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種麥子磨成的麵粉中,再也聞不到陽光與土地的芬芳,而且失去了麥麵那特別的黏性。在火塘裏燒熟後,不再呈現象牙般的可人顏色。我不止一次在農人家裏拿起失去了那漂亮顏色的麥麵燒饃。慢慢掰開,裏麵是黑糊糊的一團,鼻腔裏充溢的不再是四溢的麥香,而是一種與黴爛的感覺相關聯的甘甜味道。不由使人皺起了眉毛。
吃到嘴裏,的的確確難以下咽。
最後是滿懷歉意的女主人給我弄來一些大蒜和辣椒,才勉強把這還勉強可以稱為麥麵做成的食物咽到了肚子裏。雖然那個時候,我的隨身背包裏有更可口的食品,但我不好意思這樣做。我要對付的隻是一兩頓這樣的東西。而他們年複一年辛勤耕作,能夠指望的就是這樣的收獲。當我看到主人家裏兩個麵孔髒汙的、眼睛卻明亮如泉的孩子大口大口地對付這食物時,我感到內心陣陣作痛,但要是因此就於事無補地淚水盈眶,也太過矯情了。
我在拉薩的一次會上說過,我在嘉絨地區的旅行,不是發現,而是回憶,現在我發現事情真的就是這個樣子。
此次的嘉絨大地之旅,因為時間短促,更因為特別像一次為了旅行的旅行,我真的沒有任何發現,但一草一木都會勾起我連綿不絕的回憶。
甜蜜的回憶,痛苦的回憶,夢境一般遙遠而又切近的回憶!
最重要的是,我珍視自己有著的這些記憶!
即使是在一輛在坎坷不平的公路上蹦跳不止的破舊吉普車上,眼望著山穀兩邊無盡的綠色,許多記憶中的情形依然反複出現在眼前。
不久後,吉普車就拖著背後長長的塵土尾巴,衝出了納覺溝。寬闊的梭磨河穀出現在眼前。
眼前展開的是又一種景象,這裏就是真正的嘉絨了!汽車在一路向下滑行,但我卻在離開成都十多天後,登上了高原。或者說,登上了通向青藏高原的某一級台階。而麵前的路,卻一直向下。其實,就算是下到梭磨河穀底,也有海拔2800米的標高。
我在下降中已經上升了,或者說,我正在整個的上升過程中短暫地下降。
5 梭磨河穀:真正的嘉絨
吉普車衝出山穀時,我請求司機停下車來。
他很奇怪:“你不是要回馬爾康嗎?”
我告訴他:“但是我想在這裏休息一會兒。”
他的眼裏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我跳下車來,他幫著我重新把背包背在身上。我站在那裏,看到這位仍然心存疑惑的司機發動了引擎,然後車子猛然啟動,車後揚起的塵土把我籠罩其間。等到塵土散盡,我才繼續邁動腳步,走納覺溝剩下的最後一公裏左右的行程。這一公裏的路仍然像整條山溝一樣急劇地向下俯衝。
我為什麼如此確切地知道距離?因為那個標明一公裏的裏程碑就豎在靠著溪溝的路基之上。這一公裏對我來說是相當重要的,這三千多步是一個重要的過程,讓我逐漸靠近自己真正認同的家鄉,靠近還保有嘉絨昔日美麗的田野與村莊。
我的下半輩子的生命中,離開是長久的,歸來隻是短暫的。
公路邊上的湍急溪流邊上,有些小小的草地,一些年輕的核桃樹。在嘉絨地區旅行,當你看到路邊核桃樹的出現時,說明一個村莊已經漸漸靠近。
接著,另一種熟悉的景致又出現在眼前了。
那是一座小水電站,水泥的溝渠,水泥的堤壩,青磚的廠房,水流翻過水壩時形成一道小小的人工瀑布,然後,電線從這裏帶著難以琢磨的電力,走進一個又一個嘉絨人的村莊。
與之相映成趣的是,水電站下遊一點,就是一座傳統的水磨坊。石砌的矮牆,平坦的泥頂上長滿了厚厚的野草。水磨房上邊的木頭閘門關著,順著木頭梘槽奔湧而來的溪水受到阻攔後,在那裏飛進出一大團扇形的水花。
當我走過了水電站與磨坊,轉過一個山彎,從一麵岩石峭壁的陰影下走出來,眼前猛然一亮,出現了那個叫做西索的嘉絨村莊和開闊的梭磨河穀地。
