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蘇聯,打蘇聯……”這話就是這麼簡單,在我覺得十分不夠,想要給添上一個“帝國主義”吧,但是從學聯會發下來的就沒有這一個口號。
那麼,蘇聯為什麼就應該打呢?又不是帝國主義。
這個我沒有思索過,雖然這中蘇事件的一開端我就親眼看過。
蘇聯大使館被檢查,這事情的發生是六月或者是七月。夜晚並不熱,我隻記住天空是很黑的,對麵跑來的馬車,因為感覺上涼爽的關係,車夫台兩邊掛著的燈頭就像發現在秋天樹林子裏的燈火一樣。我們這女子中學每晚在九點鍾的時候,有一百人以上的腳步必須經過大直街的東段跑到吉林街去。
我們的宿舍就在和大直街交叉著的那條吉林街上。
蘇聯大使館也在吉林街上,隔著一條馬路和我們的宿舍斜對著。
這天晚上,我們走到吉林街口就被攔住了。手電燈晃在這條街上,雙輪的小卡車靠著街口停著好幾輛,行人必得經過檢查才能夠通過。我們是經過了交涉才通過的。
蘇聯大使館門前的衛兵沒有了,從門口穿來穿往的人們,手中都拿著手電燈,他們行走得非常機械,忙亂地、不留心地用手電燈四處照著,以致行人道上的短楊樹的葉子的閃光和玻璃似的一陣一陣的出現。大使館樓頂那個圓形的裏邊閃著幾個外國字母的電燈盤不見了,黑沉沉的樓頂上連紅星旗子也看不見了,也許是被拔掉了,並且所有的樓窗好像埋下地窖那麼昏黑。
關於蘇聯或者就叫俄國吧,雖然我的生地和它那麼接近,但我怎麼能夠知道呢?我不知道。那還是在我小的時候,“買羌貼”,“買羌貼”,“羌貼”是舊俄的紙幣(紙盧布)。鄰居們買它,親戚們也買它,而我的母親好像買得最多。夜裏她有時候不睡覺,一聽門響,她就跑出去開門,而後就是那個老廚子咳嗽著,也許是提著用紗布做的過年的時候掛在門前的紅燈籠,在廚房裏他用什麼東西打著他鞋底上結著的冰錐。他和母親說的是什麼呢?微小得像什麼也沒有說。廚房好像並沒有人,隻是那些冰錐從鞋底打落下的聲音。我能夠聽得到,有時候他就把紅燈籠也提進內房來,站在炕沿旁邊的小箱子上,母親趕快就去裝一袋煙,母親從來對於老廚子沒有這樣做過。不止裝煙,我還看見了給他燙酒,給他切了幾片臘肉放在小碟裏。老廚子一邊吃著臘肉,一邊上唇的胡子流著水珠,母親趕快在旁邊拿了一塊方手巾給他——我認識那方手巾就是我的,而後母親說:
“天冷啊!三九天有胡子的年紀出門就是這手不容易。”
這一句話高於方才他們所說的那一大些話。什麼“行市”啦,“漲”啦,“落”啦,應該“賣”啦吧!這些話我不知為什麼他們說得那麼嚴重而低小。
家裏這些日子在我覺得好像鬧鬼一樣,灶王爺的香爐裏整夜地燒著香。母親夜裏起來,洗手洗臉,半夜她還去再燒一次。有的時候,她還小聲一個人在說著話,我問她的時候,她就說吟的是《金剛經》,而那香火的氣味滿屋子都是;並且她和父親吵架,父親罵她“受窮等不到天亮”,母親罵他“愚頑不靈”。因為買“羌貼”這件事情父親始終是不成的。
父親說:“皇黨和窮黨是俄國的事情,誰勝誰敗我們怎能夠知道!”而祖父就不那麼說,他和老廚子一樣:“那窮黨啊!那是個胡子頭,馬糞蛋不進糞缸,走到哪兒不也還是個臭?”
有一夜,那老廚子回來了,並沒有打鞋底的冰錐,也沒有說話。母親和他在廚房裏都像被消滅一樣,而後我以為我是聽到哭聲,趕快爬起來去看,並沒有誰在哭,是老廚房的鼻頭流著清水的緣故。他的燈籠並不放下,拖得很低,幾乎燈籠底就落在地上,好像隨時他都要走。母親和逃跑似的跑到內房來,她就把臉伏在我的小枕頭上,我的小枕頭就被母親占據了一夜。
第二天他們都說“窮黨”上台了。
所以這次佩花大會,我無論做得怎樣吃力,也覺得我是沒有中心思想。“蘇聯”就是“蘇聯”,它怎麼就不是“帝國主義”呢?同時在我宣傳的時候,就感到種種的困難。困難也照樣做了。比方我向著一個“苦力”狂追過去,我攔斷了他的行路,我把花給他,他不要,隻是把幾個銅板托在手心上,說:“先生,這花像我們做苦力的戴不得,我們這穿著,就是戴上也不好看,還是給別人去戴吧!”
