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藤原坤展現給強尼的,是個黑色的、金屬製成的小棺材。它約有四十厘米長、三十厘米寬,表麵有閃亮的金屬光澤和漂亮的菱形花紋,給人以莊重厚實的感覺。藤原坤將這個充滿東方風格的棺材托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放到桌麵上,然後掀動了桌麵上的某個按鈕,接著棺蓋就輕輕地彈開了。
棺材裏麵放著一部未開機的舊手機。
“你需要完成這個任務,然後就能加入‘X計劃’。”藤原坤莊重地說道。不過看樣子他並不想給強尼做過多的解釋,而是不停示意強尼拿起棺材。強尼隻好疑惑地打量著這個棺材,好奇地托在手中,仔細地感受著它的沉重與冰涼,嚅囁良久,卻未再相詢。
飛機平穩地飛行在萬米高空,這已是為擺脫火山灰而爬升的極限了。強尼低頭望去,厚重的火山灰與濃密的鉛雲早已交織一團,與大地包裹、纏繞得實難分辨,好像一隻緊緊扼住地球咽喉的巨手。
經過近六個小時的飛行,飛機終於著陸了。強尼透過舷窗看到的是黯黑的天穹與燈光照耀下的孤寂機場。除了一輛軍用MPV與車外釘子般矗立的四名荷槍實彈武裝士兵,再看不到任何人或物。
另外引起強尼注意的是四名士兵的裝束。雖然這些身材高大的軍人從外形上看像是歐洲人,可他們身上的藏藍色迷彩軍裝卻不屬於強尼知道的任何一個歐洲國家部隊。軍服外麵,約有三歲兒童手臂粗細的灰色金屬骨骼酷似人體外骨架般包裹著他們的身體,看樣子是某種外置骨骼裝備,延展開的骨骼護板正好將襠部、心髒、咽喉等重要部位保護起來。隨著偶爾閃過的燈光,低調的骨骼裝備反射出一道道刺人雙目的亮光,繼而瞬間黯淡下來。在氤氳著淡淡神秘的薄霧中,遠遠望去,四個仿佛套著頭盔的巨大骷髏正並排佇立於汽車兩端。
強尼在舷梯上微微跺了跺有些發麻的雙腳,深深地吸了口透著清冷氣息的空氣,然後緩步走下台階。此時他才注意到自己身後一個身著衝鋒衣、戴著防風帽的東方麵孔中年男子正亦步亦趨地跟著。
藤原坤沒有下飛機,迎接他們的是四名士兵中的一員。他操著帶有濃重挪威口音的英語,告訴強尼他是瑪吉上校,奉命前來迎接他們前往大本營。
很顯然,瑪吉上校的話是說給強尼他們兩人的。強尼回身瞅了一眼嚴肅得近乎木訥的東方麵孔,然後問瑪吉上校這是什麼地方,他屬於哪支部隊。
“這裏是朗伊爾城。我們隸屬於根目錄警備部隊機步十三師特種作戰營,我是瑪吉上校,負責將你們帶到大本營,請立即上車。我不負責再解釋任何問題,請不要繼續提問。”瑪吉聲音洪亮,嚴厲得像在臉上貼了個生鐵鑄造的麵具。
強尼知道朗伊爾城在斯瓦爾巴群島,挪威的最北邊,北極圈還要往北,是人類最接近北極的可居住地,這個島全年都在永久凍土帶上。至於到這兒來具體幹什麼他還是一頭霧水。他低頭看了眼沉甸甸的提包,想到了裏麵的那口小棺材。
“先生,你上衣內口袋裏與手機放在一起的打火機需要拿出來,因為大本營裏是禁止煙火的。”瑪吉突然往前走了兩步,用戴著黑色護目鏡的眼睛盯著強尼身後的東方男人說道。
“哦,好的。”東方男人的英語非常美國化,聽起來像是NBC午夜的某個新聞主播。他將打火機交給瑪吉的一瞬間衝著強尼笑了笑,然後拉開車門坐了上去。強尼報以微笑的同時心下卻疑竇叢生,因為他沒有看到瑪吉用任何設備掃描過他們的衣服,怎麼會發現打火機的呢?難道他頭盔上的護目鏡可以透視?