我的目光越過河岸這邊西索村大片飄揚著的經幡,覆蓋著木瓦或石板的屋頂投向大河對岸。對麵是地理學上叫做河穀衝積台地的典型地貌。經曆了千秋萬世的河流,在不同的高度上都留下了一片片大小不一的衝積扇。當下一個地質年代開始後,河流開始又一次深深地下切,下切到一定的深度,又會穩定幾百上千年,再一次在兩岸淤積出一些平坦的台地,並且等著在下一次地質變化動蕩的年代裏開始又一次深深的切割。
地質學家們把河水切割開來的地球表麵的每一個斷層看成一本大書中信息量豐富的一個篇章。當地的居民不懂得這樣的道理,他們隻是通過世世代代的勞作,把這些層層的台地開墾為肥沃的良田。現在,一個又一個的寨子就坐落在這些台地上,在大片的良田與森林的邊緣。這樣的台地次第而下,直到楊柳與白楊蔭蔽的河岸邊上。在這些寬闊的河穀裏,河水會衝刷出一個寬闊的河灘,鋪滿含金的沙與光滑的礫石。洪水來時,河水才會漫過寬廣的沙灘衝擊河岸。
我在飛跨梭磨河的花崗石拱橋上停下了腳步,向四方瞭望。
風從上遊吹來,吹在我的背上。風不大,但卻勁道十足,吹得我的衣衫發出旗幟般劈劈啪啪的聲響。
河的下遊是東南方向。一川河水在高原陽光的輝映下閃閃發光。
河的左岸,是斜依在山灣裏的西索寨子。寨子背後,翠綠的山坡一直向上,幾朵潔白的雲彩泊在山梁上。在山梁那裏,陡峭的山坡變得平緩了,灌木林變成了大片的高山草場,草場上放牧著寨子裏的牛羊。所有的嘉絨寨子,在午後這段時間裏,都是一天中最最安靜的時刻。孩子們上學了,勞作的成年人這會兒是在一天中離寨子最遠的地方。在寨子內部,厚重的木門上掛著一把把銅鎖。鑰匙就靜靜地帶著金屬的沁涼躲在某個牆洞裏邊。屋裏的火塘裏的火熄了,火種悄悄地埋在灰燼中間。銅壺裏的水,罐子裏的奶,似乎都在沉思默想。
在屋子外邊,果樹的陰涼裏躺著假寐的獵狗。
小小的菜園裏,幾株正在結籽的花椒樹下,栽種著大蒜、蔥、芫荽和辣椒。這些都是嘉絨農人隨時使用的作料。我不用走進寨子,就能看見那些讓人倍感親切的景象。有些人家的菜園裏,還盛開著金黃耀眼的大盤大盤的葵花。
這些年,很多人家的屋頂都栽上了一些漂亮的花卉。這個季節正在盛開的自然是花期很長的燈盞花,更加美麗的卻是從野外移栽回來的紅色、黃色和象牙白色的百合花。
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熟悉而又永遠親切萬分的景象。寨子在納覺溪流的對岸,於是,溪上低低的一座木橋的出現也是勢在必然。隻是現在,任何一個寨子前的木橋都比過去寬闊堅固了。因為,那時過橋的是人,與牛與馬;現在,差不多是每一戶人家都有一輛拖拉機每天都要開回到自己家門前。
當我看見這一切時,隻是站在河風勁拂的橋上。
在大河右岸,腳下的公路與另一條公路彙聚到一起。而在那條公路裏邊,一層層的台地拾級而上,直到我目力不及的地方。直到有白雲棲止的山頂,仍然有土地與村莊。
走下大橋,順著大河流去的方向,再有八公裏,是那座我非常熟悉的高原山城,整個嘉絨的心髒,燈火旺盛的馬爾康。
6 從鄉村到城市
從卓克基沿梭磨河而下,短短的九公裏路程中,河流兩岸,是一個又一個美麗的嘉絨村莊。查米村那些石頭寨子,仍然在那斜斜的山坡上緊緊地聚集在一起,籠罩著核桃樹那巨大陰涼。村子前寬闊的柏油馬路上,汽車轟轟隆隆地來來往往,但咫尺之間的村子依然寂靜如常,濃蔭深重,四處彌漫著水果淡淡的香氣。
再往下走,在河的對岸,河穀的台地更加低矮寬廣。在廣闊的田野中間,嘉絨人的民居成了田野美麗的點綴。牆上繪著巨大的日月同輝圖案,繪著宗教意味濃重的金剛與稱為雍忠的萬字法輪的石頭寨子,超拔在熟黃的麥地與青碧的玉米地之間。果園、麥地,向著石頭寨子彙聚;小的寨子向著大的寨子彙聚;邊緣的寨子向著中央的寨子彙聚。於是,有了這個叫做阿底的村子。
