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三個男子和一個女人?(2 / 3)

那兩隻狗到後同我們做朋友了,帶著一點謹慎小心的樣子,走過豆腐鋪來同我們玩。我們又恨這畜生又愛這畜生,因為即或玩得很好,隻要聽到那邊喊叫,就離開我們走去了。可是這畜生是那麼馴善,那麼懂事!不拘什麼狗是都永遠不會同兵士要好的,任何種狗都與兵士作仇敵,不是乘隙攻擊,就是一見飛跑:隻有這兩隻狗竟做了我們的朋友。我們還因為它們是每天同女人接近的,所以更對這個畜生增加了不少愛慕。

我曾說過了這個豆腐鋪老板是一個年青人,這人強健堅實,沉默少言,每天愉快的作工,同一切人做生意,晚上就上了店門睡覺。好像他是除了守在鋪子麵前,什麼事情也不理,除了做生意,什麼地方也不去。我初初看來竟不知道這人什麼時候吃飯,什麼時候去買辦他製豆腐的黃豆。他雖不大說話,可是一個主顧上門時節,他總不至於疏忽一切的對答,我們問他一切不知道的事情時,他答應得也非常滿意。

我們曾邀約他喝過酒,等到會鈔時,我走到櫃上去算賬,卻聽說豆腐老板已先付了賬。第二次我們又請他去,他就毫不客氣的讓我們出錢了。

我們隻知道他是從鄉下搬來的,間或也有鄉下親戚來到他的鋪子裏,看那情形,這人家中一定也不很窮。他生意做得不壞,他告訴我說,他把積下的錢都寄回鄉下去,問他是不是預備討一個太太,他就笑了。他還會唱一點歌,唱得很好,聲音調門都比我們營裏人為高明,這是我們有一次下午邀約到河邊玩時,才知道的。他又會玩一盤棋,這人並不識字,“車”“馬”“象”“士”卻分得很清楚。他做生意從未用過賬簿,但賒欠來往數目,他都能用記憶或別的方法記著,不至於使它錯誤。他把我們當成朋友看待,不防備我們,也不諂諛我們。我們來到他的鋪子裏,雖然是好像單為了看望那商會會長的小姑娘,但若是沒有這樣一個同我們合得上的人,也不會每天不問晴雨到這鋪子裏混了!

我同到我那同伴瘸腳號兵,在他豆腐鋪裏談到對麵人家那姑娘,有時免不了要說出一些粗話蠢話,或者對於那兩隻畜生常常又要做出一點可笑的行為,這個年青老板,總是微微的發笑,在他那微笑中我們卻看不出什麼惡意,我總就要說:

“你笑什麼?你不承認她是美人麼?你不承認這兩隻狗比我們幸福麼?”照例這句話是不會得到回答的。即或回答了,也仍然隻是忠厚誠實而幾幾乎還像是有女性害臊神氣的微笑。這照例是使我不平的,我將說:

“為什麼還是笑?你們鄉下人,完全不懂到美!你們一定歡喜大奶大臀的婦人,歡喜母豬,歡喜水牛,因為肥大合用。但是這因為你不知道美人,不知道好看的東西。”

有時那跛子號兵,也要說:“我隻願意變一隻小狗,”且故意窘那豆腐鋪老板,問他願不願意,也變成一隻狗,好得到一種每天與那小姑娘親近的機會。

照例到這些時節,這年青人一麵便特別勤快的推磨,一麵還是微笑。

誰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誰又一定要追尋這意思?

我們的日子可以說是過得很快樂的。因為我們除了到這裏來同豆腐老板玩,喝豆漿看美麗女人以外,還常常去到場坪看殺人。我們的團部,每五天逢場,總得將由各處鄉村押解來到的匪犯,選擇幾個有做壞事憑據的,牽到場頭大路上去砍頭示眾。從前駐紮在××,殺人時,若是分派到本連護圍,派一排兵押犯人,號兵還得在隊伍前麵,在大街上吹號。到場時,隊伍取跑步向前,還得吹衝鋒號,使情形轉為嚴重。殺過人以後,收隊回營,從大街上慢慢通過,也仍然得奏著得勝曲子。如今這事情瘸子號兵已無分了。如今護圍的完全歸衛隊,就是平常時節團長下鄉剿匪時保護團長平安的親兵,屬於殺人的權利也隻有這些人占有了。我們隻能看看那悲壯的行列,與流血的喜劇了。我也不能再用班長資格,帶隊押解犯人遊街了。可是這並不是我的損失!我們既然不在場護衛,就隨時可以走到那裏去看那些殺過後的人頭,我們可以停頓在那地方很久,不須即時走開。

有一次,我們把豆腐老板拉去了,因為這個人平素是沒有膽量看這件事的。到那血跡殷然的地方,四具死屍躺在坪裏,上衣全剝去了,如四隻死豬。許多小兵正穿著不相稱的軍服,臉上顯著極其頑皮的神氣,拿了小小竹杆,刺撥死屍的喉管。一些狗遠遠的蹲在一旁,望到這邊的一切新奇事情,非常出神。

