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腳踏著方塊的水門汀,走出弄堂來,回過身去往院子裏邊看了一看,魯迅先生那一排房子統統是黑洞洞的,若不是告訴的那樣清楚,下次來恐怕要記不住的。
魯迅先生的臥室,一張鐵架大床,床頂上遮著許先生親手做的白布刺花的圍子,順著床的一邊折著兩床被子,都是很厚的,是花洋布的被麵。挨著門口的床頭的方麵站著抽屜櫃。一進門的左首擺著八仙桌,桌子的兩旁藤椅各一,立櫃站在和方桌一排的牆角,立櫃本是掛衣服的,衣裳卻很少,都讓糖盒子、餅幹桶子、瓜子罐給塞滿了。有一次××老板的太太來拿版權的圖章花,魯迅先生就從立櫃下邊大抽屜裏取出的。沿著牆角往窗子那邊走,有一張裝飾台,桌子上有一個方形的滿浮著綠草的玻璃養魚池,裏邊遊著的不是金魚而是灰色的扁肚子的小魚。除了魚池之外另有一隻圓的表,其餘那上邊滿裝著書。鐵床架靠窗子的那頭的書櫃裏和書櫃外都是書。最後是魯迅先生的寫字台,那上邊也都是書。
魯迅先生家裏,從樓上到樓下,沒有一個沙發。魯迅先生工作時坐的椅子是硬的,到樓下陪客人時坐的椅子又是硬的。
魯迅先生的寫字台麵向著窗子,上海弄堂房子的窗子差不多滿一麵牆那麼大,魯迅先生把它關起來,因為魯迅先生工作起來有一個習慣,怕吹風,風一吹,紙就動,時時防備著紙跑,文章就寫不好。所以屋子裏熱得和蒸籠似的,請魯迅先生到樓下去,他又不肯,魯迅先生的習慣是不換地方。有時太陽照進來,許先生勸他把書桌移開一點都不肯。隻有滿身流汗。
魯迅先生的寫字桌,鋪了張藍格子的油漆布。四角都用圖釘按著。桌子上有小硯台一方,墨一塊,毛筆站在筆架上。筆架是燒瓷的,在我看來不很細致,是一個龜,龜背上帶著好幾個洞,筆就插在那洞裏。魯迅先生多半是用毛筆的,鋼筆也不是沒有,是放在抽屜裏。桌上有一個方大的白瓷的煙灰盒,還有一個茶杯,杯子上帶著蓋。
魯迅先生的習慣與別人不同,寫文章用的材料和來信都壓在桌子上,把桌子都壓得滿滿的,幾乎隻有寫字的地方可以伸開手,其餘桌子的一半被書或紙張占有著。
左手邊的桌角上有一個帶綠燈罩的台燈,那燈泡是橫著裝的,在上海那是極普通的台燈。
冬天在樓上吃飯,魯迅先生自己拉著電線把台燈的機關從棚頂的燈頭上拔下,而後裝上燈泡子。等飯吃過,許先生再把電線裝起來,魯迅先生的台燈就是這樣做成的,拖著一根長長的電線在棚頂上。
魯迅先生的文章,多半是在這台燈下寫的。因為魯迅先生的工作時間,多半是下半夜一兩點起,天將明了休息。
臥室就是如此,牆上掛著海嬰公子一個月嬰孩的油畫像。
挨著臥室的後樓裏邊,完全是書了,不十分整齊,報紙和雜誌或洋裝的書,都混在這間屋子裏,一走進去多少還有些紙張氣味。地板被書遮蓋得太小了,幾乎沒有了,大網籃也堆在書中。牆上拉著一條繩子或者是鐵絲,就在那上邊係了小提盒、鐵絲籠之類。風幹荸薺就盛在鐵絲籠裏,扯著的那鐵絲幾乎被壓斷了在彎彎著。一推開藏書室的窗子,窗子外邊還掛著一筐風幹荸薺。
“吃吧,多得很,風幹的,格外甜。”許先生說。
樓下廚房傳來了煎菜的鍋鏟的響聲,並且兩個年老的娘姨慢重重地在講一些什麼。