然後是查北村,再然後是被人漠視到叫不出名字、但自己卻安然存在的村子。
在這些村子,過去的時代隻是大片的荒野,而在這個世紀的後半葉,嘉絨土地上的土司們的身影從政治舞台上轉過身去,曆史深重的絲絨簾幕懸垂下來,他們的身影再次出現,作為統戰對象出現在當代的政治舞台上時,過去的一切,在他們自己也已是一種依稀的夢境了。曆史謝了一幕,另一重幕布拉開,強光照耀之處,是另一種新鮮的布景。
就在我這個下午依次走過的幾個村子中間,從20世紀50年代到90年代,一座座新的建築開始出現:兵營、學校、加油站,叫做林業局的其實是伐木工人的大本營,叫做防疫站的機構在這片土地上消滅了天花與麻風。現在,有著各種不同名目的建築還在大片湧現。這些建築正在改變這片土地的景觀。但至少在眼前這個時候,在離城不遠的鄉村裏,嘉絨人傳統的建築還維持著嘉絨土地景觀的基本情調。
我希望這種基調能夠維持久遠,但我也深深地知道,我在這裏一筆一畫堆砌文字正跟建築工匠們堆砌一磚一石是一樣的意思。但是,我的文字最終也就是一本書的形狀,不會對這片土地上的景觀有絲毫的改變。我知道這是一個設計的時代,在藏族人新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中,我希望在相關部門工作的我的同胞,把常常掛在嘴邊的民族文化變成一種實際的東西。我一直希望著在這片土地上出現一種新型的建築,使我們建立起來的新城市,不要僅僅隻從外觀上看去,便顯得與這片土地格格不入,毫不相關。
很多新的城鎮,在從四川盆地到青藏高原這些漸次升高的穀地中出現時,總是顯得粗暴而強橫,在自然界麵前不能保持一種謙遜的姿態,不能或者根本就沒有考慮過要與周圍的自然和人文環境保持一種協調的姿態。
但在進入這些城鎮之前的村莊,卻保持著一種永遠的與這片山水相一致的肅穆與沉靜。我常常想,為什麼到了棱磨河穀中,嘉絨的村莊就特別美麗了呢。我這樣問自己,是因為梭磨河是我故鄉的河流。我害怕是因為了一種特別的情結,因而做出一種並不客觀的判斷。現在我相信,這的的確確是一個客觀的判斷。
馬爾康,作為一個城鎮,在中國土地上,大多數情況下,是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但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也像是進入中國任何一個城鎮時一樣,有一個城鄉結合的邊緣地帶。在這樣一個邊緣地帶,都有許多身份不太明確的流民的臨時居所,也有一些不太重要的機構像是處於意識邊緣的一些記憶碎片。流民的臨時居所與這些似乎被遺棄但卻會永遠存在的機構,構成了一種特別的景觀。在這種景觀裏,建築總是草率而破舊,並且缺乏規劃的:這樣的地方,牆角有荒草叢生,陰溝裏堆滿了垃圾、夏天就成了蚊蠅的天地。這樣的地帶也是城市的沉淪之地。城鎮裏被唾棄的人,不出三天立馬就會出現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地方,在中國的城鎮與鄉村之間,形成一種令人絕望的第三種命運景觀。
一個城市如果廣大,這個地帶也會相應廣大;一個城市如果狹小,這個地帶也會相應縮小,但總是能夠保持著一種適度的均衡。
在進入馬爾康這個隻有半個世紀曆史的城鎮時,情形也是一樣。
馬路兩邊出現了低矮的灰頭土臉的建築。高大一些的是廢棄的廠房,一些生產過時產品的廠房,還有一些狹小零亂的作坊。更大一片本來就像個鎮子的建築群落,曾經是散布在所有山溝裏的伐木場的指揮中樞,現在,也像是大渡河流域內被伐盡了山林的土地一樣顯得破敗而荒涼。在這裏,許多無所事事的人,坐在擠在河岸邊棚屋小店麵前,麵對著一條行到這裏路麵便顯得坑坑窪窪的公路。一到晴天,這樣的公路雖然鋪了瀝青,依然是塵土飛揚。