還有比這個現在想起來使我臉皮更發燒的事情:我募捐竟募到了一分郵票和一盒火柴。那小煙紙店的老板無論如何擺脫不了我的纏繞之後,竟把一盒火柴摔在櫃台上。火柴在櫃台上嘩啦啦地滾到我的旁邊,我立刻替國家感到一種侮辱,並不把火柴收起來,照舊向他講演,接著又捐給我一分郵票。我雖然像一個叫花子似的被人接待著,但在精神上我相信是絕對高的。火柴沒有要,郵票到底收了。
我們的女校,到後來竟公開的領導我們,把一個蘇聯的也不知道是什麼“子弟學校”給占過來,做我們的宿舍。那真闊氣,和席子紋一樣的拚花地板,玻璃窗子好像商店的窗子那麼明朗。
在那時節我讀著辛克來的《屠場》,本來非常苦悶,於是對於這本小說用了一百二十分的熱情讀下去的。在那麼明朗的玻璃窗下讀。因為起早到學校去讀,路上時常遇到戒嚴期的兵士們的審問和刺刀的閃光。結果恰恰相反,這本小說和中蘇戰爭同時啟發著我,是越啟發越壞的。
正在那時候,就是佩花大會上我們同組那個大個的、鼻子有點發歪的男同學還給我來一封信,說我勇敢,說我可欽佩,這樣的女子他從前沒有見過,而後是要和我交朋友。那時候我想不出什麼理由來,現在想:他和我原來是一樣渾蛋。
無 題
早晨一起來我就曉得我是住在湖邊上了。
我對於這在雨天裏的湖的感覺,雖然生疏,但並不像南方的朋友們到了北方,對於北方的風沙的迷漫,空氣的幹燥,大地的曠蕩所起的那麼不可動搖的厭惡和恐懼。由之於厭惡和恐懼,他們對於北方反而謳歌起來了。
沙土迷了他們的眼睛的時候,他們說:“偉大的風沙啊!”黃河地帶的土層遮漫了他們的視野的時候,他們說那是無邊的使他們不能相信那也是大地。迎著風走去,大風塞住他們的呼吸的時候,他們說:“這……這……這……”他們說不出來了,北方對於他們的謳歌也偉大到不能夠容許了。
但,風一停住,他們的眼睛能夠睜開的時候,他們仍舊是看,而嘴也就仍舊是說。
有一次我忽然感到是被侮辱著了,那位一路上對大風謳歌的朋友,一邊擦著被風沙傷痛了的眼睛一邊問著我:
“你們家鄉那邊就終年這樣?”
“哪裏!哪裏!我們那邊冬天是白雪,夏天是雲、雨、藍天和綠樹……隻是春天有幾次大風,因為大風是季節的症候,所以人們也愛它。”是往山西去的路上,我就指著火車外邊所有的黃土層,“在我們家鄉那邊都是平原,夏天是青的,冬天是白的,春天大地被太陽蒸發著,好像冒煙一樣從冬天活過來了,而秋天收割。”而我看他似乎不很注意聽的樣子。
“東北還有不被采伐的煤礦,還有大森林……所以日本人……”
“唔!唔!”他完全沒有注意聽,他的拜佩完全是對著風沙和黃土。
我想這對於北方的謳歌就像對於原始的大獸的謳歌一樣。
在西安和八路軍殘廢兵是同院住著,所以朝夕所看到的都是他們。有一天我看到一個殘廢的女兵,我就向別人問:
“也是戰鬥員嗎?”
那回答我的人也非常含混,他說也許是戰鬥員,也許是女救護員,也說不定。
等我再看那腋下支著兩根木棍,同時擺蕩著一隻空褲管的女人的時候,但是看不見了。她被一堵牆遮沒住,留給我的隻是那兩根使她每走一步,那兩肩不得安寧的新從木匠手裏製作出來的白白木棍。
我麵向著日本帝國主義,我要謳歌了!就像南方的朋友們去到了北方,對於那終年走在風沙裏的瘦驢子,由於同情而要謳歌它了。
但這隻是一刻的心情,對於蠻的東西所遺留下來的痕跡,憎惡在我是會破壞了我的藝術的心意的。
那女兵將來也要做母親的,孩子若問她:“媽媽為什麼你少了一條腿呢?”
