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秧 馬(2 / 3)

這日潘丙的酒店中異常熱鬧,很多人顧不上吃酒就湧到店裏來,圍著牆上一幅畫品頭論足。店裏的夥計忙著招呼進來喝酒的顧客,潘丙則在櫃台上樂嗬嗬地算賬。這時有客人過來問:“掌櫃的,這畫果真是蘇學士的真跡?”潘丙有些得意地說:“那還有假?蘇大人親手送給我的。”眾人也都圍攏過來,嘖嘖稱讚,羨慕不已。又有人問:“酒家,你知道蘇軾的畫有多大名氣嗎?”潘丙佯裝不知,那人說:“在畫畫上,他與駙馬爺王詵齊名,但價錢更高。”潘丙放下賬目,不以為然地說:“蘇大人的畫高明在氣勢上,何論價錢!我曾親眼見蘇大人畫這墨竹的。”

眾人一聽來勁了,紛紛湧過來,嚷著讓他仔細說一說。潘丙慢悠悠地說:“前日我過江去拜望蘇大人,見蘇大人正在書案上聚精會神地作畫。我悄悄侍立在旁邊看,見他橫筆往上直推,那竹子挺拔直衝雲霄之勢便成了。一般人畫竹一節一節地勾描,卻都是死竹。蘇大人告訴我竹子生長時未必是一節一節長的,那樣畫就失去了竹子的神韻了。還有畫筍,蘇大人畫的竹筍破土而出,正像是剛從地底下鑽出來一樣,簡直都畫活了。”眾人都嘖嘖稱奇。

潘丙接著說:“蘇大人畫竹的妙處,就是胸中有成竹。必定是仔細觀察竹子的形態,親身感受竹子的神韻,落筆才會有神。蘇大人告訴我他就曾在竹林親眼看到竹筍破土而出的情景,這就是畫裏的妙處了。”眾人都聽得呆了。

潘丙講了一大段,又趕緊招呼眾人去喝酒。眾人滿意地散開,三三兩兩地評論不已。

這時一個中年人走過來問:“酒家,我乃杭州的綢緞商,我用一百兩銀子買你這幅畫,肯賣嗎?”潘丙打量了這人說:“不賣。”那人說:“一百二十兩?”潘丙搖頭。“二百兩?”潘丙還是搖頭。眾人又圍攏來看熱鬧。那人最後伸出三個指頭:“三百兩!”眾人都“噓”地驚叫起來。

潘丙放下賬目,盯著他問道:“先生執意要買這幅畫?”那人點點頭。潘丙說:“你且說個道理來。”那人拱手道:“鄙人姓王,字尚之。家父酷愛收藏書畫,始終為沒有得到蘇大人的畫而苦惱。本人若是能了卻老人的一樁心願,也算盡了我的一份孝心。”潘丙歎道:“沒看出你還是個孝子,我最敬重的就是孝子,最恨的是不孝之人。”略一沉吟便說:“好吧,這幅畫歸你了。”說著便把畫取下來卷好遞給他。王尚之掏出三百兩的交子給潘丙,即拿了畫出門去了。

恰巧蘇軾從店外走來,眾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著他。蘇軾感到奇怪,笑說:“蘇某又不是怪物,有何可看?”潘丙走出櫃台說:“大人,你的那幅竹筍圖被一個杭州的商人用三百兩銀子買走了。這是交子。”說著便把交子遞給蘇軾。

蘇軾為之一驚:“潘兄,為何你要賣給他?”潘丙如實答道:“他說他父親酷愛收藏,正因沒有你的字畫而苦惱不堪。加上,我看你正缺錢用,不久全家就搬來了。安家需要錢哪,於是我就答應他了。”

蘇軾驗看了那交子,笑道:“價格不菲,是吧?不過,沒蓋印章,那東西就不真呀。你趕快追回來,我給他加印章。”潘丙大喜道:“好嘞!”拔腿衝出店外。

少頃,潘丙帶著王尚之回到店中。王尚之拿著畫軸向蘇軾施禮:“見過蘇大人。”蘇軾笑道:“王先生,承蒙對蘇某畫的厚愛。”王尚之說:“能得大人之畫,乃我家之幸也。”蘇軾將交子交還王尚之,又拿過畫,走到灶前,將畫投入火中,那畫登時就化為灰燼了。眾人歎惋不已,王尚之也愕然不解:“大人您這是……”