這種情形有時像一個預言,這個預言說:沒有根基的繁華將很快破敗,並在某種莫名的自我憎惡中被世人遺忘。
我希望在地球上沒有這樣的地方,我更希望在故鄉的土地上不存在這樣的地方。因為每多一個這樣的地方,就有一大群人,一大群不能左右自己命運的人,想起這裏,就是心中一個永遠的創傷。
馬爾康也像任何一個中國城鎮一樣,已過了這樣一個令人難堪的地帶。一個由一批又一批人永不止息、刻心經營的,明亮整潔甚至有點堂皇的中心就要出現了。
這中心當然漂亮。
這種漂亮當然不是跟紐約、跟巴黎、跟上海相比,而是自己以為,並且讓我們也認同的一種相對的整潔、相對的氣派和相對的堂皇。比如露天體育場,比如百貨大樓,比如新華書店,比如政府的建築所形成的一個行政中心。而我所說馬爾康的漂亮更多地還是指穿城而過的河流。中國有許多城市都有河流或別的水麵,但大多是一些被汙染的水體。正因為中國許多有名的河流與水麵都受到嚴重汙染,我們才會為這條穿城而過的湍急的河流的清澈感到自豪。
清澈的河水總是在河道裏翻湧著雪白的浪花。
有了這條河,就有了這個順河而建的三道不同樣式的橋梁。有了橋,整個鎮子就有了自然的分區與人工的聯接。因為中國人在城市的構造上最不懂得體現的就是分區。不懂分區,當然也就不懂得聯接。中國人的聯接就是所有東西都緊貼在一起。
在四川另一個藏族自治州首府,前些年的一次水災造成了巨大的損失。據說,這種損失本來是可以避免的。但是,當地有人忽發奇想,在內地已經被認識到有巨大危害的“向湖泊要地,向大海要地,向河流要地”的做法,在這裏再一次可悲地重複了一次。
人們耗費巨資在穿城而過的湍急的河上蓋起了水泥蓋子,水泥蓋子上麵建起了市場。在設計者的想像中,河水會永遠按照他們的意思在蓋子下麵流淌。但是,自然界遵從的是一種非官方、非人智的規律,於是,一個洪水暴漲的晚上,洪水和洪水下泄時帶來的樹木與石頭,把徑流有限的河道給堵起來了。洪水便湧到地麵,在原來規劃為街道和居民區的城裏肆意泛濫。我在電視裏看到過災後的景象。
其實,就算不發生這樣的洪水,他們也不該把河麵封閉起來。
因為,他們不該拒絕河流提供的公共空間,以及流水帶給這個城鎮的特別美感。
因為,這些處於中國社會邊緣的城鎮所以顯得美麗,並不是因為建造他們的人有了特別的規劃與設計,而是因為周圍的自然賦予的特別美感。
我的家鄉馬爾康的情形也是一樣。城裏並沒有特別的建築讓我們引以為豪。穿城而過的梭磨河上四季不同調子與音高的水流聲,是所有居民共同傾聽的自然的樂音。每一個倚在河岸欄杆上凝神的人,都會聽到河水的聲音是如此切合地應和著時時變化的心境。與河相對的是山。山就聳峙在河的兩邊。
那兩邊是鄉野與森林的景色。特別是在河的左岸,大片的樹林從高高的山頂直瀉而下,並在四季中時時變化,成為我們在鎮子裏生活中抬頭就可以看見的一個巨大畫幅。冬天,蕭瑟的樹林裏殘雪被太陽照得閃亮發光。落葉們躺在地上,在積雪下麵,風走上山崗,又走下山崗。春天來臨時,先是野桃花在四野開放,然後,柳樹發芽,然後是白楊,是樺樹,依次地從河邊綠向山頂。五月,最低處的杜鵑開放,然後,就是濃蔭覆地的夏天了。
夏天因為美好,所以總是短暫。
最是秋天的山坡讓人記憶久遠。那滿坡的白樺的黃葉,在一年四季最為澄明的陽光照射下,在我心中留下了這世間最為亮麗與透明的心情與遐想。現在,我回來,正是翠綠照眼的夏天。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如果有一點的變化,那就是街上的人流顯得陌生了,因為很多很多的朋友,也像我一樣選擇了離開。如果你在一個地方沒有了親人與朋友,即便這個地方就是你的家鄉,也會在心理上成為一個陌生的地方。
