就是擺擺打仗的樣子,沒有誰特別認真地打。”

看他年紀,應該知道一些末代土司的事情。他果然點頭說,見過少土司的。我也多少知道一些這個末世土司的故事。後來,這個土司在20世紀50年代末從西藏逃去了印度,後來,又移民到了加拿大。80年代還回到這裏,故地重遊過。

這也是土司故事中一個有意思的版本,一個末世土司的版本。在百姓傳說中風流倜儻的末世土司叫蘇希聖。蘇本人並不是土司家族出身,他的家族本身隻是我家鄉梭磨土司屬下的黑水頭人。後來,梭磨土司日漸式微,黑水頭人的勢力在國民政府無暇西顧的民國年間大肆擴張,很多時候,其威信與權望已在嘉絨眾土司之上。

說起來,事情恐怕也不僅僅像是巧合那麼簡單,到了土司製度走到其曆史尾聲的20世紀50年代,嘉絨境內的眾土司們都有些血緣難繼的感覺了。鬆崗土司也不例外。正是土司男性譜係上出現了血緣傳遞的缺失,一個勢力如日中天的頭人的兒子,才過繼過來,成了這裏的少土司。

這些故事聽起來,也像是一些末代帝王故事的翻版,所有宮闈戲劇的一種翻版。

而鬆崗土司家族本身,原來也隻是雜穀土司轄下的一方長官。隻是到了乾隆十六年,其治所遠在幾百裏外的雜穀土司因侵淩梭磨土司與卓克基土司被清兵鎮壓,雜穀土司蒼旺被誅殺,雜穀土司本部所在轄地改土歸流。鬆崗這塊土地則授由梭磨土司之弟澤旺恒周管轄,並授予鬆崗長官司印。

這是鬆崗土司之始。據說這首任土司繼土司位兩年就死去了。後來十二世至土司三郎彭措,因其無惡不作,激起民變,於1928年被殺,並被拋屍入河,土司無人繼任。土司治下八大頭人分為兩派,輪流襄助土司太太執政十五年後,方有末代土司蘇希聖入掌土司印。七年後,嘉絨全境解放,土司時代的事情,就一天一天地變得越來越遙遠了。

那天,在仰望著土司寨子廢墟的那個小飯館的窗台上,我看到一個幾頁已經沒有了封皮的鉛印小冊子。其中一段像詩歌一樣分行排列的文字是歌頌鬆崗官寨的:

東邊似灰虎騰躍,

南邊一對青龍上天,

北邊長壽烏龜,

東方視線長,

西邊山勢交錯萬狀,

南山如珍珠寶山,

北山似四根擎天柱,

安心把守天險防地,

飛中聳立著,

鬆崗日郎木甲牛麥彭措寧!

我曾多次聽人說,每個土司官寨造就之時,都有專門的畫工繪下全景圖,並配以頌詞,詩圖相配稱為形勝圖。那麼,這段文字就是發掘來的那種頌詞嗎?在沒有找到原文或者是找到可靠的人翻譯出來之前,我不敢肯定這段文字就是。但我總以為,這肯定就是那種相傳的形勝圖中的詩句,隻不過,譯成漢語的人,可能精通藏文,但在漢語的操作,尤其是關乎詩歌的漢語操作上,卻顯得生疏了些。因為在講究藻飾的藏語裏,這段文字的韻律會更順暢一些,而詞彙的選擇也會更加華美與莊嚴。

就在同一本小冊子上,還記住一些較為有趣的事情,有關於土司衙門的構成及一些司法執行情況,也憑記憶寫在這裏吧。

每天,土司寨子裏除了土司號令領地百姓、決定官寨及領地大小事宜之外,還有下屬各寨頭人一名在土司官寨裏擔任輪值頭人,除協助土司處理一應日常事務外,更要負責執行催收糧賦,支派差役,有能力又被土司信任的頭人,還代土司受理各種民事糾紛與訴訟案件,負責派人發送信件,捕獲人犯等等。