媽媽回答是日本帝國主義給切斷的。
成為一個母親,當孩子指問到她的殘缺點的時候,無管這殘缺是光榮過,還是恥辱過,對於做母親的都一齊會成為灼傷的。
被合理所影響的事物,人們認為是沒有力量的、弱的,或者也就被說成生命力已經被損害了的——所謂生命力不強的——比方屠格涅夫在作家裏麵,人們一提到他:“好是好的,但,但……”但怎麼樣呢?我就看到過很多對屠格涅夫搖頭的人,這搖頭是為什麼呢?不能無所因。久了,同時也因為我對搖頭的人過於琢磨的緣故,默默之中感到了,並且在我的靈感達到最高潮的時候,也就無恐懼起來。我就替搖頭者們嚷著說:“他的生命力不強!”
屠格涅夫是合理的,幽美的,寧靜的,正路的,他是從靈魂而後走到本能的作家。和他走同一道路的,還有法國的羅曼·羅蘭。
別的作家們他們則不同,他們暴亂、邪狂、破碎,他們是先從本能出發或者一切從本能出發,而後走到靈魂。有慢慢走到靈魂的,也有永久走不到靈魂的,那永久走不到靈魂的,他就永久站在他的本能上喊著:“我的生命力強啊!我的生命力強啊!”
但不要聽錯了,這可並不是他自己對自己的惋惜。一方麵是在驕傲著生命力弱的,另一麵是在招呼那些尚在向靈魂出發的在半途上感到吃力,正停在樹下冒汗的朋友們。
聽他這一招呼,可見生命力強的也是孤獨的。於是我這佩服之感也就不完整了。
偏偏給我看到的生命力頂強的是日本帝國主義。人家都說日本帝國主義野蠻,是獸類,是爬蟲類,是沒有血液的東西。完全荒謬的呀!
所以這南方上的風景,看起來是比北方的風沙愉快的。
同時那位南方的朋友對於北方的謳歌,我也並不是諷刺他。去把捉完全隔離的東西,不管誰,大概都被嚇住的。我對於南方的鑒賞,因為我已經住了幾年的緣故,初來到南方也是不可能。
放火者
從五月一號那天起,重慶就動了,在這個月份裏,我們要紀念好幾個日子,所以街上有多少人在遊行,他們還準備著在夜裏火炬遊行。街上的人帶著民族的信心,排成大隊行列沉靜地走著。
五三的中午日本飛機二十六架飛到重慶的上空,在人口最稠密的街道上投下燃燒彈和炸彈,那一天就有三條街起了帶著硫黃氣的火焰。
五四的那天,日本飛機又帶了多量的炸彈,投到他們上次沒有完全毀掉的街上和上次沒可能毀掉的街道上。
大火的十天以後,那些斷牆之下,瓦礫堆中仍冒著煙。人們走在街上用手帕掩著鼻子或者掛著口罩,因為有一種奇怪的氣味滿街散布著。那怪味並不十分濃厚,但隨時都覺得吸得到,似乎每人都用過於細微的嗅覺存心嗅到那說不出的氣味似的。就在十天以後發掘的人們,還在深厚的灰燼裏尋出屍體來。斷牆筆直的站著,在一群瓦礫當中,隻有它那麼高而又那麼完整。設法拆掉它,拉倒它,但它站得非常堅強。段牌坊就站著這斷牆,很遠就可以聽到幾十人在喊著,好像拉著帆船的纖繩,又像抬著重物。
“哎呀……喔嗬……哎呀……喔嗬……”
走近了看到那裏站著一隊兵士,穿著綠色的衣裳,腰間掛著他們喝水的瓷杯,他們像出發到前線上去差不多。但他們手裏挽著繩子的另一端,係在離他們很遠的、單獨的五六丈高,站著一動也不動的那斷牆上。他們喊著口號一起拉它不倒,連歪斜也不歪斜,它堅強地站著。步行的人停下了,車子走慢了,走過去的人回頭了,用一種堅強的眼光,人們看住了它。
