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木莫爾多:現實與傳說(3 / 3)

於是,眾山神心悅誠服地讓他再次登上寶座。

當他登上寶座向眾山神脫帽致謝時,大家才發現他原來是個禿頂,而且這禿頂還特別地閃閃發光。眾神不由都脫口而出:“莫爾多!莫爾多!”

原來,早在佛教還未傳入藏地之前,釋迦牟尼從天界俯察廣闊雄渾的雪域高原,發現東北方某一處金光四射,再定睛細看,卻見那裏山河秀麗,氣候和美,人民勇敢忠厚,便預言了將來佛音會在那一處地方傳播廣大。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莫爾多在古代藏文中,還有禿頂閃光這一層字麵意義。所以,看到這位奪魁的山神脫帽時露出光禿的頭頂,眾山神不由得想到了佛的預言,才脫口驚呼。

想來這個故事,正是當地人民的一種美好想像。莫爾多山以及周圍地區,與內地唐宋王朝相當的這樣一個大致時期,都是嘉絨文化的中心。處於這樣一個中心的人們難免會產生出更宏大的想像,希望能成為一個更大的世界的關注的中心。

當然,這也僅僅是一種美好的希望而已。

因為,到清王朝統治的乾隆年間,經過數十年殘酷戰爭的破壞,莫爾多及其大小金川作為嘉絨文化中心的地位就日益式微了。

我們現在要做的是,講述完有關莫爾多山神的故事。

話說莫爾多山神從喜馬拉雅山區奪魁歸來時,一位赴會遲到的西方山神內心不服,跟蹤追至大渡河邊,要與莫爾多比試功力。想來這位西方山神也是功夫了得,不然不敢叫做達爾基。在藏語裏,是金剛不壞之身之意。

莫爾多同意與達爾基比武,並請挑戰者先出招。

達爾基也不客氣,拔出寶劍,便劍劍生風帶電,向莫爾多連連劈去。每一劍挾著電光火石迎麵劈來,莫爾多都隻是輕輕騰挪一下身子,每一劍都劈在他腳下的山體上,在莫爾多山陡峭堅硬的岩壁上砍出一道台階。

達爾基山神並不跟著往山上爬,每砍一劍,身子就長高一次,站在原地,一口氣便砍出了一百零八劍。這樣,就在莫爾多山腳到莫爾多山頂陡峭山體上留下了一百零八道梯級,以供朝拜山神的人們去攀登。

這一百零八劍砍過,莫爾多已躍到山頂,身後隻是深淵一樣的藍天,他再也無路可退了。於是,便微笑著說:“讓了你一百零八劍,現在也該輪到我出手了吧?”

話音剛落,他已經張弓在手,撕金裂帛的一聲響亮過後,達爾基山神頭上的纓冠已被射落在地。這位來自西方的挑戰者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立即跪地認輸。在莫爾多山西北麵有一座山峰,正好側向莫爾多山,可以意會到一點躬身順從的意思,於是,人們就用失敗山神的名字命名了這座山峰。

從莫爾多山半腰,目光越過達爾基神山,再往北望,有一渾圓的小山,自然就是達爾基山神被射落的纓冠了。

莫爾多眾山之主的地位,曲折地表達出了當地部族一種渴望自己成為某種中心的願望。因為我們知道,在藏傳佛教的護法山神中,地位崇高的名冊字列中,並沒有莫爾多山神的名字。但當地的嘉絨百姓還是圍繞著這座東方山,創造出一係列的神話。在圍繞莫爾多山大渡河流域冊封了一係列為這個眾山之神護駕的叫做“念青”與“夠拉”一類的護駕山神。

而圍繞著莫爾多山四周山區的大渡河中上遊及其豐沛的支流,都被泛稱為“嘉爾莫俄其”,而河流兩岸的穀地又稱之為“絨”,所以,嘉絨這一部族名稱,也是一個地理概念,專指莫爾多山四周的河穀農耕區。

