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六世紀(2 / 3)

高歡另立一位親王之子十一歲的元善見當皇帝,因洛陽距長安和梁朝邊境都太近,容易受到軍事威脅,再加洛陽一馬平川,無險可守,於是就把首都遷到鄴城(河北臨漳)。北魏帝國遂有兩個政府,而各以正統自居。史學家稱鄴城政府為東魏帝國,稱長安政府為西魏帝國。

——元修的結局大出意外,他奔馳到長安,宇文泰以最隆重的場麵迎接他,他以為他現在可以享受無限權力的樂趣了。但對一個帝王而言,無限權力一旦喪失——尤其是經過兩代以上長久的喪失,就永不可能收回,猶如一條毒蛇,毒牙損失之後,就永不可能複生。高歡比較寬厚,至少不幹涉元修的私生活。宇文泰不然,他把醜名在外、跟元修一直同居的元修的幾位姐妹,全部驅逐出宮,並把其中之一的明月公主殺掉。元修暴跳如雷,要對宇文泰下手,宇文泰毫不猶豫的就把元修毒死。距他滿懷希望從洛陽逃出,隻五個月。(有人認為是元寶炬想當皇帝,與宇文泰合謀毒死元修,因此是一個奪位事件。——編者)

四蕭衍父子引起的南中國混戰

五四七年,高歡逝世,這個英雄人物最大的缺點是縱容他的兒子們驕傲橫暴,無法無天。他的長子高澄繼任父親宰相的職位。遠在黃河以南鎮守穎川(河南長葛)的大將侯景,是高歡幼年時代的貧賤夥伴,他平素一向厭惡高歡那些不成材的兒子,那些兒子們自然也瞧不起父親手下的部將。高澄剛剛繼位,侯景就宣布脫離東魏政府,連同他管轄下的黃河以南十三個州,一並歸降南梁。

南梁帝國開國皇帝蕭衍,自從北進政策屢次失敗之後,不敢再談統一,把注意力轉向國內,在國內演出一連串鬧劇——先後四次舍身同泰寺。同泰寺是當時首都建康(江蘇南京)最大的廟院,僧侶有數千人。五二七年,蕭衍到同泰寺進香,忽然脫下皇帝的龍袍,穿上僧侶的袈裟,當起和尚來。當了三天,才行回宮。這是他第一次舍身,還算平靜。可是兩年後的五二九年,蕭衍第二次到同泰寺舍身時,就蓄意詐欺,他不但當和尚,而且堅決拒絕回宮。僵持了七十三天之久,大臣們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捐錢一億萬,把“皇帝菩薩”從同泰寺“贖”了出來。蕭衍食髓知味之餘,接著是五四六年第三次舍身,五四七年第四次舍身,每次的價格都是錢一億萬。

蕭衍在政治上的成功,全靠僥幸,是一種被浪潮推湧到浪頭上的人物。但他一旦掌握大權,就開始自我肥大,形勢上的因素全被抹殺,對自己的智慧能力和道德水準,作過高的估價。事實上他自私而又庸劣,對於境界稍高的見解,便不能領略。他不殫其煩的一再舍身,而不覺得別人在一旁渾身肉麻,就是例證。他極醉心“仁慈”“寬厚”的美名,所以皇親國戚士大夫無論有多大的罪惡,都不予追究。但對於普通平民,他卻有猙獰的一麵,一個人被認定犯罪時,父母妻子都受到連累。一個人逃亡,全家都逮捕下獄,無一點寬假。

侯景歸降,正是蕭衍第四次舍身的那一年(五四七),如果不是侯景,他恐怕明年還要舍身,舍個沒有完。侯景的歸降,跟紀元前三世紀韓王國上黨(山西長子)守將馮亭歸降趙王國一樣。凡沒有根的福都是危險的,趙王國的後果可作前車之鑒。但黃河以南十三州十一萬平方公裏的土地,有三個台灣島那麼大,以蕭衍的智力商數,他不但無力拒絕,而且早已被誘惑得神魂飄蕩。於是,跟趙蘭國一樣,他接受了這個燙手的山芋,宣布把十三州並入版圖。

