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本 色(1 / 3)

蘇軾謫居黃州已將近四年,雖足不出黃州,詩詞文章卻風行海內。蘇轍就感歎說,自從兄長斥居東坡,學問大進,就像江水沛然大漲,縱橫馳騁,自己已追趕不及了。

一日,神宗在宮內進禦膳,滿案珍饈佳肴,神宗卻食之無味,精神不振。張茂則進來啟奏道:“陛下,原來蘇軾並沒有死,都是醉酒鬧出的誤會。”神宗驚喜地問:“果真如此?”張茂則掏出一頁紙來,遞給神宗說:“這是蘇軾作的《念奴嬌》詞,黃州已經傳唱甚廣,人人都會唱‘大江東去’了。”神宗閱罷,精神大振,連連驚呼:“好詞!好詞!朕從未讀過如此大氣磅礴的好詞!大江東去,波瀾壯闊,一往無前,蘇軾真是天縱奇才!”

張茂則故意說:“陛下,蘇軾可是罪臣貶官哪!”神宗說:“誰說蘇軾有罪了?”又自覺失言,改口說:“人誰無過呢?蘇軾才學蓋世,胸懷磊落,憂國哀民,實為忠臣。朕以為該是擢升蘇軾回京的時候了。”張茂則賀喜道:“蘇軾確是忠臣賢才,如今陛下失而複得,實在隆福齊天啊!聽說他還在黃州成立救兒會,拯救棄嬰,實在是仁德之舉啊!”神宗大悅。

這時參知政事章惇求見。章惇奏道:“黃州太守徐君猷上奏,黃州團練副使蘇軾傾力革除黃州殺嬰惡俗,但卻被黃州通判吳俊達百般阻撓,並以不實罪名將蘇軾羈押牢中數日。如今蘇軾又倡議成立救兒會救濟女嬰百名,光大聖上愛民之德,實乃善舉。伏望陛下聖鑒,獎善懲惡,以示百官。”神宗閱覽奏章後,大怒道:“大膽吳俊達,荒政怠職,不辨善惡。蘇軾為朕施仁,他卻陷蘇軾於罪。惡莫大於毀人之善,此等昏官,不可寬恕。”即命逮捕吳俊達進京,聽候審問。

聖旨很快下達黃州,差役將吳通判鎖入囚車,押解進京,正好路遇蘇軾等人。吳通判頭發淩亂,衣衫不整,垂頭喪氣地坐在囚車內,見了蘇軾,不發一言。蘇軾目送囚車而去,不禁長歎。

陳慥滿心奇怪地問:“那吳通判幾次三番與子瞻兄為難,如今獲罪被逮,大快人心,子瞻兄何以長歎?”蘇軾指著這條官道說:“三年前我就是從這條官道貶至黃州的。這官道上多少人來人往,宦海浮沉,想到這裏,故發此歎。”

陳慥笑說:“子瞻兄既看得破,不妨去找佛印和參寥大師參禪如何?”蘇軾說:“這兩位冤家和尚,隻怕坐在廟裏也吵個不休。我去找他們,他們又要拉著我耍嘴皮子了。”原來佛印、參寥遠送錢糧過來,暫時安歇在城南的安國寺中,蘇軾也時時到寺中默坐談禪。現在看到吳通判被逮入京,忽然想起自身遭際來,念此茫茫紅塵,煩擾實多,清淨恨少,便欣然拉著陳慥往安國寺去了。

眼見吳通判落馬,又風聞神宗想要召回蘇軾,王珪、蔡確、舒亶等人感到不妙,一起聚在王珪家商議對策。王珪將蘇軾《念奴嬌》詞遞給蔡確觀看,慢慢地說:“‘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好啊,真乃千古絕唱,語意高妙,看似寫赤壁,其實是抒發自己心誌。難怪聖上愛才若渴,決心要重用蘇軾啊。”

蔡確把詞扔到一邊,憤憤地說:“這是蘇軾故技重演,每以詩詞蠱惑聖心。相公當阻止聖上將他免罪升官啊。”舒亶也跟著說:“相公,蘇軾對‘烏台詩案’懷恨在心。他若卷土重來,一定會借機報仇,到時必定紛爭又起,朝野不寧。”

王珪老奸巨猾,見他們都急了,依然不緊不慢地說:“二位不懂聖上心裏的想法,老夫再上奏阻止,隻會更堅定聖上的決心。”蔡確憂慮地說:“這可如何是好,我們總不能束手待斃吧?”舒亶附和說:“是啊,相公,對蘇軾萬不可讓步啊。讓一步,他就能進百尺。”

王珪冷笑著說:“你們說得對,又說得不對。蘇軾要防,但要防的不止蘇軾一個。蘇軾一事為何這麼快就變生意外?關鍵是章惇密奏聖上所致。章惇這一奏,不僅黃州通判吳俊達被牽連入獄,而且蘇軾重得聖心,晉升在望,實在是一石二鳥啊。”

王珪這一提醒,蔡確才恍然大悟,他們專心一意盯著黃州的蘇軾,倒把眼皮底下的章惇忽略了。他點頭說道:“對,相公,這章惇著實可惡!他雖為王安石的變法派,但與蘇軾有同年進士之情,而且兩人一直私交甚篤,守望相助。”

王珪憂慮地說:“蘇軾雖然棘手,但畢竟遠在天邊。而章惇近在眼前,已官至參知政事,聖上還有意調任他為中書侍郎。若調蘇軾回京,他二人聯手,我們就難以應付了。必須想法子除掉他。”

舒亶眼珠骨碌一轉,說:“相公,此事交給下官辦理就是了。下官一定讓章惇身敗名裂!”