值日頭人的輪值期一般在半年左右。所起的作用,相當於大管家。在值日頭人下麵,還有小管家,由二等頭人輪流擔任,經管寨內柴草米糧,並把握倉庫鑰匙。

小頭人也要到土司官寨輪值。這些本也是一方寨民之首的頭人,到了土司寨子中,其主要責任卻是服侍土司,端茶送水。

另外,土司還有世襲的文書一名。世襲文書由土司賜給份地,不納糧賦,不服差役,任職期間,另有薪俸。其地位甚至超過一般的頭人。

鬆崗土司還有藏文老師一名,最後一任土司的藏文老師名叫阿措,除了官寨供給每日飯食外,另有月俸六鬥糧食。據說最後一位藏文老師因為土司年輕尚武,隻喜好騎馬玩槍,最後便改任寨裏的管家了。

過去在這裏當修電站的民工們,偶爾也從當地人嘴裏聽到一些土司時代的趣聞軼事,其中一些就有關於土司的司法。就說刑法裏最輕也最常用的一種是笞刑。大多數土司那裏,此刑都用鞭子施行,在鬆崗土司領地,老百姓口中的笞刑直譯為漢語是打條子。笞刑由平時充任獄吏的叫臘日各娃的專門人員執行。而打人用的條子是一種專門的樹條,並由一個叫熱足的隻有十餘戶人家的寨子負責供應。當地人說,這種條子一束十根,每根隻打十下,每束打完,正好是一百的整數。

據說官寨裏還專門辟出一間屋子來專門裝這種打人的樹條。

我曾多次去過通往大金川公路邊的那個叫做熱足的寨子,有一次,我問那裏的老人有沒有全寨人都砍這種樹來衝抵土司差役這件事情。大家都笑笑,把酒端到來客麵前,而不做出回答。

當然,也沒有人告訴過我,這山彎裏哪一種樹上長出了專門打人的樹條,更不會有人告訴我,土司為什麼會選擇這種樹條而不是那一種樹條。

而我記得最清楚的是,熱足的寨子家家門前的菜園裏,一簇簇朝天椒長得火紅鮮亮,激人食欲。揉好一碗糌粑,就一小口蘸了鹽的辣椒,結果兩耳被辣得嗡嗡作響,像是有一大群炸了窩的馬蜂繞著腦袋飛翔。

最後,他們沒有告訴我什麼樹條是執行笞刑的樹條,而是告訴我什麼樣的情形下會遭到鞭笞的刑罰。

老人扳下一根手指,第一:不納糧、不支差役,即被傳到官寨下牢,這時如不向土司使錢,便會被鞭笞幾束樹條,即笞刑數百,並保證以後支差納糧,才被放回。

老人再扳下一根手指,第二:盜竊犯,笞刑數百後,坐牢。

老人豎起的手指還有很多,但他扳住第三根指頭想了想,又放開手,搖搖頭說,沒有了。而我的感覺依然是意猶未盡,要老人再告訴我一點什麼。老人有些四顧茫然的樣子,說,講點什麼呢?看他的眼光,我知道他不是在問我,而是問他自己,問他自己的記憶。這時,他的目光落在了槍上。

那是一支掛在牆上的獵槍。

獵槍旁邊,掛著的是一些牛角,牛角大的一頭裝了木頭的底子,削尖的那一頭,開出一個小小的口子,口子用銀皮包裹,口子上有一個軟皮做成的塞子。這是獵人盛裝火藥的器具:為了狩獵時裝填火藥更為方便,牛角本身從大約四分之三的地方截為兩段。連接這兩段是一個獐子皮做成的像野雞頸項一樣的皮袋。倒出火藥時,隻要掐住了那長長的野雞頸子一樣的皮袋,前麵那段牛角中,正好是擊發一槍所需要的火藥。火藥如果太多,獵槍的槍膛就會炸開,傷了獵人自己。那截皮頸是一道開關,也是一個調節器,可以使槍膛裏的火藥有一些適量的調節。打大的獵物時,裝藥的手稍鬆一點,槍膛裏會多一點火藥來增加殺傷力;打一般的獵物,裝藥的手總是很緊的,即使這樣,有時打一隻野雞,槍聲響處,隻見樹上一蓬羽毛炸起,美麗的羽毛四處飄散,撿到手裏的獵物的肉卻叫鉛彈都打飛了。