廚房是家庭最熱鬧的一部分。整個三層樓都是靜靜的,喊娘姨的聲音沒有,在樓梯上跑來跑去的聲音沒有。魯迅先生家裏五六間房子隻住著五個人,三位是先生的全家,餘下的二位是年老的女用人。來了客人都是許先生親自倒茶,即或是麻煩到娘姨時,也是許先生下樓去吩咐,絕沒有站到樓梯口就大聲呼喚的時候。所以整個房子都在靜悄悄之中。
隻有廚房比較熱鬧了一點,自來水嘩嘩地流著,洋瓷盆在水門汀的水池子上每拖一下磨著嚓嚓地響,洗米的聲音也是嚓嚓的。魯迅先生很喜歡吃竹筍的,在菜板上切著筍片筍絲時,刀刃每劃下去都是很響的。其實比起別人家的廚房來卻冷清極了,所以洗米聲和切筍聲都分開來聽得樣樣清清晰晰。
客廳的一邊擺著並排的兩個書架,書架是帶玻璃櫥的,裏邊有朵斯托益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集和別的外國作家的全集,大半都是日文譯本。地板上沒有地毯,但擦得非常幹淨。
海嬰公子的玩具櫥也站在客廳裏,裏邊是些毛猴子、橡皮人、火車汽車之類,裏邊裝得滿滿的,別人是數不清的,隻有海嬰自己伸手到裏邊找些什麼就有什麼。過新年時在街上買的兔子燈,紙毛上已經落了灰塵了,仍擺在玩具櫥頂上。
客廳隻有一個燈頭,大概五十燭光。客廳的後門對著上樓的樓梯,前門一打開有一個一方丈大小的花園,花園裏沒有什麼花看,隻有一株很高的七八尺高的小樹。大概那樹是柳桃,一到了春天,喜歡生長蚜蟲,忙得許先生拿著噴蚊蟲的機器,一邊陪著談話,一邊噴著殺蟲藥水。沿著牆根,種了一排玉米,許先生說:“這玉米長不大的,這土是沒有養料的,海嬰一定要種。”
春天,海嬰在花園裏掘著泥沙,培植著各種玩藝。
三樓則特別靜了,向著太陽開著兩扇玻璃門,門外有一個水門汀的突出的小廊子,春天很溫暖地撫摸著門口長垂著的簾子,有時簾子被風打得很高,飄揚的(樣子)飽滿得和大魚泡似的。那時候隔院的綠樹照進玻璃門扇裏邊來了。
海嬰坐在地板上裝著小工程師在修著一座樓房,他那樓房是用椅子橫倒了架起來修的,而後遮起一張被單來算作屋瓦,全個房子在他自己拍著手的讚譽聲中完成了。
這間屋感到些空曠和寂寞,既不像女工住的屋子,又不像兒童室。海嬰的眠床靠著屋子的一邊放著,那大圓頂帳子日裏也不打起來,長拖拖的好像從柵頂一直拖到地板上;那床是非常講究的,屬於刻花的木器一類的。許先生講過,租這房子時,從前一個房客轉留下來的。海嬰和他的保姆,就睡在五六尺寬的大床上。
冬天燒過的火爐,三月裏還冷冰冰地在地板上站著。
海嬰不大在三樓上玩的,除了到學校去,就是在院裏踏腳踏車,他非常歡喜跑跳,所以廚房、客廳、二樓,他是無處不跑的。
三樓整天在高處空著,三樓的後樓住著另一個老女工,一天很少上樓來,所以樓梯擦過之後,一天到晚幹淨得溜明。
一九三六年三月裏魯迅先生病了,靠在二樓的躺椅上,心髒跳動得比平日厲害,臉色微灰了一點。
許先生正相反的,臉色是紅的,眼睛顯得大了,講話的聲音是平靜的,態度並沒有比平日慌張。在樓下一走進客廳來許先生就告訴說:
“周先生病了,氣喘……喘得厲害,在樓上靠在躺椅上。”
魯迅先生呼喘的聲音,不用走到他的旁邊,一進了臥室就聽得到的。鼻子和胡須在扇著,胸部一起一落。眼睛閉著,差不多永久不離開手的紙煙,也放棄了。藤椅後邊靠著枕頭,魯迅先生的頭有些向後,兩隻手空閑地垂著。眉頭仍和平日一樣沒有聚皺,臉上是平靜的,舒展的,似乎並沒有任何痛苦加在身上。
“來了吧?”
