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體掃描數據的具體功能是根目錄的核心機密,未經授權我不能泄露。但珍妮主席曾經說過,‘S掃描’是成為永生人的關鍵,所以才要在世界各地建造這麼強大的服務器組。”

強尼搖了搖頭,他並非對拉馬拉的執行能力或這些技術設備有所質疑,隻是他不理解他說話的方式語氣和對所謂永生人的熱衷。在朗伊爾城的時候,當有工人死去時他都會派人盡量用最好的條件將他們安葬,這時他會表現出盡可能的悲切。這些人麵對災難時的付出精神讓他覺得應該這麼去做。

可是麵前這個拉馬拉說起死者的時候不僅沒有絲毫尊重的表情和語氣,甚至連最起碼的哀悼都沒有;可談到永生時卻毫不掩飾內心的向往和對根目錄組織的迷戀。這讓強尼很厭惡。他是個恪盡職守的根目錄官員,可如果與自己共事的人都擁有同樣嘴臉,那強尼寧可回到朗伊爾城或波恩去。

也許他們是為了謀求保護,也許他們是為了吃口飽飯,也許他們是為了尋找個人價值或在根目錄中做點兒什麼;可怎麼說他們都是和自己一樣的人,應該不分貴賤。最起碼留在地麵上的人不應該再這樣區別。因為之前我們已經被區分了不是嗎,否則我們為什麼會留在這裏?

強尼有些懊悔輕易答應藤原坤的委任,他從諂媚的拉馬拉身上看到了真實的根目錄,那些都不是強尼想要的,他覺得寧靜的朗伊爾城才是自己最終的歸宿。如果真要從政,恐怕十年前他就混入內閣了,也不至於如今去就任什麼“根目錄”組織的工程部負責人。

想到這裏,強尼重重地歎了口氣,隱隱覺得命運在和自己開玩笑。兒時父親凝重的教誨回蕩在耳畔:“主告訴我們,‘負罪之人的路,甚是彎曲;至於清潔的人,他所行的乃是正直。’你要恪守信諾,做清明正直的人……”

所以,他才兩次謝絕了摯友從政的邀約,踏實地埋頭於技術資料當中,恪守著心中的理想豐碑。

可黃石火山的突然爆發改變了一切,人們開始摒棄自己恪守一生的理想、尊嚴、原則甚至是人格,他們為了謀求地下避難所的一個席位而打得頭破血流;所有人都將自己的生存視為頭等大事,不惜踐踏著無數的骸骨爬進避難所。

至於留在地上的人則加入了各式各樣的宗教組織,以在某種體製的力量下抱團取暖或將虛無縹緲的希望寄托在那些組織負責人身上,相信他們能帶領自己遠離死亡。

強尼用憐憫的目光打量著麵前的拉馬拉,為他不能將死亡視作生命的一部分感到悲哀。僅僅一個所謂的“永生者”項目就能讓他如此奴顏屈膝於“根目錄”,縱然活一萬年又能證明什麼?中世紀的統治者們不都迷戀於煉金術士的長生不老藥而不能自拔,勞師糜餉而致國力衰敗以致失權喪命,還不是血淋淋的教訓?

“你相信這些金屬城堡能讓你永生不死?”強尼淡淡地哼了一聲,“還是過分迷戀什麼別的東西?”

拉馬拉看出強尼神色中的不快,多少有些尷尬。他遲疑片刻,猶豫道:“我寧願相信‘根目錄’的力量,否則我們被遺棄在地麵的人又能怎麼辦呢?我的任務是陪您參觀服務器城,然後送您去總部,至於您的疑問可以當麵和珍妮主席直接提出。”

“我會見到珍妮主席?”強尼對於這個讓他耳朵裏磨出硬繭的名字頗為好奇,很想知道統治整個根目錄的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會的,即使原來不會,在您和我進行過這番交談後主席也會見您。”拉馬拉歎了口氣,神色變得沉重無比。他短促地撥了一個電話,然後緊張地和電話中的人做著小聲交談,再沒和強尼說什麼。

可能是強尼太小看這個西伯利亞地區“統治者”在根目錄中的影響力,抑或是潛意識中的他根本不覺得根目錄有什麼了不起,所以強尼絲毫未將拉馬拉的威脅放到眼裏,直至幾個陌生的士兵出現的時候他才察覺到事情變得糟糕起來。

“對不起,我們現在無法確認您是否繼續效忠根目錄,所以必須改變計劃,等待珍妮主席的最終裁決。”這次拉馬拉的語氣中沒有了剛才的恭順,開始變得有些傲慢。“帶他上飛機,去見珍妮主席。”最後這句話是對士兵負責人說的。