除了裝填火藥的牛角,獵槍旁邊還有一隻煙袋大小的皮袋,裏麵裝著自己從砂石模子裏鑄出來的圓形鉛彈。

這些東西,都跟獵槍一起懸掛在牆上。

老人從牆上取下獵槍,從牛角裏倒出一些火藥,攤在手裏。那些火藥本該是青藍色的,像一粒粒的菜籽,現在都已經板結成團。

老人歎了一口氣。我知道,這種火槍,在土司統治時的寓兵於民的時代,是土司武裝的主要兵器;在土司製度寂滅之後,這些火槍又成了打獵的武器。就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寨子的農民一到秋天,還必須帶上獵槍守在莊稼成熟的地頭,與猴群,與熊,與野豬爭奪一年的收成。而在今天,隨著森林的消失,獵槍已經日漸成為一種裝飾,一種越來越模糊的回憶了。

10 永遠的道班與過去的水運隊

梭磨河流到熱足這個地方,兩岸花崗石骨架的大山,十分陡峭地向著河穀逼迫過來。

一株株的柏樹,在岩石縫裏深深紮下根子,居然蒼翠地蔚然成林,像一個奇跡一般。

走出寨子,站在陡峭的高高河岸上,聽到在逼仄的河床中,河水發出如雷的鳴響。很有勁道的河風升上來,讓人有著可以憑借這股力道飛騰起來的感覺。但那僅僅隻是一種感覺。而我的雙腳仍然順著河岸上的公路行走。

有了公路以後,那個老人在我離開他家時對我說,我們這個叫做熱足的寨子已經不叫熱足了。送我出門的時候,他還指給我那個被更多人叫做熱足的地方。那裏,橫臥在湍急河流上的花崗石拱橋的橋頭上,趴著幾座漢式的瓦頂白牆的房子。

老人說:“那裏才是他們現在的熱足,好像我們這裏什麼都不是了一樣。”

這略有不平的話有些含糊不清,但我聽得懂他的意思。

其實,這也是時代大的變遷中一些小小的不為人知的變遷。那些建築,是這個時代才有的地形標誌,而且,因為坐落在公路邊上,又處於那座重要的橋頭而被看成熱足這個地名的新的標誌物。就在這寂靜的山間,一個不為人知的彈丸之地,也有著一種重心的轉移。在過去的時代,在孤獨的行腳者奔走於驛道上的時代,人們說起熱足時,肯定是指那些散落在零星莊稼地中的那群石頭寨子;而現在,那些長途汽車司機和上麵的乘客,說起這個地名時,想起的卻是路邊上那幾幢毫無生氣的瓦頂房子。

現在,我離開了寨子,走出莊稼地邊的曲折小路,順著公路向那幾幢灰頭土臉的房子走去。

不久,就看到了一麵撲滿了塵土的地名牌立在我麵前。

我又一次想起了老人家頗有怨氣的話,不禁獨自笑了。

那幾幢房子裏有一幢毫無疑問是屬於養護這條公路的道班。

還有幾幢房子卻已經被廢棄了。廢棄的房子周圍辟出了一些小小的菜地。瘦弱的綠色裏,掛著一些青色的番茄。房子的牆上還寫著很祈使的句子。我們把這種句子叫做標語。而在藏語裏頭,沒有一個這樣對應的詞,如果一定要硬生生地譯過去,就隻有咒語這個詞義與此大致相當。我就曾經在一個村子裏聽一個村長對一個年輕人說:“你們這些會寫漢字的年輕人,往牆上,往岩石上寫一些咒語吧,鄉裏的幹部來,看見了會高興的。”

這些廢棄的房子的牆上寫的標語是:

“嚴禁打撈漂木!”

“保護國家財產,打擊偷竊漂木行為!”