魯迅先生睜一睜眼睛:“不小心,著了涼呼吸困難……到藏書的房子去翻一翻書……那房子因為沒有人住,特別涼……回來就……”
許先生看周先生說話吃力,趕緊接著說周先生是怎樣氣喘的。
醫生看過了,吃了藥,但喘並未停。下午醫生又來過,剛剛走。
臥室在黃昏裏邊一點一點地暗下去,外邊起了一點小風,隔院的樹被風搖著發響。別人家的窗子有的被風打著發出自動關開的響聲,家家的流水道都是嘩啦嘩啦地響著水聲,一定是晚餐之後洗著杯盤的剩水。晚餐後該散步的散步去了,該會朋友的會友去了,弄堂裏來去的稀疏不斷地走著人,而娘姨們還沒有解掉圍裙呢,就依著後門彼此搭訕起來。小孩子們三五一夥前門後門地跑著,弄堂外汽車穿來穿去。
魯迅先生坐在躺椅上,沉靜地、不動地合著眼睛,略微灰了的臉色被爐裏的火染紅了一點。紙煙聽子蹲在書桌上,蓋著蓋子,茶杯也蹲在桌子上。
許先生輕輕地在樓梯上走著,許先生一到樓下去,二樓就隻剩了魯迅先生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呼喘把魯迅先生的胸部有規律性地抬得高高的。
“魯迅先生必得休息的。”須藤醫生這樣說的。可是魯迅先生從此不但沒有休息,並且腦子裏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像非立刻就做不可:校《海上述林》的校樣,印珂勒惠支的畫,翻譯《死魂靈》下部,剛好了,這些就都一起開始了,還計算著出《三十年集》(《魯迅全集》)。
魯迅先生感到自己的身體不好,就更沒有時間注意身體,所以要多做,趕快做。當時大家不解其中的意思,都以為魯迅先生不加以休息不以為然,後來讀了魯迅先生《死》的那篇文章才了然了。
魯迅先生知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工作的時間沒有幾年了,死了是不要緊的,隻要留給人類更多,魯迅先生就是這樣。
不久書桌上德文字典和日文字典都擺起來了,果戈裏的《死魂靈》又開始翻譯了。
魯迅先生的身體不大好,容易傷風,傷風之後,照常要陪客人,回信,校稿子。所以傷風之後總要拖下去一個月或半個月的。
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校樣,一九三五年冬,一九三六年的春天,魯迅先生不斷地校著,幾十萬字的校樣,要看三遍;而印刷所送校樣來總是十頁八頁的,並不是統統一道地送來,所以魯迅先生不斷地被這校樣催索著。魯迅先生竟說:
“看吧,一邊陪著你們談話,一邊看校樣,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聽……”
有時客人來了,一邊說著笑話,魯迅先生一邊放下了筆。
有的時候也說:“幾個字了……請坐一坐……”
一九三五年冬天,許先生說:
“周先生的身體是不如從前了。”
有一次魯迅先生到飯館裏去請客,來的時候興致很好,還記得那次吃了一隻烤鴨子,整個的鴨子用大鋼叉子叉上來時,大家看這鴨子烤得又油又亮的,魯迅先生也笑了。
菜剛上滿了,魯迅先生就到躺椅上吸一支煙,並且合一合眼睛。一吃完了飯,有的喝了酒的,大家都鬧亂了起來,彼此搶著蘋果,彼此諷刺著玩,說著一些可笑的話。而魯迅先生這時候,坐在躺椅上,合著眼睛,很莊嚴地在沉默著,讓拿在手上紙煙的煙絲嫋嫋地上升著。
別人以為魯迅先生也是喝多了酒吧!
