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到外邊有人喊“立正,稍息”,且有馬項鈴響,知道是營上來送人提人的,故忙匆匆踹了水出去,看是什麼事。
軍官下了馬後,長統皮靴在院子裏水中堂堂的走著,一直向衙署裏麵走去,守衛的崗警立了正,一句話也不敢詢問,讓這人向側麵闖去,後麵跟了十個兵士,獄卒在二門前迎麵遇到了軍官,又趕忙飛跑進去,向典獄官報告去了。
典獄官是一個在煙燈旁討生活的人物,這時正赤腳短褂坐在床邊,監督公丁蹲在地下煨菜,玄想到種種東方形式的幻夢,獄卒在窗下喊著:
“老爺,老爺,營上來人了!”
這典獄官聽到營上來人,可忙著了,拖了鞋就向外跑。
軍官在大堂上站定了,用手指弄著馬鞭末端的綏組,兵士皆站在簷口前,典獄官把一串長短不一的鑰匙從房中取出來,另外又攜了一本寄押人犯的賬簿,見了軍官時就趕忙行禮,笑眯眯的侍候到軍官,喊公丁趕快搬凳子倒茶出來。
“大人,要幾個?”
軍官一句話不說,遞給了典獄官一個寫了人名的字條,這典獄官就在暮色滿堂的衙署大堂上輕輕的念著那個字條,把它看過了,忙說“是的是的,”就首先帶路拿了那串鑰匙,挾了那本賬簿,向側麵牢獄走去。一會兒幾個人都在牢獄雙重門外站定了。
老獄丁把鑰匙套進鎖口裏去,開了第一道門又開第二道門,門開了,這裏已黑黑的,隻見遠處一些放光的眼睛,同模糊的輪廓,典獄官按著名單喊人。
“趙天保,趙天保,楊守玉,楊守玉。”
有兩隻放光的眼睛出來了,怯怯的跑過來,自己輕輕的說著“楊守玉,楊守玉”,一句別的話也不說,讓兵士拉出去了。典獄官見來了一個,還有一個,又重新喊著姓趙的人名,獄丁也嘶著喉嚨幫同喊叫,可是叫了一陣人還是不出來。隻聽到黑暗裏有鄉下人口音:
“天保,天保,叫你去,你就去,不要怕,一切是命!”
另外還有人輕輕地說話,大致都勸他出去,因為不出去也是不行的。原來那個被提的人害怕出去,這時正躲在自己所住的一堆草裏。這是一種已成習慣的事情,許多鄉下人,被拷打過一次,或已招了什麼,在獄中住下來,一聽到提人叫到自己名姓時,就死也不願意再出去,一定得一些兵士走進來,橫拖豎拉才能把他弄出。這件事既在獄中是很常有的事,在軍人同獄官也看得成為習慣了,獄官這時望了一望軍官,軍官望了一望兵士,幾個人就一擁而進到裏麵去了。於是黑暗中起了毆打聲,喘氣聲,以及一個因為沉默的死命抱著柱子不放,一群七手八腳的動作,抵抗征服的聲音。一會兒,便看見一團東西送出去了。典獄官知道事情業已辦好,把門一次一次關好,一一的重新加上笨重的鐵鎖,同軍官沉沉默默一道兒離開了牢獄,回到大堂,驗看了犯人一下,盡了應盡的手續,正想說幾句應酬話,談談清鄉的事情,禁煙的事情,軍官努努嘴唇,一隊人馬重新排隊,預備開步走出衙署了。
老獄卒走過那個先是不願意離開牢獄,被人迫出以後,滿臉是血目露凶光的鄉下人身邊來,“天保,有什麼事情沒有?”犯人口角全是血,喘息著,望到業已為落日燒紅的天邊,仿佛想得很遠很遠,一句話一個表示都沒有。另外一個鄉下人樣子,老老實實的,卻告給獄吏:
“大爺,我寨上人來時,請你告訴他們,我去了,隻請他們幫我還村中漆匠五百錢,我應當還他這筆錢。……”
於是隊伍堂堂的走去了。典獄官同獄卒送出大門,站到門外照牆邊,看軍官上了馬,看他們從泥水裏走去。在門外業已等候了許久的小孩子們,也有想跟了走去,卻為家中喚著不許跟去,隻少數留在家中也無晚飯可吃的小孩,仍然很高興的跟著跑去。天上一角全紅了,典獄官望到天空,獄卒也望天空,一切是那麼美麗而靜穆。一個公丁正搬了高凳子來把裝滿了菜油的小燈,擱到衙署大門前懸掛的門燈上去,大門口全是泥濘,凳子因為在泥濘中搖晃不定,典獄官見著時正喊:
“小心一點!小心一點!”
雖然那麼囑咐,可是到後凳子仍然翻倒了,人跌到地下去,燈也跌到地下了。燈油濺潑了一地,那人就坐在油裏不知如何是好。典獄官心中正有一點兒不滿意適間那軍官的神氣,就大聲說:
“我告訴你小心一點,比營上火夫還粗魯,真混賬!”
小孩子們沒有散盡的,為這件事全聚集了攏來。
崗警把小孩子驅散後,典獄官記起了自己房中煨的紅肉,擔心公丁已偷吃去一半,就小小心心的從那滿是菜油的泥濘裏走進了衙門。獄丁望望那坐在泥水裏的公丁,努努嘴,意思以為起來好一點,坐在地下有什麼用?也跟了進去了。
天上紅的地方全變為紫色,地麵一切角隅皆漸漸的模糊起來,於是居然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