想到這兒強尼竟有些不寒而栗,雖然身為根目錄的成員,可他還是對這個如此神秘且擁有軍隊的組織產生了強烈的質疑。由於不能交談,所以他隻好看窗外風景,在黑漆漆的天空中尋找一切可供參考的坐標點。
強尼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還是出於對根目錄的不信任?在波恩時,這個鬆散的民間組織除了傳言有能力保護成員安全外,與眾多人道機構似乎沒什麼不同。他的上司斯威夫特是根目錄的“地區統治者”,籌款和人道救援是他的主要工作。而強尼則在他的安排下進行人員招募,好像沒有什麼引起他質疑的地方。對於如此環境下還能有份體麵的工作,強尼一直很滿意,隱隱覺得根目錄的負責人也許和軍方關係不錯。
僅此而已,他絕沒想到這個組織竟然強大到有自己的飛機和軍隊。而藤原坤在飛機上說的“X計劃”更是匪夷所思,簡直讓強尼不知其所雲。他愈發感覺自己工作了這麼長時間的根目錄其實非常陌生。
朗伊爾城很小,位於冰川背麵的主城區被五條街道分成了兩個長方形,像是個中文的“日”字。汽車載著他們要去的地方位於城中最著名的景點斯瓦爾巴博物館後麵,是個臨時搭建的帳篷,倒頗有些大本營的意味。
瑪吉上校拉開車門,一言不發地帶著他們來到帳篷門口就駐足不前了。強尼和東方人依次走進帳篷,首先看到的卻是藤原坤的麵孔。
“藤原先生,你怎麼在這裏?”強尼驚愕地問道。他明明記得他們離開機場的時候藤原坤還在飛機中未曾下機,想不到卻突然在朗伊爾城的根目錄大本營見到他,這著實讓強尼驚訝。
“受驚了。”藤原坤沒有正麵回答強尼的問話。他伸出雙手分別指著強尼和東方男人轉移了話題:“你們一定憋壞了,有一肚子的疑問。我就先從相互介紹開始吧。”直到此時,強尼才知道這個東方男人叫阮奎,是個來自東南亞的高級建設工程師。
“把我給你的東西拿給我,我帶你們去看另外一樣東西。”藤原坤接過手提包中的小棺材,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到桌角的保險櫃中,又關好櫃門,然後帶著他們從帳篷的另外一個門出來,坐上一輛擁有寬大冰雪輪胎的SUV汽車,顛簸了二十多分鍾後來到兩座大山的山腳下。往上看白雪皚皚,兩側看都是高聳入雲的冰山,隻有一條小路通往朗伊爾城中。
強尼走下車,看到四周已經搭了不少小型的野外帳篷,都亮著燈光,陸續有人進出;中間約有一千多平方米的土地上設了圍擋,看樣子是要修建什麼東西。藤原坤在強尼身邊站定,指著圍擋說道:“這裏是拉爾斯冰川,我們要在這裏修建一座199.99米高的紀念碑。屆時這裏將是世界上最高的石製建築。”
“紀念碑,是紀念誰的?”強尼問道。
“章宏偉,根目錄的締造者。”藤原坤說到這裏指了指阮奎,“阮先生是章宏偉的朋友,紀念碑將由阮先生本人親自設計製造。地下永久工程方麵則由您來監督。”
“那個手機要放這裏?”強尼突然間想到了那個華麗的金屬小棺材。就見藤原坤很鄭重地點了點頭,凝重地說道:“對,章宏偉是根目錄的‘根統治者’,去世很突然,我們現在隻能用那找到的手機來祭奠他了。”說完這句話藤原坤指了指車的方向:“我和司機在車裏等你們,你們倆可以先聊聊。具體的設計方案和圖紙一會兒去我那兒拿。”
強尼這才知道這個項目其實由阮奎先生主導,自己輔助他工作而已,隻是對於一個紀念碑下麵修建永久地下設施有些不解。好在阮奎為人隨和,甚好說話,他似乎看出了強尼的困惑:“‘根紀念碑’將采用東方傳統建築樣式中的樓閣式鬥拱結構,類似於塔,共二十四層,中空可以他用。地下建築方麵要麻煩強尼先生了,設計是三層。其中地下二、三層都將是永久設施。”
強尼跟在阮奎後麵慢慢地踱著步子,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可以知道這麼做的原因嗎?”阮奎停住腳步,神色凝重:“當然可以,你有權知道真相。”
說著他重重地喘了口氣,指了指圍擋,似在指即將開建的“根紀念碑”:“這是為了紀念章宏偉而建的,他是‘孔雀王朝’源代碼‘宓妃’程序的設計者,被珍妮主席譽為‘根統治者’。他死於一場事故,找到的隻有那部手機。所以根目錄執行委員會一致決定建立一個紀念碑來紀念他。選擇在這裏是因為除了手機外,他用過的服務器和‘宓妃’源程序也將安置於地下三層。屆時將會考慮設置永久的電力設備。”
“和末日種子庫[保存來自世界各地的植物種子的倉庫,是末日災難後人類的希望。]一樣可以永久保存?”強尼知道距此不遠的地方就是世界末日種子庫所在地。之所以修建在這裏,就是出於安全因素考慮,即使全球氣候變暖,北極冰層融化,也難以將其淹沒。正因為如此,朗伊爾城的末日種子庫才被稱為種子銀行的最後屏障。想必根目錄組織將紀念碑設立在此也是基於這樣的考慮。