不止是馬爾康,在嘉絨藏區,在所有這些近半個世紀倉促建立起來的城鎮中,早年間人們心中那種飛揚的激情正在日漸淡化,於是,發展的緩慢與覺醒的緩慢壓迫著那些社會機體中活躍的成分,於是,他們選擇了離開。我也是其中的一員。
人群在我眼裏變得陌生了,但整個人流中散發出來的那種略顯遲緩的調子卻是熟悉的。這是一種容易讓青年人失去進取心的調子,是一個健康的社會應該摒棄的調子。但是,強烈的日光落在街邊的刺槐上,落在有些灰頭土臉的柏樹上,那團團的陰涼,不知為什麼卻給我一種昏昏欲睡的情調。
我熱愛的這個鎮子還在等待。但沒有人知道,要在一個什麼樣的機遇下,人們才會真正麵對自己和這個地區的前途,而真正興奮起來。
7 看望一棵榆樹
在馬爾康鎮上,我真正要做的隻有兩件事情。其中一件,是去看一棵樹。
是的,一棵樹。據說,這棵樹是榆樹,來自遙遠的山西五台山。
居住在馬爾康的近兩萬居民中,可能隻有很少很少的人知道,這棵樹的曆史與馬爾康的曆史之間的關聯。
這棵樹就在阿壩州政協宿舍區的院子裏。樹根周圍鑲嵌著整齊潔淨的水泥方磚。過去,我時常出入這個地方,因為在這個院子裏,生活著好些與嘉絨的過去有關的傳奇人物。解放以後,他們告別各自家族世襲的領地,以統戰人士的身份開始了過去他們的祖輩難以設想的另一種人生。
那時,我出入這個院子,為的是在一些老人家裏閑坐,偶爾從他們的隻言片語中,會透露出對過去時代的一點懷念。我感到興趣的,當然不是他們年老時一點懷舊的情緒。而是在他們不經意的懷念中,抓住一點有關過去生活的感性殘片。我們的曆史中從來就缺少這類感性的殘片,更何況,整個嘉絨本身就沒有一部稍微完備的曆史。
那時,我就注意到了這棵大樹。因為這是整個嘉絨地區都沒有的一種樹。所以,我會時時在有意無意間打量著它。
一位老人告訴我,這是一棵來自漢族地方的樹,一顆榆樹,是很多很多年前,一個高僧從五台山帶回來的。
我問:“這個高僧是誰?”
老人搖搖頭,說:“我也不曉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常去的那幢樓的一邊是院子和院子中央的那棵榆樹,而在樓房的另一邊,是有數千座位的露天體育場。這個地方,是城裏重要的公共場所。數千個階梯狀的露天座席從三個方向包圍著體育場。而在靠山的那一麵,也是一個公共場所:民族文化宮。文化宮的三層樓麵,節日期間會有一些藝術展覽,而在更多的時候,那些空間常常被當成會場。當會開得更大的時候,就會從文化宮裏,移到外麵的體育場上。
我想,中國的每個城市,不論其大小,都會有相類的設置,相似的公共場所。如果僅僅就是這些的話,我就沒有在這裏加以描述的必要了。雖然很多在這城裏呆得更久的人,常常以這個公共場所的變遷來映照、來濃縮一個城市的變遷。說那裏原來隻是一個土台子下麵一個塵土飛揚的大廣場。現在文化宮那宏偉建築前,是一個因地製宜搞出來的土台子。那陣子,領導講話站在上麵,法官宣判犯人也站在上麵等等,此類話題,很多人都是聽過的。而當我坐在隔開這個體育場與那株榆樹的樓房裏,卻知道了這塊地方更久遠一些的曆史。
這段曆史與那株榆樹有關,也與這個山城的名字的來曆有關。
曾經滄海的老人們說,在體育場與民族文化宮的位置上,過去是一座寺廟。寺廟的名字就叫馬爾康。那時的寺廟香火旺盛,才得了這麼一個與光明有關的名字。
馬爾康寺曾經是一座苯教寺廟。
乾隆朝曆經十多年的大小金川戰亂結束之後,因為土司與當地占統治地位的苯教互相支持,相互倚重,戰後乾隆下令嘉絨地區,特別是大渡河流域的所有苯教寺廟改奉佛教。馬爾康寺中供奉的神像才由苯教的祖師辛饒米沃改成了佛教的釋迦牟尼與格魯派戴黃色僧帽的大師宗喀巴。