被那聲音招引著,我也回過頭去看它,可是它不倒,連動也不動。我就看到了這大瓦場的近邊,那高坡上仍舊站著被烤幹了的小樹。有誰能夠認得出那是什麼樹,完全脫掉了葉子,並且變了顏色,好像是用赭色的石頭雕成的。靠著小樹那一排房子窗上的玻璃掉了,隻有三五塊碎片,在夕陽中閃著金光。走廊的門開著,一切可以看得到,門簾扯掉了,牆上的鏡框在斜垂著。顯然在不久之前,他們是在這兒好好地生活著,那牆壁日曆上還露著四號的“四”字。
街道是啞默的,一切店鋪關了門,在黑大的門扇上貼著白帖或紅帖,上麵坐著一個蒼白著臉色的恐嚇的人,用水盆子在洗刷著弄髒了的膠皮鞋、汗背心……毛巾之類,這東西是從火中搶救出來的。
被炸過了的街道,飛塵卷著白沫掃著稀少的行人,行人掛著口罩,或用帕子掩著鼻子。街是啞然的,許多人生存的街毀掉了,生活秩序被破壞了,飯館關起了門。
大瓦礫場一個接著一個,前邊是一群人在拉著斷牆,這使人一看上去就要低了頭。無論你心胸怎樣寬大,但你的心不能不跳,因為那擺在你麵前的是荒涼的,是橫遭不測的。千百個母親和小孩子是吼叫著的,哭號著的,他們嫩弱的生命在火裏邊掙紮著,生命和火在鬥爭,但最後生命給謀殺了。那曾經狂喊過的母親的嘴,曾經亂舞過的父親的胳膊,曾經發瘋對著火的祖母的眼睛,曾經依然偎在媽媽懷裏吃乳的嬰兒,這些最後都被火給殺死了。孩子和母親,祖父和孫兒,貓和狗,都同他們涼台上的花盆一道倒在火裏了。這倒下來的全家,他們沒有一個是戰鬥員。
白洋鐵壺成串地仍在那燒了一半的房子裏掛著,顯然是一家洋鐵製器店被毀了。洋鐵店的後邊,單獨一座三樓三底的房子站著,它兩邊都倒下去了,隻有它還歪歪扭扭地支持著,樓梯分做好幾段自己躺下去了,橫睡在樓腳上。窗子整張的沒有了,門扇也看不見了,牆壁穿著大洞,像被打破了腹部的人那樣可怕地、奇怪地站著。但那擺在二樓的木床,仍舊擺著,白色的床單還隨著風飄著那隻巾角,就在這二十個方丈大的火場上同時也有繩子在拉著一道斷牆。
就在這火場的氣味還沒有停息,瓦礫還會燙手的時候,坐著飛機放火的日本人又要來了,這一天是五月十二號。
警報的笛子到處叫起,不論大街或深巷,不論聽得到的、聽不到的,不論加以防備的或是沒有知覺的,都卷在這聲浪裏了。
那拉不倒的斷牆也放手了,前一刻在街上走著的那一些行人,現在狂亂了,發瘋了,開始跑了,開始喘著,還有拉著孩子的,還有拉著女人的,還有臉色變白的。街上像來了狂風一樣,塵土都被這驚慌的人群帶著聲響卷起來了,沿街響著關窗和鎖門的聲音,街上什麼也看不到,隻看到跑。我想瘋狂的日本法西斯劊子手們若看見這一刻的時候,他們一定會滿足的吧,他們是何等可以驕傲嗬,他們可以看見……
十幾分鍾之後,都安定下來了,該進防空洞的進去了,躲在牆根下的躲穩了。第二次警報(緊急警報)發了。
聽得到一點聲音,而越聽越大。我就坐在公園石階鐵獅子附近,這鐵獅子旁邊坐著好幾個老頭,大概他們沒有氣力擠進防空洞去,而又跑也跑不遠的緣故。
飛機的響聲大起來,就有一個老頭招呼著我:
“這邊……到鐵獅子下邊來……”這話他並沒有說,我想他是這個意思,因為他向我招手。
為了呼應他的親切,我去了,蹲在他的旁邊。後邊高坡上的樹,那樹葉遮著頭頂的天空,致使想看飛機不大方便,但在樹葉的空間看到飛機了,六架,六架。飛來飛去的總是六架,不知道為什麼高射炮也未發,也不投彈。
穿藍布衣裳的老頭問我:“看見了嗎?幾架?”
