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楔子(1 / 2)

楔子

阿寶初入建春門那日,建康剛剛下了太元十八年的第一場雪。風霰紛暗,霽增暮寒,天地間一片茫茫。中苑裏那一排筆直的青鬆剛被薄雪覆蓋,偶爾從雪白的枝丫間露出點翠色,恰如畫裏的美人們雪膚上淡描的遠山黛。

在青鬆之側的牆角邊,有幾叢梅枝,疏影橫斜,含苞待放,在這般整齊緊肅的宮闈之中鮮見的恣意。北地沒有梅花,常聽他誇說江南的梅枝好,想不到是這樣的風姿。留神到阿寶凝視的目光,其中一位身著絳色衣裙引路、年紀略長的宮人,麵上略顯出幾分矜色,輕聲道:“這是同泰寺移來的碧梅,宮裏獨這一處,最是與眾不同。”阿寶微微錯愕,隨即低下頭,乖巧道:“多謝阿姐指點。”

聽她如此稱呼,兩位引路的宮人都微微訝異。須知她雖不是出身京裏的大戶閨秀,卻也是由南郡公府薦入宮的良人,另一個著粉色宮裝的宮人隨即道:“張良人何須如此稱呼,奴婢們擔當不起。”

阿寶目中流光一轉,淺笑道:“我自京外來,比不得宮中的阿姐們入宮日久,最識分寸。”兩位宮人麵上露出幾分得色,再看她時目光便柔和許多,那絳衣宮人微微頷首笑道:“張良人果是名門出身,這樣識禮。”阿寶麵上微紅,明明是句恭維的話,聽到她耳中卻諷刺無比。

此時,那粉衣宮人亦道:“聽聞昨日蓬萊殿的桓妃娘娘召見了族親,王家的一位表姑娘進了一匣子的桂花餅,共分了十四格,每格一枝烏衣巷的晚銀桂,枝枝竟各不相同,連陛下也誇讚心思靈巧,不同凡響。”

“是啊,那是烏衣巷的晚銀桂,自然與眾不同。”那絳衣宮人也微微點頭,一直不苟言笑的麵容露出了幾分欽佩之色。“烏衣巷”三字落入耳中,阿寶身子微微一顫,眉間流轉過一絲遲疑之色,她略略側過頭去,瞥見那兩位引路宮人麵上精心修飾的黛眉——卻是比長安的宮人描得要粗重許多,眉峰也修得平整,隻在尾處略勾了一抹花鈿,好似張開翅翼的飛蛾停駐在麵上。

金磚平滑如鏡,殿內四角皆放置了聳如金山般的博山爐,一縷縷青煙嫋娜散漫,如罩霧雲中。宮人引著她過了兩重水晶簾,便見麵前擱置著一張寶相攢花的絨毯,殿上的人長裙曳地,那裙幅擱在一張剔紅的腳踏上,熠熠生光。細瞧去,這裙幅竟是用金線和寶珠織成,經緯交錯,寶珠光燦,她隻瞧一眼便低下了頭,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在外人眼中這也算潑天的富貴了吧,可瞧在她眼裏,卻熟悉得如同南柯一夢。過去在廣陽宮的起居用度,哪樣會輸於這裏,即便是從前用的一張腳踏,都是從南邊供來的金銀胎底十八層雕紅嵌珠玉的——都說是南邊的剔紅好,今日一見也不過爾爾,這腳踏上的朱色瞧著暗了,還不如自己從前用的那張鮮亮。可任她心裏轉過千萬個念頭,都隻能收斂了儀容,跪在榻前,畢恭畢敬道:“奴婢見過娘娘。”

“這就是小叔薦來的美人?”那女聲並不高,隱約帶著一絲漫不經心,“瞧著也不過爾爾,從哪裏來的,是個什麼出身?”

“奴婢張氏,是江陵人氏,”她低著頭,從容不迫地對答道,“父親乃南郡公麾下的一名參將。”

這三句話沒一句是真的,可這些日子她早已背得爛熟,一句都不能錯。

桓妃果然不置可否,隻問道:“那邊瞧過了沒?”

那邊指的便是永安宮裏的太妃李氏了。李太妃是今上生母,但貴妃這話說得甚是無禮,顯出了幾分輕慢。內侍們皆不敢接話,那引路的宮人隻得道:“正是,這位張良人是南郡公親薦入宮的,太妃娘娘說身上乏得很,便讓來謁見娘娘。”

“小叔伸了好長的手。”桓妃輕哂一聲,心知李太妃吃一塹長一智,不敢過問他們桓家的事,故而推了過來,便道,“罷了,抬頭讓我瞧瞧。”

阿寶微微揚起頭,此時方看清桓妃的麵容,隻見一張嬌俏的瓜子臉,唇如丹點,眸似黑漆。額間描著花鈿,愈發襯托得膚如凝脂,如烏瀑的發間整整齊齊地綴著十二支螺鈿鳳頭白玉簪,端然是天下無雙的姝色。與此同時,卻見桓妃變了臉色,黑亮的雙眸死死地盯著阿寶的臉,眉宇間閃過一絲厲色,暗暗咬了咬牙,胸口陡然升騰起一股怒氣,哪裏還忍耐得住,抬起手來,一巴掌便向她臉上扇了過去,嗬斥道:“誰讓你這樣無禮瞧看本宮!”

一聲脆響,阿寶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痛,她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眼淚頓時湧了上來。若依著她往日的脾氣,誰敢多瞧她一眼,早讓人拖出去杖死了,可她剛想發作,忽然一呆,這還是從前的長安城嗎?世事早移,物是人非。想透的一瞬,那眼淚便隻能強含在眶中打了個轉,阿寶顫聲道:“娘娘,我……奴婢……知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