馬爾康改宗佛教之後,依然與在金川之戰中得到封賞的本地土司保持著供施關係,卓克基土司的許多重大法事,都在這個寺廟裏舉行。
那時候的馬爾康寺前,是一個白楊蕭蕭的寬廣河灘。最為人記取的是,每年冬春之間,一年一次為本地區驅除邪祟、祈求平安吉祥的儀式就在廟前舉行。每次,信徒中都會有不幸者被作法的喇嘛指認為“鬼”,而被驅趕進冰冷的梭磨河中。在那樣的群眾性集會上,不幸者領受死亡之前,還要領受非人的恐懼;而對更多的人來說,那肯定是一種野蠻而又刺激的遊戲。
宗教每年都會以非常崇高的名義提供給麻木的公眾一出有關生死、人與非人的鬧劇。
人們也樂此不疲。
現在,在這個地方,最能刺激人的就是現在的體育場上偶爾一次的死刑宣判了。在那裏,人們可以從一個深陷於死亡恐懼的人身上提前看到死亡的顏色,聞到死亡的氣味。時代變了,那些被宣判的人的死亡不是別人的選擇,而是他們內心的罪惡替他們的生命做出的選擇。但是,世世代代,看客的心理卻沒有多大的變化。
給我講故事的老人中,有一兩位,在過去的時代,也是掌握著子民生殺予奪大權的。但是,現在他們卻麵容沉靜,告訴我這個廣場上曾經的故事。他們告訴我說,現在政協這些建築所在的地方,就是馬爾康寺的僧人們日常起居的居所。
其中,有一位喇嘛去五台山朝聖,回來時就有了這棵樹。
關於這棵樹,老人們有兩種說法。
一種說,是那位喇嘛在長途跋涉的路上,折下一段樹枝作為拐杖,回來後,插在土裏,來年春天便萌發了新枝與嫩芽。這就是說,這株樹不遠千裏來到異鄉,是一種偶然。
持第二種說法的是一位故去的高僧,他說,那位喇嘛從五台山的佛殿前懷回來一顆種子,冬天回來,他隻要把那粒種子置於枕邊,便夢見一株大樹枝葉蓬勃。自己詳夢之後,知道這是象征了無邊佛法在嘉絨的繁盛。於是,春天大地解凍的時候,他在門前將這顆種子種下。
現在,樹是長大了,但是,佛法卻未必如夢境所預示的那般蔭蔽了天下。
馬爾康寺在20世紀50年代開始衰敗,並於60年代毀於“文革”。於是,原來的那些僧人也都星散於民間了。隻有這株樹還站在這裏,在一個逼仄的空間中,努力向上,尋求陽光,尋求飛鳥與風的撫摸。有風吹來的時候,那株樹寬大的葉片,總是顯得特別喧嘩。
8 燈火旺盛的地方
“文革”結束後,那些老人們陸陸續續住進了政府新蓋的樓房,榆樹旁邊這一座,就是其中的一幢。
那座被毀的寺廟,代表了這個地區曆史的寺廟要在原地恢複已是不可能了。於是,便向後造在了可以俯瞰這個體育場和這座高原新城的向陽山坡上。
站在馬爾康總有城郊農民的拖拉機和各個部門的小汽車來來往往的大街上,抬頭就可以看見那個新建的寺廟,看見那個寺廟的金色的頂冠。
太陽開始下沉的時候,我順著山路往山上爬去。
太陽下沉的時候,山的陰影便從河的對岸慢慢移過來,一點一點遮蔽了街道與樓房。最後,金黃的太陽光離開了所有的街道與樓群,照在山坡上了。我始終走在移動的陽光前麵。
當我站在寺廟麵前的時候,太陽已經拉在身後很遠的地方。
寺廟的大門緊閉著,經幡被風吹動著,顯出一種寂寞的調子。我並不想進入這個寺院。一個新建的寺院,因為沒有了曆史的沉澱,不會給我們特別的觸動。如果說,過去的馬爾康寺是一種必然的存在的話,那麼,眼前這座簇新的寺廟,就隻是一種象征。我來到這裏,是想能對過去的時代有所懷想,但是,眼前的這樣一個建築卻怎麼也不能給我帶來這種感覺。突然想起一個在文工團吹嗩呐的若巴。他是我的忘年朋友,而且從同一個鄉的山野裏來到山腳下的新城裏生活了很多年。如今我離開了,他卻永遠在這個山城裏停留下來。
解放前,他是一個廟裏的小喇嘛。等到二十年前脫離了鄉村生活來到這座小城的時候,常常看到他穿著演出服在舞台的聚光燈下獨奏嗩呐。樂隊演奏時,他又吹起了銀光閃閃的長笛。