我說:“六架。”
“向我們這邊飛……”
“不,離我們很遠。”
我說瞎話,我知道他很害怕,因為他剛說過了:“我們坐在這兒的都是善人,看麵色沒有做過惡事,我們良心都是正的……死不了的。”
大批的飛機在頭上飛過了,那裏三架三架的集著小堆,這些小堆在空中橫排著,飛得不算頂高,一共四十幾架。高射炮一串一串的發著,紅色和黃色的火球像一條長繩似的扯在公園的上空。
那老頭向著另外的人而又向我說:
“看麵色,我們都是沒有做過惡的人,不帶惡相,我們不會死……”
說著他就伏在地上了,他看不見飛機,他說他老了。大概他隻能看見高射炮的連串的火球。
飛機像是低飛了似的,那聲音沉重了,壓下來了。守衛的憲兵喊了一聲口令:“臥倒!”他自己也就掛著槍伏在水池子旁邊了。四邊的火光躥起來,有沉重的爆擊聲,人們看見半天是紅光。
公園在這一天並沒有落彈。在兩個鍾頭之後,我們離開公園的鐵獅子,那個老頭悲慘地向我點頭,而且和我說了很多話。
下一次,五月二十五號那天,中央公園便炸了。水池子旁邊連鐵獅子都被炸碎了。在彈花飛濺時,那是混合著人的肢體,人的血,人的腦漿。這小小的公園,死了多少人?我不願說出它的數目來,但我必須說出它的數目來——死傷×××人,而重慶在這一天,有多少人從此不會聽見解除警報的聲音了……
牙粉醫病法
池田的袍子非常可笑,那麼厚,那麼圓,那麼胖,而後又穿了一件單的短外套,那外套是工作服的樣式,而且比袍子更寬。她說:
“這多麼奇怪!”
我說:“這還不算奇怪,最奇怪的是你再穿了那件灰布的棉外套,街上的人看了不知要說你是做什麼的,看袍子像太太、小姐,看外套像軍人。”因為那棉外套是她借來的,是軍用的衣服。她又穿了中國的長棉褲,又穿了中國的軟底鞋。因為她是日本人,穿了道地的中國衣裳,是有點可笑。
“那就說你是從前線上退下來的好啦!並且說受了點傷。現在還沒有完全好,所以穿了這樣寬的衣裳。”
她笑了:“是的,是……就說日本兵在這邊用刺刀刺了一個洞……”
她假裝用刺刀在手腕上刺了一個洞的樣子。
“刺了一個洞,又怎樣呢?”我問。
“刺了一個洞而後一吹,就把人吹胖啦。”她又說,“中國老百姓,一定相信。因為一切壞事,一切奇怪的事,日本人都做得出來。”
就像小孩子說的怪話一樣,她自己也笑,我也笑。她笑得連杯子都舉不起來的樣子。我和她是在吃茶。
“你覺得奇怪嗎?這是沒有的事嗎?我的弟弟就被吹過……”
她一聽我這話,笑得用了手巾揩著眼睛:
“怎麼!怎麼!”
“真的,真被吹過……”我這故事不能開展下去,她在不住地笑,笑得咳嗽起來。
“你聽我告訴你,那是在肚子上,可不是像你說的在手上……用一個一手指長、一分粗的玻璃管,這玻璃管就從肚臍下邊一寸的地方刺進去。玻璃管連著一條好幾尺長的膠皮管,膠皮管的另一頭有一個茶杯一般大的漏鬥,從那個漏鬥吹進一壺冷水去,後來死啦。”
“被吹死啦……”很不容易抑止的大笑,她又開始了。
其實是從漏鬥把冷水灌進去的,因為肚子漸漸地大起來,看去好像是被氣吹起來的一樣。
我費了很大工夫給她解說:“我的弟弟患的是黑死病,並且全個縣城都在死亡的恐怖中。那是一種特別的治法,在醫學上這種灌水法並不存在。”我又告訴她,我寫《生死場》的時候把這段寫上,魯迅看了都莫名其妙,魯迅先生是研究過醫學的。他說:
“在醫學上可沒有這樣的治療法。”
既然這樣說,我就更奇怪了,魯迅先生研究過醫學是真的,我的弟弟被冷水灌死了也是真的。
我又告訴池田,說那醫生是天主教黨的醫生,是英國人。
“你覺得外國人可靠的,那不對,中國真是殖民地,他們跑到中國來試驗來啦,你想肚子灌冷水,那怎麼可以?帝國主義除了槍刀之外,他們還作老百姓所看不見的……他們把中國人就看成他們試驗室裏的動物一樣。三百個人通通用一樣方法治療,其中死了一百五,活了一百五,或是活了一百死了二百,也或者通通死掉啦!這個他們不管,他們把中國人看成動物一樣……在他們自己的國家裏,隨便試驗是不成的呀!”