號兵就問豆腐老板,對於這個害不害怕,這年青鄉下人的回答,卻仍然是那永遠神秘永遠無惡意的微笑。看到這年青人的微笑,我們為我們的友誼感到喜悅,正如聽到那女子的聲音,感到生命的完全一個樣子。

因為非常快樂,我們的日子也極其容易過去了。

一轉眼,我們守在這豆腐鋪子看望女人的事情就有了半年。

我們同豆腐老板更熟了,同那兩隻狗也完全認識了。我們有機會可以把那白狗帶到營裏去玩,帶到江邊去玩,也居然能夠得到那狗主人的同意了。

因為知道了女人毫無希望(這是同豆腐老板太熟習了,才從他口中探聽到不少事情的),我們都不再說蠢話,也不再做愚蠢的企圖了。仍然每天到豆腐鋪來玩,幫助到這個朋友,做一切事情,我們完全學會製造豆腐的方法,我們能辨別豆漿的火候,認識黃豆的好壞了。我們還另外同許多本地主顧也認識了,他們都願意同我們談話,做我們的朋友。遇到主顧是兵士時,我們的老板,總要我多多的給他們豆腐,且有時不接受主顧的錢。我們一麵把生活同豆腐生意打成一片,一麵便同那兩隻白狗成了朋友,非常親昵,非常要好。那小姑娘的聲音,雖仍然能夠把狗從我們身邊喊叫回去,可是有時候我們吹著哨子,也依然可以嗾使狗飛奔的從家中跑出來。

我們常常見到有年青的軍官,穿著極其體麵的毛呢軍服,白白的臉龐,帶著一點害羞的紅色,走路時胸部向前直挺,用那有刺馬輪的長統黑皮靴子,磕著街石,堂堂的走進那人家二門裏去,就以為這其中一定有一些故事發生。我到底是懂事一點的人,受了這個打擊還知道用別的方法安慰到自己,可是我的同伴瘸腳號兵,卻因此更憂鬱了。

我常常見到他對那些年青官佐,在那些人背後,捏起拳頭來作打下的姿式。又常常見到他同豆腐老板談一些我不注意到的事情。

我說過這樣的話,在有一次到一個小館子裏,各人皆喝多了一點酒的時候,我向那跛腳的殘廢人說:

“你是廢人,我的朋友;我的庚兄;你是廢人!一個小姐是隻合嫁給我們的年青營長的。我們試去水邊照照看,就知道這件事我們是無分了。我們是什麼東西?七塊錢一月,開差時就在泥漿裏走路,駐紮下來就點名下操,夜間睡到稻草席墊上,口是吃牛肉同酸菜的口,手隻合捏那冰冷的槍筒。……我們年青,可是萬萬不及從學校出身的營長美貌多才。我們隻是一些排成隊伍的豬狗罷了,為什麼對於這姑娘有一種野心?為什麼這樣不自量?……”

我那次是的確有點醉了,我不知道我應當節製的語言,隻是糊糊塗塗,教訓這個平時非常聽好話的朋友。我似乎還用了許多比喻,提到他那一隻腳。那時隻是我們兩個人在一處,到後,不知為什麼理由,這朋友忽然改變了平常的脾氣,完全像一隻發瘋了的獸物,撲到我的身上來了。我們於是就揪打到一堆,各人扭著對方的耳朵,各人毫不虛偽的打了一頓。我實在是醉了,他也是有點醉了。我們都無意思的罵著鬧著,到後有兵士從門外過身,聽到裏麵的吵鬧,像是自己的人,才走進來勸解。費了許多方法我們才分開了,兩人皆由另外兵士照扶回到連上去。

回到連上,各人嘔了許多,半夜裏,我們酒醒了,各人皆因為口渴,爬起來到水缸邊拿水喝。我們喝了好些冷水,皆恍恍惚惚記起上半夜的事情,兩人都哭了。為什麼要這樣鬥毆?什麼事使我們這樣切齒?什麼事必須要這樣作?我們又哭又笑,披了新近領下的棉軍服,一同走到天井去,看快要下落的月亮,如一個死人的臉龐。天空各處有流星下落,作美麗耀目的明光。各處有雞在叫。我們來到這裏駐防,我這個朋友跌壞了腿的那時,還是四月,如今已經是十月了。

第二天,兩人各望著對方的浮腫的臉,皆非常不好意思,連上有人知道了我們的毆打,一定還有人擔心到我們第二次的爭鬥,可料不到昨夜醉裏的事,我們兩人早已忘記了。我們雖然並不忘卻那件事,但我們正因為這樣,把友誼更堅固的成立了。

