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黃昏?(2 / 3)

因為婦人回了家,小孩子們有玩疲倦了的,皆跑回家中去了。

有小孩子從城根跑來,向水塘邊釣魚小孩子嚷著:“隊伍來提人了,已經到了曲街拐角上,一會兒就要來了。”大家知道兵士來此提人,有熱鬧可看了,呐一聲喊,一陣風似的向監獄衙署外大院子集中衝去,等候到隊伍來時,欣賞那扛槍兵士的整齊步伐。

監獄裏原關了百十個犯人,一部分為欠了點小債,或偷了點小東西,無可奈何犯了法被捉來的平民,大多數卻為兵隊從各處鄉下捉來的農民。駐紮城中的軍隊,除了征煙苗稅的十月較忙,其餘日子就本來無事可作,常常由營長連長帶了隊伍出去,同打獵一樣,走到附郭鄉下去,碰碰運氣隨隨便便用草繩麻繩,把這些鄉下莊稼人捆上一批押解入城,牽到團部去胡亂拷問一陣,再寄頓到這獄中來。或於某種簡單的糊塗的問訊中,告了結束,就在一張黃色桂花紙上,由書記照行式寫成甘結,把這鄉下莊稼漢子兩隻手塗滿了墨汁,強迫按捺到空白處,留下一雙手模,算是承認了結上所說的一切,於是當時派隊就把這人牽出城外空地上砍了。或者這人說話在行一點,還有幾個錢,又願意認罰,後來把罰鍰繳足,隨便找尋一個保人,便又放了。在監獄附近住家的小孩子,除了釣鱔魚以外,就是當軍隊派十個二十個弟兄來到監獄提人時,站在那院署空場旁,看那些裝模作樣的副爺,如何排隊走進衙署裏,後來就包圍了監獄院牆外,等候看犯人外出。犯人提走後,若已經從那些裝模作樣的兵士方麵,看出一點消息,知道一會兒這犯人愚蠢的頭顱就得割下時,便又跟了這隊伍後麵向城中團部走去,在軍營外留下來,一直等到犯人上身剝得精光,臉兒青青的,頭發亂亂的,張著大口,半昏半死的被幾個兵士簇擁而出時,小孩子們就在街頭齊聲呐喊著一句習慣的口號送行。

“二十年一條好漢,值價一點!”

犯人或者望望這邊,也勉強喊一兩聲撐撐自己場麵,或沉默的想到家中小豬小羊,又怕又亂,迷迷糊糊走去。

於是隊伍過身了。到後麵一點,是一個騎馬副官拿了軍中大令,在黑色小公馬上戰搖搖的掌了黃龍大令也過身了。再後一點,就輪派到這一群小孩子了。這一行隊伍大家皆用小跑步向城外出發,從每一條街上走過身時,便集收了每一條街上的頑童與無事忙的人物。大夥兒到了應當到的地點,展開了一個圈子,留出必需夠用的一點空地,兵士們把槍從肩上取下,裝上了一排子彈,假作向外預備放的姿式,以為因此一來就不會使犯人逃掉,也不至於為外人劫法場。看的人就在較遠處圍成一個大圈兒。一切布置妥當後,劊子手從人群中走出,把刀藏在身背後,走近犯人身邊去,很友誼似的拍拍那鄉下人的頸項,故意裝成從容不迫的神氣,同那業已半死的人囑咐了幾句話,口中一麵說“不忙,不忙”,隨即嚓的一下,那個無辜的頭顱,就遠遠的飛去,發出沉悶而鈍重的聲音墜到地下了,頸部的血就同小噴泉一樣射了出來,身腔隨即也軟軟的倒下去,呐喊聲起於四隅,犯人同劊子手同樣的被人當作英雄看待了。事情完結以後,那位騎馬的押隊副官,目擊世界上已經少了一個惡人,除暴安良的責任已盡,下了一個命令,領帶隊伍,命令在前麵一點兒的號手,吹了得勝回營的洋號繳令去了。看熱鬧人也慢慢的走開了。小孩們不即走開,他們便留下來等候看到此燒紙哭泣的人,或看人收屍。這些屍首多數是不敢來收的,在一切人散盡以後,小孩子們就挑選了那個汙濁肮髒的頭顱作戲,先是用來作為一種遊戲,到後常常互相扭打起來,終於便讓那個氣力較弱的人滾跌到血汙中去,大家才一哄而散。

今天天氣快晚了,又正落過大雨,不像要殺人的樣子。

這個時節,那在監獄服務十七年了的獄丁,正赤雙腳在衙署裏大堂麵前泥水裏,用鏟子挖掘泥土,打量把積水導引出去。工作了已經好一陣,眼見得毫無效果,又才去解散了把竹掃帚,取出一些竹刷,想用它來扶持那些為暴雨所摧殘業已淹臥到水中的向日葵。院落中這時有大部分還皆淹沒在水裏,這老獄丁從別處討來的鳳仙花、雞冠花、洋菊同秋葵,以及一些為本地人所珍視的十樣錦花,在院中土坪裏各據了一畦空地,莫不皆浸在水中。獄丁照料到這樣又疏忽了那樣,所以作了一會事,看看什麼都作不好,就不再作了,隻站在大堂簷口下,望天上的晚雲。一群窩窩頭顏色茸毛未脫的雛鴨,正在花草之間的泥水中,顯得很欣悅很放肆的遊泳著,在水中扇動小小的肉翅,呀呀的叫嚷,各把小小紅嘴巴連頭插進水蕩中去,後身撅起如一頂小紗帽,其中任何一隻小鴨含了一條蚯蚓出水時,其餘小鴨便互相爭奪不已。

老獄丁正計算到屬於一生的一筆賬項,數目弄得不大清楚,為了他每個月的薪俸是十二串,這錢分文不動已積下五年,應承受這一筆錢的過房兒子已看好了,自己老衣也看好了,棺木也看好了,他把一切處置得妥當後,卻來記憶追想,為什麼年輕不結婚。他想起自己在營伍中的荒唐處,想起幾個與生活有關白臉長眉的女人,一道回憶的伏流,正流過那衰弱弊舊的心上,眼睛裏燃燒了一種青春的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