許先生說:
“周先生的身體是不如從前了,吃過了飯總要閉一閉眼睛稍微休息一下,從前一向沒有這習慣。”
周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了,大概說他喝多了酒的話讓他聽到了。
“我不多喝酒的。小的時候,母親常提到父親喝了酒,脾氣怎樣壞,母親說,長大了不要喝酒,不要像父親那樣子……所以我不多喝的……從來沒喝醉過……”
魯迅先生休息好了,換了一支煙,站起來也去拿蘋果吃,可是蘋果沒有了。魯迅先生說:
“我爭不過你們了,蘋果讓你們搶沒了。”
有人搶到手的還在保存著的蘋果,奉獻出來,魯迅先生沒有吃,隻在吸煙。
一九三六年春,魯迅先生的身體不大好,但沒有什麼病,吃過了夜飯,坐在躺椅上,總要閉一閉眼睛沉靜一會兒。
許先生對我說,周先生在北平時,有時開著玩笑,手按著桌子一躍就能夠躍過去,而近年來沒有這麼做過。大概沒有以前那麼靈便了。
這話許先生和我是私下講的,魯迅先生沒有聽見,仍靠在躺椅上沉默著呢。
許先生開了火爐門,裝著煤炭嘩嘩地響,把魯迅先生震醒了。一講起話來魯迅先生的精神又照常一樣。
魯迅先生睡在二樓的床上已經一個多月了,氣喘雖然停止,但每天發熱,尤其是在下午,熱度總在三十八度、三十九度之間,有時也到三十九度多。那時魯迅先生的臉是微紅的,目力是疲弱的,不吃東西,不大多睡,沒有一些呻吟,似乎全身都沒有什麼痛楚的地方。躺在床上的時候張開眼睛看著,有的時候似睡非睡的安靜地躺著,茶吃得很少。差不多一刻也不停地吸煙,而今幾乎完全放棄了,紙煙聽子不放在床邊,而仍很遠地蹲在書桌上,若想吸一支,是請許先生付給的。
許先生從魯迅先生病起,更過度地忙了。按著時間給魯迅先生吃藥,按著時間給魯迅先生試溫度表,試過了之後還要把一張醫生發給的表格填好。那表格是一張硬紙,上麵畫了無數根線,許先生就在這張紙上拿著米度尺畫著度數,那表畫得和尖尖的小山丘似的,又像尖尖的水晶石,高的低的一排連地站著。許先生雖每天畫,但那像是一條接連不斷的線,不過從低處到高處,從高處到低處,這高峰越高越不好,也就是魯迅先生的熱度越高了。
來看魯迅先生的人,多半都不到樓上來了,為的請魯迅先生好好地靜養,所以把客人這些事也推到許先生身上來了。還有書、報、信,都要許先生看過,必要的就告訴魯迅先生,不十分必要的,就先把它放在一處放一放,等魯迅先生好些了再取出來交給他。然而這家庭裏邊還有許多瑣事,比方年老的娘姨病了,要請兩天假;海嬰的牙齒脫掉一個要到牙醫那裏去看過,但是帶他去的人沒有,又得許先生。海嬰在幼稚園裏讀書,又是買鉛筆,買皮球,還有臨時出些個花頭,跑上樓來了,說要吃什麼花生糖,什麼牛奶糖。他上樓來是一邊跑著一邊喊著,許先生連忙拉住了他,拉他下了樓才跟他講:“爸爸病啦。”而後拿出錢來,囑咐好了娘姨,隻買幾塊糖而不準讓他格外地多買。收電燈費的來了,在樓下一打門,許先生就得趕快往樓下跑,怕的是再多打幾下,就要驚醒了魯迅先生。
海嬰最喜歡聽講故事,這也是無限的麻煩。許先生除了陪海嬰講故事之外,還要在長桌上偷一點工夫來看魯迅先生為有病耽擱下來尚未校完的校樣。
在這期間,許先生比魯迅先生更要擔當一切了。
魯迅先生吃飯,是在樓上單開一桌,那僅僅是一個方木桌,許先生每餐親手端到樓上去,每樣都用小吃碟盛著。那小吃碟直徑不過二寸,一碟豌豆苗或菠菜或莧菜,把黃花魚或者雞之類也放在小碟裏端上樓去。若是雞,那雞也是全雞身上最好的一塊地方揀下來的肉;若是魚,也是魚身上最好一部分,許先生才把它揀下放在小碟裏。
許先生用筷子來回地翻著樓下的飯桌上菜碗裏的東西,菜揀嫩的,不要莖,隻要葉;魚肉之類,揀燒得軟的,沒有骨頭沒有刺的。
心裏存著無限的期望,無限的要求,用了比祈禱更虔誠的目光,許先生看著她自己手裏選的精精致致的菜盤子,而後腳板觸了樓梯上了樓。
希望魯迅先生多吃一口,多動一動筷,多喝一口雞湯。雞湯和牛奶是醫生所囑的,一定要多吃一些的。
把飯送上去,有時許先生陪在旁邊,有時走下樓來又做些別的事,半個鍾頭之後,到樓上去取這盤子。這盤子裝得滿滿的,有時竟照原樣一動也沒有動又端下來了,這時候許先生的眉頭微微地皺了一點。旁邊若有什麼朋友,許先生就說:“周先生的熱度高,什麼也吃不落,連茶也不願意吃,人很苦,人很吃力。”
有一天許先生用波浪式的專門切麵包的刀切著麵包,是在客廳後邊方桌上切的,許先生一邊切著一邊對我說:
“勸周先生多吃東西,周先生說,人好了再保養,現在勉強吃也是沒有用的。”
許先生接著似乎問著我:“這也是對的?”而後把牛奶麵包送上樓去了。一碗燒好的雞湯,從方盤裏許先生把它端出來了,就擺在客廳後的方桌上。許先生上樓去了,那碗熱的雞湯在方桌上自己悠然地冒著熱氣。
許先生由樓上回來還說呢:
“周先生平常就不喜歡吃湯之類,在病裏,更勉強不下了。”
許先生似乎安慰著自己似的。
“周先生人強,喜歡吃硬的、油炸的,就是吃飯也喜歡吃硬飯……”
許先生樓上樓下地跑,呼吸有些不平靜,坐在她旁邊,似乎可以聽到她心髒的跳動。
魯迅先生開始獨桌吃飯以後,客人多半不上樓來了,經許先生婉言地把魯迅先生健康的經過報告了之後就走了。
魯迅先生在樓上一天一天地睡下去,睡了許多日子,都寂寞了,有時大概熱度低了點就問許先生:
“什麼人來過嗎?”