“對,最主要是地下三層。因為按照‘宓妃’的指示,手機棺材放在地下二層並開放參觀。而放置服務器組的地下三層要絕對保密。”強尼沒有插話,點了點頭,耐心聽阮奎繼續說章宏偉的事。
“黃石火山爆發以後,全世界都陷入了混亂當中。軍隊在第三周徹底與地下政府失去聯係後開始接手城市的安全工作,而農村地區的混亂則又多持續了一個月。當時已經很少有人用互聯網了。甚至由於基站的大量破壞,基礎通信也不能保證。雖然有‘超級互聯網’,可一來這東西傳輸速度有限,二來所有人的關注點大都是食物和安全,所以互聯網的作用微乎其微,隻有基本的信息檢索和溝通。”
強尼靜靜地聽著。
“章宏偉那時候是凱凱集團塞北分公司的總工程師,負責保障孔雀王朝係統的正常運行。可能是見到太多人拋棄了孔雀王朝、拋棄了‘宓妃’,他非常痛心。後來他和我們說必須進行戒嚴,否則將會爆發大規模的瘟疫及各類傳染病。當時軍政府的主要精力放在打擊逐漸擴大的各類犯罪及恐怖活動上,並未重視他的意見。”
“後來瘟疫爆發了?”強尼當然知道一年前鼠疫爆發時的恐怖,那是他人生中經曆的最可怖的事情之一。果然,阮奎苦笑著點了點頭:“沒錯,雖然軍政府後來采取了最大限度的措施,可按傳統方式的隔離預防效果遠遠不夠,再加上恐怖活動猖獗。‘宓妃’與章宏偉預料中的基因變異式鼠疫終於到來了。”
“他難道是病死的嗎?”
“不是。章宏偉是個極不善言辭的人,他甚至羞於在人前表達自己,再加上當時使用孔雀王朝的人很少,能幫助他的人不多。所以他獨自開車前往災情最嚴重的山區龍牙山鎮了解災情,以拿到更多證據說服軍政府采取嚴厲措施,並想為孔雀王朝和‘宓妃’的推斷做證明。誰知道在路上遇到山洪暴發,遇難時三十二歲。”
“後來呢?”
“後來龍牙山鎮的疫情傳出,與‘宓妃’的預料幾乎一致。於是相信‘宓妃’的人占了多數,裝有孔雀王朝的手機又成了標配。黃石火山爆發前,由於世界各國有權勢的各類高層人士基本不用裝有孔雀王朝的終端設備,所以當災難來臨時人們想當然地想到為什麼隻有他們才能進入地下保護掩體,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麼聯係?一來二去跟風或者不想用孔雀王朝的人就成了主流,直至這次災難發生之後情況才徹底扭轉,隻是為此卻付出了章宏偉的生命。”
這些事情有一部分強尼是知道的,德國一年多以前遇到的情況與阮奎描述的塞北幾近相同。就聽他繼續說道:“軍方領導人中相信‘宓妃’的人取得了領導權,便開始大規模采取最高級別的隔離措施,終使疫情得以控製。後來加入根目錄的人越來越多,甚至領導人也成了根目錄的領導者。我們就有了聯合全世界所有地麵國家政府的實力,開始有序展開紀念碑建造、X計劃和S計劃。”
“還有個S計劃?”強尼覺得根目錄真是有意思。
“對,X計劃全稱是‘XCopy計劃’;S計劃全稱是‘ScanDisk計劃’,都是永生者項目的一部分。”
“永生者?”之前強尼好像聽藤原坤說過這個詞。
“對!”阮奎突然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著強尼,“現在無論是X計劃還是S計劃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隻要你我完成這個紀念碑項目,就會被寫入永生者一期名單,成為永生者。”
“什麼是永生者?”
“永生者就是——”阮奎眼中突然閃爍出興奮的光芒,“永生不死,我們東方人稱之為長生不老!”
二
“根紀念碑”的建造難度遠大於預期,尤其是在永久凍土層下進行大規模的挖掘,著實事倍功半,工程進展得極為緩慢。好在根目錄能動用的資源越來越多,開始有更多的資深工程師來到朗伊爾城協助工作,所以強尼在到達朗伊爾城的第十三年夏天,終於完成了全部配套設施的建設。
屈指算來,建設“根紀念碑”足足用去十二年半的時間。在這期間,人類的生存環境進一步惡化,整個地球都處於極度寒冷的“火山寒冬”中,幸存的地上人口已不足全球鼎盛時的十分之一。
傳染病的威脅消失之後,糧食成了維持生存的首要物資。這時候全世界範圍內的國家概念已經大為弱化,取而代之的則是世界各地的根目錄駐地聯絡處。譬如藤原坤就是北部歐洲聯絡處的負責人暨“地區統治者”,他在這十三年來一直監督著強尼的工作。如今工程結束,在經過嚴格的竣工驗收後,藤原坤很快就將一個新的身份安全卡交到強尼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