東魏帝國立即對侯景發動攻擊,侯景退到懸瓢(河南汝南)。蕭衍不能不派軍支援,他命侄兒蕭淵明當總司令,會同侯景的部隊,進攻彭城(江蘇徐州)。然而蕭淵明跟蕭宏一樣,也是認為權力即能力的人物,在距彭城九公裏的寒山地方,被東魏擊敗,不但全軍覆沒,蕭淵明也被捉去。侯景退到渦陽(安徽蒙城),抵抗不住東魏的追兵,也全軍覆沒。領著數百名親軍,眼看著十三個州化為雲煙,而且連棲身之處都沒有,不知道投奔何處才好。最後,他進襲壽陽(壽陽於三十年代,南梁乘北魏帝國內顧不暇時奪取,改為南豫州),把代理州長(監州事)韋黯驅逐。蕭衍對侯景驅逐地方政府首長,不但沒有責備,沒有懲罰,反而即行任命侯景當州長(州牧),侯景大喜過望。不過他對蕭衍的昏庸,也留下深刻印象。

蕭淵明被俘後,高澄請他寫信給蕭衍,建議兩國和解,蕭衍複信應允。農林部長(司農卿)傅岐警告說:“高澄既沒有戰敗,為什麼求和?明明是反間之計,希望刺激侯景。侯景如果起疑,定生變化,我們不可跳進這個圈套。”蕭衍當然不會采納,兩國使節,遂開始往來。侯景果然恐懼,他上奏章說:“兩國如果和解,恐怕我不能免高澄毒手。”蕭衍保證說:“我是天下之主,豈會對人失信,你要深知我心。”侯景假冒高澄名義寫了一封信給蕭衍,提議用蕭淵明交換侯景。蕭衍這時露出真麵目,複信說:“你早上送還蕭淵明,我晚上就送還侯景。”侯景的悲憤是可以想像的,他集結兵力,從壽陽南下,直指首都建康(江蘇南京)。蕭衍聽到侯景叛變,大笑說:“我折根樹枝就打死他。”侯景於五四八年八月起兵,如入無人之境的渡過長江,於十一月抵達建康,百道攻城。南梁帝國各路勤王軍隊,在親王和親信統率下,雲集城外,每天跟美女飲酒歡宴,不敢作戰。蕭衍把皇帝詔書係到風箏上,命他們進攻解圍,可是沒有人聽他的命令。明年(五四九)三月,建康陷落。五月,八十六歲的蕭衍,被活活餓死。死時隻剩下他一個人孤獨的躺在床上,想討一杯蜜水,很艱難的喚了兩聲“荷荷”而後斷氣。這是他最後的聲音,跟劉子業最後的聲音“寂寂”一樣,沒有人知道它的含意。蕭衍的死距他接受侯景歸降隻有兩年,距他說折根樹枝隻有九個月。

蕭衍的兒子之一蕭繹親王,於五五二年在江陵(湖北江陵)繼位,他是本世紀(六)暴君之一,知識水準很高,但知識水準不等於智慧水準,更不等於靈性水準。他在登位之前,第一件要做的是消滅那些可能跟他爭奪帝位的兄弟叔侄。鎮守長沙(湖南長沙)的侄兒蕭譽親王,是蕭衍的嫡長孫,在宗法製度上,比小宗蕭繹更接近寶座。蕭繹派遣大軍攻陷長沙,殺掉蕭譽。蕭譽的弟弟蕭警,鎮守襄陽(湖北襄樊),派軍救他的兄長,被蕭繹擊敗。襄陽是一個手掌大的地方,不能抗拒蕭繹的壓力,蕭譽便連同土地,歸降北方的西魏帝國。蕭繹在終於殺光了他所能殺的假想敵之後,才命他的大將王僧辯,東下進攻盤據建康(江蘇南京)已四年之久的侯景。侯景兵敗,在逃竄途中被他的親信部將用矛刺死。大亂總算平息,蕭繹稱帝。可是南中國已殘破不堪,人民連年來為了躲避兵災旱災和蝗災,紛紛逃人山穀湖澤,挖掘草根樹葉充饑。饑饉和疾病,使人隨時隨地都會倒斃。遍山遍野,屍體相接。百萬富豪人家,穿著綢緞,帶著稀世珠寶,臥在錦繡帳內,輾轉餓死。東西千餘公裏,白骨莽莽,不見炊煙。

