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啟生靜靜地跪在竇彤的屍體前,淚如泉湧。他身後不遠的地方,幾個警衛正在調戲一個路過的再生族小姑娘。

哭罷多時,夏啟生癡呆呆抱起竇彤的屍體,踉踉蹌蹌地往門外走去。此時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要離開這裏,離開這個世界,走得越遠越好。隻希望時間過得慢一點兒,能讓他和竇彤相處的時間更多一點兒,更久一些。

可縱然是沒人來幹涉,他永遠這麼抱著竇彤又能如何?世界還照舊是這個世界,再生族生和自然族人仍舊是不可調和的水火。除非像竇彤說的那樣,帶著她離開這裏,離開這個已經讓他徹底失望的星球。夏啟生抬起頭,似乎看到了充滿溫馨、憧憬和沒有殺戮的諾莫星,她和竇彤正攜手踏步開始新的生活。

一陣男人的嬉笑將夏啟生拉回到現實當中,他赫然看到兩個自然人警衛正在撕扯那個女孩的衣服。女孩隻有十一二歲的樣子,破碎的衣衫和她驚懼到極致的麵孔與不遠處木然而立的自然族士兵組成了令人心悸畫麵。她拚命掙紮著,在警衛的嘲笑和士兵的注視中被扒去一條又一條布帛。

夏啟生經過這些看守和女孩的身邊,並沒有停留。他拖著愈發沉重的身體抱著竇彤終於來到了弗朗茲上校的辦公室門前。他蹲下身,輕輕地在竇彤頭上拔了幾根頭發,然後小心翼翼地裝到上衣口袋裏。他的動作很輕,似乎害怕驚醒沉睡中的她一樣。

“我很遺憾夏先生。”弗朗茲上校平靜地說道。“你知道戰爭本身就是件殘酷的事情。不過我仍不建議你把屍體帶走,因為政府有規定不能在公共場所暴露任何能讓人不那麼愉快的東西,這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好,那我回去了,請幫我安葬她吧。”夏啟生走到門前,再次看了眼竇彤血肉模糊的麵龐,然後毅然踏上了飛行車踏板。他們這次刻意繞道,隻為了不用經過濁水溪和浮橋。

“政府有一個項目需要你的加入。”聽完夏啟生的要求,邵宏傑並沒有立即同意,反而提出了他自己的意見:“如果你可以協助這個項目完成,我們可以考慮重啟諾莫星探索,並把它完全交給你。畢竟你現在是我們自然族科技工作者中唯一全麵掌握這個計劃的人。”

“什麼項目?”

“我們希望能盡快研製出一個大規模的高密度磁場發射台,就是完全仿製太陽黑子爆炸那種,可以讓再生人腦中的生物芯片失去作用,使他們成為普通人。”邵宏傑看似坦率,其實亦是一種高度自信下對夏啟生的輕蔑。“你也看到了,那些孩子都是再生人。他們有的已經年滿十二歲,腦袋裏安裝過了芯片,所以我們必須把這些東西完全摧毀。”

“高密度磁場頻繁掃描對身體有傷害,這一點毋庸置疑。況且我對這些東西懂得並不多,也許幫不上什麼忙。”夏啟生一心想重啟對諾莫星的探索計劃,並不想蹚別的渾水。可邵宏傑的態度卻異常堅決,他告訴夏啟生,如果他不能聽從新政府的指揮那就會被打上“不太聽話”的標簽,以後將無法保證他的安全。

麵對赤裸裸的威脅,夏啟生終於妥協了。他不願拿自己和竇彤的未來開玩笑,他也開不起這個玩笑。於是他接受邵宏傑的建議,加入了玫瑰宮十樓的一個科學研究項目,旨在可以製造出可安全利用的大規模高密度磁場,以便用最簡單的方法使成千上萬的再生族兒童失去他們曾經引以為傲的智商優勢。

這個計劃進度很快,不僅如此甚至還相當受重視。全國幾乎所有能調動的自然族科學家都被集中到這裏工作,無論他們之前是搞什麼研究的都不能例外。大家其實心裏也都清楚,這是唯一能夠拯救再生族兒童,使他們免於殺戮的方法。好在此時高速互聯網和生物計算機尚未完全禁止,所以他們還能在“宓妃”的幫助下工作。