強尼被他們推上一輛破舊的皮卡汽車,然後顛簸著重新穿過黑黢黢的服務器城,行駛了很久後才在一座被鐵絲網圍著的機場前停住了,麵前一架巨大的運輸機似乎正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相對於比較舒適的波音飛機,這架運輸機的座椅冰涼堅硬,坐上去像在屁股底下墊了塊石頭。整個機艙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腥臭,好像剛剛塞滿了一機艙的野生動物。

幾個士兵無聲地坐在強尼身邊,他們抱著槍一直保持著押送犯人般的清醒和敵視。這種態度讓強尼更加相信根目錄是個神秘的恐怖組織,所謂“永生者項目”無非是利用人們對生存的渴望而編織的謊話而已。縱觀古今,這種宗教活動每每發生在災難來臨時,而信眾往往趨之若鶩。

一種披著科技外衣的洗腦方式而已,本質與一百年前的恐怖組織沒什麼區別。誰相信他能長生不老的鬼話才是愚蠢,這不過是組織負責人用來統治的手段。相信自己看透根目錄的強尼忽然有了種自得其樂的輕鬆感,他覺得恪守原則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就像在烈焰中焚身的布魯諾一樣,自己堅守的亦是曆史才能證明的真理。

飛機開始慢慢下落,士兵們緊張地端起了武器,好像強尼隨時會被人擄走一樣。接著他又被推上了汽車,甚至沒來得及看一眼明亮的陽光。這裏就是澳大利亞嗎?恍然中強尼好像看見機場四周不甚荒涼,甚至有些盎然綠意,與北歐完全不同。

他們要將我帶到哪裏?

這次他們乘坐的是輛完全密封的貨車,連一道縫隙都沒有。他強忍著嘔吐再次爬出車門的時候發現已經到了一座地下車庫,士兵帶著他乘坐電梯來到這座大樓的頂層。

電梯門再次被打開,強尼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一個巨大無比的機器正微微轟鳴著,和第一台計算機ENIAC一樣碩大的身軀占據了麵前大廳的絕大部分麵積。拱門形的米色設備好像把巴黎凱旋門縮小後搬了進來一樣,兩側則是與之通過無線網絡相連的幾百台全息投影的3D顯示器,正飛速閃爍著各色數據。

空蕩蕩的房間中,除了機器的轟鳴外空無一人。明亮而柔和的燈光下,顯示器與機器給了強尼一種記憶中的未來即視感。他好像置身於某個科幻小說中的場景,正透過全息顯示那透明的、斑駁陸離的光芒凝望後麵被漂染得五顏六色的牆壁。

正自疑惑,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機器後麵傳來。一個身材高挑、容貌姣好的金發女郎走了出來,她身著實驗室裏經常見到的白色大褂,臉上掛著迷人的微笑,好像是專門來迎接強尼的某個模特。

強尼吃驚地望著這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女孩,好半天沒說出話來。就見她示意強尼在一台顯示器前坐下,然後拉了把椅子坐到強尼對麵:“終於見麵了,強尼先生。我代表‘宓妃’首先對您在朗伊爾城的工作表示感謝,您聯合督建的‘根紀念碑’是這個世界最偉大的建築,是對章宏偉先生最好的紀念。”

“謝謝,我想這是我應該做的。”想到自己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有如此斐然的成就,強尼其實也倍感興奮。“根紀念碑”是他這一生投入最多的項目,也許是永遠無法複製的成績。

“不過——”女孩突然秀眉微蹙,似有不悅,“我聽說您對我們的組織和永生者項目有所懷疑,所以才取消了原來的計劃,想聽聽您的見解。”

“你是哪位?”強尼覺得他應該直麵珍妮主席,而不是和這個女孩在這兒說這些無關痛癢的話。誰知道女孩的回答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我就是珍妮,珍妮•亞當斯二世,根目錄的執行主席,‘宓妃’代理人。”

“你就是珍妮主席?”強尼完全沒想到根目錄的首腦竟是如此年輕的一個女孩。

“對,是我。”珍妮指了指麵前的顯示器,“我之所以把你帶到這裏就是想讓你看看我們的這套設備。這是一套SMRI大腦掃描設備,和‘宓妃’通過互聯網相連接,將人腦全部切片掃描後儲存起來,這也是我們為什麼要建設多所服務器城的原因。”

“拉馬拉說過這個東西,我不知道您和我說這個幹什麼?”既然知道了對方的身份,強尼反而平靜起來。從內心深處講,他並不希望與根目錄交惡,隻是覺得自己不適合在這種宗教性極強的組織中擔任管理工作,也不願與他們這些人交往。他也知道根目錄是目前世界上唯一能保證他安全的機構,所以也希望不要搞得太僵,以便能從珍妮主席那兒得到些符合自己期待的許諾。