蘇軾正色說:“蘇某雖窮,但畫藝無價,妙在一個幹幹淨淨。若染上銅臭氣,就是跳進長江也洗不清了。”說完,飄然而去。那滿店的人都驚愕稱讚。倒是潘丙獨獨像受了委屈一樣,指著王尚之說:“王先生,你可害了我了。”言畢,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太守徐君猷派人將臨皋亭側的院落重新修葺,收拾齊整,又幫著蘇軾父子搬進新居,定慧院的和尚與附近的鄉民也都來幫忙。院子雖樸陋,但四周風光甚美。蘇軾心中十分高興,對蘇邁說:“為父宦遊半生,如今才有這咫尺棲身之地。黃州民物風俗與我們家鄉也沒有什麼差別,在此終老也算不錯。”

蘇邁滿懷深情地望著父親,蘇軾知道他為自己難過,便笑道:“算起來還要感謝李定他們呢,要不然咱們也來不了黃州啊。你看那臨皋亭下數十步便是大江,其中大半是家鄉峨眉山的雪水,我們今後飲食沐浴都仰仗此水,回不回家鄉又有什麼分別呢?”蘇邁被說得笑了,但雙眼已噙滿淚水。

蘇軾慈愛地拍了拍蘇邁的肩說:“算日子,你母親和叔父他們三兩日內就要到了。趁這幾天清閑,可以把室內收拾收拾。過幾天我們到江邊去接他們。”蘇邁點點頭,趕緊忙活去了,悄悄擦去眼角的淚水。

船到的那一天,蘇軾同蘇邁早早就到碼頭等候,翹首遠望。同家人離別快一年了,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從湖州到禦史台監獄再到黃州。人生居處不定,夢魂不安,竟飄飄蕩蕩到了這裏。所幸家人還能團聚,這無疑是蘇軾心頭最大的安慰了。

一艘大船終於漸漸駛近。蘇邁早已喊出聲來,蘇軾引領遠望,隻見蘇轍與王閏之站在船首,蘇迨、蘇過站在他們身後,朝雲陪著蘇邁的妻子範英站在艙中。

“哥哥!”蘇轍遠遠地招手。

王閏之抹著眼淚,已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父親!哥哥!”蘇迨、蘇過紛紛喊起來。

船一靠岸,家人都相擁痛哭,揮淚不已。那江水似乎也懂得人間歡聚離別,江濤拍打著岩石,濺出片片浪花。

蘇軾忽然發覺少了一人,忙問道:“為何不見表姑?”王閏之已泣不成聲。蘇轍含淚道:“哥哥莫要傷悲,表姑在你被抓之後不久就去世了……”

蘇軾覺得眼前一陣眩暈,大哭道:“表姑……表姑您在我蘇家大半生,跟著我沒過一天好日子,我對不起您啊!”蘇邁忙扶住蘇軾,也哭泣不止。蘇轍接著說:“表姑臨去前念念不忘哥哥,囑咐我要常常勸你。可憐表姑一生操勞,我也隻能在江寧將她掩埋,無力送回故裏啊!”

蘇邁扶住蘇軾,不住地勸說。蘇轍忍住悲傷說:“哥哥,表姑已去,悲傷無用。這江邊風大,哥哥還是快帶嫂嫂及侄兒們回家吧。”蘇軾哽咽不言,朝江麵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後領著家人回到臨皋亭。

家人相見,千言萬語也說不盡。蘇軾滿懷歉疚地對蘇轍說:“子由,如今我們在此見麵,是為兄之過呀!是我連累了你們。”蘇轍忙寬慰道:“哥哥,不要說了。哥哥受此一劫,弟和嫂嫂無時不牽掛著哥哥,見到哥哥,弟已心滿意足。”蘇軾又問起蘇轍家人的情況,蘇轍說:“哥哥不必擔心,家人十分安好。我已經將他們安排在九江驛站,我送嫂嫂來黃州安定後,再返回去接他們一起去筠州上任。”蘇軾欣慰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