夏啟生在玫瑰宮整整工作了十年,在這期間新政權得到鞏固,大量的再生族人從地球上徹底消失。在地球的其他地方,自然族人也取得了數量上的優勢,他們甚至利用了一切可以使用的方式對再生人控製的政權進行分化和打擊,使得一個又一個的再生族國家被自然人取代。這是一種雪崩效應,自世界上最強大的再生人國家與其他國家的主仆關係確立的那一天起,他們的命運就被連到了一處。他們的關係與二十世紀最後十年東歐國家和那個外強中幹的超級大國關係一樣脆弱。

事實上再生族人的失敗是個意外,雖然這個國家在走下坡路,雖然它遲早難免麵臨崩潰與動亂,但事實上本次自然人的成功的確是個意外。假如科學院智囊團三年前關於太陽會引發危機的報告沒有被首相那個糊塗的秘書搞丟,假如首相沒有因為醉酒而失去參加科技聯席會議的機會,假如首相夫人和她的姐妹沒有因為幹政而被記者曝光,那首相一定會重視第三次提到終端上的報告……一連串的意外使偶然成了必然,縱然很多人知道那天也許會出事,可仍沒有組織願意出頭擔當起國家安全的重任,除了僥幸心理以外,作祟的還有自私。

家是自己的家;國家是別人的國家。

就像那個外強中幹的超級大國離奇解體;就像搖搖欲墜中的北宋王朝被攻破都城;就像崇禎皇帝仍然把希望寄托在堅固的北京城牆上;就像二十世紀那場最大規模的戰爭中日本對東北的試探性攻擊。意外使再生人丟掉了他們賴以生存的基礎,使地球的文明再一次麵臨割裂的風險。

本來再生族的文明是人類誕生以來最有可能永世延年的文明,而意外使他們失去了這個機會,讓人類文明再次形成斷層。自然族人對再生族人擁有的發達科技和加載芯片的超級大腦極度恐懼,他們不會給予對方任何東山再起的機會。於是在一係列的強製命令中,地球開始逐步放棄那些使用了上百年的科學技術而退回到AI世界大戰之前的時代。

“宓妃”和任何擁有自主學習自主思維的計算機係統、軟件係統被完全禁用。在不保留任何源代碼的基礎上計算機係統退回到了非智能時代,弱人工智能開始出現在每個人的生活中。生物計算機的超高速度成了累贅,他們甚至要求跳過量子計算機而讓每個人麵前重新出現顯示器、主機和鼠標,使計算機內部再次需要安裝一堆和沙子一樣材料的大腦。蛋白質分子製作的生物芯片暨嵌入式個人終端的模式被強製遺棄。

沒有“宓妃”,汽車無法實現完全意義上的無人駕駛,於是消失了幾百年的專職司機開始大量湧現,政府重新發行實體貨幣,整個社會開始動蕩和重組。

當然這些東西和夏啟生關係不大,他像被圈養的牛一樣孜孜不倦地將命令變為現實。這期間,他沒有放棄理想和信念,最終還是等到了重新啟動諾莫星探索計劃的命令。

隻是這一等就是整整十年時間。他作為自然人功勳卓著的首席科學家,重新組織了值得自己信任的團隊,親手打開了已經塵封已久的研究室。經過十年的準備,全國已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諾莫星以及前往諾莫星的辦法了。

電源開始啟動,整個實驗室還停留在十年前最後一次離開時的狀態。這裏的計算機係統雖然並沒有被強製銷毀,可由於第三代生物互聯網的消失使其失去了運算平台。夏啟生隻得把數據整理出來以後重新導入現在的計算機運算,可很快他就發現了問題。