看魯迅先生好些,(許先生)就一一地報告過。
有時也問到有什麼刊物來嗎?
魯迅先生病了一個多月了。
證明了魯迅先生是肺病,並且是胸膜炎,須藤老醫生每天來了,為魯迅先生把胸膜積水用打針的方法抽淨,共抽過兩三次。
這樣的病,為什麼魯迅先生一點也不曉得呢?許先生說,周先生有時覺得肋痛了就自己忍著不說,所以連她也不知道。魯迅先生怕別人曉得了又要不放心,又要看醫生,醫生一定又要說休息。魯迅先生自己知道做不到的。
福民醫院美國醫生的檢查,說魯迅先生肺病已經二十年了。這次發了怕是很嚴重。
醫生規定個日子,請魯迅先生到福民醫院去詳細檢查,要照X光的。但魯迅先生當時就下樓是下不得的,又過了許多天,魯迅先生到福民醫院去檢查病去了。照X光後給魯迅先生照了一個全部的肺部的照片。
這照片取來的那天許先生在樓下給大家看了,右肺的上尖是黑的,中部也黑了一塊,左肺的下半部都不大好,而沿著左肺的邊邊黑了一大圈。
這之後,魯迅先生的熱度仍高,若再這樣熱度不退,就很難抵抗了。
那查病的美國醫生隻查病而不給藥吃,他相信藥是沒有用的。
須藤老醫生,魯迅先生早就認識,所以每天來,他給魯迅先生吃了些退熱藥,還吃停止肺病菌活動的藥。他說若肺不再壞下去,就停止在這裏,熱自然就退了,人是不危險的。
在樓下的客廳裏,許先生哭了。許先生手裏拿著一團毛線,那是海嬰的毛線衣拆了洗過之後又團起來的。
魯迅先生在無欲望狀態中,什麼也不吃,什麼也不想,睡覺似睡非睡的。
天氣熱起來了,客廳的門窗都打開著,陽光跳躍在門外的花園裏。麻雀來了停在夾竹桃上叫了三兩聲就飛去,院子裏的小孩們唧唧喳喳地玩耍著,風吹進來好像帶著熱氣,撲到人的身上。天氣剛剛發芽的春天,變為夏天了。
樓上老醫生和魯迅先生談話的聲音隱約可以聽到。
樓下又來客人,來的人總要問:
“周先生好一點嗎?”
許先生照常說:“還是那樣子。”
但今天說了眼淚又流了滿臉。一邊拿起杯子來給客人倒茶,一邊用左手拿著手帕按著鼻子。
客人問:
“周先生又不大好嗎?”
許先生說:
“沒有的,是我心窄。”
過了一會兒魯迅先生要找什麼東西,喊許先生上樓去,許先生連忙擦著眼睛,想說她不上樓的,但左右看了一看,沒有人能代替了她,於是帶著她那團還沒有纏完的毛線球上樓去了。
樓上坐著老醫生,還有兩位探望魯迅先生的客人。許先生一看了他們就自己低了頭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不敢到魯迅先生的麵前去,背轉著身問魯迅先生要什麼呢,而後又是慌忙地把線縷掛在手上纏了起來。
一直到送老醫生下樓,許先生都是把背向著魯迅先生而站著的。
每次老醫生走,許先生都是替老醫生提著皮包送到前門外的。許先生愉快地、沉靜地帶著笑容打開鐵門閂,很恭敬地把皮包交給老醫生,眼看著老醫生走了才進來關了門。
這老醫生出入在魯迅先生的家裏,連老娘姨對他都是尊敬的,醫生從樓上下來時,娘姨若在樓梯的半道,趕快下來躲開,站到樓梯的旁邊。有一天老娘姨端著一個杯子上樓,樓上醫生和許先生一道下來了,那老娘姨躲閃不靈,急得把杯裏的茶都顛出來了。等醫生走過去,已經走出了前門,老娘姨還在那裏呆呆地望著。
“周先生好了點吧?”