——有一件事是關於士大夫門第的故事。侯景在壽陽(安徽壽縣)時,曾向南朝最尊貴的王、謝二姓求婚,蕭衍說:“王謝門第太高,不能匹配,不妨向朱姓張姓以下試試看。”侯景回答說:“什麼門第?我教他們作我的家奴。”他果然做到了。侯景進入建康後,王謝二家被屠殺和所受的羞辱最慘,幾乎滅絕。二姓的門第和世家,從此消失。

蕭繹不斷戰勝,使他目眩神搖,忘了他自己的脆弱。五五四年,他寫了一封十分傲慢的信給西魏帝國宰相宇文泰,要求重劃邊界。宇文泰失聲說:“天老爺要毀滅一個人,誰都救不了他。”即命於謹當總司令,蕭囗當前導,大舉南下。當西魏遠征軍已經入境時,蕭繹還故意表現他雍容的氣度,將領們一麵戒備,一麵全副武裝到金鑾殿上聽他講解李耳的《道德經》。西魏遠征軍不久抵達江陵,隻幾天工夫,江陵城破,蕭繹平常總是要求別人為國而死,臨到他時,他卻屈辱的投降求生。不過投降之前,蕭繹作了幾件事:第一件是,江陵獄中囚犯,約有七千餘人。圍城之際,城防兵力不足,軍方請求把他們釋放,充作戰士,這是古代習慣使用的辦法。蕭繹不但不準,反而下令一律格殺。幸而獄吏還沒來得及執行,城即陷落。第二件是,蕭繹把所收藏的十四萬冊圖書,放火全部焚毀。許多絕版珍本,都成灰燼,中國文化受到一次無法補償的損失。蕭繹所以遷怒於書,是他認為書害了他。國破家亡,全是讀書太多的緣故。第三件是,蕭繹在焚書時,表演了一個小動作,他拔劍砍柱,嚎叫說:“文武之道,到今天為止。”意思是文武百官沒有拚死保護他,是放棄了他們神聖的責任。另一個意思是,從紀元前十二世紀周王朝創業人姬昌(綽號文王)和開國君主姬發(綽號武王),一脈傳遞下來的中國正統,因他的失敗,而告結束。

這三件小事暴露了蕭繹不可救藥的愚惡,不過他所受到的懲罰也很適當。西魏遠征軍故意把他交給恨他入骨的仇人蕭囗,蕭囗對這位失去毒牙的毒蛇叔父,作報複性的侮辱之後,用沙袋把他壓死。蕭囗在西魏支持下,繼位南梁皇帝。

然而,蕭繹手下的大將王僧辯,遠在建康(江蘇南京),還擁有大軍,拒絕承認蕭囗這個傀儡皇帝。他迎接蕭繹的十三歲的兒子蕭方智到建康,準備立他當皇帝。這時,剛剛奪取東魏帝國政權的北齊帝國,抓住機會,派遣大軍,把被俘已八年之久的蕭淵明送回,要求繼承帝位。蕭淵明是開國皇帝蕭衍哥哥的兒子,血統上根本沒有繼承帝位的可能性,但護送他的北齊兵團,一連幾場勝利,彌補了這個缺點,王僧辯隻好接受。可是蕭淵明的皇帝隻當了四個月,王僧辯的部將陳霸先兵變,殺掉王僧辯,把蕭淵明還下寶座,擁立蕭方智繼位。

陳霸先跟上世紀(五)初葉推翻桓百的劉裕。是同一類型人物。他的政治號召是:“蕭衍的子孫雖多,但能擊敗侯景的,隻蕭繹一人,為什麼廢掉他的兒子?”然而,到了五五七年,陳霸先卻命蕭方智下詔禪讓。禪讓之後,又把蕭方智殺掉。距他慷慨起義,誓死效忠蕭姓皇族,隻有兩年,比劉裕還迫不及待。自此,南梁帝國隻剩下江陵一小塊土地,在蕭囗統治下,作為北周帝國(西魏帝國的篡奪者)的尾巴國,不再重見於曆史舞台。

陳霸先改國號為陳。本世紀(六)五十年代,中國境內四國井立,除了南梁帝國談不到算一個帝國外,陳帝國力量最弱。

五北齊北周倏興倏滅

當南朝在混戰中改朝換代時,北朝也在混戰中改朝換代。

高澄於侯景攻陷建康的那一年(五四九),被他的廚師刺死,由患癲狂的弟弟高洋接任宰相。東魏皇帝元善見天真地歡呼:“上天保佑,皇家權威可以重振了。”可是高洋的來勢更為凶猛。明年(五五○),高洋命元善見禪讓,改國號為北齊。