第一,由於生物計算機的高存儲性,這裏的數據對於傳統計算機來說幾乎是海量數據,縱使再擴充一個玫瑰宮來放置服務器也不一定夠。

第二,整個太空飛船內部都是圍繞再生人來配置的,這對於自然人來說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譬如通常三個再生人需要控製整條太空飛船的飛行數據,他們每二十二年為一班工作。待時間到了以後值班的三個再生人會將肉身銷毀,飛行數據和記憶會上傳至太空飛船的中心服務器,待再次值班或到達目的地後重新進行思維複製。

問題是自然人的大腦比再生人慢得多,平時也許還不太明顯,但到這種需要大規模數據計算和存儲的時候差距就體現出來了。當夏啟生和同事們嚐試打開“虛擬太空艙”的時候,連續彈出的全息虛擬屏像最高難度的打地鼠遊戲一樣此起彼伏。給夏啟生的感覺是眼睛像死機一樣無法處理這些每秒鍾彈出數百個的全息虛擬屏,大腦在那一刻幾乎完全處於停滯狀態。更何況再生人二十二年都處於這種工作狀態中,不僅要看還要完全記憶呢?

第三,新技術下太空旅行的重中之重是太空克隆技術。這種由“宓妃”控製的技術可以像農場主對付他的玉米一樣精確控製克隆人成長的每個瞬間,以保證其在生長液中的健康。另外連接克隆人的“虛擬人生”係統也是由“宓妃”來把控,以使這些克隆體縱使在漫長星際旅行中平靜度過一生,也能有一個相當精彩的虛擬人生經曆。據說這樣做對複製了思維後的複製體亦有幫助,他將擁有前世記憶般的體驗和能力。

無論哪一點對於夏啟生來說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除非他能將生物計算機啟封,重新運用到星際旅行當中。

夏啟生坐在四麵裝著大玻璃窗的辦公室裏,麵前放著一杯嫋嫋清茶。就在他辦公室樓上的實驗室裏,自己和竇彤的DNA樣本以及思維複製數據都在那裏儲存著。如果自己要啟動諾莫星的探索計劃就必須向上級提交申請,並給予足夠的理由。

可是現在新政權對於再生人的一切都予以完全否定的態度。要是讓誰知道了自己還留有再生人的思維複製數據肯定要惹麻煩,若是讓他全部銷毀那可真是欲哭無淚了。更何況表麵上支持他的邵宏傑在一個月前的內部權力競爭中慘敗,早已被革職下野,自己此時貿然提出在實驗室內解禁計算機恐怕真是惹火上身呢!

想到竇彤臨終前那絕望的麵孔,夏啟生往往苦不堪言。他思慮再三,決定以實驗發射的名義進行一次小規模的太空飛船試驗。其實所謂小規模不是說發射的規模小,而是指本次前往諾莫星的飛船或艦隊規模小。

按照之前再生人製訂的計劃,整個前往諾莫星的太空飛船擁有完整的地球天象模擬係統和生物圈虛擬係統,可載人二十五名至四十名。使用可控核聚變為燃料進行高速飛行,最高時速可以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一,預計需要一千五百年後到達諾莫星。

而夏啟生在申請完發射實驗之後他私自將整個太空飛船進行了改裝,其中第一批食品以兩人量為儲備單位,最高支持兩百年使用。在太空飛船離開地球之後,他會將飛行權交於“宓妃”,使其自動控製。他本人將以二十二年為單位進行蘇醒,每次蘇醒時間不定,最長一周最短一天。之後通過記憶疊加直至到達諾莫星為止。這樣,夏啟生與竇彤將在一點五萬年後重新在諾莫星蘇醒,屆時如果諾莫星不適於居住,他們將繼續尋找並漫遊於宇宙當中。

隻是這樣下來由於燃料倉體積和計算機運算能力的原因飛船速度會大大降低。不過對於夏啟生來這並不重要。其實一千五百年與一萬五千年又有什麼區別呢?

很快,第一次發射實驗的審批報告就下來了,夏啟生開始緊張地籌備。他身邊的技術人員前一陣被火星極樂公國國家科技部借調了不少,據說是在研究火星近來頻頻發生的自然災害成因及影響。所以沒人幹擾的夏啟生做起事來遊刃有餘,在心腹的幫助下他成功地將自己命名為“應龍”號的遠程太空飛船放到了發射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