兩人到後仍然到了豆腐鋪,使豆腐老板初初見到,非常驚訝,以為我們之間發生重大的事故。因為我們兩人的臉有些地方抓破了,有些地方還是浮腫,我們自己互相望到也要發笑。

到後還是我來為我們的朋友把事情說明,豆腐老板才清楚這原委。我告訴他說,我恍惚記憶得到我說了許多實話,我還罵他是一隻瘸腳公狗,到後,不知為什麼兩人就揉在一處了。幸好是兩人皆醉了,兩個醉人手腳都無氣力,毫不落實,雖然行動激烈,卻不至於打破頭部。

這時那個姑娘正走出門來,站在她的門前,兩隻白狗非常諂媚的在女人身邊跳躍,繞著女人打圈,又伸出紅紅的舌頭舐女人的手。

我們暫時都不說話了,三個人皆望到對麵,到後那女人似乎也注意到我們兩個人的臉上,有些蹊蹺,完全不同往日了,她望到我們微笑;她似乎毫不害怕我們,也毫不疑心到我們對她有所不利。可是,那微笑,竟又儼然像知道我們昨晚上的胡鬧,是為了一些什麼理由!

我那時簡直非常憂鬱,因為這個小姑娘竟全不以我們為意,在那小小的心裏,說不定還以為我們是為了賺一點錢,同這豆腐老板合股做生意,所以每天才來到這裏的!我望了一下那號兵,他的樣子也似乎極其憂鬱,因為他那隻瘸腿是早已為人家所知道了的,他的樣子比我又壞了一點,所以我斷定他這時心上是很難受的。

至於豆腐老板呢,我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他這時正露著強健如鐵的一雙臂膊,扳著那石磨,檢察石磨的中軸,有無損壞。這事情似乎還是第三次了,另一回,也是在這類機會發現時,這年青誠實單純的男子,也如今天一樣檢察他的石磨!

我想問他卻沒有開口的機會。

不到一會兒,人已經消失到那兩扇綠色貼金的二門裏不見了。如一顆星,如一道虹,一瞬之間即消逝了,留在各人心靈上的是一個光明的符號。我剛要對著我的瘸腿朋友作一個會心的微笑,我那朋友忽然說:

“義哥,哥哥,你昨晚上罵得我很對,罵得我很對!我們是豬狗!我們是陰溝裏的蛤蟆!……”

因為這號兵那慘沮樣子,我反而覺得要找尋一些話語,安慰這個不幸的廢人了。我說:

“不要這樣說吧,這不是男子應說的話。我們有我們的誌氣,憑這誌氣凡事都無有不可以做到。我們要做總統,做將軍,一個女人,算不了什麼稀奇?”

號兵說:“我不打量做總統,因為那個事情太難辦到。我隻要做一個人,……”

“誰不許你做人?你的腳將來會想法子弄好的,你還可以望連長保薦到幹部學校去念書。你可以同他們許多學生一樣,憑本領掙到你的位置。”

“我是比狗都不如的東西。我這時想,如果我的腳好了,我要去要求連長,為我補正兵的名額。我要成天去操坪鍛煉……”

“慢慢的自然可以做到,”我轉頭向豆腐老板望著,因為這年青人已經把石磨安置妥當,又在搖動著長木的推手了。“我們活下來同推磨一樣,你的意思以為怎麼樣?”

這漢子,對於我說的話好像以為同我的身分不大相稱,也不大同他的生活相合,還是完全同別一時節別一事情那樣向我微笑。

我明白了,我們三個人皆同樣的愛上了這個女子。

十月十四,我被派到七十裏外總部去送一件公文,另外還有些別的工作,在××候信住了一天,路上來回消磨了兩天。

回到本城,把回文送到團部,銷了差,正因為這一次出差,得了六塊錢獎賞,非常快樂,預備回連上去打聽是不是有人返鄉,好把錢寄四塊回去辦冬天的臘肉。到了連上見到瘸子,我還不能開口說出我的歡喜,那號兵就說:

“那個女人死了!”

這是什麼話?難道我的耳朵,是準備受人來這樣戲弄取樂的麼?這些不合人情的讕言,這些無道理的謊話,我還應當有一種義務去相信麼?

可是,我一麵從容的俯下去脫換我的草鞋,瘸子站在我麵前,又說了一些話,使我不得不認真了。我聽清楚這話的意義了,我忽然立起,簡直可說是非常粗暴的揪著了這人的領部,大聲的問這事真偽。到後他要我用耳朵聽聽,因為這時遠處正有一個人家,辦喪事敲鑼打鼓,一個嗩呐非常淒涼的顫動著吹著那高音。我一隻腳光了腳板,一隻還籠在濕草鞋裏,就拖了瘸子出門。我們幾乎是用救火的速度向豆腐鋪跑去,也不管號兵的跛腳,也不管路人的注意。但沒有走到,我已知道那嗩呐鑼鼓聲音,便是由那豆腐鋪對門人家傳出。我全身皆在發寒,我的頭腦好像被誰重重的打擊了一下,耳朵發哄哄的聲音,眼睛起了無數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