有一天許先生不在家,我問著老娘姨。她說:
“誰曉得,醫生天天看過了不聲不響地就走了。”
可見老娘姨對醫生每天是懷著期望的眼光看著他的。
許先生很鎮靜,沒有紊亂的神色,雖然說那天當著人哭過一次,但該做什麼,仍是做什麼。毛線該洗的已經洗了,曬的已經曬起,曬幹了的隨手就把它團起團子。
“海嬰的毛線衣,每年拆一次,洗過之後再重打起。人一年一年地長,衣裳一年穿過,一年就小了。”在樓下陪著熟的客人,一邊談著,一邊開始手裏動著竹針。
這種事情許先生是偷空就做的,夏天就開始預備著冬天的,冬天就做夏天的。
許先生自己常常說:“我是無事忙。”
這話很客氣,但忙是真的,每一餐飯,都好像沒有安靜地吃過。海嬰一會兒要這個,要那個;若一有客人,上街臨時買菜,下廚房煎炒還不說,就是擺到桌子上來,還要從菜碗裏為著客人選好的夾過去。飯後又是吃水果,若吃蘋果還要把皮削掉,若吃荸薺看客人削得慢而不好也要削了送給客人吃,那時魯迅先生還沒有生病。
許先生除了打毛線衣之外,還用機器縫衣裳,剪裁了許多件海嬰的內衫褲在窗下縫。
因此許先生對自己忽略了,每天上下樓跑著,所穿的衣裳都是舊的,次數洗得太多,紐扣都洗脫了,也磨破了,都是幾年前的舊衣裳。春天時許先生穿了一個紫紅寧綢袍子,那料子是海嬰在嬰孩時候別人送給海嬰做被子的禮物。做被子,許先生說很可惜,就揀起來做一件袍子。正說著,海嬰來了,許先生使眼色,且不要提到,若提到海嬰又要麻煩起來了,一要說是他的,他就要要。
許先生冬天穿一雙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時還穿著。
有一次我和許先生在小花園裏拍一張照片,許先生說她的紐扣掉了,還拉著我站在她前邊遮著她。
許先生買東西也總是到便宜的店鋪去買,再不然,到減價的地方去買。
處處儉省,把儉省下來的錢,都印了書和印了畫。
現在許先生在窗下縫著衣裳,機器聲咯嗒咯嗒的,震著玻璃門有些顫抖。
窗外的黃昏,窗內許先生低著的頭,樓上魯迅先生的咳嗽聲,都攪混在一起了,重續著、埋藏著力量。在痛苦中,在悲哀中,一種對於生的強烈的願望和強烈的火焰那樣堅定。
許先生的手指把捉了在縫的那張布片,頭有時隨著機器的力量低沉了一兩下。許先生的麵容是寧靜的、莊嚴的,沒有恐懼的,她坦蕩地在使用著機器。
海嬰在玩著一大堆黃色的小藥瓶,用一個紙盒子盛著,端起來樓上樓下地跑。小藥瓶向著陽光照是金色的,平放著是咖啡色的。他招集了小朋友來,他向他們展覽,向他們誇耀,這種玩意隻有他有而別人不能有。他說:
“這是爸爸打藥針的藥瓶,你們有嗎?”
別人不能有,於是他拍著手驕傲地呼叫起來。
許先生一邊招呼著他,不叫他喊,一邊下樓來了。
“周先生好了些?”
見了許先生大家都是這樣問的。
“還是那樣子,”許先生說,隨手抓起一個海嬰的藥瓶來,“這不是嗎,這許多瓶子,每天打針,藥瓶也積了一大堆。”
許先生一拿起那藥瓶,海嬰上來就要過去,很寶貴地趕快把那小瓶擺到紙盒裏。
在長桌上擺著許先生自己親手做的蒙著茶壺的棉罩子,從那藍緞子的花罩下拿著茶壺倒著茶。
樓上樓下都是靜的了,隻有海嬰快活地和小朋友們的吵嚷躲在太陽裏跳蕩。
海嬰每晚臨睡時必向爸爸媽媽說:“明朝會!”
