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建康了,”麗郡主輕聲在她耳邊道,“我入宮來,就是為了換他自由。他走了,他早就走了……”
“麗郡主!”娀英的淚水滾落下來。
“你真傻……你居然還為我流淚,”麗郡主嘴唇輕輕扯動,“其實……我第一眼見到你,心裏就厭極了你……”她眼神漸漸渙散了,“我是真心為了他……雖然他從不放在心上……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她吐出一大口鮮血,染紅了娀英胸前一片。
說話間,皇帝和桓妃都趕到了,隻見娀英緊緊地抱著麗郡主,衣衫上竟是血跡,亦暈厥在當地。皇帝又驚又怒:“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桓妃見倚梅不在,心中更是驚疑不定,便對順喜使了個眼色。
太醫先把過脈:“輔國夫人中了鴆毒,已救不回了。”皇帝惱道:“誰問她了,陳妃怎樣了?”太醫忙去給娀英診治,過半晌才回道:“陳妃娘娘身體本就虛弱,太過傷心,因此暈厥過去,不多時便會醒來。”
皇帝瞳孔猛收,頓足道:“是誰,究竟是誰幹的!”桓妃插口道:“臣妾想,當時事發倉促,除了陳妃和輔國夫人,應該還有人在場的。”婉兒抬頭道:“適才楊美人也在。”
桓妃忙道:“楊美人去哪兒了,還不把她找來做個見證。”
皇帝臉色鐵青:“還不快去找人。”
可桓妃的如意算盤卻打了個空,等找到倚梅的時候,倚梅已無法開口作證了。
“死了?”桓妃驚得站了起來,“怎麼死的?”
順喜忙回稟道:“說是就在自己的宮室內,投繯自盡的。”
“她竟死了!”桓妃恨惱不已,頓足道,“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還有件麻煩的事,”順喜覷著她的臉色又道,“輔國將軍府裏空無一人,竟不知苻宏跑到哪裏去了。這會子陛下大動肝火,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桓妃倏然一驚,心裏頓時明鏡一樣,跌坐在榻上。“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她心中懊惱不止,不想自己機關算盡,卻被別人算計了進去。原來偌大一場好戲,一唱一和,都為了最後這一出金蟬脫殼。
枉自己算計圖謀,想著一石二鳥,卻不想黃雀在後。桓妃悔青了腸子,但也沒有法子了,原來倚梅和慕容麗真有勾搭,兩人以命相搏,共演了這場好戲罷了。現在死的死,逃的逃,陛下真問起來,自己該怎麼答話?桓妃腦子裏念頭飛轉,但無論怎麼想,都想不出一個脫身的法子。
“娘娘!”吳氏不知何時進來了,站在她身後,“老身早說過,這步棋險得很。”
“乳娘這時候說這話還有何用!”桓妃恨得跺腳,“倚梅這賤婢,隻怕早和慕容氏勾結。現在兩人都死了!陛下定疑到我了!”
“娘娘不要急,萬事有老身在。”吳氏神色卻很鎮定。
桓妃又驚又疑地望向她:“乳娘。”
吳氏輕輕地撫著她的發:“娘娘一出生,老身就給娘娘奶吃。從一尺長,長到這麼大啦……”她說著歎了口氣,看向桓妃的目光中無限憐愛,“以後老身不在了,隻求娘娘萬事留個心眼,不要再莽撞了。”桓妃有幾分會意,心中一喜,隨即又忙遮掩了這層喜色,卻不敢看吳氏。
吳氏心內歎氣,轉身便向外行。
桓妃心內愧疚,又喚了一聲:“乳娘。”可吳氏沒有回頭,毅然決然地向外走去了。
偌大一場風波,到底還須了結。苻宏畢竟是朝廷招來的降將,總不能不聞不問。朝上議了幾日,議了個“忠厲”的諡號,便報了個病亡。而麗郡主的死,倚梅的自盡,在這場風波中,好似一個不起眼的小小插曲。又隔幾日,李太妃召見娘家寧國侯府的家眷入宮,她最喜歡的小外甥女香笙說道:“姑姑可聽說了,貴妃娘娘的乳母吳夫人歿了。”李太妃微訝:“哀家怎麼沒聽說?”香笙睜大了眼睛,好奇道:“我剛才入宮的時候聽說的,說是得了急症,病了一晚就去了。”李太妃麵色有些不愉,板著臉道:“死了便死了,有什麼打緊。”
香笙吐了吐舌頭:“姑姑說得對,都是下賤奴婢,死了也沒什麼打緊的。”
李太妃心裏有事,精神便有些不濟:“去找你表哥玩會兒吧。”香笙心裏不願,搖頭隻是扭捏,李太妃瞥了她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更沒好氣,“琅琊王不在宮裏。哀家說的是讓你去承明殿。”
香笙破涕為笑,伸了伸舌頭,嬉笑道:“我這就去!”
李太妃殿外早有黃門等著她,便引著她往承明殿而去,香笙奇道:“咦,這幾日進宮,怎不見張十八?”