我想,這也許吧!我的弟弟或者就是被試驗死的。她的話,相信是相信了,因為她不懂得醫學,所以我相信得並不十分確切。
“我告訴過你,我的父親是軍醫,他到滿洲去的時候,關於他在中國治病,寫了很多日記。上邊有德文,我在學德文時,我就拿他的日記看,上麵寫著關於黑死病,到滿洲去試試看,用各種的藥,用各種的方法試試看。”
“你想!這不是真的嗎?還有啊,我父親的朋友,每天到我們家來打麻將,他說到中國去治病很不費事,因為中國人有很多的他們還沒有吃過藥,所以吃一點藥無論什麼病都治。給他們一點牙粉吃,頭痛也好啦,肚子痛也好啦……”
這真是奇事,我從未聽說過,怎麼我們中國人是常常吃牙粉的嗎?
又從吃牙粉談到吃人肉,日本兵殺死老百姓或士兵,用火烤著吃了的故事,報紙上常常看見。這個我也相信。池田說:“日本兵吃女人的肉是可能的。他們把中國女人破壞之後,用刺刀殺死,一看女人的肉很白,很漂亮,用刺刀切下一塊來,一定是幾個人開玩笑,用火烤著吃一吃。因為他們今天活著,明天活不活著他們不知道,將來什麼時候回家也不知道,是一種變態心理……老百姓大概是他們不吃,那很髒的,皮膚也是黑的……而且每天要殺死很多……”
關於日本兵吃人肉的故事,我也相信了。就像中國人相信外國醫生比中國醫生好一樣。
池田是生在帝國主義的家庭裏,所以她懂得他們比我們懂得的更多。我們一走出那個吃茶店,玻璃窗子前麵坐著的兩個小孩,正在唱著:“殺掉鬼子們的頭……”其實鬼子真正厲害的地方他們還不知道呢!
滑 竿
黃河邊上的驢子,垂著頭的,細腿的,穿著自己的破爛的毛皮的,它們劃著無邊蒼老的曠野,如同枯樹根又在人間活動了起來。
它們的眼睛永遠為了遮天的沙土而垂著淚,鼻子的響聲永遠攪在黃色的大風裏,那沙沙的足音,隻有在黃昏以後,一切都停息了的時候才能聽到。而四川的轎夫,同樣會發出那沙沙的足音。下坡路,他們的腿輕捷得連他們自己也不能夠止住,蹣跚地他們控製了這狹小的山路。他們的血液驕傲的跳動著,好像他們停止了呼吸,隻聽到草鞋觸著石級的聲音。在山澗中,在流泉中,在煙霧中,在淒慘的飛著細雨的斜坡上,他們喊著:“左手!”
迎麵走來的,擔著草鞋的擔子,背著青菜的孩子,牽著一條黃牛的老頭,趕著三個小豬的女人,他們也都為著這下山的轎子讓開路。因為他們走得快,就像流泉一樣的,一刻也不能夠止息。
一到拔坡的時候,他們的腳步聲便不響了。迎麵遇到來人的時候,他們喊著“左手”或“右手”的聲音隻有粗嘎,而一點也不強烈。因為他們開始喘息,他們的肺葉開始擴張,發出來好像風扇在他們的胸膛裏扇起來的聲音,那破片做的衣裳在吱吱響的轎子下麵,有秩序的向左或向右的擺動。汗珠在頭發梢上靜靜地站著,他們走得當心而出奇的慢,而轎子仍舊像要破碎了似的叫。像是迎著大風向前走,像是海船臨靠岸時遇到了潮頭一樣困難。
他們並不是巨象,卻發出來巨象呼喘似的聲音。
早晨他們吃了一碗四個大銅板一碗的麵,晚上再吃一碗,一天八個大銅板;甚或有一天不吃什麼的,隻要抽一點鴉片就可以。所以瘦弱蒼白,有的像化石人似的,還有點透明。若讓他們自己支持著自己都有點奇怪,他們隨時要倒下來的樣子。
可是來往上下山的人,卻擔在他們的肩上。
有一次我偶爾和他們談起做爆竹的方法來,其中的一個轎夫,不但曉得做爆竹的方法,還曉得做槍藥的方法。他說用破軍衣、破棉花、破軍帽,加上火硝、硫黃,就可以做槍藥。他還怕我不明白槍藥,他又說:
“那就是做子彈。”
我就問他:
“你怎麼曉得做子彈?”