有一天他站在上三樓去的樓梯口上喊著:
“爸爸,明朝會!”
魯迅先生那時正病得沉重,喉嚨裏邊似乎有痰,那回答的聲音很小,海嬰沒有聽到,於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會!”
他等一等,聽不到回答的聲音,他就大聲地連串地喊起來:
“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
他的保姆在前邊往樓上拖他,說是爸爸睡下了,不要喊了。可是他怎麼能夠聽呢,仍舊喊。
這時魯迅先生說“明朝會”,還沒有說出來喉嚨裏邊就像有東西在那裏堵塞著,聲音無論如何放不大。到後來,魯迅先生掙紮著把頭抬起來才很大聲地說出:
“明朝會,明朝會。”
說完了就咳嗽起來。
許先生被驚動得從樓下跑來了,不住地訓斥著海嬰。
海嬰一邊哭著一邊上樓去了,嘴裏嘮叨著:
“爸爸是個聾人哪!”
魯迅先生沒有聽到海嬰的話,還在那裏咳嗽著。
魯迅先生在四月裏,曾經好了一點,有一天下樓去赴一個約會,把衣裳穿得整整齊齊,手下夾著黑花布包袱,戴起帽子來,出門就走。
許先生在樓下正陪客人,看魯迅先生下來了,趕快說:
“走不得吧,還是坐車子去吧。”
魯迅先生說:“不要緊,走得動的。”
許先生再加以勸說,又去拿零錢給魯迅先生帶著。
魯迅先生說不要不要,堅決地走了。
“魯迅先生的脾氣很剛強。”許先生無可奈何地,隻說了這一句。
魯迅先生晚上回來,熱度增高了。
魯迅先生說:
“坐車子實在麻煩,沒有幾步路,一走就到。還有,好久不出去,願意走走……動一動就出毛病……還是動不得……”
病壓服著魯迅先生又躺下了。
七月裏,魯迅先生又好些。
藥每天吃,記溫度的表格照例每天好幾次在那裏畫,老醫生還是照常地來,說魯迅先生就要好起來了。說肺部的菌已經停止了一大半,胸膜也好了。
客人來差不多都要到樓上來拜望拜望。魯迅先生帶著久病初愈的心情,又談起話來,披了一張毛巾子坐在躺椅上,紙煙又拿在手裏了,又談翻譯,又談某刊物。
一個月沒有上樓去,忽然上樓還有些心不安,我一進臥室的門,覺得站也沒地方站,坐也不知坐在哪裏。
許先生讓我吃茶,我就依著桌子邊站著。好像沒有看見那茶杯似的。魯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來了,便說:
“人瘦了,這樣瘦是不成的,要多吃點。”
魯迅先生又在說玩笑話了。
“多吃就胖了,那麼周先生為什麼不多吃點?”
魯迅先生聽了這話就笑了,笑聲是明朗的。
從七月以後魯迅先生一天天地好起來了,牛奶、雞湯之類,為了醫生所囑也隔三差五地吃著,人雖是瘦了,但精神是好的。
魯迅先生說自己體質的本質是好的,若差一點的,就讓病打倒了。
這一次魯迅先生保持了很長時間,沒有下樓更沒有到外邊去過。
在病中,魯迅先生不看報,不看書,隻是安靜地躺著,但有一張小畫是魯迅先生放在床邊上不斷看著的。
那張畫,魯迅先生未生病時,和許多畫一道拿給大家看過的,小得和紙煙包裏抽出來的那畫片差不多。那上邊畫著一個穿大長裙子、飛散著頭發的女人在大風裏邊跑,在她旁邊的地麵上還有小小的紅玫瑰的花朵。
記得是一張蘇聯某畫家著色的木刻。
魯迅先生有很多畫,為什麼隻選了這張放在枕邊。
許先生告訴我的,她也不知道魯迅先生為什麼常常看這小畫。
有人來問他這樣那樣的,他說:
“你們自己學著做,若沒有我呢?”