舒亶最擅長使用陰謀詭計。他找來一個叫作沈利的市井潑皮,拿些銀錢堵住他的嘴,先讓他詭稱要變賣田產,又唆使他狀告章惇的父親霸占自家田產,並且告到開封府,將事情弄得沸反盈天。第二天舒亶就密劄上奏神宗,請聖上嚴辦。神宗大怒,即令禦史台嚴查此事。舒亶意在誣告章惇父親,給章惇扣上恃權枉法、徇私包庇的帽子,即使事後查證非實,也會令章惇清譽受損,不安於朝。章惇即刻令開封府查辦此案。知開封府蔡京本因讚同王安石變法受到擢用,後來王安石、呂惠卿等人相繼被排擠出朝,他卻為人圓滑、善於鑽營,沒有被貶,被安置知開封府。他見章惇在新黨人中威信越來越高,有意巴結他,就親自過問此案,把沈利拘押到開封府大牢,百般毒打拷問。

舒亶又仗著王珪的權勢,買通牢中關節,派人半夜裏借郎中入獄醫治為名,暗暗將沈利謀害了,做出個章惇為掩蓋罪行、指使開封府殺人滅口的假象。

蔡京得知,立即登門拜訪章惇,將沈利夜晚暴死牢中之事相告。章惇聞訊大驚。蔡京忙獻計道:“下官已打聽到沈利的來曆,他本有田自願出賣,後又改口誣告,背後定有陰主。”章惇問道:“到底是誰在背後唆使?”蔡京謹慎地看看四周,低聲說:“下官派人查過,沈利曾與舒亶府上管家碰過頭,還收了他的錢。必定是舒亶想借此誣告大人。”章惇冷笑道:“恐怕還不隻是舒亶,他依附王珪,與蔡確等人沆瀣一氣,設此計害我。我章惇可不是這麼容易欺負的。”蔡京見章惇已自有主張,旁敲側擊地問:“大人,外麵人都說,聖上最不能容忍兼並民田這等事,如今龍顏震怒,恐怕對大人不利啊。而且沈利已死,死無對證啊!”章惇冷笑道:“清者自清,我章家門風,最厭惡為利忘義;清廉之名,天下皆知!我當麵見聖上,澄清一切。”蔡京說:“大人清正廉潔,聖上一定明鑒。”章惇笑道:“蔡大人秉公執法,章某感激不盡。”蔡京含笑告辭。

章惇是個強幹精明的梟雄,豈能任人誣陷宰割?第二天上朝,台諫紛紛上章彈劾他。神宗發怒道:“章惇,沈利告你父霸占田產,你為何殺人滅口?”章惇冷靜地說:“陛下,微臣冤枉。臣既然敢敦促開封府審理此案,就不怕他人誣告,意在查個水落石出,豈能殺人滅口?殺人滅口者,非是微臣,而是後有陰主,企圖嫁禍於臣。臣雖不肖,但臣家還不至於為區區十畝地敗壞家族清譽,伏望陛下明察。”

蔡確、舒亶出班奏道:“陛下,章大人自喊冤枉,恐怕是想逃脫罪責。沈利告發章大人之父強占田產,章大人應避其嫌,任由朝廷審理,豈能擅自下令審理涉嫌之案?”

滿朝文武都知道王珪一夥人的權勢,不敢得罪,都默不作聲。王珪忽然屈身奏道:“陛下,章大人雖然對此案有些莽撞,但還不至於殺人滅口。另外,章家頗有廉名,臣不敢想會強占民田。伏望陛下,不宜深咎章大人過失。”

章惇早明白王珪表麵上公正無私,為自己說話,但用心險惡,不可不提防,便懇請神宗:“陛下,臣決不擔此汙名,請求陛下擇人審清此案,為臣洗刷嫌疑,還臣清白。”

舒亶指著章惇大聲說:“大膽章惇!還敢百般狡辯,難道聖上會故意誣陷你嗎?清白與否陛下自有聖裁。”章惇輕蔑地反駁:“舒亶,你這賊子,真是可惡至極!”神宗見狀大怒道:“章惇,朝堂之上,豈能謾罵言官!”

章惇欠身施禮道:“臣一時無禮,還請陛下恕罪。但臣所以無禮,全因舒亶而起,此人道貌岸然,暗地裏盡行雞鳴狗盜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