確確實實,有些漂木擱淺在岸上時,會失去蹤跡,被人出賣給過往的長途汽車司機。更多的時候,是巨大的原木在河道裏被撞得四分五裂,而沿岸很多地方因為森林的消失,尋找燃料已經越來越困難了。於是,自然而然地,河道裏這些已經沒有使用價值的原木碎片就成了人們搜求的東西。背回家裏,燒鍋做飯。包括水運隊自己,也是燃燒這種來自河裏的燃料。每到洪水季節,大渡河和岷江流域,那些人口較多的鎮子上,河岸兩邊就站滿了男女老幼,打撈河裏那些破碎的漂木。

雖然,每一個地方的河岸上,都用濃墨寫滿了這種標語。但很多鎮子上,河裏的木頭碎片成了唯一的燃料。據說,一棵樹在山上伐倒,趕進河裏,漂流到四川盆地的打撈點時,剩下的部分可能隻有四分之一。也有一種說法,用這種方式運送的木材,最後的利用率大概是三分之一的樣子。看到這樣估計出來的數字,我們有理由為嘉絨山水中那麼多無謂消逝的森林慟聲一哭!

關於鄭重其事的文字遊戲的例子有很多。

就在熱足這個小小的地方,就不止一個。比如道班這個詞,大家都知道是養護公路的養路工人的定居點。但在20世紀70年代中,突然有一天,道班前的牌子完全換掉了。“道班”變成了“工班”。比如,現在我的眼前,熱足道班的門口就立著一塊牌子:熱足工班。所以做出這種改動,是領導著眾多道班的機構有一天突發奇想,認為人們容易把“道”與“盜”聯係起來。

於是,所有的牌子都換上了“某某工班”的字樣,但是人們已經改不過口來。

還有眼前這個水運隊的稱呼,一直以來,任何一條漂流著木頭的河上的人們都不是這麼叫的。這個名字聽起來像是一個搞遠程水上運輸的船隊的名字。在人們的口語中,一直把他們叫做流送隊。他們的工人自己也是這麼稱呼。流送,對於他們是一個更形象、也更貼切的名字。但是,偏偏要在字麵上固執地叫做水運隊。

過於相信文字的魔力的時候,任何語言都可能成為巫師的咒語。

而今天,我站在熱足橋頭絕對不是要在這裏思考語言問題,我是要在此選擇我的行進路線。我在這座花崗石拱橋上徘徊。橋下,是豐水期的河水在奔湧,在咆哮。濁黃的水體上騰起一道道白色的雪浪。就在離橋不遠的下遊幾百米處,另一條水量更為豐沛的足木足河從左岸的兩道岩壁中間奔湧而出,與梭磨河水彙合到一起。兩水相激,在高高花崗石岩岸下湧起巨浪,巨大的濤聲滾雷一般在山澗回響。

公路在這裏又一次分開了一條支線。

主線,順著梭磨河一直往下,過金川,再到已經到過的丹巴。過了橋,順著足木足河,一條支線伸向更深的山中。而且,又一路生出些分支,最後,都一一地消失在大山深處。我現在考慮的是去不去這條支線,如果去,我將又原路返回到現在這座橋上,再重新選擇漫遊的路線。

這件事情頗費周章。

最後,一輛中巴開過來,停在我麵前。司機叫了我一聲老師。

我慢慢回憶,這張臉慢慢變成一個總是洗不幹淨的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學生的臉。我猶猶豫豫地問:“沙瑪爾甲?”

他搖搖頭,說:“我是他哥哥。你上車來吧。”

於是,我就上車了。

車子開動起來,公路邊的石崖呀,寨子呀,大多都還是二十年前的大致模樣。那時,我在距此十五公裏的足木足鄉中學當過一年的語文老師。剛一上車,他就遞給我一個巨大的蘋果。我問他弟弟的情況。

他說:“弟弟給一個喇嘛當徒弟。”

“你弟弟出家了?”

