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近代社會開始暴露了腐敗和虛偽,有著不可救的衰頹的征兆……這時,幾個生命的巨人,各從生活的不同的背景,研究的不同的觀點,發抒了各各異樣的對於新社會的要求——這就是各各發抒了對於新時代的預言。
譬如地主宗教家的托爾斯泰,懷著對於農村社會的和平樸實,相愛互助的憧憬,走到了人道主義的新宗教主義。應用了費爾巴赫以來的辯證法,研究了英國當時的工業結構的馬克斯,發掘了現代文化現代社會的朽蛀了的根荄,知道現代文化、現代社會之必然毀滅,新的曆史、新的人類必然產生,這就走到了科學的社會主義。
但在尼采,他是音樂和藝術的愛好者,更富於稀有的想像和熱情。他將他的希望和理想,投射得更高,也投射得更遠——那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人不是一種目標,人乃是一種過渡,一種橋梁,他教我們走著這橋梁,這高撐在巨壑絕巔之上的一根繩索。由毀滅到創造,經過戰栗和鬥爭,渡到更遙遠的未來,光明的未來,那偉大的“日午”!
我就是以這種精神,這種意味,而嚐味了尼采。事實上,他也幫助了我在死和黑暗的嚴肅與無助中,度過了一段絕望和幻滅的生活。
所以,我以為任何執著現實的解釋,與任何的歪曲和利用,如謂尼采為心理的不健全,或貴族主義,法西主義之類的雲雲,都是淺薄鄙悖,與尼采無的,不足置辯。
在中國,一切正在變動之中,介紹或研究尼采,亦隻能強調了尼采對於時代的叛逆性、革命性、乃至進步性即得。
誰能說少壯時之攀登絕壑奇峰,與壯年以後之踏入現實的人境,其間不會是一種一貫的精神或一致的企求呢?在思想的曆程上,也正有著多少的絕壑奇峰,和現實的人境!觀於高爾基和魯迅初期的文藝生活,皆會醉心於尼采,而仍不失為時代的先驅者,即可約略知道其間的消息。
在尼采,他的生活,是南歐意大利的山嶽高地的生活,他的書,是山嶽高地的書,是“高空的書”。人間遙遠地在他的下麵,據說距離是“六千尺”。所以,他遠離了人間的現實,這是他自己也說過了的。
他所給與人間的,隻是雲端上五彩絢爛的虹彩,描畫在遠處的光明和希望,與行走在“山峰與山峰”之間的一種冒險前進的精神。這在功利的稱盤,和世俗的法碼上,當然是不會被認為有分量的。
所以,在一方麵,認定他是現代社會的解脫者——是德意誌和德意誌文化的敵人,是資本主義社會最深刻的侮蔑者,是基督教的最大的叛徒,在另一方麵,卻預言了超人,企望著超人的社會,這或者可免於尼采之被過度的輕蔑和利用,和讀者之易於陷入於偏狹和詬病。
不能從現代社會解脫,跌落在腐惡的爛泥塘裏,絕望苦痛,淩遲至死的,則是波特來爾。所以,尼采謂波特來爾為頹廢派的典型。他便是波特來爾的對立者,雖然也是波特來爾的最深刻的理解者。他之後來和瓦格納絕裂,那重要的原因,據他的自白,那是因為瓦格納衰頹了,虔敬了,德意誌化了。
記得屠爾格涅夫,曾經以漢姆來特與唐吉阿德作論題,解說了現代社會的兩種典型人物。以實例說出來,則波特來爾,據我的看法,正是前者的典型。尼采則是後者的典型。征服了自己的疾病,抗拒著可詛咒來醜惡的環境,而不斷的與現代文化的風車挑戰,和有角的基督教的野牛相搏鬥,這不嚴然是一個思想史的唐吉阿德麼?
但是,我為甚麼又要執著這種現實的具象的解釋呢?“詩人太說謊了——有時,查拉斯圖拉也迫得不能不做一個詩人!”所以說尼采有著唐吉阿德的精神,為甚麼不說他有著瑣維斯德和沙德爾的飽滿健壯的呼吸和靈魂!
高寒
193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