記不得是怎麼認識他的了,也記不得是不是問過他吹這麼好一口嗩呐是不是與早年的寺廟生活有關。
清楚記得的是,這座寺廟建成後,也就是每天的這個時候,會看見他疲憊地笑著從山上下來。問幹什麼去了,最初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說是廟裏請他去塑大殿裏的泥胎金妝的菩薩。問他什麼時候學的雕塑,他說,少年時代在廟裏當和尚的時候。
我也沒有問過他是不是在寺廟裏的時候學的嗩呐。
他還囑咐過,讓我上山去看看他塑的佛像與繪製的壁畫,於是,這會兒我倒真想進去看看這位鄉兄的手藝,但是,那彩繪的大門上卻掛著一把碩大的銅鎖。風吹過來,掛在簷前的布簾的滾邊便一路翻卷過去,並且一路發出劈劈啪啪的寂寞聲響。
當然,更多的時候,他不是總在吹奏嗩呐與長笛,也不是在廟裏雕塑菩薩或繪製壁畫,而是在這個小城裏各幢機關的建築裏進出,為文工團申請經費。因為他同時擔任著這個已過了黃金時期的文工團的生計與基本的運轉。於是,他的暴躁脾氣就顯現出來了。
有一次,在成都的阿壩賓館,我看到他與文工團的另一位團長。說是去木裏給一個寺院的菩薩造像去了。木裏是四川另一個民族自治州裏的一個藏族自治縣,非常靠近如今被人稱為女兒國的川滇交界處的瀘沽湖。我笑說他的手藝傳到了很遠的地方。
這位從前的少年喇嘛、今天的文工團長說:“呸,就為掙一點錢,自己得一點,交給團裏一點。”
於是,我便無話可說了。
我便想起眼下這個城裏的好些這樣的朋友,每個人都在默默工作,每個人都心懷著某種理想,但是,這個城市的去向卻與這麼些人的努力毫不相關,甚至可以說是完全相反。於是,我選擇了離開,但是,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隨意地做出這種選擇。
太陽慢慢地沉在山梁後麵去了。我坐在一道黃土坎上,眼望著這個體積還在日益膨脹的山城,真還看出了些宏偉的意思。不要以為宏偉隻與高大雄奇相關,在這樣一個俯瞰的視界裏,麵積上的鋪展也能造成同樣的感覺。
我坐在那裏,夜慢慢降臨了。
於是,下麵那宏偉鋪展的建築裏,縱橫的街道上,燈火便輝耀起來了。夜色省略去了城裏那些不太美麗的細節,隻剩下滿城五彩的燈光,明明滅滅。於是,這個山城就真正成了名副其實的燈火明亮的地方了。
而背後的寺廟卻慢慢陷入了黑暗,隻有頂上的琉璃瓦,在星光輝耀下,有一抹幽然的光芒在流淌。
在寺院下方的山坡上,有兩個需要建在高處的建築,一個是氣象站。氣象站的白色建築,在朦朧的燈光中有一種特別的美感。這個地方預報著山下小城的天氣,對於小城的大多數居民來說,天氣不是有著自在的規律,由氣象站預報出來,而是氣象站在決定明天下不下雨,吹不吹風。當氣象站接連預報了幾個晴天之後,人們會罵,他媽的,該下點雨了。當氣象站預報了連續的兩個陰天,我也罵過,這狗屁氣象站也該出點太陽了。
高原上的人們很難忍受連續兩個以上的陰天,他們總是喜歡豔陽高照的爽朗天氣。這是天氣培養出來的一種習慣。
氣象站下麵一個平台上,挺拔的白楊樹中間,是一座頂上有著一盞紅燈的高高的鐵塔,鐵塔下麵是幾個巨大的碟形天線,這是電視台的衛星地麵站。山下的小城每一家每一戶開著的電視機的信號都來自這個巨大的發射塔。據在電視台工作的朋友講,在這山上搞轉播的人可以看到一些不能轉播的外國節目,他們對我發出過邀請,但我終於沒有去過。今天,我想順路進去看看,但那些朋友也都不在這個城裏了。
於是,我走在了下山的路上,山下滿城燈火,我腳下的山路卻隱入了黑暗。好在,我是走慣山路的,也曾經是走慣山裏的夜路的,所以,腳下還算是穩當,隻不過速度稍稍慢了一點。這城裏的滿眼燈火,其實也與我相關。這當然不是說我曾在這燈火中讀書、寫作,也曾在燈火中與朋友閑談,與家人圍坐在冬天溫暖的爐火前。
