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流放的毗盧遮那就成了一個光明使者。
他為這個地區帶來了佛音與創製曆史並不久遠的藏族文字。要是沒有佛教與一致的文字係統,沒人能設想出今天這樣一個幅員遼闊獨具魅力的藏文化地帶。這點道理,任何人隻要打開中國地圖就能明白。那占去五分之一中國版圖的棕色的青藏高原上,隻生活著幾百萬藏族人,而且,中間還有那麼多高山峽穀的巨大空間阻隔,卻發育出一種相對完整統一的民族文化。這在民族與文化區域的形成史上,無疑是個令人驚歎的奇跡。
這並不是幾十上百年的軍事占領可以達到的。
對嘉絨這個地區來說,盤熱所率的大軍是為佛教文化的傳播掃除了障礙,廓清了道路。
舞台已經搭好,當幕布徐徐開啟時,誰將成為這出戲劇的主角?
如果曆史尚未開始,如果讓未來學家、星相學家做出無數種可能性的預測……但當一切都成為曆史,無數的可能演變成唯一的現實。所以,在這出中世紀結束蒙昧的戲劇中,聚光燈下隻有一個主角,他就是被吐蕃王室流放到嘉絨中心大渡河流域的佛教寧瑪派高僧毗盧遮那。
毗盧遮那在被迫的狀態下被推到前台。
我曾經特別想追溯出他從拉薩一路輾轉來到嘉絨的道路,但歲月久遠,群山裏隻有鳥跡獸蹤,這位大師流放輾轉的路線已經無跡可蹤了。
現在隻知道他被流放到嘉絨,最先到達的是促浸。促浸是大河之濱的意思,即今天阿壩州境內的金川縣,解放前,是國民黨四川省政府轄下的大金縣。公元七八世紀,這是嘉絨地區文化與農耕最為發達的地區。
傳說毗盧遮那還未到達促浸,才崩氏命令當地軍事長官加害於他的書信已經先期抵達。
和西藏、拉薩相比,海拔度兩千上下的大金川河穀是一個濕熱難當的地方。剛剛抵達的毗盧遮那被投入了更加濕熱的地窖裏,與毒蟲和癩蛤蟆為伍。毗盧遮那瑜伽功力深厚,這些毒蟲並不能傷他一分一毫。當地的軍事長官想出一條又一條計策,但都不能危及毗盧遮那的性命與身體,更不能動搖他堅定的信念。他高深的功力引起了人們普遍的崇拜。
正在這時,赤鬆德讚要當地軍事長官保護毗盧遮那的命令文書又到達了。
毗盧遮那獲得了自由。
獲得自由的毗盧遮那在嘉絨大地上漫遊,是一個苦行僧的形象。
他必須是一個苦行僧的形象。
那時的嘉絨在宗教方麵完全是苯教的一統天下。如果說,在西藏,藏族的本土宗教雖然幾經反撲,總的趨勢卻是在節節敗退。但在嘉絨地區,卻正如日中天。可以說,毗盧遮那在這裏處於一種比在西藏宮廷中更為危險的境地。但是,作為一個嘉絨人,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什麼對毗盧遮那大師不利的傳說。
嘉絨人都說,是大師給我們帶來了文字。而文字給我們的眼睛與心靈帶來了另一種光明,黑夜都不能遮蔽的光明,一種可以燭見到野蠻與蒙昧的光明。他來到嘉絨,就在大渡河上遊,岷江上遊的崇山峻嶺間四處雲遊。也許是吸取了在西藏傳法時的經驗與教訓,他在嘉絨地區傳法不是辯駁,不是批判,不是攻擊,甚至也不宣講,而是用無聲的方式展示。在今天,我們已經很難區分這種展示中顯露出來的有多少是教法的吸引,又有多少是因為人格的感召。正是用了這種方法,他才一改在西藏與苯教徒激烈對抗的局麵,以一種更接近藏族本土宗教的理念與形式傳播佛教,獲得了當地篤信苯教的嘉絨民眾的擁護與愛戴。他建立寺廟,譯經說法,在較大範圍內傳播了創製不久的藏語文,使各說各話的部落共同的交流有了一個依憑,有了一種共同使用的官方語言。
從他經過地方留下的遺跡來看,更多的時候,毗盧遮那都在山間修行。其中最廣為人知的是一個他曾麵壁修行的山洞,位於距馬爾康縣城十餘公裏查米村附近,梭磨河岸邊山坡上的蔥鬱茂盛的森林中間。這個山洞就叫做“毗盧遮那洞”。洞中石壁上幾個隱約模糊的印痕,據說是他麵壁修煉時留下的掌印。至少,前去朝聖的當地民眾中的大多數對此是深信不疑的。至今朝拜之人絡繹不絕。