當我真正走在莫爾多山崎嶇的山道上時,就深刻地感受到,這已經隻是一種過去的神山。這個地方,對我這個想通過漫遊有所發現的嘉絨人來說,是一次傷心的失望之旅。在更加向西的地方,攀上任意一座沒被封過神的雪山,都會感到一種深刻的震撼。但眼前失去了生機後滿被創痕的山體,卻叫人口裏泛起岩縫中灰白的硝鹽的苦澀味道。

山羊們在多刺的灌木叢中尋找青草,就像我們在頭腦中尋找詩行一樣的困難。

那種文化上的衰落感,隻要看一看莫爾多山下的莫爾多廟就夠了。

在嘉絨藏區,很少能看到在別的藏區常見的那種大規模的寺院。但寺院無論大小,都有一個明確的歸屬。第一,它是屬於苯教還是佛教。如果屬於藏傳佛教,還要看它是屬於寧瑪、薩迦、噶舉、覺囊和格魯等教派中的哪一個教派。每一種宗教,每一種教派,都有自己鮮明的特點與教義。

但在莫爾多神廟,我卻看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景象。

這座廟從外觀上看,那兩樓一底的亭閣式的建築,更像是一座漢式的道觀,而鮮少藏式建築的特點。

走進道觀,不,我還是應該說走進神廟,就進入了底層大殿,正中供養著莫爾多山神像。原來,莫爾多山神的坐騎不是戰馬,而是一頭黑色的健騾。山神就披一件黑毛氈大氅騎在騾子背上。更令人吃驚的是,騾子的韁繩不是控在山神自己手裏,而在前邊一個侍從的手裏。騾子屁股後麵,還跟著另一個手持大刀的戰將。不論如何,這都與我想像中的山神形象相去甚遠。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人們為一座山神所造的神像。

同一層的大殿中麵南方向,還供有千手觀音像一座。

第二層,是漢人崇信的鎮水的龍王。

第三層,更是漢藏合璧。計有漢族道教尊崇的玉皇大帝一座,和藏族人普遍崇奉的蓮花生大像和宗喀巴像和毗盧遮那像各一座。

在這樣的寺院裏,你當然也不會指望看到常見的藏族寺院裏那種無論從曆史文化還是藝術價值的角度著眼,都有著非常價值的那種壁畫。

離開這座寺廟的時候,我的心裏有種失落了什麼的淒楚的感覺。我從來不是一個主張複古或者是文化上頑固的守成論者。但在這樣一個地方,你隻看到了文化的損毀,而沒有看到文化的發展。你隻看到了一種文化上拙劣的雜糅,而沒有文化的真正的交融與建構。

莫爾多山周圍地區,是藏族文化區中別具特色的嘉絨文化區的中心地帶,但現在你卻在看到自然界的滿目瘡痍的同時,看到了文化萬劫難複的淪落。

任何一座神山,都會有一條崇拜它的子民的轉山之路。苯教與藏傳佛教的信徒都相信,繞著這座山轉一個或大或小的圈子,會積累一定的功德。但現在,這條轉山路卻漸漸荒蕪了。不,在這樣一個地方說荒蕪是不準確的。荒蕪是指一條道路慢慢被青草、被藤蔓、被樹木的蒼翠漸漸淹沒。這裏人跡稀落的轉山道上不可能再出現這種景象。這裏的樹林已經消失。頑強生長的青草已然沒紮根的地方。猛烈的山風和雨水一層層剝去山體表麵的泥土,青草的根須再也抓不住一點什麼,於是就一年年地稀疏、枯萎了,等待著山羊們沾滿砂石的舌頭最後席卷。

這條朝山之路本是從青草、從樹林、從森林的腐殖土中踏出來的,現在,隨著泥土的流失日漸淡去了。我沒有繞任何一條轉山道朝拜過任何一座神山,但看到一條古老神聖的轉山道以如此的方式消失,心中不由得泛起陣陣苦澀。