他說他打過賀龍,在湖南。
“你那時候是當官嗎?當兵嗎?”
他說他當兵,還當過班長,打了兩年。後來他問我:
“你曉得共黨嗎?打賀龍就是打共黨。”
“我聽說。”接著我問他,“你知道現在的共黨已經編了八路軍嗎?”
“嗬!這我還不知道。”
“也是打日本。”
“對呀!國家到了危難的時候,還自己打什麼呢?一齊槍口對外。”他想了一下的樣子,“也是歸蔣委員長領導嗎?”
“是的。”
這時候,前邊的那個轎夫一聲不響。轎杆在肩上,一會兒換換左手,一會兒又換換右手。後邊的就接連著發了議論:
“小日本不可怕,就怕心不齊。中國人心齊,他就治不了。前幾天飛機來炸,炸在朝天門。那好做啥子呀!飛機炸就占了中國?我們可不能講和,講和就白亡了國。日本人壞呀!日本人狠哪!報紙上去年沒少畫他們殺中國人的圖。我們中國人抓住他們的俘虜,一律優待。可是說日本人也不都壞,說是不當兵不行,抓上船就載到中國來……”
“是的……老百姓也和中國老百姓一樣好,就是日本軍閥壞……”我回答他。
就快走上高坡了,一過了前邊的石板橋,隔著這一個山頭又看到另外的一個山頭。雲煙從那個山慢慢地沉落下來,沉落到山腰了,仍舊往下沉落,一道深灰色的,一道淺灰色的,大團的遊絲似的縛著山腰,我的轎子要繞過那個有雲煙的尖頂的山。兩個轎夫都開始吃力了。我能夠聽得見的,是後邊的這一個,喘息的聲音又開始了。我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想起海上在呼喘著的活著的蛤蟆,因為他的聲音就帶著起伏、擴張、呼扇的感覺。他們腳下刷刷的聲音,這時候沒有了。伴著呼喘的是轎杆的竹子的鳴叫。坐在轎子上的人,隨著他們沉重的腳步的起伏在一升一落的。在那麼多的石級上,若有一個石級不留心踏滑了,連人帶轎子要一齊滾下山澗去。
因為山上的路隻有二尺多寬,遇到迎麵而來的轎子,往往是彼此摩擦著走過。假若摩擦得厲害一點,誰若靠著山澗的一麵,誰就要滾下山澗去。山峰在前邊那麼高,高得插進雲霄似的。山壁有的地方掛著一條小小的流泉,這流泉從山頂上一直掛到深澗中,再從澗底流到另一麵天地去,就是說,從山的這麵又流到山的那麵去了,同時流泉們發著唧鈴鈴的聲音。山風陰森的浸著人的皮膚。這時候,真有點害怕,可是轉頭一看,在山澗的邊上都掛著人,在亂草中,耙子的聲音刷刷地響著。原來是女人和小孩子在集著野柴。
後邊的轎夫說:
“共黨編成了八路軍,這我還不知道,整天忙生活……連報紙也不常看(他說過他在軍隊常看報紙)……整天忙生活對於國家就疏忽了……”
正是拔坡的時候,他的話和轎杆的聲響攪在了一起。
對於滑竿,我想他倆的肩膀,本來是肩不起的,但也肩起了。本來不應該擔在他們的肩上的,但他們也擔起了,而在擔不起時,他們就抽起大煙來擔。所以我總以為抬著我的不是兩個人,而像輕飄飄的兩盞煙燈。在重慶的交通運轉卻是掌握在他們的肩膀上的,就如黃河北的驢子,垂著頭的,細腿的,使馬看不起的驢子,也轉運著國家的軍糧。
失眠之夜
為什麼要失眠呢!煩躁、惡心、心跳、膽小,並且想要哭泣。我想想,也許就是故鄉的思慮吧。
窗子外麵的天空高遠了,和白棉一樣綿軟的雲彩低近了,吹來的風好像帶點草原的氣味,這就是說已經是秋天了。
在家鄉那邊,秋天最可愛:藍天,藍得有點發黑,白雲就像銀子做成一樣,就像白色的大花朵似的點綴在天上;就又像沉重得快要脫離開天空而墜了下來似的,而那天空就越顯得高了,高得再沒有那麼高的。
昨天,我到朋友們的地方走了一遭,聽來了好多的心願——那許多心願綜合起來,又都是一個心願——這回若真的打回滿洲去,有的說,煮一鍋高粱米粥喝;有的說,咱家那地豆多麼大!說著就用手比量著,這麼碗大——珍珠米,老的一煮就開了花的,一尺來長的;還有的說,高粱米粥、鹹鹽豆;還有的說,若真的打回滿洲去,三天二夜不吃飯,打著大旗往家跑。跑到家去自然也免不了先吃高粱米粥或鹹鹽豆。
比方高粱米那東西,平常我就不願吃,很硬,有點發澀(也許因為我有胃病的關係),可是經他們這一說,也覺得非吃不可了。
但是什麼時候吃呢?那我就不知道了。而況我到底是不怎樣熱烈的,所以關於這一方麵,我終究不怎樣親切。
但我想我們那門前的高草,我想我們那後園裏開著的茄子的紫色的小花,黃瓜爬上了架。而那清早,朝陽帶著露珠一齊來了!