在這個高大軒敞的幹燥山洞中,還豎著一根直徑一尺多,高有六七米的帶根樹幹。當地民眾傳說,毗盧遮那在嘉絨傳法期間,也曾出山去四川盆地中的峨眉山傳經說法。回來時,所拄的拐杖放在洞中,自行發芽生根,茁壯成長。
今天,這樹幹也是修行洞中的神奇之物,朝拜此洞的百姓往往會刮下一點木屑,加入煨桑的煙火中,說是可以求得大吉大利。
梭磨河從這個地方順勢而下,與可爾因、杜柯河在陡峭雄渾的花崗岩石山下相會,再流向前文提到的金川(促浸)方向。更加浩蕩的河水一路向下遊奔瀉而去,而我卻轉身過橋,在北岸溯大渡河的另一條上源杜柯河而上數十公裏,到達一個被許多巨大的核桃樹包圍的小鎮:觀音橋。觀音橋是名叫綽斯甲的地區的中心。
直到20世紀50年代初,綽斯甲土司還依靠苯教勢力進行政教合一的統治。綽斯甲一直是苯教勢力的一個大本營,但在那些巨柏聳立的山間,仍然流傳許多有關毗盧遮那大師講經傳法的故事。在不止一個花崗石岩洞裏,留下了鐫刻的經文,留下了手掌腳印之類似是而非的神跡,留下了許多優美的傳說。
毗盧遮那弘傳的是藏傳佛教中最古老的派別寧瑪派。寧瑪派僧人最為重視密法的修煉,而對顯學的研究則相對弱化。
在西藏,最初是顯學的大師如寂護被藏王赤鬆德讚迎請到吐蕃弘傳佛法。寂護是印度佛教自續中觀派出身,是佛教大乘顯宗的正統。他入藏後為藏王及民眾宣講“十善法”、“十八界”、“十二因緣”,向他們灌輸佛教的基本義理,但他過於學院派,過於經典化的方式,直接導致了傳法失敗。
寂護被苯教勢力壓迫離開時,向赤鬆德讚建議,隻有迎請印度密教大師蓮花生才能“調伏眾魔”。蓮花生來到西藏後,在與苯教勢力的鬥爭中,屢屢顯示其精深的密宗功法,戰勝了許多苯教巫師。他還采用了一個特別行之有效的辦法,就是在戰勝這些苯教巫師後,宣布苯教眾多神祗中的某某與某某已被降伏,並將其封為佛教中等級不一的護法神。讀那種降伏妖魔後封神的情景,總讓我想到漢文的古典小說《封神演義》中一些特別的場景。
而密教大法與苯教巫師鬥法時,什麼禦風飛行、化光為劍等等奇妙的法術,又讓人無端地想起漢文古典《西遊記》來了。
蓮花生大師把印度因陀羅部嫡係金剛乘密教傳播到吐蕃,其中就包含有被認為密宗四部修法最高階段的樂空雙運無上瑜伽密法,即利用女性身體修煉密宗的功法。史料記載,蓮花生本人就有五個這樣的女性伴侶。這種修密時的異性伴侶,有很多稱呼:世間空行母、明妃、佛母等。在修行者看來,她們的身性仿佛是渡河的舟楫或橋梁。傳說赤鬆德讚的王後意西措結就曾在蓮花生修密時充任明妃的角色。當然,流傳更廣、被更多修密者采用的還是蓮花馬頭明王法和金剛橛法等密法。
蓮花生還把印度密宗中的血祭儀式也帶到了吐蕃。今天,這是藏傳佛教中最為人所詬病的一個部分。即使是想在當時的情形下,吐蕃宮廷中崇尚苯教的代表才崩氏,也曾疾言指責用人頭骨、人皮、人腸、人血和少女腿骨做祭品與法器的血腥與野蠻。但苯教終於還是敗在了蓮花生的手下。
佛教是一個神靈眾多的宗教,而藏傳佛教中,一個數量眾多、等級森嚴的護法神係統更是世界宗教版圖上的一大奇觀。這其實與佛教早期在藏區傳播時特殊的宗教鬥爭方式有關。蓮花生用這種方式終於使佛教在吐蕃境內有效地傳播開來。於是,赤鬆德讚再一次迎請寂護進藏,並在寂護與蓮花生的幫助下,於公元766年,建成藏族曆史上第一座佛法僧三寶俱全的正規寺院桑耶寺。該寺建成後,剃度了第一批七位藏族僧人,史稱“七覺士”,而毗盧遮那正是這七覺士中最為傑出、在傳播藏族文化方麵貢獻最為特殊的一位。他同樣也是蓮花生的信徒,但在這一地區,不管是苯教信眾還是佛教信眾中,都沒有聽到過他殘酷施法的故事。