我在一首詩裏寫過,那種苦澀就像是岩石縫裏滲出的多堿的鹽霜。這種鹽霜可以製造芒硝,芒硝可以用做一種低質炸藥的原料。

我在山下一個人家借宿一夜,準備第二天返回丹巴。

5 山神的子民們

在這個藏漢混血很多代,且基本不通藏語的人家裏,我聽了更多不得要領的傳說。這些傳說在文化上更靠近的不是藏族,而是漢族民間的那種東西了。

好客的主人取來一大塊豬膘,把一把刀插在上麵時,我從背包裏取出從丹巴縣城帶來的兩瓶白酒,倒了一大碗。碗在圍著火塘的幾個男人手裏傳了起來。豬膘與刀子傳到我手裏,我切下一大塊,用刀尖挑著,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油滴到火裏,火苗躥起來,把這一圈人的臉都照成銅色的了。火塘裏的火,要比頭頂吊著的那盞被煙熏黃的電燈更加明亮。

酒過三巡,好幾塊豬膘已經下到了我的肚裏。

主人說:“真沒有看出來,哥哥還真是我們這個地方的人。”

這時,屋外一陣拖拉機響,不一會兒,一個穿著牛仔服的青年人走了進來。

這是主人家上過高中卻沒考上大學的兒子回來了。

主人問今天找到貨拉沒有。年輕人翻了翻眼睛,說,跑了一趟,但路塌方,中途空車回來,一分錢沒掙到。他端起酒碗灌了一大口酒,卻再沒有往下傳,酒碗就放在了他的麵前。現在,這種文化敗落的鄉村裏,正在批量出現這種鄉村惡少。我也是因了酒的緣故,從他麵前端過酒碗,大喝了一口,再遞到他父親手上。

這個青年人就發作了。他像剛發現我一樣,一雙瞪大的眼睛狠狠地盯過來。我的眼睛沒有退讓,也不能退讓。

他的眼睛讓開了,又喝了一口酒,說:“你要去什麼地方?”

我說:“讚拉。”

“讚拉?”

他父親說:“就是小金。”

他說:“小金有什麼了不起,那天幾個小金收藥的人過來,叫我們狠狠打了一頓。”然後,他又說了許多威脅的話。他看看我的背包和相機,說:“聽說北京和成都有人鬧事,現在到處都設了卡子。”

他把我當成從大城市來的人了。他父親無法製止住這個撒野的、仇恨城市人的小子,隻是對我說:“他喝醉了,不要理他。”

我收拾了背包準備離開這戶人家,他又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公路塌方了,班車都不通了,怎麼樣,明天我用拖拉機送你去小金,給兩百塊錢就行了。”

我當然不會接受這種訛詐。最後,是他父親將他從屋裏趕了出去,而把我留在了他的家裏。第二天醒來已經晚了,這家人除了一個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隻是微笑、一言不發的老人,都已經出去做事了。他給我端來一碗茶,用藏話說:“上路的時候,躲著我家那野小子一點。”

我說:“我不怕他。”

老人指指自己的耳朵,說:“我早就聽不見了。”

我隻好笑笑,和他告別,上路了。兩個小時後,我回到丹巴。在招待所裏鋪開紙寫我那篇叫做“野人”的小說。寫得悶了,就下了招待所前曲折的石階,到車站轉轉。那裏依然很安靜,樹蔭靜靜的,時間就消消停停地團身在裏麵,一點也不想延展的樣子。

於是,又回到招待所寫我的《野人》。

那些年裏,我特別喜歡在路上的旅館裏寫短篇小說。在若爾蓋,在理縣,在隔丹巴縣城不到五十公裏遠的小金縣城。寫完這篇小說,雖然路還沒通,但我應該上路了。

漫遊中的寫作,在我25歲之後,與30歲之前那段時間,是我生活的方式。那時,我甚至覺得這將成為我一生唯一的方式了。

我又上路了,目的地就是五十多公裏外的縣城小金。

臨行前,我給曾是同事和領導也是朋友的小金縣委書記侯光打了一個電話。他告訴我說,等我出發走到一半路程叫新橋的一個鄉,那裏就沒有塌方了。他還特別叮囑,叫我到鄉政府打電話給他,在那裏吃頓飯,接我的車就到了。

當夜,聽著吹過整個縣城上空的風聲,我很快就睡著了。

睡著之前,我口裏念出的卻是小金縣城以前的名字:讚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