他搖了搖頭,說:“隻是跟著喇嘛學畫畫。”

等我小小地睡了一覺,足木足就到了。我迷迷糊糊地跳下車,背上背包,站在那個曾經天天盼望信件的郵電所麵前,突然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那時,這個鄉鎮上很多房子都是新蓋不久的,最新的房子就是這間郵電所和我們新建的中學校。過去,我認為這裏是一個非常熱鬧的地方,但是現在的感覺卻變化了,這裏成了一個冷清且寂寞的地方。而且,我發現,自己越來越不喜歡這種介乎於城市與鄉村之間的地方。

我去曾經當過一年教師的學校裏轉了轉。

當時是這個鎮子上最高大漂亮建築的教學樓門窗破敗,油漆剝落。這所已經撤銷建製的中學,隻是一個非常短暫的存在,隻是一個最終將被淡忘的記憶。一個占地寬廣的校園,現在隻是一個鄉的中心小學校。這個時候正值暑假,校園裏空無一人,操場邊上都長出了不少的荒草。

我站在操場中間,恍然聽到那時一群年輕教師和學生在歡笑。

這時,有人牽了牽我的衣袖。我回過身來,卻發現一個十來歲的男孩站在身後,正把背在身上的毛織的口袋取下來。

他有些大模大樣地說:“嗨,老板。要不要鬆茸。”

他把口袋打開,用很多樹葉與青草,包裹著一朵朵的鬆茸。我的鼻子裏立即就充滿了一股奇異的清香。

鬆茸是這些山林裏眾多野生蘑菇中的一種。這些年因為發現了這種野生菌類有防癌作用,成了外貿出口的搶手貨,價錢一下子躥至上百元人民幣一公斤。

我對這個孩子用藏話說:“我不是收購鬆茸的販子。”

於是,這個麵孔黑裏透紅、一雙眼睛卻分外清澈的孩子立即不好意思起來。他吐了吐舌頭,飛快地跑掉了。

這種神情讓我想起了以前那些調皮的學生。其中就有那個據他開車跑客運的哥哥講,在跟喇嘛學習藏畫的那個學生沙瑪爾甲。

我走出校門的時候,又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這是我當年的一個女學生,她懷裏抱著一個嬰兒,是她的兒子吧。當她看到當年比自己現在還年輕的老師,立即緋紅了臉,吐出舌頭,嘴裏發出一聲低低的吃驚的聲音,跑開了。

回到這個地方,我確實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而且,我說不上來,自己是不是喜歡這種感覺。

11 尋訪一位藏畫師

我因為一個偶然的原因進行這次故地之旅,又因為一個更加偶然的原因來到這裏。

離開學校,我把目的地定為從這裏遙遙可以望見的那個叫做白杉的村莊。於是,我離開穿過鎮子的公路,走上一條印著拖拉機新鮮轍印的大路。大路的下方,是順著河岸一梯梯拾級而上的果園。我曾經帶著學生,在這些地裏幫助農民栽過蘋果。現在,這些果樹已經長大了,枝頭上掛滿了沉甸甸的果實,再有一兩個月,蘋果的青色慢慢泛黃或變紅,就可以采摘了。而在大路的上方,一片片間雜著正在熟黃的麥子和正在揚花的玉米。麥子和玉米之間,是拉著長長壟溝的洋芋地。洋芋深綠色的葉子中,開出一簇簇白色和藍色的花朵。

穿過這大片的田野,再轉過一個山嘴,就是我要去的那個村莊了。

突然,在麥子地裏彎腰收割的女人們都直起腰來,把目光投向故地重遊的我。女人們都有些吃驚又有些歡快地尖叫起來。我剛想,她們不至於對我顯得如此大驚小怪,就聽到背後響起一串劈劈啪啪的腳步聲。原來,是剛才抱著孩子不好意思跑開了的那個女學生追了上來。在田野裏農婦們的叫聲裏,她從長衫的懷裏掏出幾個通紅的早熟蘋果塞到我手裏,又轉身跑開了。

這時,田野裏的女人中甚至有人吹起了尖利的口哨。

麵對這些友好而又有些瘋狂的女人,我隻能不加理會,繼續我的行程。不然的話,這些女人擁上來,難保不出現令人感到尷尬的局麵。很多女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們會顯得非常開放而又大膽。