我一說到高草或黃瓜,三郎就向我擺手或搖頭:“不,我們家門前是兩棵柳樹,樹蔭交織著做成門形。再前麵是菜園,過了菜園就是門。那金字塔形的山峰正向著我們家的門口,而兩邊像蝙蝠的翅膀似的向著村子的東方和西方伸展開去。而後園黃瓜、茄子也種著,最好看的是牽牛花在石頭橋的縫際爬遍了,早晨帶著露水牽牛花開了……”
“我們家就不這樣,沒有高山,也沒有柳樹……隻有……”我常常這樣打斷他。
有時候,他也不等我說完,他就接下去。我們講的故事,彼此都好像是講給自己聽,而不是為著對方。
隻有那麼一天,買來了一張《東北富源圖》掛在牆上了,染著黃色的平原上站著小馬、小羊,還有駱駝,還有牽著駱駝的小人;海上就是些小魚、大魚、黃色的魚,紅色的好像小瓶似的大肚的魚,還有黑色的大鯨魚;而興安嶺和遼寧一帶畫著許多和海濤似的綠色的山脈。
他的家就在離著渤海不遠的山脈中,他的指甲在山脈上爬著:“這是大淩河……這是小淩河……哼……沒有,這個地圖是個不完全的,是個略圖……”
“好哇!天天說淩河,哪有淩河呢!”我不知為什麼一提到家鄉,常常願意給他掃興一點。
“你不相信!我給你看。”他去翻他的書櫥去了,“這不是大淩河……小淩河……小孩的時候在淩河沿上捉小魚,拿到山上去,在石頭上用火烤著吃……這邊就是沈家台,離我們家二裏路……”因為是把地圖攤在地板上看的緣故,一麵說著,他一麵用手掃著他已經垂在前額的發梢。
《東北富源圖》就掛在床頭,所以第二天早晨,我一張開了眼睛,他就抓住了我的手。
“我想將來我回家的時候,先買兩匹驢,一匹你騎著,一匹我騎著……先到我姑姑家,再到我姐姐家……順便也許看看我的舅舅去……我姐姐很愛我……她出嫁以後,每回來一次就哭一次,姐姐一哭,我也哭……這有七八年不見了!也都老了。”
那地圖上的小魚,紅的、黑的都能夠看清。我一邊看著,一邊聽著,這一次我沒有打斷他,或給他掃一點興。
“買黑色的驢,掛著鈴子,走起來……當啷啷當啷啷……”他形容著鈴音的時候,就像他的嘴裏邊含著鈴子似的在響。
“我帶你到沈家台去趕集。那趕集的日子,熱鬧!驢身上掛著燒酒瓶……我們那邊,羊肉非常便宜……羊肉燉片粉……真有味道!哎呀!這有多少年沒吃那羊肉啦!”他的眉毛和額頭上起著很多皺紋。
我在大鏡子裏邊看了他,他的手從我的手上抽回去,放在他自己的胸上,而後又背著放在枕頭下麵去。但很快地又抽出來,隻理一理他自己的發梢又放在枕頭上去。而我,我想:
“你們家對於外來的所謂‘媳婦’也一樣嗎?”我想著這樣說了。
這失眠大概也許不是因為這個。但買驢子的買驢子,吃鹹鹽豆的吃鹹鹽豆,而我呢?坐在驢子上,所去的仍是生疏的地方,我停著的仍然是別人的家鄉。
家鄉這個觀念,在我本不甚切的,但當別人說起來的時候,我也就心慌了!雖然那塊土地在沒有成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於沒有了。
這失眠一直繼續到黎明之前,在高射炮的聲中,我也聽到了一聲聲和家鄉一樣地震抖在原野上的雞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