這一次魯迅先生好了。
還有一樣不同的,覺得做事要多做……
魯迅先生以為自己好了,別人也以為魯迅先生好了。
準備冬天要慶祝魯迅先生工作三十年。
又過了三個月。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魯迅先生病又發了,又是氣喘。
十七日,一夜未眠。
十八日,終日喘著。
十九日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極點了。天將發白時,魯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樣,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一九二九底愚昧
前一篇文章已經說過,一九二八年為著吉敦路的叫喊,我也叫喊過了。接著就是一九二九年。於是根據著那第一次的經驗,我感覺到又是光榮的任務降落到我的頭上來。
這是一次佩花大會,進行得很順利,學校當局並沒有加以阻止,而且那個白臉的女校長在我們用絨線剪作著小花朵的時候,她還跑過來站在旁邊指導著我們。一大堆藍色的盾牌完全整理好了的時候,是佩花大會的前一夜。樓窗下的石頭道上落著那麼厚的雪。一些外國人家的小房和房子旁邊的枯樹都膨脹圓了,那笨重而粗鈍的輪廓就和穿得飽滿的孩子一樣臃腫。我背著遠近的從各種顏色的窗簾透出來的燈光,而看著這些盾牌。盾牌上插著那些藍色的小花,因著密度的關係,它們一個壓著一個幾乎是連成了排。那小小的黃色的花心蹲在藍色花中央,好像小金點,又像小銅釘……
這不用說,對於我,我隻盼想著明天,但有這一夜把我和明天隔離著,我是跳不過去的,還隻得回到宿舍去睡覺。
這一次的佩花,我還對中國人起著不少的悲哀,他們差不多是絕對不肯佩上。有的已經為他們插在衣襟上了,他們又動手自己把它拔下來,他們一點禮節也不講究,簡直是蠻人!把花差不多是捏扁,弄得花心幾乎是看不見了。結果不獨整元的,竟連一個銅板也看不見貼在他們的手心上。這一天,我是帶著憤怒的,但也跑得最快,我們一小隊的其餘的三個人,常常是和我脫離開。
我的手套跑丟了一隻,圍巾上結著冰花,因為眼淚和鼻涕隨時地流,想用手帕來揩擦,在這樣的時候,在我是絕對顧不到的。等我的頭頂在冒著氣的時候,我們的那一小隊的人說:“你太熱心啦,你看你的帽子已經被汗濕透啦!”
自己也覺得,我大概像是廚房裏烤在爐旁的一張抹布那麼冒氣了吧?但還覺得不夠。什麼不夠呢?那時候是不能夠分析的。現在我想,一定是一九二八年遊行和示威的時候,喊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而這回隻是給別人插了一朵小花而沒有喊“帝國主義”的緣故。
我們這一小隊是兩個男同學和兩個女同學。男同學是第三中學的,一個大個兒,一個小個兒。那個小個兒的,在我看來,他的鼻子有點發歪。另一個女同學是我的同班,她胖,她笨,穿了一件閃亮的黑皮大衣,走起路來和鴨子似的,隻是鴨子沒有全黑的。等到急的時候,我又看她像一隻豬。
“來呀!快點呀,好多,好多……”我幾乎要說:好多買賣讓你們給耽誤了。
等他們跑上來,我把已經打成皺折、卷成一團的一元一元的鈔票舒展開,放進用鐵做的小箱子裏去。那小箱子是在那個大個的男同學的胸前。小箱子一邊接受這鈔票,一邊不安地在滾動。
“這是外國人的錢……這些完全是……是俄國人的……”往下我沒有說,“外國人,外國人多麼好哇,他們捐了錢去打他們本國為著‘正義’!”
我走在行人道上,我的鞋底起著很高的冰錐,為著去追趕那個胖得好像行走的駝鳥似的俄國老太婆,我幾乎有幾次要滑倒。等我把錢接過來,她已經走得很遠,我還站在那裏看著她帽子上插著的那根顫抖著的大鳥毛,說不出是多麼感激和多麼佩服那黑色皮夾子因為開關而起的響聲,那臉上因著微笑而起的皺折。那藍色帶著黃心的小花恰恰是插在她外衣的左領邊上,而且還是我插的。不由得把自己也就高傲了起來。對於我們那小隊的其餘三個人,於是我就帶著絕頂的侮蔑的眼光回頭看著他們。他們是離得那麼遠,他們向我走來的時候並不跑,而還是慢慢地走,他們對於國家這樣缺乏熱情,使我實在沒有理由把他們看成我的“同誌”。他們稱讚著我,說我熱情,說我勇敢,說我最愛國。但我並不能夠因為這個,使我的心對他們寬容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