走出一段,再回頭,看到女人們並沒有追上來的意思,我又放慢了腳步,邊走邊眺望著四周的風景。轉過這個山彎,走上淺淺的山梁,就是此行的目的地白杉村了。

和許許多多的嘉絨村落一樣,白杉村坐落在一個向陽的緩坡上,籠罩著那些石頭寨子的,依然是核桃樹濃濃的陰涼。從遠處望去,可以看到村子中央那個也許比所有寨子都要古老的高高的碉堡,除此之外,還能望見一片閃爍不定的金屬光芒,那就是規模不大,但卻很有些來頭的白杉廟。

我走進這座村子的時候,沙瑪爾甲已經等在村口了。

當年的學生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他一直把我領到寨子三樓的樓頂平台上。黃泥夯築的屋頂上鋪著黑色的毛氈,畫布繃在畫架上,一幅佛像畫到了一半。我問他師傅在哪裏。他說,他並不跟師傅住在一起,有些時候,師傅過來看他的畫,有些時候,他把畫拿到師傅那裏去聽他的評判與指點。

我看看他的畫,比例與尺寸都與傳統藏畫一樣。於是,我說:“其實,這些尺寸比例都是《度量經》裏規定死了的,還用得著跟一個師傅學這麼久嗎?”

他隻是笑笑,給我倒了滿碗的奶茶,又盛了一碗新釀的青稞酒放在我麵前,才坐了下來告訴我說,跟著師傅,其實學的不是畫畫。

我說:“那是學的什麼?”

他的回答是,學了兩樣東西,一樣是藏文。他說,老師你想想,那時候,你們教的都是漢文,除了考上學校當了幹部的少數人,漢文對留在鄉下的我們是沒有什麼用處的。我想對他的這種說法予以反駁,但想了半天,也實在無法替一個藏族農民想出來一種特別的用處,於是,隻好聽他往下說了。他說,老師說得很對,學畫其實不必要聽老師講什麼,隻要照著《度量經》規定的尺寸與色塊,用尺子打好了底稿往上鋪陳顏色就是了。但是,《度量經》是藏文,而不是漢文。所以,他學畫的第一步,其實是跟著師傅學習藏文,以便能夠明白經文上的教導。

我問他:“再一樣呢。”

他沒有說話,從屋裏端出來一大堆東西,而且,是許多截然不同的東西。比如一些帶色的樹根,一些礦石,再有就是金粉、銀子和珍珠。我一看這些東西就明白了。他是要告訴我,學習畫畫其實是跟著師傅學習如何製作礦物顏料。

樹根與礦石中的顏料需要耐心提煉,銀子與珍珠則需要細細研磨。正是這些非化學的顏料使藏畫的持久性有了堅實的保證。很多寺廟的壁畫就是因為這些顏料的運用,曆經上千年的時光,而絲毫也不改變一點顏色。

所有這些,都是特別的技藝,需要師傅精心的指點。

我想見見這位師傅。但沙瑪爾甲告訴我,他現在的老師被鄰近的一個村子請去念經了,要好幾天才能回來。

我問念什麼經?

他說是防止冰雹的經。

這個季節確確實實也是一年的收成特別容易毀於冰雹的時候。

夏天,這些山穀裏總有力量強勁的熱氣流不斷上升,不斷地把積雨的雲團頂到高處,一次又一次,細細的雨滴就在高空的冷風吹拂下結成了冰雹,最後,落下來毀壞果園與莊稼。防止冰雹的最好辦法是把小型火箭發射到可能形成冰雹的積雨雲中,爆炸的震波使雨水及早落下,而不致在高空中結成收成的殺手。

雖然有了這種現代的防雹技術,這些村莊裏仍然會請喇嘛念咒作法。現代技術與古老迷信雙管齊下,最後的結果,是大家願意相信兩種辦法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也有防雹失敗的時候,但我也沒有看見喇嘛的權威因此受到百姓的質疑。

我們說話的時候,晴空裏響起了沉沉的雷聲。不一會兒,就見一團濃黑的烏雲從天邊飄了過來,這正是那種隨時可能降下冰雹的雲團。他說,這是師傅作法後,從那邊村子趕過來的。於是,他又在口裏念念有詞,還抓起些青稞種子朝著烏雲奮力地擲去。接著,豆大的雨點便劈劈啪啪砸了下來。

我問他:“你真正相信自己有了某種法力嗎?”