假使世界上有瘋子集團建立的國家,那北齊帝國就是了。高洋在金鑾殿上設有一口鍋和一把鋸,每逢喝醉了酒,必須殺人才能快樂。而他從早到晚都在喝醉,所以他必須從早到晚不停的殺人。宮女宦官和親信每天都有人慘死在他盛怒之下。最後遂由司法部門把判決死刑的囚犯,送到皇宮,供高洋殺人時之用,後來殺的太多,死囚不夠供應,就把拘留所裏正在審訊中的被告充數,稱為“供禦囚”。不但送到皇宮,即令高洋出巡時,供禦囚也跟著高洋的屁股後,隻要三個月不死,即作為無罪釋放。當高洋幼年時,宰相高隆之對他曾經不太禮貌,現在記起前恨,下令把高隆之殺掉。忽然更恨起來,把高隆之二十多個兒子喚到馬前,馬鞭在馬鞍上輕輕一扣,衛士群刀齊下,人頭同時落地。宰相李暹病故,高洋親去李暹家祭吊,問李暹妻子:“想不想你的丈夫?”回答說:“結發夫妻,怎不想念?”高洋說:“既然想念,何不前往。”抽出配刀,把她的頭砍下,扔到牆外。高洋非常寵愛一位妓女出身的薛貴嬪,又跟她的姐姐私通。有一天,到她姐姐家吃酒,姐姐求高洋給她父親一個大官,高洋大怒,教衛士把她懸掛起來,用鋸鋸死。又有一天,忽然想起來薛貴嬪曾經跟別的男人睡過覺,又把她殺掉,把血淋淋的人頭藏到懷裏參加宴會,在宴會高xdx潮時,掏出來拋到桌子上,全席大驚失色。高洋又把她的屍體支解,用腿骨做一個琵琶,一麵彈一麵唱:“佳人難再得。”出葬時,高洋跟隨在後麵,蓬頭垢麵,大聲哭號。

高洋凶性發作時,對親娘也一樣看待,有一次曾把他母親婁太後坐的小矮凳(胡床)推翻,使老太婆跌傷。又有一次他大發脾氣,宣稱要把母親嫁給鮮卑家奴。高洋到嶽母家,一箭射中嶽母的麵頰,吼叫說:“我喝醉了連親娘都不認識,你算什麼東西。”再把已滿臉流血的嶽母打一百鞭。高洋把平日經常規勸他的兩個弟弟高浚和高渙,囚到地窖鐵籠之中,高洋親自去看他們,縱聲高歌,命二人相和,二人既懼又悲,唱出歌聲,聲音顫抖。高洋聽了,不禁流下眼淚,然後提起鐵矛,向二人猛刺。衛士們群矛齊下,兩個弟弟用手抓住鐵矛掙紮,號哭震天,不久就被刺成一團肉醬。連同鐵籠,一齊燒毀。高洋最後作的一件事是,把北魏帝國元姓皇族,全部屠殺,嬰兒們則拋到空中,用鐵矛承接,一一刺穿。

高洋的暴行不是孤立的,整個北齊帝國的官員,幾乎全有高洋般的獸性。這個微不足道、隻不過二十八年的短命政權,卻擁有世界上最野蠻的刑事訴訟法。法官審理案件時,把耕田用的鐵犁燒紅,教被告赤足站在上麵。或者把被告的兩臂伸到車輪之中,用火炙烤。在這種酷刑之下,當然要什麼口供就有什麼口供。

北齊帝國建國六年後的五五六年,西魏帝國宰相宇文泰逝世,十五歲的兒子宇文覺繼任宰相,三十五歲的侄兒宇文護輔政,也教西魏最後一任皇帝拓拔廓禪讓。明年(五五七),宇文覺即位,改國號為北周。北魏立國一百七十一年而亡。北周帝國也是短命政權之一,而且建國之初,宮廷中就接二連三發生政變。首先是宇文覺想排除專權的堂兄宇文護,宇文護反把宇文覺殺掉,立宇文覺的哥哥宇文毓繼位。五六○年,宇文護又把宇丈毓毒死,另立宇文毓的弟弟宇文邕繼位。宇文邕是一個英明的君主,他等到政權確實可以控製的時候,即殺掉宇文護,然後向東方亂成一團的北齊帝國虎視眈眈,尋覓征服良機。