那黃門十分膽小,低頭道:“臣不知。”
香笙瞥了瞥他,嘀咕道:“今日是怎麼了,都奇奇怪怪的。”
等到了承明殿外,卻見秦敬守在殿外,香笙不由得有些奇怪:“這是怎了?陛下在見人嗎?”秦敬賠笑道:“郡主暫且等待一會兒。”
香笙百無聊賴地站在簷下,一會兒想著適才太妃的話,一會兒又想起桓妃的叮囑,一時間竟有些出神。不知等了多久,卻聽殿門吱呀一聲開了。她回過身去,隻見裏麵走出一個素色衣衫的女子,她身量頗高,隻是人極瘦,倒教人想起一根秋竹,似乎微微一折便會斷了。那女子拭了拭眼角,也不知是否在擦淚。香笙瞧得出神,卻聽秦敬輕聲道:“陳妃娘娘出來了,您進去吧。”香笙嚇了一跳:“這就是陳妃?”去歲其實曾見過一麵,隻是印象有些模糊,倒與眼前的女子對不上了。
香笙刻意整了整梳好的發髻,因為是入宮來,故而驚心梳妝過。她略帶幾分激動地走進大殿,可皇帝顯然有幾分心不在焉,隻閑話了幾句,便叫她出去了。香笙有些失望,仍然恭敬地叩了頭告退。臨出門時,隻聽皇帝忽然問道:“舅舅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是四年前,”香笙側頭想了想,“四月初八。”她有些奇怪,皇帝問這個做什麼。
可皇帝卻沒有再說多的話,隻點點頭,便讓她走了。
“陛下都問過了,”秦敬遞了一方熱帕子過來,小聲問道,“是否要去永安宮再問問太妃娘娘?”
皇帝搖搖頭:“吳氏言之鑿鑿,該不會有假。”
秦敬心內一跳,麵上卻不敢帶出分毫,畢竟事關皇帝生母,誰敢多半句嘴。
隔了片刻,順喜卻進來了,在秦敬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
秦敬糾結片刻,還是據實相報:“陛下,陳妃娘娘收拾了衣衫,從南側小門離開了。”
皇帝怔怔地瞧著殿外,卻不應聲。
“陛下,人都要出宣德門了。”
“陛下,真的不攔嗎?”
秦敬比誰都著急,連聲催問著:“等人出了京師,再找可就難啦。”
皇帝縱目望著遠方,卻不發一言。
“陛下,您倒是說句話呀。”秦敬急道,“那年娘娘從桓家走失,您等了這麼多年了,終於重新找到了娘娘,難道又放她離開?這一去山遙路遠,再去哪裏找她?”
去哪裏找?皇帝心裏默了默,嘴角扯出一絲苦笑。
皇帝信步往外走去,秦敬心內高興,以為他改變了主意,趕忙快步追了上去。
皇帝走得很慢,甚至還有興致與一旁護衛的謝朗閑話。
此時一路冬意蕭瑟,禁中寒天草木,也沒有什麼可看的,可皇帝卻偏偏看得賞心悅目,不由得吟賞道:“始出嚴霜結,今來白露晞。”秦敬是不懂的,可謝朗卻讀過,不由得接道:“遊者歎黍離,處者歌式微。”皇帝大是意外,不由得回頭瞧了他一眼:“你也讀過曹子建的詩?”謝朗道:“幼時叔父教讀過,倒還記得。”皇帝不由得問道:“難得你武將出身,還讀過詩書,你叔父是何人?”謝朗低頭道:“臣四叔上諱安,乃中護軍也。”皇帝一怔,點頭道:“原來也是謝家子弟,難怪如此。”皇帝拍了拍他的肩,“今日偏勞你一趟,你去守宮門。”謝朗得令便去了,秦敬滿腦門疑問,卻不敢問。
這一路的方向,是往琉璃台而去。登台的時候,秦敬忽然明白過來,站在台上向下望去,這方向正對著宮門,她要離宮,定要從這裏經過。
走到宮門前,婉兒的心跳越來越快,忽然她拉住娀英的衣袖:“娘娘,我們真的要走了?”
“是,要走了。”娀英輕輕說道。
門口駐守著戒備森嚴的禦林軍,兩人雖換過了衣飾,可婉兒心中如打鼓一般,手心都攥出汗來。
可事已至此,也沒有後路可以退縮。
兩人走到宮門,守城門的人卻是故交。那人一抬頭,看見娀英主仆,卻不是別人,正是謝朗。娀英心頭一震,婉兒看清他的相貌,更險些叫出聲來,可謝朗目中卻無半分詫異,振聲道:“腰牌。”
婉兒哆哆嗦嗦地掏出腰牌,掉在地上。還是謝朗撿了起來,輕輕拍了拍,對左右道:“是采辦脂粉的宮人,放她們出去。”
左右自然無話,城門大開,娀英主仆便這樣走了出去。城門外不遠,停著一架羊車,上麵蒙著青布。婉兒的心都快要跳出腔子,她知道,那是桓小郡公安排接應她們的。
就快要走到了,娀英忽然回過頭去,卻見謝朗依舊站在城門前,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她們。見她回首,他忽而一笑,做了個抱拳的姿勢。娀英心底一驚,忽然醒過神來,猛地轉頭向城樓上望去。
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琉璃台上,那個熟悉的身影。娀英朱唇微動,隔了這麼遠的距離,哪怕縱聲疾呼,怕也是聽不見的。兩人望了一瞬,她便轉過身去,慢慢上了那駕羊車。
“娘娘好像說了句什麼?”秦敬瞪大眼睛,卻哪裏猜得透。
皇帝目送著那架青布羊車,晃晃悠悠地出了宣德門,出了宮,再往北走,過了河,石橋東首就是烏衣巷。
他忽然憶起,許多年前,第一次出宮去烏衣巷的情形。記得那桓府中有棵很大的桂花樹,一陣風過,落英繽紛。多少年了,那棵桂花樹如今也移栽到了宮裏,可記憶中的故人,卻好像永遠都找不回來了。回憶如秋風蕭瑟,那飄落的桂花好像落在了昨日的肩上,輕輕拂一拂,仿佛還帶著未涼的餘溫。
娀英走的時候說了句話,那句話他看得清楚,雙唇微動,吐出的約是兩個字:
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