他沒有答話,看著我笑了。

我也跟著他笑了。

當我們這小小的一方天地籠罩在豪雨之中時,寬闊的足木足河穀中另外的村寨與田野卻依然陽光明亮!

豪雨很快過去,那變得稀薄、失去了力量的烏雲也被高處的風給撕成一絮絮的,隨風散去了。雨後的陽光更強烈,所有被雨水淋濕的東西,都被照得閃閃發光!

不遠處的寺廟那邊,出現了一彎美麗的彩虹。虹的一頭正好紮在有一線溪水的村邊的大山溝裏,所以,年輕畫師說,那是龍從天上下來喝水來了。我一方麵感受著眼前的美景,一麵卻在心裏想,我們十多年正規學校的教育,怎麼在他身上已經沒有了一點蹤跡。

年輕的畫師扣下了我的背包,才讓我離開。他說,隻有這樣才能保證我晚上會回到這裏來。他送我下樓時說,要讓我住在這裏,等他畫完這幅畫,作為獻給我的禮物。他說,自己現在是老百姓的畫家,一幅畫能賣百把十元,而且,很多老百姓都樂於來購買。

走出他家的樓房。我往村子裏走去。

這個村子中央有一個小小的廣場。廣場一邊,核桃樹撐開巨大的樹冠,濃蔭匝地;廣場的另一邊,則是在過去時代護衛著這個村莊的高高的石頭碉堡。碉堡至少有十層樓的高,而村子裏的其他寨子一般都是兩到三層。所以,那高高的石碉給人一種特別鶴立雞群的感覺。隻是進入碉堡的門,開在有兩層樓那麼高的地方,而在以下的部分,沒有一個出入口。需要進入碉堡時,要架起一道高高的樓梯。抽走樓梯後,下麵的人無法進入,上麵的人也無法下來。我想進碉堡看看,但是村子裏的人告訴我,現在已經沒有那麼好的木頭做出那麼長的梯子了。

梯子就是在一整根原木上砍出一台台梯級。

我看看開在碉堡半腰上的那道門,想想確實沒有見過那麼長的木頭梯子。

雖然,現在已經遠離了戰亂頻仍的封建割據時代,但有了這麼一座碉堡,整個村子便彙聚在了一起。這個碉堡,自然便成了一個中心。所以,碉堡下麵,就有了一個小小的廣場。廣場四周,便是一座座石頭寨房。

12 一座與長征史有關的寺廟

隔著一條有溪水潺潺流動的深深的小山溝,對麵山坡上是這個村子的另外一半。

這半邊村子的中心是一座古代的碉堡。而那半邊村子,則是一座隻有一個大殿的寺廟。斜陽照耀之下,寺廟薄鐵皮的頂子閃爍著灼人眼目的光芒。我隻是坐在山溝這邊的核桃樹下,而不想下到溝底再爬上陡坡,去朝拜那座寺院。

過去,在這裏做鄉村教師的時候,我無數次去過那座寺廟。隻不過,那時的寺廟還是一座沒有完全倒塌的廢墟。那時,同校的一位美術老師喜歡與我結伴在星期天去看那座廢墟。我喜歡這座寺廟,是因為沉迷於一種被摧毀得不很徹底的東西所具有的一種特別的美感。我的同事,每次去都帶著一個速寫本,因為在一堵堵仍然端端正正聳立著的牆壁上,依然有許多殘存的壁畫。一些雲紋,一些神仙身上靈動的飄帶,一些牛頭馬麵畫,一些零碎的地獄場景。寺廟不知為什麼失去了遮蔽風雨的頂子,所以,一堵堵牆上的壁畫,都被雨水剝蝕得七零八落了。