“我來告訴你什麼是‘永生者項目’,之後的決定由你自己選擇。”珍妮說著敲了幾下鍵盤,將另外一套類似超級計算機的設備圖片在電腦上展現給強尼,“這個機器是現存最強的超級計算機‘愛因斯坦Ⅱ’,也是災後製造專門用於‘永生者項目’的計算機。它的主要工作就是對比分析,將一個人不同的兩套大腦進行對比,這部分工作其實已經開始並完成了一些樣本。”

“一個人的兩套大腦?”強尼問道。

“對,一套是剛才我們說過掃描的大腦,另一套是克隆過的本體空白大腦,我們稱之為母大腦和子大腦。經過對比發現,腦神經元突觸小體有興奮和抑製兩種狀態,通過生物刺激來改變狀態形成二進製信息是記憶的關鍵。換言之我們可以不用考慮大腦是怎麼工作的,隻要用微電流將子大腦中的突觸小體刺激成母大腦突觸小體的同種狀態,就可以完美複製記憶。”

“你的意思是說照貓畫虎?”想到拉馬拉說SMRI可以將人腦微切片放大一千億倍,強尼立即想到了所謂記憶複製的關鍵。珍妮臉上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用讚許的口氣說道:“可以這麼理解,其實我們是‘照虎畫虎’。人的記憶主要是通過海馬體和前額葉皮質來輔助完成的,而放大的目的就是為了更好地觀察。

“思維複製將分三步進行:首先是‘ScanDisk’計劃中的掃描;第二步要進行足夠倍數的放大存儲;最後則是對比和刺激。雖然我們還沒有完全了解記憶的過程和機理,但這樣的模仿卻完全可以做到記憶也就是思維複製。”

“那具體是怎麼實現的呢?”想到這幾年的見聞,強尼內心深處隱隱覺得“永生者項目”似乎並非神話。就聽珍妮繼續說道:“在這個過程中實施手段亦是重中之重,故此我們用‘愛因斯坦Ⅱ’控製的納米量子筆進行腦電流刺激。另外受體也就是子大腦方麵我們采用的是經過成長的母體克隆人的大腦。”

“原來所謂的克隆中心就是用來培育克隆人的機構?”強尼恍然大悟。

“對,這就是‘永生者項目’一期的全部內容,也就是說隻要保證根目錄和‘宓妃’的正常工作,所有加入該項目的人都會永生不死,克隆中心將源源不斷地供應每個人的同卵克隆體。”

“根目錄在全世界有四億追隨者,不可能每個人都進行克隆。”強尼知道克隆體的培育與無菌成長是個極耗資源的事情,顯然根目錄不可能讓四億人都擁有獨立的克隆體,“況且克隆體必須成長到與母體年齡相若才能複製,在這期間出了問題怎麼辦?”

“是的,我們不可能給每個人克隆一個身體。但我們可以保證每個人的思維都被複製並保存起來,采用‘宓妃’獨特算法的壓縮軟件和海量的存儲資源有能力做到這一點,想必你在西伯利亞也看到了,其實這就是‘Xcopy計劃’。”珍妮說道,“至於你說的問題,我想你還是沒明白。縱然一個三十歲的母體提供者現在死了,我們在三十年後依舊能讓他複活。因為記憶是可以保存的。”

“對於領導人來說這是不能容忍的。”強尼咄咄逼人地說道。

“沒錯,所以我們還有備用計劃,就是換首方案,我們稱之為‘Ren方案’。其實這個技術人類在2017年時就已經提出並進行了初步實驗,不過直到黃石火山爆發後才由‘宓妃’完善,作為永生者項目的一部分存在。”

“有些內容是‘21世紀曼哈頓工程’的研究方向,我想‘宓妃’既然可以主動學習,那隻要有足夠的時間和存儲資源進行這些項目的研究也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情。隻不過你們走得更遠,畢竟他們不能大規模進行克隆人體實驗。”強尼的聲音中充滿了不屑。

“章宏偉先生的遺願就是建立一個和平、友善、沒有苦難的統一社會,這一點我們正在實現。未來,我們將複活根目錄所有成員,即進行了思維複製的每個人。”珍妮沒有理會強尼的揶揄,卻十分真誠地邀請他,目光中充滿了殷切的希望,“加入根目錄吧,我們需要你。你會作為‘永生者項目’一期成員而永生不死。”

“不。”強尼絲毫沒有猶豫,堅決地拒絕了珍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