走遍整個嘉絨地區,所有的故事都講的是這個光明使者的到來,而沒有言及他的離開。在嘉絨地區待了若幹年後,毗盧遮那又回到了西藏。但是,至少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個故事講他的離開。查閱典籍,也沒有發現他回到吐蕃王室後又有些什麼作為。所以,人們有理由相信他永遠留在了嘉絨土地上。
正是有了盤熱的軍事占領在先,再有了毗盧遮那帶來已經相當西藏本土化的佛教傳播,特別是在佛經典籍傳播中的文字的轉播,過去若幹分散的部族結合起來,形成了藏族中一個自身特性保持最多的獨特的文化區。
軍事的占領總是暫時的,隨著吐蕃帝國的土崩瓦解,從盤熱開始的軍事占領也自然宣告結束。那些來自藏區最西部阿裏三圍的屯守嘉絨的大部分軍隊,並沒有回到故鄉,而是無聲無息地融入了當地的人群。我知道,我的身體裏,既流淌著嘉絨土著祖先的血液,也流淌著來自阿裏三圍的吐蕃軍人的血液。當地的土著是農人,農閑時節就在村莊附近放牧或狩獵;而那些從世界屋脊上拾級而下,曾經所向披靡的鐵血武士,慢慢地也成了在青稞地裏扶犁的人,變成了在高山草甸裏放牧牛群的人,變成了在鮮花盛開的季節圍著女人的百褶裙裾追逐愛情或肉欲的人。
但是武士與軍人的血液不會永遠沉淪,當危機襲來,那些勇武的因子又被喚醒,平和的農人,甚至澹定的僧侶又成為血脈賁張的武士。
這樣的兩相結合,就是今天作為藏族一個較為特別部分的嘉絨人。
閱讀完嘉絨形成的曆史,我們將開始閱讀嘉絨的地理與風習。
7 我希望幹得更好一點
當我描寫嘉絨土司製度的最後數十年曆史的長篇小說《塵埃落定》出版後,在最靠近嘉絨的大都市成都,有一家旅行社在報紙上打出廣告招引遊客前往四姑娘山、米亞羅溫泉紅葉景區以及馬爾康的土司官寨旅遊,廣告詞就是:遊曆暢銷小說《塵埃落定》的地理背景與民族風情。
有朋友開玩笑說,我應該找這家旅行社索要一些報酬,因為這裏麵也有知識產權的問題。我沒有上門去追索,卻產生了一種特別的好奇心,想知道,他們將如何向遊客們介紹我故鄉的人民與好山好水。所有中國曾經旅遊過的人,都知道導遊們背下來的有限的解說詞中,有很多似是而非,甚至是歪曲真相的東西。
我有過這樣的經驗,一次是乘某旅行社的車,陪幾個朋友去九寨溝。旅行社是故鄉本地的旅行社,但一路上導遊所介紹的東西在我感覺都是特別聳人聽聞的、似是而非的東西。這讓人非常憤怒、非常失望。
還有一次經曆,是台灣作家張曉風夫婦到成都。從台北出發前,他們就打電話過來,讓我幫忙找一家旅行社去九寨溝。這次,我找的還是一家阿壩州的旅行社。五天後,他們回到成都,在四川大學的專家樓,夫婦倆打開攝像機,讓我看一路上拍下的一位自稱是藏族的青年導遊的表演與解說。看過之後,我隻是覺得口舌發幹,而無話可說。我不可能用一頓飯的時間,推翻一個人、一個團體用五天時間,結合了那些奇異山水與人群歪曲的沒有文化責任感的插科打諢式的灌輸。
我自然知道有一些手提著喇叭,揮舞著小旗,像放羊一樣放牧著遊客與遊客想像的自稱是“導遊”的人,最為關心的不是正確的知識與文化,尊重的也不是一個地區的曆史與文明。他們尊重的是遊客的小費,尤其是海外遊客的小費,關心的是沿途飯館、旅店、旅遊品商店的回扣數量。
現在,我想的是,自己的寫作也會不會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歪曲。因為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同的視角。但我能信任自己的隻有一點,就是對阿壩這片土地、這片土地上我的同胞的熱愛與責任感。有了這一點,如果這本書我幹得不夠好,那麼,我會爭取下一本書,或者下一次別的什麼事情,我能幹得更漂亮完滿一點,以期對這片故土的山水與人民有所奉獻。
我至少可以希望自己,比那些所謂的“導遊”幹得更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