看到這滿眼的燈火,我又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一個十多歲的後生,作為拖拉機手在一個水電站建築工地上的兩年生活。現在,就是這座攔斷了梭磨河建起的水電站成了這座城市的主要電力來源。那時,在從馬爾康出發順梭磨河往下十五公裏的鬆崗,滴水成冰的冬天,數千人在朔風呼嘯的河道裏修築攔河的水泥大壩。那些最寒冷的夜半,重載的拖拉機引擎被燒得滾燙,坐在敞篷駕駛座上的人,卻像塊冰那麼涼。於是,我落下了一身嚴重的風濕病也就勢在必然。經過多年的治療,我已經不必每年春天再進醫院了。但是沒有醫生能治好我右手那蹊蹺的抖顫。
抖顫到什麼程度呢,當我端起相機的時候,一切都在眼前晃動模糊了,於是,這本書裏的圖片也是由我的朋友們提供,而不是我試圖照下來、最終卻模糊不清的那些圖片。
今天,當我看著山下的大片美麗燈火時,我第一次意識到,這當中閃爍著的,也有我青春時代的理想的光華。當時在那個電站工地上,有我們十個從當地農民工裏選拔出來的拖拉機手。其中一個最為忠厚的英波洛村的阿太,和拖拉機一起從公路上摔下了十多米高的河岸。記得那時我已經離開了工地,考進了馬爾康師範學校。
那是一個黃昏,全校學生站在冬天寒風刺骨的操場上聽患了麵癱的黨委書記講話。那時的學生,對於特別冗長的講話總是懷著一種憤怒的心情。
天正在暗下來,校長的麵影與聲音都開始模糊不清了。這時,一位總顯得有些玩世不恭的女同學對我說:“嘿,鬆崗電站工地的拖拉機手死了,原來是你們一起的吧?”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關心這種事情,脫口便問道:“誰?”
她笑了,說:“我怎麼會知道那個拖拉機手的名字。”原來,隨同摔死的還有一位她的同學——沒有考上學校而被招了工的知青。據說,有領導想要電站工地上有幾位女拖拉機手,於是,原來與我一起吃了滿肚子柴油煙、受了兩個冬天河邊風寒的夥計們,就有了各自的女徒弟。
後來,我聽到準確的消息,那個把性命丟在了河灘上的人是阿太。偏偏是我們這十個人當中手藝最好、個性又最為沉穩的阿太。說實話,我把可能死於非命的所有人挨個排了一遍,也沒有想到會是他;最要命的是,他摔死的地方的對岸,就是他家那已經有些年頭的石頭寨子。從石頭寨子的樓上,他的妻子與子女,每天都可以看到他肝腦塗地的那片礫石累累的河灘。
又過了些年,聽說,我們其中的一個斯達爾甲的,在工地所在地的寨子裏當了上門女婿,又過了些年,聽說他死了,原因是酒。我想起來,原來在一起的時候,大家就不怎麼喜歡他,原因很簡單,他喝醉了酒,就把想當老大的想法全部暴露出來了。
聽到阿太的死訊時,我落了淚。
而在馬爾康車站旁的露天茶館裏,有人把後一個死訊告訴我時,我隻是歎息了一聲,然後低頭喝茶,仰麵看天。
馬爾康的天在大部分時間都非常的藍。隻是這種情境之下,很飽滿的藍色卻讓我給看得非常空洞了。
這時,在下山的路上,看著這滿城的燈火,我想起了這兩個故人,想起了青春時代的勞動來了。
我想,如果用數字的方式來看,這滿城的燈火裏也有我的一份貢獻,還有我的夥計們的貢獻。於是,我停下腳步,朝著那些最明亮的燈光數過去:一盞、兩盞、三盞……是的,這座城市不僅與那株樹有關,還與我自己的記憶與勞作相關。
以後,每當有人說馬爾康在藏語裏的意思就是燈火旺盛的地方的時候,我都會感到,這所有的光芒中,有著我青春時代的汗水的光芒,夢想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