我的同事臨摹那些零碎的壁畫,我卻震懾於廢墟給人的特別的美感。

那種美感,使我有了最初的詩歌的衝動,我發表的第一首詩,也是日後回憶這座寺廟廢墟時寫下的。

那是整個中國都在改正過去錯誤的時代,所以,有人開始使用政府的撥款與百姓的捐助來修複這座被摧毀的寺廟。畢竟不是寺廟可以集中大地上所有精華的時代了,所以,寺廟的頂子用鐵皮來覆蓋,也是件十分自然的事情了。

當人們開始修複這座寺廟時,我跟我的同事都失去再去這寺院的興趣。我是因為不能再欣賞廢墟那獨特的美感。她則是因為再也不能四處隨意走到,任意臨摹那些筆法靈運的壁畫了。

又過了沒有多久,我跟這位畫畫的同事,都相繼離開。

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嘉絨地區來了一位很有名的美國人,即寫了《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那本書的索爾茲伯裏。

我那時已經在文化部門工作。那時,我們一夥年輕人,眼看索爾茲伯裏這位美國人,有那麼多官員陪同,隨意調閱對國人保密的史料,隨意訪問想訪問的任何地方,都有些憤憤不平,同時也為那些得意地為美國人鞍前馬後效勞的家夥感到羞恥。其中的一位,陪了一程這位美國作家回來,就曾不止一次得意洋洋地對人描述美國作家如何如何的情狀。

更為離奇的是,有一次,這人竟對我們誇耀,說美國作家如何在行走長征路的時候,做出了重大的發現。

我問他是什麼發現。

他說,發現了張國燾在長征途中召開分裂中央與紅軍那次著名會議的地方。

我說,這其實用不著他去發現,因為張國燾開會的那座小廟就在那裏,許多知道一點地方史的人都知道,這個小廟就是眼前我所麵對的白杉村裏的寺廟。當年,一、四兩方麵軍會合後,在嘉絨的河穀地區籌集了糧草,便登上青藏高原的台階,經過混編的一、四兩個方麵軍分成左、右兩路軍進入橫跨川甘兩省的若爾蓋大草原。但是,行到半途,兵強馬壯的張國燾不願再受製於實力損傷嚴重的黨中央,命令所部從川甘交界的大草原上重新返回大渡河流域的嘉絨山區,想要打回四川盆地,在天府之國的平疇沃野上建立起一塊根據地。

我曾見過張國燾所部留在岩石上的標語,非常直截了當地寫著:打到成都吃大米!

從草地返回嘉絨後,張國燾便在白杉村寺廟召開會議,宣布另立中央。

也就是所謂長征途中著名的“卓木碉會議”。

當年,寺院要修複的時候,隻是聽說,張國燾在大殿裏開過很多背盒子槍的人開的大會,但卻沒有人在寺廟裏,或者在周圍找到一點能夠證明這次會議確實在這裏召開過的蛛絲馬跡。

後來,張國燾指揮大軍擁出大河穀,向四川盆地攻擊前進,在現在出產名茶的蒙頂山下,被四川軍閥部隊頑強阻擊,付出了慘重代價,不得已再次穿越雪山草地,北上與毛澤東率領的中央紅軍一部會合。

當太陽落到山梁背後,那座寺廟頂上的閃爍不定的光芒消失後,我就在晚風中離開了這個村莊。

離開的時候,年輕的畫師要我留下地址,他說,要把畫好的畫給我寄來。我把地址留給了他,但卻沒有指望他把畫給我寄來。

在熱足下了車,我想再一次讓來往的車輛為我選擇去向。往上,回到馬爾康,去上溯梭磨河的源頭。此行開始的時候,我就下定了決心,在此行之中,必然要去溯一條河流的源頭,去登一座山。

往下,則是去過去嘉絨的中心促浸,今天的金川縣。

我在熱足橋頭等了差不多兩個小時,來來往往的卡車與小汽車對我揚起的手視而不見,更不要指望他們會看見我豎起的表示乞求之意的拇指了。

最後,一輛長途班車駛來,不等我揚手,便吱一聲在我身邊刹住了。

我上了車,目的地就是七十多公裏外的金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